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强调:“我是娶妻,不是入赘。”

言父随意摆了摆手,心想你倒是敢说自己是娶妻,我却不敢让一个公主给我行礼,在我面前尽孝。

从此时起,言父便有一种把自家二郎卖给天家皇室的无奈感……这也实在没办法。

听说自己的公公等人已经到了长安,言尚去接待了,暮晚摇在宫中听皇帝说话,便有些心不在焉。

她上一段婚姻和这一段不同,她没有什么和男方长辈兄弟相处的经验。现在想到自己以前在岭南小住时,尽是趾高气扬地折腾言家人,言父等人恐怕对自己印象不好……

暮晚摇心想: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还敢拒绝我进他们家门不成?

“摇摇,”皇帝叹笑,“摇摇,怎么又走神了?”

暮晚摇回神,作出小儿女的样子,对自己父皇露出不好意思的笑。皇帝叹:“朕是问你南方兵马通过世家一径入长安的事,你和你舅舅家商量好了么?”

暮晚摇应了:“是,父皇放心。李家如今与我互相依附,此事不会出错的。”

皇帝点头,他要再说什么,看女儿眼神微飘、又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他不禁失笑。皇帝说:“罢了,看来你今日心思不在此。是言素臣的家人到长安了吧?你想去见就去见吧。”

暮晚摇在皇帝面前扮演着乖巧女儿的样子,她羞涩道:“让父皇笑话了。”

皇帝看她高兴,自己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原本一切事情都是他的政治筹谋,儿女的婚事都被他算计着。可是看到这门婚事暮晚摇这般喜欢,他心里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一件好事般。

他笑道:“喜欢言尚也罢。只是要记得你是君,他是臣,如果有什么不妥的,直接来找父皇,父皇为你做主。”

暮晚摇心知皇帝这般告诫,是要她和言尚互相牵制,但是万事有父皇可以依靠,仍让她感动。她的父皇是天下共君,他心思不在小家中,并不是一个心系儿女的慈父,所以偶尔的真情流露,更加珍贵。

暮晚摇伏在皇帝膝上,轻声:“父皇放心,我这次成婚,一定会很好的。”

皇帝心口微涩,在她乌浓发顶抚了抚。然后他低声:“阿暖,我这次没做错吧?”

暮晚摇一怔,猛地仰头,看到他父皇侧过脸,看的是旁边的虚空。他喃喃自语和一个幻想中的人说话,目中柔情缱绻,话中絮絮叨叨。暮晚摇呆呆看着他沧桑憔悴的面孔,看到他时不时咳嗽,但是他看着虚空的目光,痛苦中带着无限温情……

暮晚摇眼中的泪无声无息掉落,她弯腰抱住自己父皇的膝盖。

一边心想这都是报应,一边又心痛他终是糊涂到了这一步。

从宫里出来,暮晚摇没有直接回府,而是去皇庙宗祠,给自己那位已逝的母后上一炷香。

她凝视着自己母亲的牌位,心中告诉母亲自己的婚事。她如今难说对自己的父皇母后是什么心情,她体谅他们送她和亲的不易,她也不恨他们,但是她同样不原谅他们。

她冷淡的:“……我会和言尚成婚。这一次成婚,是我自己选的。他这样的人,和你们都不一样,一旦我们成婚,他就会永不背叛我。所以我死都要拉着他、逼着他娶我。”

旁边的主持低着头,心想长安人人都说公主和驸马天作之合,公主何必把自己的婚事说得这么冷漠。

暮晚摇说完了,转身出宗祠,正巧碰上一个人进来。

庐陵长公主看到她,暮晚摇稍一点头便要走,庐陵长公主阴阳怪气道:“摇摇如今架子可真大,见到自己姑姑就点个头,你连点儿礼数都没有?”

暮晚摇由侍女秋思扶着,已出了庙门,正打算下台阶。她闻言回头,好整以暇地对自己姑姑露出一丝笑:“我以为姑姑不想搭理我呢。”

庐陵长公主恨恨地盯着她,她咬牙:“你如今是春风得意,不把我放在眼中。我无权无势,也不好说什么。但是奉劝一句,嫁了人的公主,就应该像你四姐那样,乖乖坐在家里生孩子,不要再像现在这样整天出门抛头露面,让人家说我们皇室的公主没教养!”

