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逼着裴倾和言尚对话,强行住下。她就想知道言尚的眼睛怎么了!
暮晚摇漫不经心地吩咐裴倾:“我不想和他相认,他现在瞎了,也不知道是我。你吩咐下去,不要侍从们叫我‘殿下’,换个称呼。还有,言尚身边有几个仆从是旧人,是认得我的,你也派人去威胁一下,不许他们告诉言尚我的身份。”
她偏头,淡声:“就说,我只是路过此地,不想和言尚有任何交情,他们胆敢让言尚知道我是谁,我不会留他们性命。”
裴倾面容和缓得更多。
他眼睛温柔地看着暮晚摇,欣喜她如此反应。他连声应了,说自己要去嘱咐一番,不要暴露公主出行的行程。
裴倾半晌后迟疑道:“我今日才见到言二郎……嗯,虽然他确实风采不错,但是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而已。他如今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县令,我实在看不出他和旁人有什么区别,我不知殿下当初为何会喜欢他。”
暮晚摇唇角噙一抹古怪的笑,道:“你很快就知道了。”
裴倾正不解,门外侍女敲门,声音恭敬:“郎君,娘子,二位可在房中?我家郎君嘱咐婢子来向二位致歉,晚上请宴向两位贵人赔罪。郎君又说,几位初来乍到,南阳未曾有准备,我们郎君怕两位住得不便,特意让出了自己的房舍给二位。不知二位贵人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我们郎君会一应安排。”
裴倾有意为难:“我二人还好,只是仆从们……”
门外的侍女笑:“郎君放心,我们郎君已经为他们备下了干净的衣物和姜汤。我们郎君说,论理,他也该为二位准备。只是二位贵人出身,恐不会随意用外人准备的。他怕二位有所不便,特意请了裁缝来府上为二位制新衣。”
裴倾目瞪口呆。
他愕然看向暮晚摇,见暮晚摇唇角笑意加深,继续侧过脸去看窗外雨,显然她对言尚会做的事,心里十分有数。
暮晚摇对裴倾低声:“问她言尚的眼睛怎么回事。”
言尚的眼睛应该没有大碍。
侍女说,他们郎君刚来南阳时,眼睛就不太好,不能见强光,好似受过旧伤。后来时间长了,郎君的眼睛好了。但是前段时间剿匪中,郎君的眼睛不小心被伤到了。于是这两日就蒙上纱,也一直在敷药,很快会好的。
暮晚摇起身对裴倾说:“我去看看言尚的眼睛。”
裴倾:“……”
他没有阻拦,心中安慰自己公主担心的只是对方眼睛,如果他一直拦着,拦不拦得住另说,恐怕暮晚摇一心挂念,反而不美。
暮晚摇因为自己不好在言尚面前开口说话,怕他认出自己,便带了充当她嘴巴的侍女一同去找言尚。她将言尚熟悉的夏容留下,带上了这两年渐渐出头的秋思。
因为夏容这两年就要嫁人了,身边更多的活都安排给秋思。暮晚摇用秋思用的多了,兼秋思比较活泼爱说笑,她和这个刚刚十五岁的侍女便也有了些默契。
秋思拍胸脯向暮晚摇保证:“娘子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言二郎认出我们的。”
言尚回到府邸,刚刚洗漱后,坐在房中沉思。两个小厮站在他旁边,一个小厮在拿换下的纱布等物,准备给郎君的眼睛敷药。而另一个小厮是云书,云书正满脸憋屈地站在那里发呆,满心纠结。
公主殿下一进他们的府邸,他就认出来了。
但是公主身后的那位侍卫长方桐一道弹指过来,点了他的哑穴,云书当时便一个字都没说出。
之后公主的人又来威胁他一番,不让他说出公主的身份……云书只能祈祷公主殿下真的只是路过南阳,不要在这里常住。
公主殿下根本不知道她自己让二郎有多放不下,有多伤心。
云书纠结中,门外传来清脆微甜的侍女声音:“府君在么?我们娘子关心府君的眼睛,过来看看。”
言尚回神,起身含笑:“倒是多礼了,如此让尚惭愧……”
他忽而一无话,因听到“吱呀”声,竟是门直接被推开了。言尚面上神情不变,心里却一顿,心想这位……裴郎君未来的夫人,似乎有些没礼貌。
暮晚摇见到屋中的两个小厮,云书用见鬼的眼神看着她,她撩着自己耳边的发丝,对云书眨眼一笑。云书脸色便更怪,然后暮晚摇才看向言尚。她目光将他从上到下扫一遍,见他蒙着纱布的脸上,脸颊瘦削,颧骨完全没有肉。
他在自己的舍内也衣冠完整,丝毫不因为他们的仓促到来而慌张,但他衣服和在山上时已经不一样了。
他整个人,看着十分清矍,苍瘦。
暮晚摇盯着他片刻,又看到小厮手里的纱布。她一顿,向秋思使个眼色。秋思便笑眯眯:“哎呀,郎君在为眼睛敷药么?正好我们娘子家中有人是医术圣手呢,我们娘子帮郎君包扎一下眼睛吧。”
言尚温声拒绝:“不必了,怎敢劳烦夫人……”
暮晚摇挑眉:夫人?!
