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紧握着自己双手的萧徽闻言忍不住看她,金尚宫仍是那个金尚宫,她轻声问:“东宫远么?”
金尚宫嘴角笑意悠长,轻轻按着她的肩:“东宫的路并不远,而娘子将来的路却才开始。”
整个上午在忙碌繁复的梳妆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午后太鼓声响彻整个洛阳城,大婚应吉时而起,无数人涌入望月阁中,簇拥着萧徽起驾去往上皇及二圣所在的乾阳殿受封,受封后便是被送入东宫之中行婚礼。
曾围观也曾操办过其他公主皇子婚事的萧徽临到自己才觉得头大如斗,沉甸甸的博髻与钗环如山一样压在脖子上,每走一步都仿若拖着千斤前行,真可谓是步步生莲,想快都快不得。
今日的紫微宫是从未有过的喧闹与喜气,大业历来封后封妃几乎都在长安皇城之中,于这座同样古老的宫殿册封太子妃还是头一遭。朝臣们有序而拥堵地立于乾阳殿中,在百官的拜礼萧徽一一向上皇与帝后行礼受太子妃册印,李缨不声不响地立于她身边,沉默地进行着每一项典仪。她十分想在此时此刻看看他的表情,奈何受制于沉重的服冠,连头都抬不起三分。
乾阳殿受封完后她当即被送入东宫,洛阳的东宫她几乎从未去过,连在何处她都记忆生疏。轿辇颠簸得她昏昏欲睡,靠着金玉厢壁险些没彻头彻尾地睡了过去,噔的一声响,她如临大敌地赶紧正襟危坐。
坐直的那一霎,有人掀起了流苏帘,逆着光她瞧不清人影只当是左右女官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搭去,宽厚的掌心微微发凉,指节处有粗糙的茧痕,最明显的是掌心处的伤口。她本能地一缩手,可是那只手不容逃脱地牢牢紧握住了她,以一种几近强横的力道将她搀扶而起。
第18章 【拾捌】
乾阳殿钟乐声依旧,太子大婚乃国婚,钟鼓齐鸣丝竹乐响三日不绝,宵禁不禁,今上更是圣恩浩荡大赦一日以贺国婚。东宫内拥满了乌泱泱的人头,相对外朝却是别样安静有序,渺渺熏香自两道的莲花扶风灯中绘成烟丝浩渺,瀑雨似的铜钱、彩花纷纷洒下。
萧徽晕头转向地在众人的唱和声中被牵引着一步步向殿中走去,前方的人着深青大袖冕服,下围绣着的藻、粉米、黼、黻纹饰随着他徐缓的步伐在她视界里微微晃动,朱袜赤鞋踩过各色彩花,玉佩相撞碰出清越的响声。她诧异又茫然,按照她背得滚瓜烂熟的步骤,此时此刻理应由女官搀扶她入东宫,大业祖上有鲜卑的血统,故而即便是太子妃也要象征性地在坐帐坐上一时半刻,与李缨行礼之后才由他牵引入洞房。
可他竟独树一帜地省略掉了前两项,亦未牵上同心结径自上手将她拖出轿辇,左右女史们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太子携着太子妃越过马鞍、门槛,入了主殿。
礼部的司仪官目瞪口呆,再往下坐帐似乎也没有了必要,总不能让堂堂太子殿下陪着她在低矮的帐篷里一并坐着,岂不是笑话。萧徽觉得自己已然是个笑话了,诚然这场婚姻她从开始就未天真地抱有和李缨相亲相爱的希望,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当着大业上下的面给她难堪,真当她是泥菩萨心肠?
一场大婚郑重其事开始,经历了隆重漫长的过程,却因李缨猝不及防的举动草草省略余下步骤,礼官硬着头皮地唱和完祝词将两位新人送入了洞房。再是草率,合卺酒终究是要喝的,尚宫捧来双杯紧张地手腕微微发抖,心惊胆战地怕太子殿下再有出格之举。李缨拿起了双耳同心盏,没有饮下而是将之递给了萧徽。饿了一日盏都快站不住的萧徽腿肚子打颤,她腹诽着李缨,冲他柔柔笑道:“谢殿下。”
李缨不置一词,沉默地一饮而尽,前世的永清是个千杯不醉的酒量,这一世量也差不到哪里去,她很是豪爽地将合卺酒仰头灌下。这是她重生以来第一次饮酒,酒入愁肠勾起她的一二唏嘘。兜兜转转,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嫁给自己的侄子,虽然前世两人也相差不到几岁,可辈分就搁在那!他李缨再是目中无人,嚣张跋扈,敢在她面前得意?!
