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晚和桑墨之间定有些什么旧事。

桑墨入黄泉,打伤了阎罗,带走了夜魑他们三个厉鬼,熔铸在了石偶之中。

宋归雪带着祝部脱身而出之后所受之苦,与桑墨脱不开关系,要是没猜错的话,那个迷惑祝部的石偶就是玄魉。

印轩与桑墨勾结制造偶人,便去荒山,将宋归雪的魂魄抽了大半出来,做成了偶人似馨,又把似馨给了陈砚。

陈砚的手里有偶人,还有这本《上膳书》。

偶人是印轩给陈砚的,那《上膳书》很可能也是。

微予梦和长柒对桑墨诸多防备,却又容他活在玄泱界,到底是打不过,还是另有隐情?

想起长柒,宋丸子皱了一下眉头,夜魑能带着这本假的《上膳书》来无争界,那原本该收好了书的长柒长老呢?

至于夜魑,他是女魅和玄魉相继不见之后才被桑墨派出来的,这说明两件事,桑墨确实需要一个恶鬼收集念力凝为实体,为他所用,或者桑墨自己干脆就需要念力。同时,夜魑比其他两鬼更厉害,却没有一开始就被派出来,说明…桑墨有什么事情一直在让夜魑做,而这事情…

宋丸子搓着手,她的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烤肉香气。

“这事情,极有可能是桑墨让夜魑给他看管着什么。”

在自己储物袋里的“外室”《上膳书》乃至它身后那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上善”,与桑墨,与桑墨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称得上是自己师兄的宋玉晚,他应该是传承星辰阵术之人,说不定…师父会有他的消息。

想起自己的师父玉归舟,宋丸子又挠了挠头,没有在闭关的地方找到他的尸身,不知道为什么,宋丸子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师父可能没死。

虽然这只是一种微妙的直觉。

可有了这个念想在,她的心情就好了起来。

“哼哼哼,我现在觉得你那个师父可能真没死。”挂在树上的邪修残魂突然开口说道,打断了宋丸子的思绪。

“你为什么如此觉得?”

“你看看你自己是怎么对你徒弟的,心里就没点儿数么?”

过了好一会儿,宋丸子才慢吞吞地开口对残魂说:“虽然你说得有点道理,但是我现在真的很想送你过了轮回桥去当猪做狗。”

残魂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又对宋丸子谄媚了起来。

长柒可能出了变故的消息,是拂送来的。

准确地说,是呦将消息请无争界的金丹修士送到了拂的手里,拂又转交了过来。

几十年过去了,拂的寿数早过了焦俣国小人儿的半数,看起来却依然是个少女。

这些年,拂因为勾结桑墨、印轩之事再不能回小人儿国,微予梦关了她两年后把她放出来了她竟然投奔了“点星阁”。

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姐妹掌握玄泱界与雷泽往来的大笔生意,正缺拂这样智谋超群之人,尽管知道拂与印轩勾结过,可几十年了,印轩的魂魄还在日日受天雷所劈,绝无翻身的可能。拂坦言说自己当初与他合谋是为了能让小人儿们不再受人驱使,才走错了路。

现在焦俣小人儿与味馆合伙儿做生意,所造的灵食也卖遍了整个无争界,修士们也不敢再轻忽他们,更有器师陈砚因为当初似馨救过这些小人儿愿意教他们练器之术,拂说自己所图的都已经实现,再不会动歪脑筋了。

毕竟她还有几个儿子,其中一个是呦。

万家星星和万家点点在玄泱界以做事狠辣著称,可她们二人因为早年丧母,终究拒绝不了一位母亲的请求。

所以,现在的拂是点星阁管事,想要送信给微予梦也不是难事。

屠苏山的后山之上微风阵阵,青蓝色的碧落花开遍了人目之所及之处,微予梦手握“思华年”,慢慢走近花丛中心的竹舍。

这里是善鼎玄门的机要之地,号称“无争界食修第一人”的长柒长老终年隐居在此。

碧落花有阻隔神识之效,微予梦不知道竹舍之中到底是何情境,她的手轻轻动了一下。

沃野被毁之时,她就是这样推开了一扇扇竹舍的门,眼中所见,横尸满地。

下一刻,她指尖灵力微动,将竹舍的门打开了。

“长柒?”

穿着一身青袍的男子背对着门,手抚摸着长柒惯用的青色大鼎,听见声响,他慢慢转头。

微予梦手中“思华年”声急如雨,无数道灵力打到那人身上,却穿透过去,将那青鼎打到碎烂。

“桑墨,你将长柒如何了?!”

