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雨,我自有主张。"她送去安抚一笑,率先回去。

梅轩里,清酒疏盏,酌雪饮香,有皓月当空,宫灯明灭不掩其色;有暗香萦鼻,龙涎冲淡不混其清。

"照 这么说来,我们的先人可能与您同源。"王随"咔啦咔啦"地咬着山核桃,对于同伴冗长的自述家称一点儿听的意思都没有,只在妫语极隐晦地提到'巫族'这两个 字时,犀利地道出根本原因,"嗯,'巫族',她们会使的只怕就是寄魂了。"据说失传了好几十年了,没想到'巫族'至今还能出这种人才,呃,应该说是败类。

妫语仔细地朝他看了眼,问出了今晚第一句问话,"你是谁?"她以为她可以不问,因为她相信,曾几何时这样熟悉又陌生的话,离她太久了,几乎让她想念了一辈子。

"我?"王随笑得有趣,"江湖上的包打听。"

妫语一笑,低垂着头,昏暗的光线照在她瞧不真切的面容上,只觉得笼在她周遭的事物都蒙上一层清光,有些微颤的身躯仿佛不胜这早春之夜的清寒。

"呵 呵,说到底,我们都是错误地后代,错误地延续者,大家都是外来人,所以更该结成同盟。哪!我叫沈磕仪,这张烧饼脸叫莫乘雷,那个一直只知道吃山核桃的叫王 随。我们的组织有三个,包打听的'三司馆',行商的'季幽商行',还有个混出来的门派叫'佐觞门',呵呵,有什么朝堂里罩不住的,尽管开口,自己人都用不 着客气,我们是出了名的护短。"

"傻妮!这么快就坦白交待了啊?你是色迷心窍了吧你!"王随丢她一颗山核桃,在禁宫中毫无顾忌地笑闹起来。

不 知为何,妫语听着听着就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热,那么诚挚的信任,让她想怀疑都有些困难。在位近于七年,于世间的冷漠人情她看过不少,真的也看透不少,可 是为什么在如此情境之下,她竟生不出一丝防范之心呢?只觉得心是被暖着,自在了不少,放松了不少,不用整日绷着那根线。他们是如此的无拘无束,如此的自 由,一切性情不必隐藏,也无须隐藏。她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低头一叹,何必找再多的理由,他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这或许已经足够了吧?她看向追打的两个人,轻 信!脑中满是这轻信所带来的平静与安全。

"对了,"莫乘雷在追打的两人消停之后,便郑重出声,"那家子人怎么处理?咱们'三季司幽'出来的人可不是能任人欺负的。"

妫语一愣,不知不觉间,有些欣悦。这样的话,这样的神情,那是一种她久违了的维护,一种出于亲友之间的维护。

王随轻轻一笑,"你想让他们怎么死,死多少,出个声就可以。"

妫语绽开笑意,似牡丹倾城,风姿一瞬间攫住在场每个人的眼,"我......"

"咳,咳咳,女皇陛下,请您以后别再笑得那么惊世骇俗,我怕我们几个会昏厥的。"王随拍了拍自己的脸,开玩笑!笑成这个样子,难怪身为君王都要不苟言笑了,若是被她的臣下瞧见这等容貌,岂不当场口水泛滥?!

妫语面上一红,自是明白他话中所指,有些羞恼,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前说:"如果他们现在死了,朝廷还得因功表爵,加荫闻家子弟,但我不想让他们死得那般风光。"

"嗯...... 你的身份必然要求你有你必须得考量的。我们是江湖草莽,不甚懂,但只要用得上,开个口就行。"王随搔了搔脑袋,他当然知道国事上的繁复不是简单死几个人就 能解决的,光是暗杀了闻氏那几个禽兽或者还会牵连到朝政的动荡。其实妫语以一个站在君主地位的身份来说,这么做是不智的,而她的话显然已经保留了许多。

"好。"她坦然应了下来,没有客套,让其他三人不由对视一眼,笑得默契。

"我很好奇,你们的江湖到底是怎么样一个江湖?"