秋思在一旁听得生气。

暮晚摇却不在意地笑:“我哪里就没教养了?我与我未来夫君情投意合,我既没打算圈养面首,也没四处搜罗美少年到我床上。真正没教养的事我一件也没干,旁人就算说我们天家公主教养不好,说的应该也不是我。”

她看着庐陵长公主僵硬的脸,淡然无比:“何况姑姑你也知道,我与言尚相识数年,我与他对彼此都分外了解。他不是那类迂腐的希望我天天坐在家里生孩子的郎君,姑姑又不是没有和他打过交道,难道不了解么?”

庐陵长公主忍怒:“你惯会在人面前装模作样,我更清楚。言二郎那般人物……”

暮晚摇凑近她,眼中带笑:“得不到他,姑姑一直很遗憾吧?”

庐陵长公主:“我当日被你们鬼骗,放过言二郎,自己被害到如今境界,我确实很遗憾……”

她指的是自己现在都不敢乱养面首,身边知趣的如冯献遇这样的人也被她赶走。她如今贵为长公主,可是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不能寻欢作乐,要心忧自己的未来……

暮晚摇眼中依然勾着笑影,眼神却很冷:“遗憾不遗憾的,随便姑姑。但是姑姑若是还敢如当初一般觊觎她,我绝不放过姑姑。”

庐陵长公主被她眼中的冷酷骇得后退一步,暮晚摇眼里的执拗、压着的狠劲让她忌惮。她后退了两步,才觉得自己一个长公主被小辈用气势压住,何其可笑——“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们去你父皇那里评评理!”

暮晚摇对她笑了笑,也不理会长公主在后歇斯底里的叽叽歪歪,扶着秋思的手,就那般走了。

秋思扶公主上马车时,口上嘀嘀咕咕地为公主抱不平:“长公主真是没事找事,我们又不惹她,她自己撞过来……”

暮晚摇淡声:“她也是可怜人,如今见我这样,是嫉妒罢了。何况她也是提醒我,一番好意,话说得不好听而已,我不和她一般见识。”

秋思不懂:“她贵为长公主,为什么嫉妒殿下?她又哪里提醒殿下了?奴婢看不出来。”

暮晚摇踩凳子上马车,她凝目望向天边夕阳,轻声为秋思解释:“你不晓得,我这位姑姑很不容易。她当年出嫁,也是备受宠爱,风光无比,婚后和自己的驸马琴瑟和谐。但是皇室和世家的矛盾横亘在她和驸马之间,她履次向当年的我父皇报信,让驸马对她颇为不满。

“驸马虽不敢纳小妾,却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我姑姑当初怀着身孕,知道消息后就下令打死那个女人。驸马也是烈性,来找她讨个说法。不知道他们夫妻是如何吵的,反正这事最后,驸马自刎而死,我姑姑生了个死婴。

“从那以后,我姑姑就要去做女冠,再不肯嫁人了。她开始声色犬马,流连美色,收集各类美少年。她一贯喜欢温柔性巧些的男子,我寻思着,这都和她的驸马有些像。

“我幼时见我那位姑父,也是脾性好的人。谁料到性子那么烈,最后竟是自刎。

“我姑姑这个人便来提醒我——她觉得我性情张扬,肆意妄为,和她当年很像。她怕我不体谅驸马,不会做人妻子,弄不好皇室和别的势力的平衡,最后害死自己爱人。”

秋思轻轻“啊”一声,垂下唇角,可怜道:“这样说,长公主殿下也很难啊。”

暮晚摇颔首。

她说:“我们皇室公主都挺难的,因我们生来,婚姻就是一门生意。我只是运气好,等到了言尚。”

天边霞云铺满,她久久凝视,喃喃自语地发誓:“我会与言尚很好的。”