“太子妃?”
“萧徽?”
聒噪的呼唤蚊蝇般在她耳边嗡嗡不绝,她怒拍了一下桌子,那“桌子”柔软舒适没让她拍出万钧气势来:“放肆!”软绵绵的声调,比平常还要甜腻上几分,她努力瞪起眼来,可是瞪了半天始终瞧不清眼前的人。她霍然倒在了喜床上,毫无形象地用大袖遮住脸颊,嘟囔道:“好晕…”
“…”李缨无言地望着案上的空壶,有这么一种人明明不擅酒力然而只要让她沾上了一滴瞬间就撒不开手。你不让她喝,她抱住壶不放,你若再要抢她便抹眼泪抹鼻涕,声泪俱下地控诉他,好似他对她施行了多么残忍冷酷的暴行。一壶暖房酒,直接被萧徽牛嚼牡丹似的地全然灌了肚,李缨看着滴酒不剩的银壶撇了下嘴角,即便壶中放了什么也为时已晚了。
不幸中的万幸,他这太子妃醉后的酒品尚好,喝醉了就乖乖在床上躺好,许是残留了一点羞耻心她还掩耳盗铃地将脸埋在枕头里,留他一个才升格为夫主的男人对着被她踹得凌乱的铺褥默然无语。
天色已暗,帝后在乾阳殿摆了宫宴招待文武百官,李缨身为太子自是要前去应和,等他周旋完踏夜而归,床上的新妇双颊红润,抓着枕头仍是睡得香甜。他无声地立在榻边看了一会,缓缓脱下外罩衫,刚在床沿坐下,一双眼睛蒙蒙睁开,无神地看着她。
歪着脑袋看他的萧徽好似没有完全清醒,鼻音囊囊的:“殿下?”
他嗯了一声,她仍是懵懵懂懂地看他:“殿下为何在这里?”
“…”他屏气了片刻,认真地观察了一会确定她没有装醉方淡淡道,“这是你我的寝宫,我自然在这。”
萧徽眨巴眨巴眼,哦了一声,仰起身来看着帐顶:“殿下,我想哭。”
不知这是他第几次无言以对了,李缨在她身侧躺下,一天下来他的疲惫不比她少上几分,学着她样子看着帐顶他漠然道:“太子妃后悔嫁给本宫了?”
醉了的人总是比较迟钝,萧徽没有察觉身边人散发出来的冷淡气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是觉得自己很可怜。”
李缨嘴角一扯:“嫁给一国储君,成为未来皇后很可怜?”
“你不懂,”萧徽悲秋伤春地扯起丝被拭了拭眼角,“做皇后远没有从前的我过得快活,皇后多惨哪。”她一一与他详解,“名义上身为国母统率后宫,为了个贤后名声辛辛苦苦为自己的丈夫纳妃纳妾开枝散叶,若有怨言便会被言官上书善妒失德,你说多憋屈啊。”
他饶有兴味地支起身,看着那张板着的小脸:“太子妃想这些为时过早,东宫之中现下只有你一位,”隔着近一尺的距离,他都能闻到她呼吸间进出酒气,“应对你一个,本宫已很头痛。”
萧徽霎时睁大了眼睛,很不服气地也转过脸来面对他一字一句道:“娶到我,是你的福气。”
李缨抽抽嘴角,躺下:“看不出来。”
萧徽哼了一声,困乏地打了个呵欠,重新闭上了眼喃喃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酒多伤身,太子妃若是不想侍寝,与本宫直言便罢,”恍惚间李缨的声音从极远处飘入萧徽耳中,他不以为然道,“虽说此前与你同龄嫁入皇室的不乏有之,但太子妃太年轻本宫是下不去手的。”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她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背安然地沉入梦乡之中。
萧徽醒在无限懊丧中,殿内很静,燃烧了一夜的红烛已融成一滩泪山,同她心里绵延不绝流淌的泪水与悔恨一样。千算万算她万万没算到萧徽的酒量,浅得令人发指,一个大意就将自己灌醉了。醉了不可怕,可怕的是醉在了身边人面前。她抓心挠肺地回忆着昨夜自己的一言一行,不太确定有没有说漏嘴,譬如道出这具身体里的本尊是他去世不久的永清姑姑。
应是没有吧,她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如是李缨知道想必此刻她早已被一剑扎死在了床上。这一眼过去她一个激灵,整个人如醍醐灌顶彻底清醒了过来:“殿下?”