他提醒她什么呢?
暮晚摇被他激起了挑衅欲,向言尚走过来。言尚听到了脚步声,还闻到了她身上那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向后侧身,云书连忙来扶他的手。于是借着云书的扶持帮助,言尚退让开。
暮晚摇跟上他的脚步,拽住了他的手腕。
言尚伸手拂开,手指隔着袖子,都注意着不碰到她的肌肤。
他似随意地向后退,暮晚摇则是有意地向前逼。
香风缕缕,若有若无。
言尚仍温声:“夫人千贵之躯,怎能为这种小事操劳。何况我的眼睛并无大碍,徒让夫人关心,实在心里过意不去。夫人涵养,让尚十足钦佩,想来裴郎君亦是和夫人一般的人物。裴郎君没有陪同夫人一同来么?”
暮晚摇:“……”
她示意秋思开口,把这人的话堵回去。秋思半天找出一句话来:“郎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娘子只是为你上药而已。你未免太过避讳。”
言尚温柔笑:“我并无这般意思,夫人误会了。只是我已有婚约,未婚妻子玲珑可爱,又娇憨天真。我与夫人自然坦荡无畏,但人多口杂,我实在不愿因为这种小事,让妙娘多想。”
秋思愕然,心想完了。
她扭头去看公主,果然见暮晚摇脸色刷地冷了下去。云书僵硬,额上都要滴汗了。言尚唇角噙着礼貌的笑,向暮晚摇诉说他对他夫人有多关爱,而他越这么说,暮晚摇脸色便越难看。
她掉头就走。
秋思连忙追上去。
言尚听到脚步声远去,松了口气坐下。言尚忽而向云书低声:“你方才为何那般僵硬,你紧张什么?”
言尚观察力如此,云书压力一直很大,他忍着自己的结巴:“我……没紧张啊。”
幸好言尚好似被什么难题难住了一样,并没太关注云书的态度。言尚蹙了眉,困惑地:“她的声音好耳熟,我在哪里听过。”
在很久以前,他曾经听过秋思的声音。但是毕竟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要从自己的记忆中将那道声音找出来,并非易事。
言尚出着神,反省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怔忡。
言尚心中想,那位夫人身上的香……
她靠近时,他心跳得厉害,有些口干舌燥。
可是他想贵族女郎们用的香,其实不过是那么几种。
并不特殊的。
那他为何当时心跳会那么不自然,脸颊会不受控地升温?
言尚困惑地蹙眉,弄不懂自己的身体反应。
他有些烦恼,有些不解,又有些颓然。他心中胡乱地想,莫非是因为自己太久不和女郎离这么近说话,才会反应如此?
哎,言尚啊言尚。
你怎能如此龌龊。
暮晚摇被言尚那口口声声的“夫人”气得不轻,也被他刻意强调的未婚妻子弄得兴致大减。
看他眼睛虽然蒙着纱布,但他能言善辩、状态好得不得了,暮晚摇就懒得搭理他了。
而暮晚摇不去刻意找言尚,最放心的,莫过于裴倾了。裴倾心中喜悦自己特意绕来南阳的决策如此正确,果然公主多见言尚两次,就会发现言尚很普通,相信再待两日,暮晚摇就会对言尚彻底失去旧日感觉。
只是来南阳一趟,暮晚摇总待在屋子里有些无趣。裴倾就打听了南阳一些有趣的古迹,想和暮晚摇一起去玩耍。
暮晚摇在府上也是待得无聊,何况言尚早出晚归,一个瞎子还天天积极办公,匪夷所思。暮晚摇便任由裴倾安排行程,一道和他出去玩。只是裴倾当然不是只是想和公主出去玩,他还想近一步弄差暮晚摇对言尚的印象。
于是这一日下午,暮晚摇和裴倾坐在马车中回返府邸的时候,马车停了下来,暮晚摇听到外面的喧闹。
她疑声:“怎么回事?”