九月叶飞,枫红铺满天宫。

丹阳公主在此时出嫁。

皇帝身体不好,却在这一日撑着身体,在青帐前见到了妆容华丽精致的女儿。吉时到时,言尚便着婚服,在傧相的陪同下,跪接皇帝赐婚诏书。

拿到诏书,三跪之后,言尚看向手持却扇的新嫁娘。

烛火下,她并未看他,是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却扇上,颇为专注地聆听着司仪的指挥。暮晚摇极为看重这门婚事,听到司仪让驸马行礼,她才面向言尚。

言尚拱手,向她行大礼,之后迎公主起驾,一众人洋洋洒洒出了宫城,登上马车,前往公主府。皇帝派了刘文吉为他们主持婚宴,于是宫门大开,驸马持鞭为公主驱车,之后一众宫人跟随,灯火绵延十里。

长安一夜繁灯如星,星海淋淋。百姓们人头攒动,围观公主大婚。公主的侍女和宫里的内宦们,一路向道路两旁洒金叶子,百姓们在禁卫军后四处哄抢,热闹十分。

他们又被带头着喊些吉祥话,人声鼎沸。

而婚宴的主人公,环城而行、再乘大辇,入公主府。驸马在前步行,公主乘辇随后。

公主府今夜对所有人开放,朝廷中那些平日中无缘瞻仰公主的小官们,都能在这一晚见到公主。众官员们也如外面的那些百姓们围观公主大婚,他们早听了关于公主和驸马的许多传闻,此时见到这二人真的成了亲,也是心中感慨。

太子、秦王、晋王这些人,不管平时和暮晚摇闹得有些撕破脸,这一晚都要做出好哥哥的样子,来给妹妹撑场。而最为诚心、希望暮晚摇婚后幸福的,大约是四公主玉阳公主了。玉阳公主看到妹妹成婚,自己都看得双目含泪,让驸马在旁笑话。

官员嘈杂混乱,看着言尚扶着暮晚摇的手,从氆毯上走过。公主和驸马路过鸿胪寺所属的官员前时,鸿胪寺的官员中有一人咦了一声——

“殿下……好眼熟啊。”

他这声音极轻,但是恰好司仪在此时不说话,周围也没人说话。这个小官这一嗓子,便被那对新婚夫妻听到了。

言尚向这边望来,认出了是自己的旧日同僚,他含笑点头致意。而言尚身旁的暮晚摇也看过来,她金翠满头、华胜遮额,眼尾的金箔光影被勾得妩媚大气。她盈盈望来,烂烂光华,让人心悸。

她不记得这个官员,言尚侧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暮晚摇便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这个官员露出几分揶揄的笑,还眨了眨眼。

刹那间,如被电击,官员立时想起来了——

当年言二郎在鸿胪寺帮忙时,有个侍女非说自己是言二郎的侍女,胆大妄为在鸿胪寺将他们教训一通,趾高气扬,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他当时还管言二郎要这个侍女,言二郎不肯。

而今看来……而今看来……哪里是什么侍女!

那么早的时候,言二郎就将公主藏在了他身后,挡着不让他看。

那么早的时候,公主就和言二郎勾勾搭搭了!

这个官员目瞪口呆,看着那新婚夫妻向烛火明亮的婚舍步去,那对新婚夫妻还要给驸马的父亲敬酒……这个官员突得一笑,心中又怅然,又了然,还带几分失落。

他摇头自语:“有趣。“

之后夫妻二人献祭,合卺,同牢。如此如此,此婚终成!

言尚被人喊去前面陪酒,暮晚摇独自在屋中坐着。

前院中,言家的人帮着公主和驸马招待客人,言晓舟忙碌中,撞上一个人。她回头,被那人扶住了肩。她正要低头道谢,那人扶着她的肩,轻轻揉了一下,如此唐突。

烛火微微,二人乍然在不是私会的时候意外碰上面,言晓舟抬头,看到是杨嗣。

杨嗣说:“你怎么在这里?”