细幼的声音再无昨夜半点豪放,李缨黑沉眸子在她脸上打了个圈淡淡道:“今明后三日不必去上皇及父皇母后那请安,太子妃不必醒得如此之早。”
话里的意思是她吵了他好眠?真叫人为难,萧徽活了这么多念头,挂名的男宠不少,但是同床共枕的还真没几个,就算有那也是掩人耳目。她惆怅地想,毕竟豢养男宠是长安盛行的风气,她二十未嫁再无一二男人总令一些人多生口舌,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她的母皇。天下父母心大抵都一样,她的婚事从来令上皇拿捏不定,以她的身份嫁高嫁低都不能成,上皇清楚她与萧裕之间的来往,更是急着想将她嫁出。以前房相家倒是有个合适的公子,于大理寺任职,品貌俱佳,结果她永清还没想着法子拒绝,那位公子一听便断然婉拒了,甚至不惜辞官跑路表明决心。
皇帝女儿是把双刃剑,娶之门楣光鲜自不必说,但君臣之别注定这桩婚事与夫妻间的不平等。永清乐见不用自己出手便了结了这桩婚事,但被公然拒婚到底颜面有失,她为此郁卒地在道观里闭关一月,出关时声称看破红尘散尽府中男宠。
稍一挣扎,她默默重新躺下,悬于帐顶的宝珠散下轻盈的珠光,朦胧地笼在她面颊,干干发了会呆,李缨淡淡问道:“太子妃昨日不累吗?”
“…”昨日才在他面前丢尽了脸,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萧徽讪讪道,“劳殿下惦记,尚可。”
“本宫看也是。”李缨淡淡一句刺来。
这种程度的唇枪舌战对于萧徽百炼成钢的脸皮造成不了伤害,她厚着脸皮虚情假意道:“殿下辛苦,昨夜劳您多有照顾了。”
他平静地闭上眼:“照顾太子妃确然劳累,光拆一个义髻便废了不少功夫。”
萧徽倏地毛骨悚然,这么说他还替她宽衣解带了?!!她保持镇定,不露痕迹地迅速扫了自己一眼,顿时松了口气,中衣犹存,尚好尚好。
“太子妃在担心什么?”温热的吐息拂过她面颊,方才还睡于一旁的人悄然间近在咫尺,赤金戒口擦过她的脸颊,略有些疼痛,“大婚当夜发生什么不是应该?”