裴倾先开了车门,道:“好似是言二郎被人堵了。”
暮晚摇便向外看去。
她见到他们的车马,正停在县令府外头。而言尚从县令府出来,他被云书扶着手,走路有些不便。但他一出来,就被四面八方的百姓围住了。云书吓了一跳,跟在言尚身后的韩束行蓦地抽出了刀。
言尚厉声:“韩束行,把刀收回去!不得对百姓挥刀。”
韩束行不甘不愿地收回了刀,只是努力护在言尚面前,不让眼睛不便的言尚被百姓们挤到。言尚声音温和地劝大家安静下来、先说是什么事,但他声音清和,淹没在百姓声音中。
韩束行扬高声音,怒道:“你们县令都因为剿匪眼睛受伤了,你们这般吵闹,再弄伤了他,看谁管你们的事!”
这般一说,果然乱七八糟的百姓们安静了下来。
听到四面声音终于静下,言尚叹口气,道:“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来堵县令府?”
百姓们推来推去,派出一个代表来:“府君,这雨已经下了两个月了。再这么下下去,今年的收成怎么办?南阳会不会被洪水淹了啊?府君,是不是你们官员哪里做错了事,惹了老天发怒,惹了龙王爷发火?我们要不要向龙王爷献献祭品?”
言尚:“……献什么祭品?”
百姓们兴奋:“我们选出了一对童男童女!送给龙王爷,他老人家就会平息怒火,不会再大雨淹我们了!”
百姓如此愚昧。
那边的裴倾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看向暮晚摇,见暮晚摇只是掀帘看着对面被愚昧百姓们围着的言尚,暮晚摇眼睛幽黑,并不说话。
言尚温声:“诸位弄错了,祭祀龙王爷,不是这般祭祀的。诸位且听我说,南阳并未惹上苍大怒,上苍那般日夜操劳,便是垂青凡人一次,也该关注长安,怎会注意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当是龙王爷打了瞌睡才是,无妨,我们向他老人家祈求天晴……”
裴倾这边,便听言尚说什么祈晴、什么感天动地……裴倾:“言尚疯了吧?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怎能这样哄骗百姓?”
暮晚摇淡声:“因为你们的大道理,寻常百姓是听不懂,也不信的。天晴是老天高兴,下雨是老天生气。收成好是老天赏脸,收成不好是老天惩罚。读书是窥探上天旨意,不读书是上天恩惠。
“这就是寻常百姓的想法。
“你现在告诉他们刮风下雨都是日常,不必惊慌。他们会觉得你是妖魔鬼怪,不站在他们的角度为他们想事情。
“所以……言尚才要兴教。”
裴倾看向暮晚摇,眼神古怪。他从没想到一个公主,能有这样的认知。他说:“殿下如此关心民生……”
暮晚摇:“我不关心。”
她停顿一下,垂眼:“是言尚告诉我的。”
裴倾:“……殿下好似三年来,不曾和他联系。”
暮晚摇:“他走前给了一道折子。除了建议我如何韬光养晦,还讲了他小时候行走江南时的见闻。”
雨水噼里啪啦,声震如雷。
裴倾一时心中酸涩,半晌憋出一句:“……但是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百姓,背叛了殿下。然而我不会。”
暮晚摇没吭气,她眼睛看着那边百姓们簇拥着言尚去一个方向,便吩咐车夫:“跟去看看。”
裴倾登时心中难受,他本意是让暮晚摇看言尚的笑话,而今却是暮晚摇主动要跟去看看的。
原来言尚答应这些百姓,为南阳祈晴。
南阳霖雨,从二月一径下到了四月。言尚被百姓们围着,吩咐关闭坊市各门。他安排在南阳位置最正中的地方建置土台,台上置坛及黄幡,众人祷告以祈天晴。
暮晚摇的马车停在一家茶舍的门口,见到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过来,都一个个跪在台下,口上念念有词地祈祷雨停。官吏们如临大敌,在其中梭巡,最怕这时候有人趁乱闹事。