言晓舟弯眸笑,她早就知道二人会遇到。正要回答,身后她三哥的大嗓门已经喊道:“晓舟,二哥找你呢……”

言晓舟口上应了一声,杨嗣诧异,又目露惊喜,道:“原来你是言二的妹妹?摇摇还骗我说言二没有妹妹,她嘴里就没有一句真的……”

言晓舟面红而笑,她向这边屈膝行了一礼,转身便走了。杨嗣盯着她的背影,入神地看着,身后太子跟来,目色不虞。

太子皱眉:杨嗣的梦中神女居然是言尚的妹妹?这怎么行。

晋王一家人也在婚宴,春华跟随着晋王和王妃,一路做着透明人,争取不在今日惹到那二人。

席间上,晋王和晋王妃与四方官员交流时,下面乱跑的小孩子们跑不见了。春华听到自己的儿子领着晋王妃的儿子不知道趁着人乱跑哪里去玩了,心中不禁紧张,她怕晋王妃回头责怪,便也不惊动侍女们,而是自己悄然离席,去寻找两个小孩子。

春华极为熟悉公主府,并不需要人指路。虽然为了办婚礼,这里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但是处处熟悉的影子,仍让她有恍惚感。她在后院湖水旁行走,小声唤着自己儿子和晋王妃儿子的名字,担忧那两个小鬼可不要惹事。

黑漆漆中,离席位有些远,她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妇人迷茫地立在湖边芦苇旁,便好心上前询问。

那妇人看到她面善可亲,急忙抓着她的手哀求:“这位娘子,老身先前出来出恭,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你能不能帮忙……”

春华温柔一笑,想到两个小孩子在公主府也跑不出去,就先送老人家回席。她如此好说话,让老妇人感激不已。

春华诧异今夜筵席上都是达官贵人,这位老妇人却不像是贵人的模样……难道是言二郎的亲人?可是言二郎的母亲早就过世了。这位老夫人是谁?

春华心里疑惑,口上却不多问。她能看得出这个老夫人有些露怯,一路上都很紧张,便尽量说一些轻松的话题,让对方放松下来。而还没有到席面那里,她们便遇上一个出来寻人的、一脸肃穆的中年男人步来。

春华以为老妇人是对方的母亲,却听那中年男人低声责怪:“你不要乱跑,言子美好心,偷偷带我们来公主这里悄悄看一眼文吉,你要是被人发现了,让言家怎么跟人交代?”

老妇人松开了春华的手,连声对男人说对不起,中年男人看眼春华,迟疑地弯下腰行礼:“这是我夫人,多谢女郎相助。还烦请女郎不要将见到我们的事情说与旁人。”

春华脸色发白,盯着这对夫妻。

男子鬓角染了霜,他夫人头发却已全白。他们乍看以为是母子,然而他们是夫妻……他们口中说“文吉”。

刘文吉。

他们是刘文吉的父母。

满目光华,筵席酒香,人声喧嚣,春华怔怔地看着这对互相搀扶着的中年人。她隐约从对方的眉眼间寻找着刘文吉的影子,而她却不看清了。那对夫妻远去,春华捂住脸蹲在地上。

满腔悲,满腔愧。那岁月过不去,也回不来。她眼中的泪猝不及防地掉落,心中想到多少过往,多少欢笑——

那对夫妻已成白发人!

“这位王妃,可是有什么难处,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春华听到内宦的声音,抬头,她泪眼朦胧,看到内宦身后,站着冷冰冰的刘文吉。他淡漠地看着这里,如同看陌生人一般。

第138章

刘文吉如今是黄门令, 还是壮武将军, 统领北衙。他这样的内宦势力涉入朝堂,已将朝堂士人们分为了两派——如赵御史大夫大夫那样遭人唾骂、却依然亲内宦的一派;如正常士人那样的厌恶内宦的一派。

他威风凛凛,又爱用酷刑,如今朝上谁见他不会犯怵?