第19章 【拾玖】
仰视他的脸庞小得支手可覆,掌心往下再移几寸,便是要害咽喉,李缨凝视着她,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你很紧张。”
在他双眸注视下萧徽咽咽喉咙,移开目光,淡淡的霞晕飞上面颊:“殿下离得太近了。”
“我们是夫妻。”李缨的口吻喜怒难辨,“宫中嬷嬷应教导过你闺阁之事。”
换作从前的萧徽兴许在此刻已羞愤而死了,纵使是萧徽也稍稍吃不住倏然变了个人似的李缨,不动声色地向下蹭了蹭,侧过半边脸涩声道:“教过…”
何止嬷嬷教过,来前她母亲湘夫人还特意挑了一夜与她同住,尽心尽力地向阐述了男女间的奥义。为公主时永清没少去过长安城中贵妇小姐们秘会之地,那是处极隐秘的场馆,里头蓄养了长安中各色才色兼备的男子。后宅的女人们同前朝百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她们是软刃柔刀亦是消息流通的舟船,永清自己不狎/妓但少不得与她们宴饮作乐。那时候她满心里只有一人,几乎是以一种稚气的执着秉守底线,其他同游的夫人们只当她眼光过高,府中又有得意人,所以才瞧不上风月场中的倌儿。
全天下人大概都没想到,骄奢淫逸的永清公主至今对床笫之事仅仅是纸上谈兵,毫无经验可言。
索性已经走到这一步,萧徽一咬牙彻底豁出去了,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若能暂时打消他的戒心勉强也是值得。她没有再多言语,只是顺从地躺在他身/下,垂下的睫毛蝶翼般轻轻颤动。良久,李缨没有任何动作,萧徽怄得快吐血琢磨难道还要自己去主动邀宠。深深提了口气,她心下一横,伸出双臂揽向他:“殿下…”
双手才伸出即落了个空,躺回了原位的李缨淡淡道:“收回你那视死如归的神情,本宫说过不会碰你。”
好容易扼腕痛下的决心眨眼变成了个笑话,萧徽终于按捺不住恼羞成怒地扯起被子猛地盖住脸,李缨听着她的呼吸声一起一伏良久才从被褥传来低落的声音,像只受伤的小兽:“殿下不该戏弄我。”
酝酿了半天就酝酿出这么一句软绵绵没有力道的责问,着实令他失望,他还以为她有多大出息呢。轻轻一哂,揶揄的话才要出口,他看着俨然裹成一团的被褥默然一刻,拍了拍她:“三娘。”
里头的人似乎对这个称呼出了下神:“殿下何事?”话音里仍带着丝丝恼意。
李缨平平道:“我冷。”又道,“亦困。”
“…”
静寂片刻,一支细白的手伸了出来松开被角,萧徽的小脸满是赧然地探出,喏喏道:“殿下恕罪。”
她大方地匀出大半给他,自己小小地缩在一角分外可怜。可怜,是女人的刀刃之一。不管有心或无意,她运用得恰到好处,若非这柄刀刃对准的是他,李缨倒是十分欣赏察言观色懂得示弱的她。
两人静对无言地躺着,萧徽度日如年地数着更漏声,从未如此期盼过天亮地到来。李缨依旧是不言不语,她更加忐忑不安,如果今夜他有所妄动至少可以证明起码女色会是他的软肋。可他的耐心好得惊人,今夜的一举一动她都揣摩不到背后的目的。仅仅是单纯的戏弄她,还是试探她的底细。
伴着沙沙的时计声她愈想愈困,不久李缨耳边再度传来平稳绵长的呼吸声,方才还如临大敌地与他对峙,现在就毫无防备地熟睡过去。他看着流泻着柔和光芒的宝珠,若是演戏那这应是个不亚于永清的好对手。
不必早起请安于新妇可谓是体谅有加,即便昨夜什么也未发生,与李缨斗智斗勇了半宿萧徽困得倒头睡到天光大亮。无人敢打扰她,唯一一个有此胆量的人一清早便消失不见。
内殿无人,啾啾鸟鸣蹦跳在枝头,新发的桃叶上滚下一粒露水,洒于窗上。萧徽轻轻蘸了蘸它,在绡纱上撇了个漂亮的之字,自娱自乐地看了下得意地笑了起来。她是个很善于苦中作乐的人,再艰难的时候都会找到抒缓愁绪的办法,若非如此也不会那么快地就接受重生而活的事实。
“娘子昨日可还安好?”替她绾发的绿水问得含蓄,未出阁的姑娘自己反倒飞红了脸。