鼎前所站的正是桑墨的一缕分魂,他含笑看着微予梦,慢慢地说:

“你可知道,长柒这些年一直在苦学《上膳书》中的功法,我可惜他进境艰难,便把他送到了烹天鼎处…”

烹天鼎三个字恍若惊雷,砸入了微予梦的耳中。

“你!”

“你以为他这些年当个庸庸碌碌的什么鼎身派食修,便心满意足了么?烹天鼎,七情袖手,当年上善走过的路,只要给任何一个食修看上一眼,他们便不可能将之彻底抛下,哪怕是他也不意外。”

微予梦低着头,轻拨了两下“思华年”的弦,便有无数丝丝缕缕的淡紫色灵力将整个竹舍中包拢了起来。

“桑墨,上善的蛊惑人心之法,你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可惜,你不是他,没有一身食修本事,让半个玄泱界为你神魂倾颓。说到底,你不如你的师兄。”

“大道主是在贬讽于我么?我确实不会食修之法,可我也不需要会,上善掌握玄泱界大半人心,我只要掌握了他,不就够了么?”

明白桑墨话中之意,微予梦猛地抬起头,遮掩她脸庞的都散了开去。

“当年屠戮沃野,夺走烹天鼎的人到底是上善还是你?”

“这重要么?”

看着微予梦那双灰色的眼睛,桑墨摇摇头,口中缓缓说出几千年来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大道主,当日沃野的大祭司用这双眼睛看见我永沉九幽魔渊,不得超生,现在你看我,可能看得见我的终局?”

微予梦看着青袍男人,淡淡地说:“那年你不过十几岁,大祭司也说过人的命数非为定数在,还要你一心向善…”

“可上善!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荣耀加身,立道于诸界!凭什么?”

桑墨冷冷一笑,他终究改了天道命数,从此永不超生的人是上善,而他自己,将另有一番世人难想之造化。

“轰!”

整个竹舍瞬间坍塌,废墟之中微予梦奏响柔婉小调,她的灵力细密如网,将那缕分魂紧紧缠绕在其中。

“桑墨,你狗苟蝇营行事至此,早已万劫不复,当年上善虽然做过错事,可他之道,我仍能在这世间看见。”

“是么?很快,你就看不见了。”

分魂散成了青光点点,最后留下的还是个笑的样子。

微予梦手指一勾,将自己灵力包围中的青光全数绞杀。

长柒乱道,桑墨才是当年食修之乱的幕后之人,甚至也是沃野覆灭的元凶…微予梦心中百味陈杂,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所做的到底是对的,还是被人算计之后沿着错误的路蒙头前行。

就在她心绪烦乱的时候,碧落花上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鞋子。

第294章 荆哥

宋丸子足足休养了五天, 饿了便自己张罗些吃的,累了就在树上树下休息,足下长路漫漫也不觉辛苦,这些年,她渴求这样的日子而不得, 如此能享受些日子, 对她而言已经是极好的修养了。

等觉得自己恢复了四五分的精神头儿,宋丸子就觉得自己已经是好了八九分了。

那邪修残魂可听不得她这欢快的语气:“你见过谁差点让人拦腰砍半了,居然几天就好了个八九分?”

宋丸子理直气壮:“我呀。”

气得那残魂想要跳脚。

宋丸子是真心觉得很享受,这段日子她就在西陆, 身上设下一个遮掩容貌的幻阵,每日缓步徐行,把这些年想吃而吃不到的无争界特产都挑拣着吃了。

途径幽涧的时候, 宋丸子发现那里已经建起了一个村落,住在那儿的多是些散修,周围鸟语花香, 也有人来人往,他们的日子过得也悠闲而不困苦。

宋丸子说自己是从外地来的,听说这里几十年前有一种叫石菌子的灵材,能用来练丹,想要求购一些。

还真有不少人愿意卖, 他们是特意养了涧鹰去山壁上采来的, 无争界的煞气少了,诸多灵兽的灵性也比从前高了不少。

这些人手里的价格当然不便宜, 再不是一粒辟谷丹就能换了的时候了,也终究不再是用一群人终生的绝望与痛苦,换取极度垄断和压榨下无奈的“便宜价儿”。

她还注意到,这幽涧之地居住的散修里,还有当年落月宗的丹师,他们和寻常散修们交游往来,没有丝毫的别扭。

“真好。”

宋丸子喜滋滋的,她就在幽涧的飞瀑边上坐着,瓦罐里放了一根猪筒骨,等瓦罐里的汤炖到雪白,她下了切成片的石菌子和改了花刀的小鲍鱼一起炖。

鲜香气就像是小孩子们的笑声,就在花海中游荡不去。

有人路过,看着支着瓦罐的女子,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阁下可是味馆的食修道友?这汤可否卖我们一碗?”