可这些,春华都是不知道的。

公主大婚之夜,她蹲在地上仰头看他时, 眼中噙着水雾,目露哀意。

万事不休,万事已休。命运兜开了它残酷的网罩,不加掩饰地召显它的恶意。他们这样的人, 好像越是挣扎,越是堕落得深。

春华擦去自己眼角的水渍, 站了起来, 她不敢多看刘文吉,只怕每看一眼,就多露出一分痕迹。

她对那问话的手持拂尘的小内宦勉强一笑, 说话时声音尤带着泣音:“回公公, 我们王府的两位小王子走丢了,妾身怎么也找不到, 又怕惊扰了公主殿下的婚礼,所以才急得哭了,让公公见笑了。”

她低着头说话,不知道那个被她回话的小内宦飞快地眼神飘后, 看向刘文吉。

刘文吉冷不丁开口:“晋王的两位小王子走丢了?臣好似刚才见到过,臣带女君去找找吧。”

春华轻声:“不敢劳烦公公……”

刘文吉漠然打断:“走吧。”

春华心口猛滞,垂下的视线中看到刘文吉已擦过她身前。她抬头,他回头望她一眼。她有些疑惑,弄不清他为何主动帮忙。他回头看她,眼尾微勾,宫灯照耀下,少年时的肆意尽成了今日的阴狠,就这般等着她。

春华恐人多口杂,自己说不清,便只能深吸一口气,跟上去。

二人沉默地一前一后行走,小内宦在前提着灯装着哑巴。春华盯着刘文吉的背影,恍惚感浮金碎玉般重重向她袭来。她脑子里乱哄哄的,心神已经飘走,几次忘了自己要找的两个孩子。

刘文吉什么也没跟她说,什么旧情也没打算和她叙。他就如最普通的内宦那般,敬她为晋王府上的侧王妃,帮她找一找她的儿子。

在公主府后院一处池塘边,两个玩得满身淤泥的三四岁孩童被内宦们提了出来。两个孩子都扑过去唤春华,春华见到他们两个才松口气,又忍不住轻声说他们。

她虽目露不赞同,可她是那般温柔的女郎,两个孩子谁也不怕她,还都嘻嘻哈哈的:“娘娘,我饿了!你带我们去吃饭吧。”

刘文吉盯着春华,猝不及防地开口:“先带两位小王子把衣服换了。”

春华向他屈膝:“多谢公公。”

刘文吉没回话。

之后二人在寒风中伫立,等到小内宦将两个洗干净的孩子交到春华手中,春华再次向刘文吉道谢。她看着他隽逸却透着阴气的瘦削面孔,目中有几分迟疑,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只好对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春华面颊微烫:“让公公见笑了。”

刘文吉盯着她,骤然觉得她好像从来没变过。她明明已为人妇,笑起来时,仍如当日岭南初见那般,柔情万分,尽如春水,荡到他的心头,流入他僵冷了许久的四肢百骸中。

刘文吉望着她袅娜背影,看她牵着两个小孩走回灯火辉煌处,听她低声劝两个小孩的说话声这么远了去。

小内宦跟在刘文吉身后,将公公面对这位晋王侧王妃时与众不同的反应尽收眼底。小内宦心中一动,想刘公公平日对女色不在意,宫里那么多太监纷纷找宫女对食,也有胆大的在外面偷偷养女人……都没见这位刘公公动心过。

难道刘公公如今动心了?

这可是巴结的好机会。

小内宦小声:“公公喜欢什么样的娘子?小的最近新纳了一房小妾,还没有动,那娘子细皮嫩肉,十分可人。公公若是喜欢,小的就当孝敬给公公?”

去了根的人没法睡女人,可他们得不到纾解的渴望,更加想折磨女人。

刘文吉看向他,蓦地一笑,说:“我喜欢人妻,你能给我弄来么?”

小内宦心一跳,他猜公公说的是刚才那位侧王妃,可是……他讷讷:“那毕竟是郡王府的女人。”

刘文吉唇角翘了一下,眸子变深。

他不再多说这个话题,而是抬步步入了席中,走向百官行列,走向一直奉承自己、依附自己的赵公赵御史等人。

他目中余光看到了自己的父母,看到他们依依不舍却不敢相信的凝视,看到他们和言尚的那位相貌有名得出众的父亲在一起。刘文吉心知必然是言尚的父亲偷偷带自己父母来长安,悄悄地、远远地看自己一眼……毕竟如他这样的大内宦身份,无父无母才能让宫中放心。