萧徽拿着钗头比划,看着镜中梳起发髻的自己叹气道:“没有以前好看了。”女人爱臭美,胸壑中装了再多的算计与谋划都少不得给妆容分出一亩三分地。十三岁恰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梳起妇人髻总显得格格不入。
金尚宫接过绿水的梳子,将才堆起的髻发打散含笑道:“微臣与殿下换个灵蛇髻便不显得老成了,”玉梳挑着发丝灵巧地穿梭着,金尚宫看了一眼喜床,低声道,“绿水所问殿下不必害羞,待会上皇与皇后娘娘亦会遣人来取验红帕,殿下先行嘱咐我,也好让微臣过会打发了她们。”
到底未经人事,萧徽红着脸摇摇头,金尚宫反倒是松了口气,安抚她道:“殿下宽心,您年纪尚幼,太子殿下此举乃是爱惜于您。上皇与皇后皆是通情达理之人,自会体谅您。”
上皇是否通情达理她持保留意见,但韦皇后,萧徽拿起口脂轻轻点了点唇,容她小人之心地揣测一下,应是不愿看到太子与她这萧氏女有所纠缠不清。
梳理完毕后不久两宫的女史同时到达,先是向她拜贺了新婚之喜,又呈上两位的赏赐,这才往内殿而去。果真如金尚宫所言,勘验过帕子的女官们并未露异色,将帕子放回原位后又向萧徽恭贺了一番才各自离去。
萧徽不明所以地看向寝榻,了悟过后顿时哭笑不得,那两位真是煞费苦心,一夜无事还挂记着余后两夜。转念一想,上皇最不屑于内廷琐碎,这般作法想来不是她的主意,倒更似韦后作风。不过,她握着羊毫若有所思,上皇虽无意但她身边那个慕容却非一盏省油省心灯。
“太子妃又在写信?”
桌案后冷不丁响起一个消失已有半日的声音,萧徽早已瞧见他晃过竹帘的身影,却还是抚着胸口惊魂未定道:“殿下吓了臣妾一跳。”
他眯眼看她,嘴角衔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他生得俊美,可惜即便是笑,都让人有种被一眼看穿的通体冰冷:“太子妃昨夜多有辛劳,今日当多休憩才是。”
萧徽清楚地听见一旁伺候笔墨的惊岚的窃笑声,她面上发燥稍稍挂不住,当机立断抬手让人退下,与李缨软软嗔怪道:“殿下为何总打趣臣妾?”心里头连连哀嚎,这个李缨看着不苟言笑,怎么什么惊世骇俗之语都敢往外冒。
李缨疏懒地笑了笑,看向她的行帖,没什么感情地夸赞了一句:“太子妃行书落笔很有古时风骨。”
不提书法还好,一提行书萧徽眼睛眨了下,巴巴地看向他:“前些时日臣妾与殿下写了那么多书信,殿下为何不回给臣妾?”她黯然将笔晾起,“殿下是嫌弃臣妾聒噪吗?”
“确实有些。”
“…”萧徽终于有些明白这小子为何独身至今,完完全全一点都不讨女人的欢心!甜言蜜语不会也罢了,虚以委蛇都不会吗!她简直匪夷所思,这出戏空有她一个独角演技再好也难以维持下去,强自调整好心态轻声道,“臣妾知道了…”
李缨好整以暇地坐于一旁:“若说聒噪是有些,但也勉强能打发些无趣时光。本宫只是好奇,太子妃所写那些的用意何在。”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形容与李缨说话的感觉,上一句他堵得毫无还口之言,下一句却主动抛出话头来让你接住,萧徽不假思索顺势而下:“太子与臣妾算是民间所说盲婚哑嫁,彼此从未接触了解过对方。”她有条有理地阐述,“臣妾将平时自己所学所好所喜一一写于殿下,便是想着…”
“便是想着我能投其所好,得你欢心。”李缨幽幽道,“不仅于此吧,太子妃还极其用心地写了自己不喜不好的衣食百物,这是提醒本宫不要在不意间触你逆鳞,惹你不喜?”
萧徽默然,小声辩驳:“殿下何必将臣妾说得如此不堪,臣妾明明每次都于信中期盼殿下能予以回复,告知臣妾您的喜好,可是每每都是石沉大海。”
李缨笑了笑,他不排斥她这点小女儿的心思与把戏,却也没有配合的必要,挪去镇纸他仔细观量了一遍她的随笔,视线凝结在纸面顷刻:“太子妃幼时所从何师?”