王 随警戒地瞄她一眼,对于这个位居庙堂至高点的人物不敢小觑,他是可以帮忙啦!但前提是'三季司幽'不能陷入朝廷的政局里头。他可不敢或忘面前的人无论怎样 与自己同源,但同时亦是堂堂碧落的一国之君。"只是些江湖小帮派而已。"他最不想'三季司幽'被纳入官方,无论是不是自己人,这也是所有人的想法。

"呵呵呵,"妫语当然清楚王随心中所想的,但她所提出的条件却是一笔交易,一种可以达到信任的交易。"我记得商队要去国行商,官的凭证极难打吧?"要通西域,要出海远贩,没有官方的放行证可是会以叛国罪论处的。

"你是说......"王随眼一亮,随即又觉得没那么好的事,按捺下了情绪,不动声色地问:"那么以什么作为关税?"

"税率自有国家律法,不过,可以以物易物。"

"以什么物?"

"马。滇云的马,安平的马,甚至西域的上等好马。"

王随有些犹豫,购马,朝廷购马还能干什么!他还在思忖,一旁的莫乘雷已沉声相询,"要武备么?"

"不是武备,只为守国。"她回以非常认真的郑重,仿似一种许诺,一诺千金!连年来,朝廷在北防一直吃紧,去年因为平藩又突显了碧落武事之弱,只怕守国都有些难了,更何况还要清靖边关,以通万国之商呢!

"好,可以。"冲她这句话,就知道孙预为何这般用情了。王随想到这,不禁"呵呵"一笑,"果然不负某人痴心!"

妫语微愣,随即明白他指的是谁,别开的脸上有着嫣然的桃红。承建六年的正月,春似乎来得特别早,梨花在各个幽暗的角落静静吐出花苞,等待着一个盛开的春信。

流年faye 2007-03-29 19:12

第二部 庙堂篇 第十九章 岚气成云

新 年伊始,年假才落,政务房便开始忙了,但这忙仍是为着年前遗下的旧务。而新政经过长长十天年假的平静,似乎也渐渐上了轨道,平稳地进行着,但妫语却清晰地 看到了这平静下面的波涛暗涌,一切只是不动声色而已,并不代表会执行。于是,元宵刚过,妫语便命吏部将官员考绩呈上,她朱笔一批,将洛州知州许落野、元州 监察使贝重湖、黄州乔冈巡察使郑冠元立刻调入天都。同时将开算科的日子着礼部定下。

在经历了年前骤变的官员们对女皇的每一项举措都十分敏 感,这次见一下就调了三个外官上来,稍稍琢磨了下,头脑清醒的人便开始见风使舵了,悄悄地打听三位外官的喜好及亲属旧怨,以期日后能图上个用场。这一场无 声的风波,在许落野等人还未入京时便已蔓延开来,甚至妫语的手头上已送来了其亲舅叔侄在官者的荐书。

妫语这边看得冷笑,也不批驳,直接发给摄政王,让孙预与这些深谙为官之道的老臣打交道,相信由他出面,这帮臣子会容易安抚得多。

"喜雨,今儿二十二了吧?"妫语方下得朝会,便问随侍在旁的喜雨。

"回皇上,正是二十二。"

她微一沉吟,"先成王......应该已经满七了吧?"

喜雨眉梢轻动,"是,昨儿刚满七。"

"那便叫知云带公主入宫来住吧。"

"是。"喜雨一躬身,随即又问,"请示皇上,公主大约住几天?也好叫知云酌量着是否要带奶娘入宫。"

"嗯?"妫语脚步一顿,"带来吧。公主大约要长住。"

"皇上......"

"去吧!"

喜雨还欲再说,却被妫语止住。"是。"他只得退出殿外。但却先不忙着知会知云,而是吩咐身边一个小太监去请岳穹来。

岳穹得到消息,立时赶进宫来,先见着喜雨,便探问道:"公公,皇上的意思已定了?"