刘文吉可以偷偷接济自己的父母,但是他不能把这个把柄丢给世人,他更怕皇帝为了养熟他,对他的父母下手。

父母子女做到了这个程度,哪怕只隔着人群看上一眼,也已满足。

……所以还是言尚一家人好。

刘文吉心中觉得温暖,满朝满天下的人他都无所谓,唯独言尚,让他觉得是朋友。

而春华……刘文吉心里想,这是他没有得到过的女人。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得到过,才一直念念不忘,成为了他心里的魔障。

正好春华是晋王府上的人,与刘文吉想做的某件事若有若无地有了联系……刘文吉若有所思。

他昔日无权无势,所以失去她;而今他大权在握……他可以依靠权势来夺回她。也许只有他得到了她,他才能真正放下她。

几人哀愁几人喜。明火高烛,漫天星辰,仍是一派欢喜氛围。

公主府的内宅寝舍,在暮晚摇不在的半年中,重新修葺一番,扩大了一倍。喝过合卺酒后,新任驸马便被叫去招待客人们,暮晚摇则在自己的寝舍中,由女眷陪伴。

刘相公的孙女刘若竹已经成婚三年,不过也许是刘家有什么考虑,这位女郎婚后三年也未生子。然虽然自己没有生子,刘若竹却依然笑盈盈地,和其他女眷一起嘱咐殿下能够“子孙满堂”“多福多贵”。

暮晚摇漫不经心。

女眷们围着公主殿下说了许多吉祥话,到后来也无话可说了。因为满堂的女郎们,除了刘若竹这样的女郎和公主殿下相识一些,其他女郎都是拉来凑数的,丹阳公主往日总和郎君们在一起谈政务,哪里和她们聊女儿家的私房话呢?

刘若竹七窍玲珑,见暮晚摇对她们的话题不感兴趣,便微笑:“新婚之夜,殿下总与我们说话,多无趣?不如殿下好好歇歇,等驸马回来。”

暮晚摇生了兴趣,对她一笑:“很好。”

刘若竹一愣,然后噗嗤一笑,主动领着女眷们走了。围在公主寝舍中的女郎们顿时一空,却还有玉阳公主犹犹豫豫,不想走。

暮晚摇冷目瞥去,她这位四姐思虑一番后,坐在榻上,语重心长地与她谈:“摇摇,这话本不该我说,但你生母早逝,我又是你的亲姐姐,你成婚了,我纵是要叮咛一番。

“摇摇,你成了婚,就不要如往日那般任性了……”

暮晚摇一听这个姐姐又来啰嗦“贤妻良母”那一套,就反驳:“我如何任性了?驸马不会说我的。”

玉阳公主拿自己的生活举例子:“你得学着体谅郎君。我知道你与言二郎很好,但他如今在朝上是五品大官,日常往来也有自己的事情,这和以前都不一样。女郎未婚和成婚是不一样的,未婚时你可以骄横些,婚后为了夫妻和谐,还是要收敛起来。

“你说驸马不会说你,难道他永远不会说你么?少女时骄横是可爱,少妇时还骄横,这就是‘恶妇’了。摇摇……我始终觉得你总在外把持政务不好,既然如今你有了驸马,何不让你夫君来呢?

“你坐在家中,生儿育女,少些事端,不好么?”

暮晚摇美目盯着自己的四姐,瞬间了然,大约是秦王又找四姐来当说客,想让自己放弃朝政。暮晚摇忍不住笑,心想难道三哥以为言尚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么?

玉阳公主被她笑得忐忑:“我说的哪里不对?”

暮晚摇望着她笑:“姐姐,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言二的时候么?那时候我与杨三打闹,你说你很羡慕我肆意妄为的人生。”

玉阳公主微恍惚,神色发怔。她半晌艰难道:“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暮晚摇俯身看她,她美艳大气的面容,让玉阳公主向后倾身、喘不上气。暮晚摇声音沙哑,诱惑着她:“你一边自己过得委委屈屈,一边羡慕我,一边又劝我与你一般委委屈屈。姐姐,你的经验用不到我身上。