百姓们和官吏们发生着冲突,官吏们让百姓们分散开,或者干脆回家去,百姓们则吵着要是雨不停怎么办,官吏们在害他们。
吵嚷中,他们忽然抬头,见到言尚被人扶着登上了台。
雨水从四面八方浇灌而来,言尚白袍如雪,被雨打湿,他眼上所蒙的纱带轻扬,更衬得他苍白清逸。他立在高台上,就这般坐下,向下方诸人拱手。
言尚道:“我亲自于此祈晴,烦请诸位乡亲莫要争执,恐惊了天意。”
百姓们呆呆地仰头,看着他们的县令坐在幡旗下,面容清矍俊美,年轻如斯。他就那般坐在那里,看着巫师们祷告,看着巫师们戴着面具跳舞。风雨从四方袭来,飞上他早就湿透的衣袍。
他便看着更加瘦,更加清如月光。
他只那般安静坐着,一言不发。
渐渐的,下方的骚乱平了下去,百姓们肯听官吏们的安排分散开,不再聚在一起。他们安静地在下面看着巫师们祈祷天晴,再不乱说话,不乱走来走去。
从天亮到天黑,整整三个时辰。
每当焦虑时,他们抬头看一眼仍静坐台上的府君,便重新心静。
整整三个时辰,这里除了巫师们的祷告声,除了雨水声,再听不到人说话声。
坐在车中,裴倾看得出神,暮晚摇看得专注。
她坐在车中仰望坐在雨中的他,脑海中蓦地想到了岭南那场雨下,他背诵《硕鼠》时的样子;又想到当年刑部大牢中,他与她争执民生……而今她看着他就那般坐在大雨中,陪着这些百姓,帮着这些百姓。
他是那般美好。
他如白鹤,他如珠玉,他是发着光一般的人。他让人不由自主地仰视他,不由自主地跟随他。
暮晚摇目光一眨不眨,她嘱咐外面的侍女:“去找干净的男子衣裳来。”
裴倾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可是他心中酸涩,自愧无比,根本说不出阻拦的话。
只是巧合,黄昏的时候,雨竟然停了。
百姓们却不觉得这是巧合,只觉得是他们的府君感动了上苍,欢呼不已。
言尚被云书从台上扶下来的时候,全身湿透,满身冰凉。他颜色苍白,手都有些颤抖。忽而,他听到云书又憋屈、又讶然的声音:“……娘子!”
言尚抬脸。
暮晚摇由侍女们撑着伞,她手臂搭着一件灰色的兔皮裘衣,向这边走来。
下一刻,一件裘衣,披在了精疲力尽的言尚身上。
女子温软的身体靠近,她踮了脚来为他披上衣裳。她一言不发,呼吸却拂在他脖颈处,让言尚出神。她手指按在他后颈,示意他低头,为他系好领口的带子。
言尚怔忡,再次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他猛然察觉自己身上被披了什么,当即愕然,觉得如此太过不妥。言尚向后退,却不妨暮晚摇正踮脚为他系衣带。他这般一退,当即把她带得惊呼一声,被他扯得趔趄。
言尚心如重击。
又听到百姓们扑过来的声音:“府君!府君,多谢府君……”
言尚伸手拽住被他扯得跌撞的女郎,不让她摔倒。他又恐惧那些百姓们不知进退,因太过热情而撞到了娇弱的她。如此一来,他竟是伸手接住了跌过来的她,将她抱在了怀中。
她的脸挨上了他脖颈。
刹那间,他脸颊如被火烧,抿起的唇角浮起一丝不自然的弧度。他抱着她,护着她不被人撞到。
手拢着她,他掩饰自己的心跳,可他手指搭在她背上,却千钧一般,禁不住手指颤了颤。
……是她么?
裴倾声音跟上来:“……娘子。”
言尚扶着暮晚摇的手臂,将她推开。
暮晚摇抬头看一眼他,见他面色如常,她也给他披好了裘衣。暮晚摇没说什么,便这样被裴倾带走了。裴倾回头,看眼身后那眼蒙白纱的青年郎君。裴倾有太多的话想说,然而又一句说不出来。
……有人如斯,他又能说什么呢?
脚步声凌乱,言尚茫然地立着,辨别不住周围有谁来了,又有谁走了。
空落落地立了一会儿,言尚轻声问身边围过来向他道谢的一个百姓:“方才离开的那位女郎,她眼睛……是不是有些圆,眼尾又上勾,像是……猫一样?”
