金不悦在旁边一边将做好的草鞋底比照着宋丸子的脚底,一边面露不忍地说:“师姐,就没什么办法,能让宋道友赶快熬过去么?”

风不喜无奈地摇头,说道:“宋道友强行救人,自己的神识几近崩溃,要不是那个奇怪的青玉阵盘护住了她,再加上宋道友的神魂之强大远胜常人,只怕她早就…这般苦楚,已经是极轻的了。”

在宋丸子的身旁,一个青玉阵盘微微发着光,这光笼罩着宋丸子的周身,实则是在保护她的神魂。

呦坐成了一坨,一会儿看看宋丸子的眼睛,一会儿又看看她的嘴,看见她的眉头紧皱,恨不能用自己的小胖手去将之扒开。

“醒过来,醒过来…”和着铃音的节奏,他仿佛是在念经似的。

宋丸子却一直没有醒过来,她的左眼里,阵灵摆成二十八星宿的样子,如同黑色夜空里的繁星。

她感觉自己就坐在繁星之下,一直仰着头,吃力地看着那些星斗,就像是一个从来不懂观星的凡人。

看啊,看啊,她仿佛突然知道了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知道了什么。

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走,好像能走得离那些星星越来越近似的。

走,继续走,看看天之尽头,那些星斗。

走着走着,她感觉到了无比的疲倦和痛苦,每一步都变得异常艰辛难捱,可她还是不能停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要是自己不能走过去,这仓促的一生也便没了什么可做之事,不如死在原地好了。

就这样,她走呀,走呀,走得浑身都在冒血了,走得她的脑袋里好像被强行塞下了无数的东西。

终于,仿佛一层迷障破裂,星星一下子就近得仿佛在她的眼前。

“它们喜欢你。”

听见身后传来的人声,宋丸子也没有回头。

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状似缓步徐行,却在刹那间已经到了宋丸子的眼前。

宋丸子看着这个男人,没有说话,男人也没有在意。

“当日在侉人密藏之中,我就察觉了师父留下的大阵会生灵,可惜我急于去试阵法之威,既不愿意等,也没有那等耐心将未成的阵灵收服,没想到,今日我终于得见。”

目光从星海移到宋丸子的身上,宋玉晚道:

“我一生争强好胜,也未曾收徒,只…你的师父可是出身沧澜?”

宋丸子神魂受了重创,懵懵懂懂,听了宋玉晚的话,她很久之后才缓缓点头。

瘦高的英朗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竟然承了我的衣钵,学做了一个阵修?哈哈哈,难不成,他还叫过我师父?”

仿佛遇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男子在一番大笑之后重新看向宋丸子。

“如此算来,你还是真是我的徒孙,只不过你的阵修之法竟然以周身奇穴拟作星宿,以自身为阵盘,我还真是从未想过。可惜了,你要不是修了此法,我还能将我的青玉阵盘传给你,连着这压制心魔所用的六欲天你都可以一并拿去,现在,我却要怕你不道心不坚,一心依赖这阵盘,反倒耽误了自己的修行。”

见自己的“徒孙”还是呆呆傻傻的,宋玉晚一挥手,将一股精纯的力量打入了宋丸子的神魂之中。

那股力量竟然是魂力,不多时,宋丸子的神魂之痛就好转了许多。

“你是宋玉晚,玉晚道君?”颜色迥异的双瞳中渐渐有了神采,看向这青衫男子。

“没错,你在幻梦之境里喊了我爹的。”

与上善的随和可亲截然不同,宋玉晚的身上总有股端方刚正之气,要是穿上凡人的官服,那就是个标准的御史大夫模样,现在这一身长衫,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像是清正严明的教书先生。

顶着这么一番样貌,他说出的戏谑之语就着实有些吓人了。

“按辈分,你是我的师侄,叫我爹,是逾越了。”

当场认爹这事儿被正主儿听了个正着,宋丸子的脸皮比城墙拐弯儿还厚,只笑了笑说:

“按辈分,我也跟阵修苍米学过星辰之术,也能算是您的师妹,为了脱身,还给自己矮了一层辈分。是您赚了呢。”

宋玉晚突然觉得不给这丫头注入魂力,只让她呆呆傻傻不说话,其实挺好的。

得知眼前的“宋玉晚”不过是他留在自己阵盘中用来看守六欲天的神念,宋丸子不由得暗自心惊,就这一股神念已经有了更盛郁长青长老等人的威势,可见这宋玉晚果然修为高深至极,也难怪桑墨如此忌惮于他。

“我想知道些桑墨和上善的旧事,还请师兄赐教。”

“叫师祖。”

宋丸子:“…”

她痛痛快快地叫了。

宋玉晚应了之后,又觉得自己好像哪里有些亏,却被宋丸子这一声之后砸过来的一堆问题给砸忘了。

“上善啊…你之前所去的环境不就是数千年之前么?怎么,上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你竟然还没弄清楚?”