“你觉得我成婚后,言尚待我就不会如以前那般用心了。但这是不对的。婚后他才会真正将我当作自己人……你根本不知道我费尽心机得到他有多不容易,你也不知道做他心里面的人有多安全。

“我不照你的样子生活,好的坏的结果我都接受。”

玉阳公主被噎得说不出话,近而面露红意。暮晚摇眼中那执着的光,是她看不懂的。暮晚摇追求的,也是她不明白的。她又羡慕,又嫉妒。她在妹妹的眼睛里窥探到自己丑恶的欲望,登时羞愧,起身便要走。

玉阳公主快步出了公主寝舍,她走得极快,在门帘处撞上了言尚。

她一愕,却还没反应过来,言尚先后退三步向她行礼。丹阳公主的这位驸马玉树临风,一身喜袍衬得他更加面如清玉,眉目湛湛。他眸子清润地望来,玉阳公主迟疑,疑心他是否听到了自己和暮晚摇的话。

但是言尚面上一点儿异色都没有,玉阳公主便尴尬一笑,离开了。

言尚礼数从来周到,他目送玉阳公主,一直到公主的背影拐过廊子看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掀开门帘入屋舍。

暮晚摇刚才就听到他和自己四姐在外的对话了,此时见他进来,她也不意外。

她身上的冠服未脱,仍是新嫁娘的样子,坐于榻上,她染着丹蔻的手指正在剥床上扔着的一颗桂子。暮晚摇盈盈秋波望向他,讶然:“你不是在前院敬酒么,为什么回来?”

言尚站在门口,并不过来,盯着她看片刻。见她神色自然,还有心情吃桂子,他才微微一笑,轻声:“我听到他们说什么‘早生贵子’‘多子多孙’,怕这些话你听着不舒服。我怕我走后,女眷们围着你,便会一直说这个。我有些担心,便回来看看你。”

他凝视着她手中的果壳,叹道:“看来是我多虑。你并未受影响。”

暮晚摇抬目,怔怔看他。

她目中光动,松手丢了自己手中的果壳。她下了榻走向他,目中盈盈若若:“我为什么要介意?这样的话我听了许多年了,以后还会不断听到。我早说过,你不介意,我就不介意,不会再拿同样的话题烦恼自己。你以为我是随口说的?”

言尚苦笑:“是我想多了。

“你既然无事,那我……”

他说着便要告退,重新回前院去,却被已经走过来的暮晚摇拉住了手腕。她道:“既然回来了,干嘛还要去前院?不要去了,洞房花烛难道是要陪他们的?”

言尚面倏地一红,道:“又乱说什么?”

暮晚摇推他:“不管,反正我不会让我酒量不好的夫君去外面陪人喝酒,收回来一个醉醺醺的夫君。”

她蹭到他领间,轻轻嗅了一下。言尚喉结一动,本能地绷起脊背,只觉得血液都要被她这随意一嗅给弄得滚烫。她却一副无邪模样,还对他仰头笑一下:“酒气不重,看来没有喝醉,挺好的。”

她兴致勃勃:“快去洗漱吧。”

言尚想到她这么热情地催他去洗漱的目的,只觉得整个脸都要烫热了。他有心拉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说一会儿话,可是他憋了半天,仍是没憋出一个字。他心中沮丧自己对她的抵抗力之弱,却已经被暮晚摇推着去净室了。

言尚再回来公主寝舍的时候,已经褪下了那身喜服,换上了一身常服。实则侍女们直接拿中衣给他,他却觉得如此未免孟浪,好像他迫不及待要那什么一样……所以硬是仪容整齐时,才重新推开了公主寝舍门。

暮晚摇在里舍,听到动静就扬高声音:“把门关上!”

言尚进了内舍,看到暮晚摇时,他微微一怔。因他衣容整齐,他的新婚夫人,却和他不一样。她显然也洗漱过了,柔软乌黑的长发用簪子挽了一半,仍垂至臀下。

她裹着藕色抹胸,腰间束一条玫红色高腰长裙,曳至脚踝,而胳膊、玉肩、半胸,全都露在外面,肤色雪润,晶莹粲然。她这般立在那里,一身清凉,反衬得他穿得格外厚。

两人的风格像是两个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