这个百姓点头:“对对对!特别勾人的眼睛。哎呀,那娘子真好看……”
言尚怔怔立在原处。
他又脸红如血,又心伤如碎。他既喜悦,又难过。
他知道她是谁了。
第122章
应付完百姓, 言尚回到住舍, 一直魂不守舍。因他眼睛成了这样, 夜里点不点灯变得不重要, 于是他便坐在黑暗中, 独自出神。
那个未婚夫,人称“裴郎君”, 应该就是暮晚摇的未来驸马, 裴倾了。
言尚心里在想下午时他从台上下来后, 她过来给他披衣。她的手搭在他后颈上,轻轻地抚一下。她靠在他怀中, 睫毛轻轻地刷过他的脖颈。
他的身体,好像完全记得她。好像她只要靠过来,他还没反应,他的身体已经先行苏醒。
言尚又在想更早的时候, 当在山道上和他重逢, 看到他出现,她是用怎样的眼神看着他。
言尚有些恼如云书、韩束行这些人,应该早就知道是暮晚摇,可是他们也许是被暮晚摇威胁着, 谁也不告诉他。
他便一直不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
她站在他身旁,看着他。
越是想这些, 言尚越是感到难过。他一手撑住自己的额头,怀中那颗心脏,感觉到一阵猛烈的疼痛。他感受到暮晚摇的变化, 换在三年前,她怎么可能安静地看着他,却不过来戏弄他……她变了,长大了,成熟了。
知道什么可以靠近,什么不可以靠近。
而这些都是血淋淋的成长代价。
抛却了下午时认出她时那片刻的激荡和欢喜,到了晚上,言尚难过的不行,他近乎自我折磨般地想这些。越想便越恨自己,越想越觉得她变得这般安静成熟,都是他的错。
如果不是他,她依然活泼爱闹,依然趾高气扬……
他一直恨自己出现在暮晚摇生命中,让她再一次受到人与人情感的伤害。尤其这一晚,他更加恨自己的坏。
当她乍然出现时,比起满心惊喜更多的,便是言尚对自己的否认和折磨。
所以他更是跟自己强调不要去靠近她,不要再去影响她。
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去喜欢一个女郎,去动什么情,得到什么爱。他最不应该去害暮晚摇伤怀的。而今她有了对她好的裴倾驸马,他更该远离她才对。
言尚认出了暮晚摇,却什么也没说,只当仍不知道。云书等人每天为了瞒住他那个人是暮晚摇,便整天辛苦做戏,言尚也不说。
他其实也没必要说。
因他第二日就得了风寒,发烧发得厉害,病倒了。
暮晚摇和裴倾用早膳时,裴倾跟她说起离开南阳的事。
暮晚摇正在出神,裴倾说了两遍她才听到,她道:“不是你要好好看看言尚么?这才看了两天,你就不想看了?”
裴倾情绪低迷,自嘲道:“昨日见言二郎雨天祈晴,他在雨里坐了整整三个时辰,所有百姓都在看着他,殿下也在看他……我便不想再看了。我知道我比不过,再待下去,也许自取其辱。”
他怔然道:“……来之前,我以为他是沽名钓誉,我没想到他真是这样的人。”
暮晚摇低头喝口茶,心想她喜欢过的人,怎么会不好。
她一直对裴倾很无所谓,她如何努力都对他提不起一丝热情。她之前总是奇怪自己是怎么了,又总是时不时地对裴倾觉得厌烦……然而今日裴倾这般夸言尚,暮晚摇竟难得的对裴倾生了点儿高兴的心情。
裴倾再次催促暮晚摇和他离开南阳。
暮晚摇心中犹豫,没说话。
她心里想自己该离开了,因她昨日为言尚披衣时,她靠近他时,心跳声比雨声还大。那是她平静了三年的心,重新跳得这么厉害。暮晚摇当时便骇然,怕自己再待下去,对言尚放不开。
她现在还能控制自己,但她真的怕过两天,她就控制不住。
但是暮晚摇又不愿意离开。因为她记挂言尚的眼睛。
看不到他眼睛复明,她心中就会充满自责。时间过去了三年,她开始回想当初牢狱之灾对他身体造成的伤害。她总觉得这其中有自己放任的责任……暮晚摇这般不说话,裴倾心中不禁凉下。
暮晚摇犹豫着:“待我写封信,找个名医来这里,我们便先离开吧……”
裴倾正要高兴,侍女秋思哒哒哒地从外跑进来。隔着帘子,秋思紧张道:“娘子,言二郎病倒了。”
暮晚摇一下子便站了起来,于是,也不准备走了,也不准备收拾行李了,暮晚摇被侍女们拥着去看言尚了。裴倾起身,看她走得那么快,他呆了半天,心中颓然无比。
言尚醒来时,觉得自己周身都出了汗。可是他疲累无比,便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只想等缓一缓,再起来去洗浴。
而他便这样静静地躺着。反正睁眼闭眼,在他眼里都是一片黑。
他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最近一个月,他已经学会了习惯和黑暗为伍。而且眼睛看不见,其实能让他静下心,想更多的事……
言尚便这样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