宋丸子缓缓摇头,说:

“不,我并不是怀疑上善,而是,我怀疑桑墨能给人种下心魔。”宋丸子还记得自己从微予梦的神识里强行剥出来的蠕虫。

有了心魔,人就会变得极其偏执固执,甚至生出恶念做下恶极之事,哪怕是上善,也会行差踏错。

“种下心魔么?我追杀他上百年,还真不知道他有这般本事。”

宋玉晚直觉是不信的,桑墨能控制心魔,为何不先用心魔把自己这个宿敌逼疯?

他说:“心魔之劫乃天道所定,又怎会让某个人掌握呢?”

天道所定?

宋丸子突然想到了什么,那点思绪却又转瞬而逝,抬头看看那片星海,她又问宋玉晚:“您是如何做到,让桑墨怕您,又要找您的?”

第316章 约定

“你可知道, 数千年前的修士是什么模样?”

听见了宋玉晚的发问,宋丸子愣了一下。

托身于《上膳书》中当了一回书灵,随着上善道君走遍了玄泱界的千山万水,数千年前的修士,宋丸子见了不知多少, 她认真想了想, 才对宋玉晚道:

“争强。”

“这二字,倒也贴切。”

青袍男子一挥手,身边出现了一把藤椅,他转身坐下, 英朗的长眉微微一皱,仿佛在思索,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在你心里, 道是什么?”

见他做要谈古论今长谈的架势,宋丸子想到这里是自己的神识所在,也一挥手, 却是变出了一个软靠,她倚在上面,手里还出现了一包蛋黄蚕豆,咸蛋黄裹在蚕豆上,又香又咸, 衬着蚕豆的脆, 正是她常做的味道。

瞪着宋丸子,看她在软靠上舒舒服服地晃了晃, 嘴里嚼着蚕豆,一副要听故事的样子,宋玉晚又皱了一下眉头。

“在你师祖面前,怎可如此无礼?”

“我受伤呢,不能久站,更不能饿肚子,哪家的坏师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强徒孙所难吧?”

宋丸子这般振振有词,宋玉晚只觉得自己要是跟她计较,就失了气度,可要是不计较,又觉得心里实在是不舒服,看她嬉皮笑脸吃着蚕豆,只能说:“哪家的徒孙,会当着师祖的面吃独食?”

一纸包的蚕豆立刻捧到了堂堂玉晚道君的面前。

拈着一颗蚕豆,玉晚道君仍是觉得心里不自在,可看着宋丸子的笑脸,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计较,只能接回之前的话头。

“且告诉我,道,在你心里是何物?”

“是眼睛。”

手伸进装蚕豆的袋子里,宋丸子眼眸低垂,答案看似随意,却也郑重。

是眼睛?

接着,宋玉晚又听她继续说:

“也是心。我曾眼瞎心盲,不辨好坏是非,不懂人心善恶,有了道心,才觉得不至于是个真瞎子。”

“难道,你寻真问道,求索长生,就是为了把这世间看个清楚?”

宋玉晚脸上的表情有些莫名,他的一生波澜壮阔,做过无数大事,杀过无数狠人,见过无数惊才绝艳的修士,那些人可从没有一个,会说自己绝轮回入仙路是为了一个如此的理由。

倒不是说这缘由是如何的浅白简单,而是…

“要是为了这个理由,你又为何要修真呢?”

“这个理由怎么了?”宋丸子指间的蚕豆从蛋黄味儿的变成了五香的,“世间有看不完的人心,听不完的故事,有好人,也有坏人,我修世间道,便知道善有持、恶有果,有人持善而行,有人善心不泯,有人身在无间心怀天下,也有人舍一生情爱度无数苍生,要不是有我的道,我又怎么知道这世上是这等精彩,我得为了这份精彩活下去,活久一些,有什么不对?师祖啊,你的见识还是少了点儿。”

宋丸子的眼神儿,还有点嫌弃。

“咔嚓。”原本若有所思的宋玉晚听了最后那句话,将手里的蚕豆捏碎了。

“更何况…七情六欲,善恶是非,本就是人行于世间的依仗,不管是何种道,说到底,离不开它们。我生性跳脱不羁,修不来无情道,又不是个执拗不放的,也修不来有情道,现在这般,可叫做是‘观情道’,能凑一把热闹,兴致来了还能搅浑水,正适合我秉性,不是挺好么?”