“我的汤再等一刻便成,你们喝着觉得好,看着给块灵石就行。”

一时间,飞瀑边上都热闹了起来。

等宋丸子这一锅汤好了的时候,她面前已经排了十来个人的队,他们个个儿的脸上都是期盼的模样,是实打实地对食物的期待,而且并没有人问宋丸子这汤有何效用。

好吃的就是好吃的,与美味相比,一切效用都是附带,人们对“味”这一字心怀虔诚并且追索,这才是一个吃饭的地界儿该有的。

宋丸子在卖汤,她身边还有个年轻的男孩子在卖包子,馅儿用的也是石菌子,加了鸡腿肉进去,蒸好之后口口留香。

借了宋丸子那一锅汤招揽的人气,他的包子也搭卖了很多,宋丸子也觉得他的包子还不错,想掏灵石买两个。

那个年轻的修士有双很精神的眼睛,看看宋丸子的瓦罐儿,他笑呵呵地说:“您要是想吃包子不用给我灵石,拿汤换吧。”

一碗热汤里,宋丸子特意把炖化了的猪关节块儿了进去,那一块儿真是吸进嘴里立刻就化了,吃得那年轻修士两眼冒金光。

“这位道友,你这汤真是炖足了火候!”

“你的包子也是用了心思的,里面还放了鸡汤碎。”一咬开,就有鲜美的鸡汤流进嘴里。

果然,自己那包子的做法在真正的食修前辈面前那就是班门弄斧,年轻修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夸赞道:

“您这汤做的妙极了,还不知道道友如何称呼?”

“我呀…”马甲披了太多,宋丸子着实有些犹豫。

爽快的年轻人已经自报了家门:“我叫荆哥,荆棘的荆,你哥的哥。前辈,我一看就知道您不是我们味馆的人,味馆里几位金丹前辈的饭我可都吃过,骆师伯的饭,咳咳,刘师伯做菜的时候讲究急火炝炒,最没耐性细火炖汤了,李师伯倒是有耐性,可太温吞了,还爱往里面放糖…”

荆哥说自己名字的的时候很随意,倒是对味馆上下众位当家的做菜技艺如数家珍。

最后,他说:“您这做法求鲜亦求味道相融,材料看着随地而取,全靠火候和调味让菜时时吃着顺口,我想了一圈儿,也没想明白无争界有哪位味馆长老的手段能跟您比,您是不是从玄泱界来的食修啊?我师父排行二百三十三,您怎么也算我师叔了吧?”

他对面的女子在他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就愣住了,一双剔透好看的眼睛上上下下将这个年轻人打量了个清楚。

眼眶像是被晚霞所沾染一般,微微带着殷红。

好一会儿,就在荆哥有了一丝不自在的时候,女子又笑了。

“你这名字,很占人便宜啊。”

年轻人嘿嘿一笑,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你说你是味馆弟子,怎么腰上却挂着长生久的铜铃铛?”

被人轻易拆穿,荆哥更不好意思了。

“我确实是长生久弟子,不过我从小就好吃,嘿嘿嘿,我十岁的时候从孤山上跑下来,到味馆要拜师当厨子,我味馆的师父人好,教我学做菜,唉…”他突然又叹了一声,“谁能想到呢?我的师叔祖、师父、师兄其实全都爱吃,就是学不会怎么做,等我学了一两分本事,他们居然就天天让我做饭,我才十三岁,就成了我们孤山上的厨子,后来又加上了我那些师弟。”

那些年的凄惨岁月,说起来的时候,荆哥真是字字血泪。

宋丸子忍不住听笑了,笑完了之后,她说:

“说来也巧,我的名字也跟你有点缘分,我叫荆姐,荆哥的姐姐。”

荆哥愣了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说:“前辈,您捉弄我就算了,这可降了辈分了!”

宋丸子挑眉道:“小子,是我给你提了辈分!”