萧徽多少已了解他素不按常理出牌的作风,敛敛神答道:“随兄长们在家塾中读书,塾中先生为父亲在乡邻所请的老学究,非有名之士。”
“萧氏家塾中请的自是名师,”李缨淡淡道,“但与太学中的博士们相比,想是火候仍欠少许。本宫看太子妃勤勉好学,东都太学乃文皇帝一手建立,其中不乏丹青、书法和经史类鸿儒博士。太子妃若有意,本宫可举荐你入太学进学。”
第20章 【贰拾】
青竹葳蕤,秀颀的枝叶在桌案上摇曳下斑驳的光点,一圈连着一圈,宛如萧徽千回百转的心思。李缨的意思何其简洁而明了,大婚在东都举行也罢了,甚至连长安他都不愿意带她回去。于情于理她应是愤怒的,可所有情绪堆积到了极点她竟不过是微微的失望。大业太子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连直面她这个敌人的勇气都没有。
“殿下是要丢下臣妾吗?”她直愣愣地看着他,那双以幽黑遮掩住所有情绪的眼眸里究竟藏了什么样的打算,将她抛下就能一了百了吗?这种想法为免太天真了些,“那殿下会留在东都吗?”
李缨捏着她的笔墨,面容不形于色:“开春在即,西域诸国急于与我大业通商,陛下已将此事交付于我。三日后我便要启程往安西都护府而去。”
她轻咬着下唇,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甘地趴伏在案上,蛇髻上衔着的碧珠滑过一缕凌凌光彩。碧珠雪肌,美得脆弱鲜明,她枕着自己的手看向李缨:“殿下能带臣妾去吗?”
李缨倏然冷下了脸,指间的雪花宣顷刻四分五裂:“太子妃僭越了。”
他携着冰冷的怒气拂袖而去,萧徽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片刻后金尚宫端着绣篷步入书房跽坐一旁,忧心忡忡问道:“殿下与太子说了何事,怎惹得他动此大怒。”
萧徽摆弄着松石镇纸,唔了声:“嬷嬷,太子殿下要留我一人在东都,我不愿意想与他一同去往西域,他便生气了。”
金尚宫将绣线穿好针,直摇头道:“出使西域乃国政,殿下不该任性妄言,”她压低了声音,“您初入宫闱可能不知,太子殿下最忌女子干政。”
至于其中缘由她未点破,萧徽欣然明了,自是因着永清的缘故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过去:“可是哪有新婚三日便将新妇丢下的道理,”她裹了裹帔帛悻悻道,“东宫如此之大,我一人呆着很是害怕。”
“您有微臣还有绿水她们陪同,哪有害怕的道理,”金尚宫笑她的孩子气,“太子殿下去西域不过一段时日,您若寂寞便多去常朝殿走动走动陪上皇说说话,另外延庆公主此番也从长安来到紫微宫中,她与您年岁相当,想必有话可谈。”
“延庆公主?”
“正是,她是太子殿下的胞妹,尚未出降,为人可亲深得二位圣人的喜爱,”金尚宫笑吟吟地将针线递与她,“殿下是想绣帕子还是荷包?”
萧徽捏着银针,针尖在光斑下熠熠生辉,略加思索后道:“绣个松竹傲雪的帕子吧,差不多赶得及。”
李缨言出必行,当日午后韦皇后携着众女史泱泱地来到东宫,她满面歉然地替自己的儿子向萧徽赔不是:“那孩子从小古怪,油盐不进的性子!今日竟来与我道太子妃有心进学,让你留在东都太学修习,我大业开国以来从未有过此等先例,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萧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殿下是为儿臣考虑,毕竟以儿臣现在的德行辅佐殿下尤是吃力,母后千万别责难他。”
“你还替他周全!”皇后连连叹气,“如此出格之事我怎能不斥责他,可太子一意孤行,他父皇气得到现在滴水未进直骂他是逆子。”皇后无奈地长长叹息,爱怜地看向萧徽,“太子妃孤身嫁来,想必心里很委屈吧。”
皇后来时萧徽便知是为李缨做说客的,她同不同意无关紧要,既已成定局何不大方地展示一次自己的“贤良淑德”:“太子以国事为重,父皇与母后应是欣慰才对。东都太学名师济济,各方大家汇聚一堂,能得他们的教导指点是儿臣之幸…”她低下头寥落地笑了笑,“倒是儿臣之前不懂事与殿下置气了。”
“你是个乖孩子,新婚之期舍不得自己的夫君是人伦常情。”皇后颇感欣慰地笑看着她,“若说错也是太子的错,丝毫未体谅太子妃的心情与难处。你放心,此去西域时日不长,待他在路上想通了些我让他亲自与你道歉。”
萧徽忙道:“母后言重,我与太子是夫妻,夫妻间哪有对错之分。”
“是这么个道理,”皇后真切地笑了起来,目光落在刚描了花样的绣篷上,“太子妃在做女红?”