“嗯…”察觉到自己几乎要被这徒孙说服,宋玉晚又皱了一下眉头。

“师祖啊,你问我的道是什么,我可是掰开揉碎跟您说明白了,您该跟我说上善的事了。”

“你说我们那一代修士皆是争强之人,确实贴切,可强到了极致是什么呢?便是争天。”宋玉晚目光悠远,仿佛穿过了头顶的星海,看到了时空的另一端,那里,群雄并起,天下争锋。

远古之时,人们敬畏着天,天道能毁灭侉人,能庇佑世间万物,可随着祭司们的消亡,人们对天的敬意也渐渐淡去。

各种道统出现在了玄泱界的土地上,如他宋玉晚远去北洲侉人密藏承得星辰阵法一样,也有无数修士认为自己感悟的道才是人间至理。人族与异族的战争以侉人的彻底覆灭而告终,修士与魔修的第一次大战也以修士们的胜利而结束,那无数道统之间的纷争,却好像能打到天荒地老。

“偌大一个中洲,便有大大小小几千个修士自认道祖,他们划地自治,圈养凡人,广收门徒,凡人须得敬奉他们为神,不然,就会面临无尽的折磨。”

在这样的混乱中,强者吞并弱者,变得越来越强,而强到了极致,他们便看见了天。

“天道,犹如一个框子,他们触及到了边界,便觉得自己被束缚了,被束缚的强者,又如何称得上是强者?”

于是,人与天的战争,便打响了。

那时的修士除了自己的力量,什么都不会信奉,天道阻碍了他们,他们就敢讨伐天道。

“有些修士还研制出了压制天道的办法,比如用九件大逆之物镇压天道,还险些成功了,可惜那大逆之物差了些。天道自然也有反击,修士们突破金丹之时必须要闯过心魔劫,便是那时候定下的。”

宋玉晚当时已经是金丹后期修士,看着天上如铁壁倾轧般的黑云和无数道紫色的电光,听着天道的声音从他们的心里传出,那一刻他的心里生出的并非是对天道的敬畏,而是愤怒,为这施加给了所有人的桎梏,也为了自己的弱小,在天道的意志面前,他毫无反抗之力。

“心魔劫的出现,并没有让修士们重新敬畏天道,而是更加前仆后继地去寻找逆天之法,你可知道,那是为什么?”

宋玉晚并不是随口问宋丸子的,里面也存了考校的心。

宋丸子正吃着蚕豆听得认真,突然让她说话,她放下已经要放在嘴里的蚕豆,说:

“因为天道会愤怒,会愤怒,便会被讨好,有了喜怒,就有了缺点。”

这话实在冷静犀利,真不像是个磕蚕豆听故事的人能说的。

一身青衣的宋玉晚深深地看了宋丸子一眼,缓缓点头:“确实如此。就像荒原里的土狼去挑衅狮子,强壮的狮子会杀死土狼或者吓退土狼就再不理会,病弱的狮子则要做出狰狞之态,防备所有的土狼。”

天道,就像是一只病弱的狮子,让土狼们心中生出了将之生吞活剥的希望。

“过了几年,我成就了元婴,就在我也打算用星辰阵法蒙蔽天机的时候,我听说了一个人,就是上善。”

上善和宋玉晚见过的所有修士都不一样,那些修士仰起头,眼中看见的只是如何成为突破天道的强者,而上善的头永远低着,他看见的是足下土地,和上面生活的人们,凡人也好,低等修士也好,哪怕是混血的异族,他都将之视作一样,并且努力庇护他们。

亲眼看见了上善是如何祭天的,宋玉晚的心中有了一个想法,他可以布下星阵,等上善将天道请下来,用阵法将之困住。

他带着无数珍宝去见了上善,将自己心中的想法与他说了,上善却拒绝了他,因为他是诚心请来天道庇护黎民的,在他看来,天道是好的,至少,只要一点灵食,就能换来他的庇护。

“他说,天道总好过人心。”

天道好过人心,这话,锋芒毕露的宋玉晚是不信的,在他看来,天道蛮横无理,根本做不到真正的公平,也给不了世间真正的公道。

上善反问他:“又有谁能给这世间真正的公道呢?若真有真正的公道,为何你我长生千年不老,凡人却几十年便是一趟生死轮回?能够庇佑弱者,限制强者,这天道已经足够好了。”

宋玉晚是个心性坚硬之人,不然也不会施计让荒山三部几千年来都被修士奴役。

见自己说服不了上善道君,他实在不肯放弃,便跟他定下了十年之约。

“十年中,我帮他在玄泱界救人,向他证明我虽然是个想要逆天之人,也有一颗能庇佑苍生的心,不会做的比天道差。”