喜雨难得地身蹙了眉,"大人去说时,只怕得拣重的说。"

"岳某有数了。多谢公公。"岳穹一整朝服,跨进安元殿,"臣岳穹参见皇上。"

"起来吧。你怎么来了?"妫语语气淡淡。

"臣听闻皇上有意接庆元公主入宫长住?"岳穹也不拐弯抹角,直陈心中所虑。

妫语听闻,搁下了朱笔,却没回避,"不错。"

岳穹再跪而奏,"皇上此举易遭臣下误会,臣以为......"

"他们误会得很对呀!"妫语索性言明,招公主入宫,还会有什么打算?不外是以为嗣君。"朕还打算安排公主住未央宫,配内官,设率府。"

岳穹大吃一惊,这分明已是储君的规制,"皇上正值芳龄,春秋鼎盛,何遽为此不祥之事?"

妫 语看着殿前伏着的岳穹,微躬的身子磕头在阶。孟春的日光照在他的背上,有凌厉,有沉稳,更有雄心,但这些是对于一名君主还是对于整个社稷?她觉得有必要好 好提点他一下了。岳穹无非是认为昱儿不合适,但谁合适呢?她的孩子?撇开她根本不会其他什么人结亲育子这一点,就算她有了孩子,她也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继 位。更何况,她这位子也得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到时谁敢说没有人会起来挑个头说个"不"字?若要让闻氏来替这个朝纲,他们愿意,她还不愿意呢!

"皇 上请三思,立储之事关乎社稷兴亡,皇上应谨遵祖制,万不可随兴而使。"岳穹万不得以,只好搬出祖宗教训。历来碧落立储,须在女皇成婚育子女之后,先皇那是 病笃之下,未能再育,才至提携闻氏,过继皇储,以承国统。而闻氏虽为外姓之臣,然其祖母亦是皇室公主。但女皇于现今便提出立储之说,显是不合法统。

妫语瞧他一眼,神色悒悒,却并不说话。

岳穹再进言,但此说稍有支吾,"皇上,呃,亦可先行大典,诏立皇夫之后......"论年纪,碧落女主以十八方始纳夫,但亦有早行者。

"岳穹,你怎么也如此糊涂!"妫语蹙着眉,眼神中只见深沉,并不露斥责,"你可想过诏立皇夫之举,会带来多大的干涉与震荡?"

岳穹何等剔透之人,稍一点拨便明了全局。女皇虽入宗室,然血亲终是血亲,这事不动还好,若要立行,当由闻氏拍板。到时此举可真成了制肘。"臣愚钝,臣鲁莽。"

妫语轻轻一叹,走下殿亲手将其扶起,"朕知你雄才,亦知你忠心,然有一点你须谨记,忠君不若忠国,辅君当主于辅国。你可明白?公主是社稷必然的嗣君,你要尽心。"

岳穹心中一阵感佩,只觉面前年及十六的女皇竟是如此深渺,字字千钧,尽是语重心长。他伏地一跪,拜磕于阶前,忍不住语声哽咽,"花开四照,惟见其容;鳌戴五山,深知其重。"

"好。"妫语因着他的话,心头也不由添上几分重,看着他的目光却似由他看到了深远的未来。"本来想让你来当这个少傅的,但现在时候还未到。这么着吧,你拣个人上来,当庆元公主的授业师傅。"是授业师傅,而非少傅,妫语的意思已很明白,这少傅一职便是留给岳穹了。

岳穹感激之外,亦注意到一点,"现在时候还未到",那么这便是长远的局了,是预子?亦还是饵?如果是子,那设的是什么局?如果是饵,那么钓的又是谁?岳穹只觉眼皮一跳,"皇上,那德王......"他隐隐似是看见了血光。

妫语秀眉微抬,对上岳穹沉潜的目光,不禁心中微凛,自己......是不是给了他什么错误的暗示?想至此,她马上澄清,"不,只要他不犯错,朕就不动他。"