萧徽腼腆地点头:“闲来无事打发时日而已,母后若不嫌弃,儿臣与您绣上方帕子随身带着净手也好。”
皇后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这花样怕不是绣给我这个老人家的吧。”见她霎时羞红了脸,知她面嫩皮薄便不再打趣,“今日的事委屈太子妃了,过两日太子要去往安西,我与你们父皇也要摆驾回长安。你在紫微宫中有上皇照拂我自是放心,但若有一二不顺心之处尽管写信与我道来。你嫁入我们李家便是我们李家的媳妇,我看你同看延庆她们是一般无二的,你在家中与你阿娘如何,便与我如何。”
萧徽绽开笑颜:“儿臣知晓了。”
与早已在意料中的韦皇后相比,上皇的表态显然才是萧徽所在意的,然而一日过去常朝殿始终未走漏风声半点,甚至连慕容的影子都未见到。萧徽对着烛火一针一线地走着,留在东都非她本意,如果可以她自是更愿意回到明宫之中,毕竟长安才是大业朝堂的核心也是她经营了二十年的根基所在。但今日李缨一出口,她便知回到长安的可能性已是微乎其微。
他对她这个太子妃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已表明,直至今日终于彻底向她坦明,他娶她只是权宜之计,从头到尾他就没打算接纳她。既是如此,她干脆将计就计,激怒他让她留在洛阳之事再无回转之地。
“咝。”萧徽看着指尖涌出的血滴,气馁地将帕子摔进笸箩中,盯着烛火气浮气躁了会她重新捡起帕子绣了起来。她急躁了,陡然失去一切当然迫不及待地夺回手中,可是敌强我弱,准确来说现在的她除了太子妃的身份完全没有任何依仗在手中。好在她还年轻,好在她还有机会从头开始…
“殿下休息吧,您已对着针线一整日了,身体不消说眼睛也受不住啊。”绿水劝她道,“您花样都描好了,剩下的活计奴婢们来做就是了。”
萧徽估摸了下进度摆摆头:“每个人的绣工同字迹一样,针脚走线于细微处自有差别。太子心细如发,一针一毫皆不能有错。”
惊岚盛了碗甜汤搁在案头,拿着扇子轻摇,低声不平道:“殿下对太子可谓是用心良苦,而太子却对殿下这般心狠,大婚才几日就将殿下丢在洛阳。新婚分居两地,日后该如何是好?殿下要不要传信于大人,想想法子。”
萧徽尚未开口,绿水已先行哼了声抢白道:“快将这些胡话收回肚子里!早说了千八百回了,这儿不比幽州处处须小心谨慎,方才那几句给有心人听去要给殿下带来多大难处。”
“罢了罢了,”萧徽放下帕子端起甜汤来心不在焉地搅动着,“留在东都也好,少时在家中跟着那几位先生读的书少,他们教得也浅薄。有机会得以与天子门生一同瞻仰四海大家们的风貌学识,天底下多少学子求之不得。”她微微一笑,“有上皇在,东都与西京没什么区别。”
抛却其他,她私心里是能离李缨多远便离他多远最好。这小子古里古怪的,饶是她在朝堂里打滚了这么多年几次也有招架不住的吃力感,不是出招狠毒也不是行事老道,而是一惊一乍。既然他剑走偏锋将洛阳的东宫变成她的冷宫,那她不妨以静制动。他此举不用她出手,言官们的奏折自然雪花片似的飞入皇帝的龙案上。
她锱铢必较地精打细算着,算来算去觉着这一场博弈还是自己赢得多些,最起码博了个贤妃的好名头。虽然也没什么用处就是了,她恹恹地想着,看了眼时计:“太子殿下还未归来吗?”