“我是长了一张好欺负的脸么?”荆哥又蹲回来,叹息了一声,“在山上被欺负也就算了,下山还是被食修前辈欺负,前辈啊,您的名字真是连我的便宜一起占了。”

“便宜嘛,从来不占白不占。”

说完,宋丸子又笑了。

她第一次叫“荆姐”这名字的时候,恰好也是从临照来了幽涧,物换星移几度秋,今天到这里,又有这边重逢,可见人还是要活得久一点,才能有这般悲喜偶在心头。

“既然咱俩的名字如此有缘分,我教你做菜如何?”

“啊?”

“怎么,你不想学?”

“学学学!”

“前辈。”

“叫姐姐。”

“咳咳,姐姐。”

夜深人静,宋丸子坐在幽涧旁的山石上,脚下便是无尽深渊。

“我曾经自恃天分高绝,便自以为天下无事不可做,无人能如我。后来遭逢了些变故,这一条我到底没丢掉,直至我后来在这里,见到有人又流了血。”

当年那个舍身救自己的老人,他的世界太黯淡苦闷,却有牺牲一切去捍卫那一点甜蜜味道的心,这一点,宋丸子做不到,聪明人当久了,总喜欢权衡,就像她曾经以为道统之争只要逼着落月宗在一次次权衡中进退失据,她便是赢了。

却没想过自己在改变无数人的心与命,让别人也愿为之而死。

那是她的失策和狭隘,也是她的傲慢。

“是您教会了我真正弯下腰去,我的依仗是脚下之路。”

这一点,她现在也常在心中自省,生怕自己忘了。

“眼下,我又将有新敌,有些事情联结成网,我有预感,当我终于窥清全貌的那日,也是我自己身在网中之时。”

“我心中亦有甜糖,可能是一块,也可能是几块。”

天亮的时候,宋丸子从石头上慢慢站了起来,她拍拍屁股上的尘土,转身走了下去。

在她坐过的地方,放了一个小纸包,山风吹来,金色的蜜糖豆子从里面滚了出来,咕噜噜,掉到了山石下的深深幽谷之中。

“这是我弟荆哥,你哥的哥。我是荆姐,荆哥的姐姐。”

荆哥都快听出茧子了,从小到大他靠着这个名字真不知道占了别人多少的便宜,现在被这前辈叫来叫去的,他是越听越觉得不好意思。

前辈实在是个没溜儿的人,除了做菜的事儿之外实在是满嘴跑马,一会儿说曾在玄泱界变成小人儿做饭,一会儿又说自己在鱼肚子里呆了一年,整日吃鱼肠子度日,还有什么古墓里面煮火锅,白蚁窝里吃烤肉…听着是精彩,可从她的那张嘴里说出来,荆哥直觉里面是掺了假的。

就是听着热闹,忍不住就跟着兴高采烈了起来。

好在,虽然嘴里的真话没几句,这位前辈的食修之法确实高明,随便一点手段使出来就让荆哥叹服不已。

这短短月余里,荆哥所见所学竟然远胜他从前几年的所得,他的食修师父与宋丸子比,就仿佛河流与大海,乍见河流也觉得汹涌,真正见到了海,才知道何谓海纳百川。

“西境真是好地方,怎么也吃不够。”

西境最西之地是栖凤山,栖凤山下的灵狍子其速如风,那肉也是鲜美异常。

宋丸子说上面那句话的时候,她跟荆哥就在一处城外,大锅里煮的狍子肉已经好了,捞出来一块儿也不需要格外调味,用手撕着扇子骨上的肉吃就是,又鲜香又有嚼劲儿还汁水丰沛,吃得两个人的都脸泛红光。

“姐姐,我以前也吃过狍子肉,怎么就没这么好吃呢?”

“吃肉,你得看时令,现在是夏初,这狍子是去年秋天生的,长现在还不到一年,又每天吃饱喝足,肉正是嫩的时候,腥膻气也极淡,白水一煮就鲜美。你要是换个时候,狍子再大些,肥膘起来了,肉里的腥膻气也重了,尤其是公狍子发情之后,那肉就只能焦溜了…”

“姐姐,你真厉害!”

“是吧?嘿嘿嘿,我也这么觉得。”

俩人相视而笑,宛若两个傻子。

荆哥这个小傻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嘴里还喃喃着“白煮狍子肉、焦溜狍子肉…”,并不知道“荆姐”走进城中,已然变成了“苏玉回”的模样。

“你们传话回去,十日之后,我就在落月峰上挑战你们净煞食修一脉的道统!”

红衣女子双手叉腰,趾高气昂。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