许下这个约定的时候,他们击掌立誓,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上善的笑容又是何等的温文真切。

恰如那夜清风明月,数千年弹指一挥间,长生漫道上转身一万次,也不再复那时的悠悠风月。

思及旧事,青色的人影竟然恍惚了两下,他眼唇紧闭,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我只是一段神念,不该有太多的情,不然七情攻心,你这小小的神识世界可装不下我了。”

宋丸子赶紧又“变”出一盘子的吃食递了过去,这次里面是裹了桃子酱的炸虾丸子,她在幻梦之境里跟上善学的做法,专门用来哄孩子的。

“您辛苦,您辛苦…师祖啊,那这约定,到底谁赢了?”

听了这问题,宋玉晚挑眉,尽显丰神俊朗:“你可知,我从未输过?”他可到底是让玄泱界众人念念不忘数千年的玉晚道君。

宋玉晚赢了,可他也反悔了。

十年赌约,也是十年相伴,三千多次日月轮转,四十多次季节变幻,他们的脚步自海角到天涯,宋玉晚看着上善济世救人,借天道之力,庇佑了一地又一地的百姓,他的心中渐生了一个疑问

——他自己,可能做到上善这般?

他做不到,非只是他,他所知道的那些英雄豪杰,身上纵然破天之能,心中却未必有重建秩序的心胸。

要是这世间真有一个人能够突破天道的桎梏,给这世间真正的公正,那就应该是上善吧?

“于是,我花了三年的时间,为上善打造了一个鼎,叫烹天鼎,那鼎中是我用群星之力绘制的九十九重阵法。”

将烹天鼎做好之后,宋玉晚推说还缺两种材料,就与上善先行分别,实则是他耗尽了自己的阵修之力,找了个地方休养,一去就是两年,两年后,他破关而出,听见的消息,就是上善自称自己是天道。

圣地沃野成了万里焦土。

第317章 醒了

所有人都说是上善造下的杀孽, 可宋玉晚不信,他更信与他相伴十年的那个人。

“桑墨便是这时出现的,他自称是上善的师弟,可我从没听上善提起过,他说自己要肃清师门, 对抗上善, 还真因此纠集了一帮人马。”

前去劝导上善的,讨伐上善的,多成了被上善以食修之术操纵之人,他真正成了整个玄泱界的公敌, 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堕入邪道。

除了宋玉晚和被上善帮助过的几位修士。

说完,宋玉晚将一枚虾球放在了自己的嘴里,然后, 他愣了一下。

长久的沉默,宋丸子自己那份桃浆虾球都吃完了,宋玉晚都没有再说话。

“那您见到那时的上善了吗?”

宋玉晚摇摇头, 他看向宋丸子,只说:

“你该醒了。”

随着他的话语,黑衣女子消散在原地,头顶的星空失了主人,也黯淡了下来。

宋玉晚坐在那里, 一枚接着一枚地, 将虾球都吃完了。

“我本以为,你留下的灵胎能学了你的食修之法, 没想到他却继承了我的衣钵。我本以为这丫头她只单纯是我的徒孙,可她竟然习了你的食修之法。”

造化弄人,莫过于此,那冥冥中的宿命,在将他们这些人玩弄于鼓掌之后,又将流淌去往何方呢?

“烹天鼎…要是她能将上膳食修之道修至七情袖手,是不是,便能让你彻底脱身呢?”

一缕神念,本该是尝不到味道的,宋玉晚却觉得嘴里有甜,亦有酸。

将蜜桃做酱,用来包裹炸成了金黄色的虾球,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吃过的,用这等小食来哄他的那人眉眼都笑弯了,说:

“你这人,看着威风凛凛,实则跟个孩子也没两样,太好哄了。”

对,太好哄了,才信了你能压制心魔,信了你能自证清白,结果等到的,却是你自炼魂魄,舍身入鼎,与天道和融为一。

“天不容你,你却融了天,我一直在等你找你,只剩了这最后一缕神念,何时,能再见你一眼?”

宋丸子还没睁开眼睛,就闻到了一股焦糊之气。

“谁这么作孽啊?烤肉的火这么大?”

想都不用想,自然是炸天炸地炸鱼炸肉的木九薰,呦本来站在她的肩头,对着烤糊的肉目瞪口呆,听见了屋里的响动,立刻就出现了在宋丸子的面前。

“丸子丸子丸子!”

“哎哎哎!”

托着手里的肉球,宋丸子运转神识,一阵头晕脑胀,好歹是不疼了。

“我睡了多久。”

三根圆咕噜的手指头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