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速转为流畅,竟是将我那天在庵堂外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从飞禽到走兽,一样不缺,“最后是青菜白菜菠菜裙带菜豆腐豆芽豆苗豆浆。”说到这里,斜瞥我一眼,目光幽深,“怎么样,五小姐,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这些东西?”
我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然后啪的,跌坐在地。
天空分明那么蓝,冬日旭暖的阳光分明那么亮,但是他坐在那里,却像是构筑出了某个黑洞,要将我一口吞噬。
那如雪的衣袍,琥珀色的眼睛,以及对于男子而言过分纤细柔软的身躯,艳压女子的美貌,在这一瞬,尽成妖孽。
“你、你你……”我从齿缝里逼出话句,颤不成声,“你是……蛇大哥?”
他静静地看着我,片刻后,双眼轻眯,很赏心悦目的笑了。
看在我眼里,却更加恐怖。我当即连滚带爬挣扎起身,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谁知衣领被他一把抓住,紧跟着身子被转过去,正对着唇红齿白眉目含笑的一张脸,宛如被蛇盯上的青蛙,再不能动弹半分。
“五小姐,你不打算实践诺言么?”
我哭:“蛇大哥,我没料到您是修炼得道的仙蛇,冒犯了您,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我区区一个弱女子计较了好不好?”
“你许给我的东西,就得办到才是。”
“大哥,您现在贵为皇族,想要什么山珍海味没有,难道还计较那区区一点祭品?”
他目光一沉,忽然不笑了。
他笑时我胆战心惊,此刻不笑,我更是吓得浑身发抖。
“你以为我稀罕那些东西?”他冷冷道,“谁叫你草率许诺,而我当时既然应允,契约便已生效。你若不履行,我千年道行就卡在了你身上,不得正果。所以,如果你不想我一怒之下吃了你的话,就快点办吧。”
说着,松开我的领子,而我双腿一软,再次跌坐在地。
我的娘啊,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当日只觉一条蛇而已听不懂人话,随便许诺骗它离去便已万事大吉,不想因此埋下祸根,搞成现在这番境地。看来那尼姑庵果然灵验,好死不死被我抽中了最可怕的一支下下签。
我爹虽然富的流油,但我只是他最不喜欢的五女儿,无权无势,连想多喝碗鸡汤都要涎着脸哀求厨娘半天,一百只田鸡十羊十牛十猪十马十狗……叫我去哪里弄!
我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勾起唇角,忽又笑了,伸手把我拉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接触他的手指,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他的肌肤冰凉,根本没有丝毫暖意?
“别担心。我的寿命长的很,所以,你可以慢慢还。”顿一顿,不怀好意的挑眉,“用一辈子。”
我那早死的娘亲啊,你在地下一个人可觉寂寞?不如带我走吧。
你可知你的女儿我在人世间被一只蛇妖盯上,此生黑暗,再不得见天日哇!
七
我回到房间,把自己关起来足足想了三个时辰,终于决定——去爹书房偷银子。
只要偷到银子,买足了那些供品给言殊,我就能解脱,他也可以升天去了。
想来想去,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
于是,第四天的晚上,月黑风高,我再次蒙上头巾,偷偷潜入书房。
如我所料的那样,这个时候正是晚宴最喧闹之际,人人都围在花厅那边,此地悄寂无人,正方便家贼作案。
之所以推断爹把银子藏在了书房里,是因为好几次看见大娘怒气冲冲地进去,然后趾高气扬地走出来;也见过三娘无比焦虑的进去,再满面春风的出来。
能令她们那么快就发生如此质变的事情只有一个——爹塞银子给她们了。
爹的书房很大,与墙等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放满了书,不过,全是附庸风雅用的,他爱打牌,而嗜赌者都忌讳书,因为书输同音,所以,爹肯定不会把银票放书里。
那张过分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又太显眼也太干净了,侍女们必定日日清扫,爹也不会把钱藏那。那么,他会藏什么地方呢?
我环顾四周,先是去捞立在墙角的半人多高的古董花瓶,呸,里面竟然装着土,害我沾一手泥;再去踩地板,每块格子都是实心的;掀挂画,画后全是墙,没有什么暗阁;挪柜子,也没发现密道……爹他到底把钱藏哪了?
正在焦虑,突听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间中夹带谈笑声,我暗叫一声不好,想要离开已来不及,当下只得瞧准一道帘子扑过去把自己卷到里面。
几乎是我刚卷好,书房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小王爷,请——”
我用牙齿无声的将帘子咬破一道口子,然后透过那道口子看,只见进来的,是我爹和言殊。
真要命,他们不在花厅喝酒观舞,偏偏这个时候来书房坏我大事!