绿水与惊岚对视一眼,绿水小心道:“太子晌午前出宫后便再未回宫,听常德说是接了韦大人的帖子去他府上赴宴去了。”
常德是东宫的总事,太子的贴身近侍宝荣便是他一手□□出来的,如说李缨的行踪再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
萧徽针线一顿:“韦大人?韦庭芳?”
不容她心思一动,她可清楚记得当初在提议太子妃人选中,与萧徽最是旗鼓相当的候选人便是韦庭芳的孙女。
第21章 【贰壹】
初春月令,虫声悄啾,高高低低孱弱得一拉即断。洛阳的东宫常年无人居住,一旦入了夜,空旷得感受不到人气。萧徽透过一层一层的镂花窗,看着游走在黑暗中各个殿室的点点星火,意兴阑珊道:“你两出去吧,过会我自行安歇,若有事我会唤你们。”
绿水与惊岚道了个喏,反手关门时绿水探出脸道:“娘子不要多想,您已是太子妃,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虽说她关心的不在点子上,萧徽仍是笑了笑:“我明白。”
娶她是太子及韦氏的暂时妥协,韦家子弟怎可眼睁睁地看着将来的后位落入萧氏手中。太子妃已立,萧徽很确定在不久的将来韦皇后一定会以为李氏开枝散叶的名义让李缨纳妾纳妃。夜渐深,她不觉困倦涌动的思绪愈发使灵台清明,索性扔下劳什子的绣帕快步走至妆台前,捡起黛笔在铜镜上兴笔写了个韦字。
韦氏目前在朝二品以上有两人,一个韦庭松在长安任户部尚书,另一个则是刚刚调动到洛阳政事堂中任中书令。户部乃六部核心之一,掌各部开支与大业各道银钱米粮盐铁调动,至于韦庭松其人萧徽与之打过几次交道,他原是户部侍郎接替告老退任的房濡升为尚书,比之八面玲珑的房濡为人老实缜密上许多,国库每一项开支进出不论大小务必亲核,事无巨细皆会入账。萧徽好几次想找机会捉他短处参他一本都未能得手,她是小人之心,但也因户部实为紧要,落入韦氏之手于她行事极为掣肘。
一个韦庭松卡在户部令她如鲠在喉,而韦庭芳此人年事已高也正因此才调入东都担个闲散中书,但她从未看轻此人。不折不扣的一只老狐狸,她笃笃地用笔敲击着铜镜,又写一个李字,她想了想又擦去换了个缨字,徐徐在它与韦字间连上一条线。
韦氏是皇后的娘家,情理上自是支持身为太子的李缨在皇帝百年后登基为帝,但是…她犹疑不定地在缨字上划了个圈,李缨本人很反感女子干政那是否也意味着对于同样为外戚的韦氏也心存芥蒂呢?如果是她,她不禁把自己换到做永清时的思路,坦诚地说那时候她是打过储君那个位子的主意。她的母亲既然能做女皇,为何她不能?可是她同李缨的情形又不太一样,李缨是大业正统皇室,顺理成章的嫡长子。可她如果想登上皇位,不可避免地需要借助母族的力量就像上皇一样。萧氏不能倒,这是两代母女秉持不变的理念。
铜镜里她的面容在灯光下微微扭曲,一个荒唐但在某种程度上又合理的念头荒草一样在她脑子里疯狂成形,指尖来回在两字之间的那条线上来回描摹,终于她摁下手指一点点擦去若有还无的细线…
“太子妃在做什么?”
萧徽这回实实在在地倒吸了口凉气,条件反射地立即去“毁尸灭迹”,然而来人的速度比她更为敏捷,电光火石间攥住了她的手指。女人的力气在这种情形下往往不够看,李缨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她挣扎的手腕,将人往怀中一圈与铜镜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