但 这番澄清听在岳穹耳里却想成了另一种意思。"是,臣记下了。"他面色诚恳,口中应诺,然眼神却转深转沉。皇上这么急速地澄清,言辞又如此坦白,不外是想解 释。解释她不会做,还是解释一种根本完全相反的用意?他起身告退,觉得自己的话问得太多了。有些事只要做,而并不需要说。而且今儿他的消息也实在过于灵通 了点。

"皇上召公主入住未央宫?"孙预将茶盏轻轻一搁,脑中飞转,将一摞折子放在年方十一的堂弟孙颀的案桌上,"先看着,重要的拣出来放在我案上。"

"预哥哥,这事很急么?"十一岁的孙颀抬起稚嫩的脸,但面容上表露出来的沉稳老成与其出口时略带天真的好奇相混,总是惹人一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呀!

孙预微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在他身旁坐下,而孩子则立刻规矩地站到一边,这举动让孙预又忍不住笑了,"小颀,你觉得急不急呢?"

孙颀把眉一拢,有模有样地想了半天,"应该不很急。"

"哦?"孙预眉一挑。

"预哥哥你到现在还只是坐在我身边嘛!"孩子纯净的目光里带着隐隐的狡猾与得意。

孙预"哈哈"一笑,手不自禁地搭上他的稚嫩的肩膀,拉低了他道:"你觉得小公主的境况如何?"

"嗯......小公主很可怜,没了爹娘......啊!我知道了,皇上是想保护公主。"

孙预看着他的眸光凝上几许深意,再问,"那知道未央宫是谁住的吗?"

"历朝的储君。"孙颀流利地回答,忽然又一顿,"皇上要立小公主为储君么?"这个......似乎与礼制不合呀!

孙 预收敛了笑意,目光也渐趋深长,渗出一味叹息来,这样的隐忍,这样的悒郁,近乎缠绵的悒郁,这让小小的孙颀十分疑惑,他并未看懂其中的意味,但却牢记了这 样的目光。直到多年后,当他理解了这种目光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平静地看着他亦师亦友的预哥哥离开,同时沉着地承担下一切。

"这样行么?"话一出口,孙颀似乎想到了什么,"庆元公主是以公主的身份住进去的。"

"那么,为什么不册立呢?"孙预循循善诱,一步步引着孙颀往深里想,即便那已超越了一个十一岁孩子所能理解的范围。

孙颀扁了扁嘴,站在桌沿一侧,仿佛是杵在那边思索着。许久,他忽然冒出一句,"皇上到底是不想立,还是不能立呢?"

孙预笑了,笑得满是嘉许与欣慰。这孩子日后大有出息!他站起身,拍了拍孙颀的肩膀,"有时候这个'想'与'能'之间有太多的举措必须谨小慎微。做事,要清楚每一条底线,你的、他的;这事的,那事的。如此才能守衡,才能破立,有张有弛。"

"颀儿受教了。"孙颀正身一揖,那一俯一仰间,已隐约现出一番气象,仿佛一下子历练了许多。

"过几日朝廷会派监察御使巡察各州,你也跟着去看看吧。"孙预看了眼沙漏,不再耽搁,直往安元殿请见。

"皇上,摄政王求见。"

妫语眉眼未动,依旧看着这满园素洁幽芳的梨花,"快请。"他赶得倒巧。裙袂轻转,拂过一地落蕊,淡淡撩起几屡芬芳。

小秋扶着她坐到一边早铺上了软垫的石凳上,便执着一壶烫着的芙蓉汤,斟了两杯出来后,便躬身退下。

知云将孙预引到,也识趣地退出园外,只留下这一片溶溶春光滋沐着纯雅清芬的梨花相伴二人。

"今儿政务房不忙?"听到身后的稳稳的脚步声,妫语也不回头,只拿起考究的瓷盏轻呷了口,随口问道。

"怎么会不忙?礼部开科在即,又有新人调动,再加上户部的种种,十天不睡一觉也不见得能腾出些空来。"孙预噙着淡淡的笑,说得隐喻。一个是春闱,一个是调来京就任的三个外官,以及因为这一调动而平白多出来的一些杂事。

妫语听言也笑,"所谓能者多劳么!摄政王,好歹也得帮忙着分解圣忧不是?"