言殊进来后,爹就立刻将门给关上了,一幅鬼鬼祟祟的模样,“呵呵,小王爷,您请坐,请上坐。我这就取来给你。”
言殊老大不客气的往椅子上一坐,爹转身在书架下摸啊摸,摸出个匣子来,我顿觉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爹绝不会把宝贝藏书里,却忘记了,书架下还有空地呢!
爹捧着那个匣子,像稀世宝贝一样送到言殊面前,此刻房间里的灯光还是很暗,但是等他打开盖子,就一下子亮了起来——原来,那匣子里装的不是别的,乃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
爹谄媚道:“这是出自南海的夜明珠,我敢说,能这么大的,当今天下也只有这么一颗,可还入得了小王爷的眼?”
言殊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爹就把匣子一个劲地往他手里塞:“无论如何,就劳烦小王爷回京后,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呵呵,下官虽在这个边远小城,但满心惦念着皇上他老人家,恨不得做牛做马伺候左右……”
我算听出来了,敢情我爹在这待腻了,想往京城调?完。自从上次那个直言不讳的师爷被派去洗夜壶后,现在爹身边的幕僚们全都不敢跟他说真话了,所以才导致他做出如此无脑的决定还不自知。
在这天高皇帝远又富的流油的杭州当个土皇帝不好么?非要去京城那种是非之地凑什么热闹。
我正在感慨,听有人敲门,爹开门,外头站着心腹小厮,不知对他耳语了些什么,他回身道:“啊,小王爷,请恕下官有急事要处理,您请先在这稍坐,我去去就来。”说罢,竟是急匆匆的去了。
他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全然不怕被言殊看到。
果然,他见我突然出现,却没有半点惊讶的样子,依旧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笑笑地看着我。我不理他,径自冲到书架前从最下面那层翻起,爹既然能把夜明珠藏在这,银子就肯定也在这里。
“你在找钱?”言殊的声音慢悠悠的从身后传来。
“嗯。为了让你早点成仙!”我从架底拖出个大箱子,激动的双手发抖,乖乖,这么大的箱子,该装多少值钱的宝贝啊。也许还了蛇妖的,还能有富余呢!
“你给我把下风,我可背对着门,要是我爹回来了,记得提醒我!”我说着打开箱子,只见里面又是一个箱子,打开来,里面还有个箱子……如此一只只的开,越到里面,箱子越小。我越发激动,经验告诉我们,越值钱的东西往往体积越小!
于是,我满是兴奋的掀开最后一只箱子的盖子——没有金银珠宝。
没有异物奇珍。
只有一片红叶,还是干枯了的,静静地躺在黄锻绒垫子上。
我懵了一下,还在疑惑是不是自己看花眼了时,一声怒喝从后传来:“何方刺客?竟敢擅闯刺史府?给我拿下!”
诶?!
我忙即回头,见爹站在门口怒发冲冠,连台词都没变一个字,而书桌旁的椅子空空,哪还有言殊的影子?
不——会——吧?
让他帮我把风,他居然给我玩消失啊啊啊啊啊……
八
两天内,我第三次跪在祭祖堂前。
只不过这一次,训斥我的人换成了爹。爹对我来说,毕竟还是……不同的。
如果是大娘,我可以假装什么都听不见;如果是姐姐们,我可以嬉皮笑脸,但因为是爹,虽然他很少管我,可一旦发话,我就只能规规矩矩的跪着,恭恭敬敬的听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贱,也许只不过是因为,娘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真正与我骨血相连的,便只有他。
只有眼前这个肠肥脑满、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他的脸色相当难看,双手负在身后踱来踱去,大娘在一旁幸灾乐祸,二娘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三娘神情怯怯,几次想开口求情,但终归咽了回去。
“从今天起,不许你踏出房门一步!”爹甩袖离开。
我心中黯然:便连罚我,都罚的如此潦草,多说几句又不会死人,为什么连句“你为什么出现在我书房里”都不问?
大娘刻薄地冲我笑,加一句:“你今晚就在这继续跪着吧。这次若再出什么差错,哼,哼!”
二娘道:“好自为之。”
三娘道:“麻衣,你可千万莫再惹你爹生气了,哎……”
三位娘先后离去,丫鬟们自外锁上了门。供案后的狗洞依旧,然而这一次,我却没有了逃跑的兴致。
我跪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外面的天一点点的暗了下去,肚子饿的咕咕直叫。从昨夜起我就什么都没吃,只盼三娘留个心眼,记起我还没吃饭,等会能派人送几个馒头过来。
我的脑海里正幻想着包子馒头,鼻间就闻到了一股浓香。
一只烤的金灿灿、香喷喷,且犹冒热气的鸡腿出现在视线之中。
腿骨上系着跟丝线,顺着丝线往上看,只见横梁上,懒洋洋的斜坐着一个人,见我抬头,便冲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