"是啊是啊,为君分忧,还包括那些投机倒把的事。"孙预坐于她身侧,口气微哼,他当然清楚,那些她压下来的杂事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说白了,就是拿他这个摄政王的名头压人。

"投 机倒把的事其实轮不到我来插嘴,毕竟只要我一开口,那以后是想用也用不着了。"妫语随意地说着,眸光流转,扫过孙预,又看向四围赏心悦目的白蕊雪瓣,梨花 之芬芳,清新透人心脾,就像如此轻松地看到孙预,那般的融融泄泄,从心臆间舒适开来。即便是安排着日后的打算,也因着心神畅快而没有阴郁之感。

孙预所谓的杂事自然是指为了讨好圣意而投上的荐表之类,都是明哲保身的刁滑之臣,但一个若大的朝堂,若没有这类挺能见风使舵的刁滑之臣,会是多么得死板而乏灵动的机制?

孙预笑看她舒展的丽颜,心情也跟着一松,语气随意,"庆元公主的事,他们不会多话么?"朝臣是一则,还有闻氏。他们处心积虑,为的不就是这个皇位么?如果有了储君,他们的名就是不正了。

妫语扭头看着孙预,笑容里明显带上了一丝狡猾,使得整个人顿时生动明丽起来,有一种涌动的活泼,让孙预有些怔惑。"与其安排一场皇夫的册立之选,还不如接受一个不过四岁的小娃娃,况且,我又没有册昱儿为储皇。"

'皇夫'?孙预听到这个词时明显有些反感,连同眉也蹙在一处,"你才只有十六而已,谁那么急!"

妫语掩住一抹笑,喝了口汤,"但是有人觉得,这样不合祖制,都提出来反对呀!"此次他前来,不也是为了这个么?

孙 预拢了眉,这才明白她的意思,顿时心中好气又好笑,如此的她显得精灵又狡猾,堵住他的口不算,还要把他也拖下水,让他也帮着她圆这个说法。只是这样的她好 有朝气,好有活力,带着些淘气,带着些明快,让人的心都暖暖地被烘得舒适极了,不自禁的笑意流泻在嘴角,流泻在眉梢,流泻在眼底心头。

"你 是早就在等我了吧!"他故意有些恨恨地说,当然清楚自己是一定要出手平息这些说法的,这个'皇夫'二字,让他深感刺眼刺耳。哼!'皇夫'?哪个想的话,可 以试试看!他有些狠狠地想,但谁都不行的时候,他就行么?想到自己的'孙'姓以及与皇室所有的规矩,他眉宇一沉,有着一抹果决,他不行也得行。

妫语看着他眼神里的坚决,有一种安心漫过心臆,她是如此被保护着。他的眉眼写着他的坚毅,不管到哪一天,有他的地方,她都可以安身立命。

流年faye 2007-03-29 19:12

第二部 庙堂篇 第二十章 春秋代序

二月之后的天都是热闹不断的,天子脚下,物事繁华,街衢巷陌,俱是喧哗人事;而西苑河两岸,柳色青青,杏桃吐蕊,一片春信,有燕尾相逐剪春,有百鸟婉转回鸣;总之就是人事热闹,物事热闹,春光争妍。

二 月初二龙抬头,便着一番春雨,绵绵润润,舐去了多日的晴躁。紧接其后的便是香市,由二月十二的花朝日起,一直要热闹到端午方会歇下。是时,殿庙中边,通道 上下,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篷,篷外又摊,节节寸寸,什么胭脂簪珥,齿梳剪刀,以至经典、书籍,木鱼嬉具,无不云集。此时春暖,桃柳明 媚,鼓吹清和,再加上春闱在即,士子齐集天都,真个是岸无停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

条条通衢,你来我往,俱是香车宝马,有歌肆勾栏之轻佻妩艳,亦有茶楼酒馆之诗酒唱和。西苑河畔,堤柳拂水,芳兰芗泽,桃艳杏红,娇花照水,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直欲把游子都酿进这醉人的春风里。

三月三,就在这个春风温煦的日子,春闱开始了。

覃 思气格清朗,一身淡紫春衫,洒脱有致地将其俊朗之姿拱托了出来,玉树临风。举步不见急促,只是从容,在快行至闱场时,他正眼瞧见另一名步履稳健的士子迎面 走来,他认出这是声名不下于他的木清嘉,他的同乡。但他心中微嗤,倒不是因其才学,而是因其气骨。拜于当朝权贵之下的举动,他不屑为之。士子文生以文章策 试取仕,拜朝臣为师并不为过,但若寻,也要寻个素有文名的大儒,那个岳穹,只见其机智之名,却未闻其有过什么文名,显见这木清嘉必非以策文投进。

"覃贤弟。"木清嘉也瞧见了他,当下谦和地一礼。

覃思人虽狂狷,此时对于木清嘉亦颇有微词,但也非小气之人,便也回了一礼,"木兄安好。"

木清嘉自然听出了这其中微讽的意味,只是一笑,并未放在心上,"有劳挂怀,愚兄蒙岳大人错爱,这几日正拜读其《史册雕笔》一书。"

"《史册雕笔》?"覃思隽眉一挑,显也来了兴致,他本是个嗜书如命之人,但又自恃博览群书,自号'抛书人',现在听闻有一新书,自然兴致昂然。

"正是。"木清嘉微仰起头,神色间略带孺慕之思,"贤弟不知,大人是在下生平最为景仰的人之一,那本亲辑史论,语语中的,上述君王之政,下评百官之行,有海纳百川,博贯古今之识见。"

覃思一怔,他自是知晓,依木清嘉为人,断不会轻易捧吹某人,必定那人有过人之处,才使得他倾心相赞。只是,好像并未听人说起过岳穹有如此才名呀。

木清嘉见他这副神情,亦猜到他心中所想,便又道了句,"恩师不喜张扬,故只作家录,并不曾见传于世。"

此语一出,说得覃思面上微微一红,自己如此招摇,这隐喻的岂不是他?当下不再言语,只嗯嗯应了两声,仍往前走。好在闱场已到,二人便也再无时间说话,入了试场,心思一定,便待发卷应试。

此 次春闱意义重大,人人都吃其斤两,项平更是不敢怠慢,与礼部各员初评之后,便将议定中了进士的卷再呈御览,以定三甲。这中间还稍稍出了点变故,好在项平临 入宫前又将卷子细看了一遍,方发现独独少了乌州士子覃思。急回去寻,他心中亦略略有所知觉,礼部多有闻氏之党,这覃思狂狷疏荡,与闻谙自有过节,此番少了 覃思之卷,必是要拖他下水,由他出面顶着。项平心中暗恨,但一时间急寻又寻之不着,料想必是教人给毁了。他满头冷汗,也顾不得误不误面圣的时辰,忙自己研 墨。亏得他记性超绝,过目不忘,也亏得覃思文章的确了得,让人记忆深刻,这一番默录出来,也丝毫无差。项平还特意改了笔迹,待誊完,他也吁出了一口寒气, 匆匆赶去安元殿。

三月十五,项平刚吩咐署官将各部呈上的卷宗分门别类,宫里就来人传召。项平心中有底,便随了人入宫。直至入宫由知云带往禁宫东头走时,他才略带讶异地起了个话头,"公公,皇上不在安元殿么?"

知云回头一笑,"回大人,皇上正在桃塘。三月天,还没下过几场雨,这桃花开得可闹了。"

"是啊!"项平点头一叹,"难得皇上有如此雅兴。"想来心情亦是不错吧。

知云挑了眉一笑,说得不动声色,"皇上近日处理政务,也烦着呢!见桃花开得不错,便出来散散心,也宽宽怀。"

这 话里有暗示,项平微微一皱眉,不再说话,二人便这么静静地走着,穿坞绕水,几折长廊。到底是阳春三月了,枝叶盈翠,百花吐蕊,蜂蝶争舞于前,时有芳香萦 鼻,众鸟啼鸣。走过一片青青草地,项平远远望见前头的庭院有宫娥出入,心道这大抵便是桃塘了。至一月洞门下,项平不由轻笑,"化外武陵"?这禁宫之中最是 富贵幽深,又岂会忽然冒出个高蹈远隐之居?定是人力穿凿,难成一景,不过多种几株桃花罢了。

但及至穿过月洞门,项平蓦然觉得眼前一亮,远山曲水,白云叆叇,而最为煞眼的便是这片粉红嫣然,落英缤纷的桃林。谁说不是化外之境?此处虽无刻意阡陌横亘,但桃花流水,青山云绕,这派恬静,这派无忧,已足当"丽华夭灼疑似渔郎到处,落英缤纷本是神仙府第"之句。

春水一湾,载着桃瓣的粉面娇容,流芳澹澹,融融泄泄。而这湾桃花流水之畔,一行人缓步怡怡,女皇春髻环鬓,淡明春衫,罗带迎着煦风于莲裙两翼轻翻,淡青的丝绦蕴着这一笼明媚的涓水夭桃,竟屡屡流出仙气。那一瞬,项平以为自己膜拜的是一位仙子。

"项平来了呀。"

平和婉约的声音细细地润入耳里,让项平有些难以回神,直至女皇身侧的宫女掩嘴一笑,才令他猛地回神,立时拜倒:"臣君前失仪,请皇上降罪。"

"好了,起来吧。"妫语轻轻一摆手,阻去他的谢罪,她放眼四处桃花环肆的美景,淡淡将话补圆,"在宫外,这桃色也是这般让人掉不开眼吧?"然语出之时,却沾上了一萦淡得不易让人察觉的萧索。

项平心中一凛,不敢再有遐想,"回皇上,天都桃花当属禁宫桃塘方显其臻妙。"

妫语淡淡一笑,并不置评,只是沿着水边款步而行,项平自随在其后。

"这次入闱的士子是不是少了什么人?"

项平马上答道:"皇上明鉴,此番春闱正是少了萧水天。据臣听闻,萧士似乎染上了风寒,应试那天卧病在床,起不了身。"

"哦?怎么那么巧?"

这便是有些责难的意思了,项平惶恐一跪,"皇上,臣办事不利......"

妫语一皱眉,连带地赏花的兴致也全无,她脚步一顿,"项平,君臣之间并非只一个惧字。君有信,臣有义。你的能耐朕很清楚,朕并非是要你动辄言咎。你可明白?"

项平一时怔住,只觉心中又紧又松,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辨不清什么思绪,隐隐有一腔血气在胸臆间涌动。"臣,臣铭记于心。"

"起来吧。"妫语缓和了语气,继续往前走,"关于三甲,你有什么看法?"

"臣以为乌州覃思文章出众,见解卓识,堪取第一;而木清嘉,文质有言,心忧天下,所论不俗,可当第二;而陈州曾合闲,秉气凛然,气象宏大,只稍嫌浮躁,可为探花,至于二甲,臣与各主考大人商议,可取士子二十八人,三甲可取士子四十二人,此是名册,请皇上御览。"

妫语接过扫了眼,交于知云,"一甲三名倒有两名入了乌州。"

项平一愣,随即领会,但要应下来又觉可惜,"这木清嘉......"他忽然想到这人是岳穹的门生,当下不再执着,"是。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