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爪颔首。「我要取庞文英的头颅,用我这双手把它摘下来,把头盖骨作成杯子,在弟弟的墓前浇酒。」

老俞伯知道铁爪真的有这决心。除了低智的铁锤外,铁爪一向是「屠刀手」里最没有机心的一个。「屠房」十二年前成功称霸漂城之后,铁爪便带着两个弟弟和一干部下离城,避居到郊外的木料场,而不愿处理帮会的事务。直至近年「丰义隆」进驻,由于「屠房」一直处于上风,铁爪也甚少回城。

「老大,你不会反对吧?」铁爪从部下手上接过一根线香,替老俞伯点燃烟杆。

老俞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用力吐出来。「明儿开会的时候你尽管提出吧。我支持你。老三,怎么样?你也同意吧?」

一直默默站在旁的吹风三爷不知要如何回答。他当然恨透了「丰义隆」,但要离城进攻岱镇是另一回事。「屠房」一直能够压住「丰义隆」,主要还是依靠在漂城的深厚根基。何况「屠房」创帮立道以来,从没有进行这种大规模军事式进攻的经验,虽说在兵力上占了压倒优势,但敌方以逸待劳,胜负未可逆料。

更重要的是军心和士气。除了铁氏兄弟的直系部属之外,「屠房」弟子并没有热切的复仇心。吹风当然了解,黑道是现实的,没有比利益更重要的事。如今「丰义隆」已撤出了漂城,「屠房」再度独占城内的利益,又有多少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追击「丰义隆」?也许有些年轻的低层弟子希望乘战斗之机立功扬名,但这种人毕竟占少数。

「我看嘛……」吹风那唯一的左眼并没有直视铁爪,「……这一仗未必能打成,庞老头说不定快要回京都总行了……」

「不。」铁爪断然说。他对吹风的犹豫态度有点不满。「我看庞文英驻留在岱镇那么久,必定在准备返回漂城。以他『二祭酒』的地位,数年前竟被调离了京都的总行到这儿来,不免有点被流放的味道。现在他仍然两手空空,是回不了京都的。」

「我倒担心,他们从京都总行那边调来大量人马……」黑狗八爷说。「我已吩咐施达芳留意。」施达芳就是继承了阴七权力的大头目,主掌情报消息。

「所以更要尽早出击!」铁爪说。「要抢在庞文英准备好反击之前,杀他个措手不及!」

铁爪、老俞伯、黑狗的目光都落在吹风脸上。只要四个「屠刀手」都一致同意出兵,朱老总是无法拒绝的。阿桑二爷只是朱老总亲卫,并无实际权力。

看来已没有选择了,吹风心想。他绝不想惹怒他的四弟。他对铁爪的尊敬比对老俞伯还要高。

随着吹风点头,「屠房」就此做出了一个重大的战略决定。然而做出这个决定的四个人,心里都怀有不同目的。

◇◇◇◇

明天终于要出城了。狄斌吃着半冷的面条,手掌心渗着汗。

狄斌瞧着坐在「老巢」地牢另一角的樱儿。一个月来她始终是这副痴呆的表情,没有说过任何话。包裹着纤细身躯的破毡已发臭,那臭气里残余着精液的腥味。

「你饿吗?」狄斌把仍剩半碗的面条递过去。樱儿既不回答,也没有任何动作。她一直吃得很少,脸颊瘦得可怜。

这个月来狄斌和葛元升一直忙于召集城内的腥冷儿,没法把樱儿带出城。为了安全当然更不能放任她在城里乱跑。

终于也完成了召集腥冷儿的工作了。每一个腥冷儿都是狄斌亲自挑选的。要找到他们并不容易——自铁钉和阴七死后,「屠房」的人对腥冷儿几乎是赶尽杀绝;可是仍敢留在城里的当然都不会是平常角色。在雷义的协助下,其中三十多个在前线拼杀过的硬手都是在牢房找到的。雷义以盘问为借口,把他们逐一带到巡检房,等到没有人留意时便偷偷释放。大牢本已太过拥挤,谁也没有注意囚犯的减少。大牢管事田又青一向只关心「斗角」的博彩收入。

明天早上,这些腥冷儿将会聚集在城南郊区远离官道的一棵大榕树下。每一个都是曾在地狱门口徘徊过的男人。每一个都渴望分享漂城的繁荣。每一个都曾以最恶毒的诅咒痛骂「屠房」。每一个都相信于润生能够带领他们脱离贫穷。每一个都已准备好再一次杀人。

一想到这伙人,连狄斌也感到有点畏惧。在军队里时,身边所有人固然都为了生存而拼死战斗,但现在的气氛却截然不同。他们目前一无所有,不久后却有可能夺取一切。他们正站在两个极端之间的边缘上,那种令人亢奋得快要发疯的欲望本身就是一种能量。

「吃吧。」狄斌把碗放在樱儿身旁。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说:「我们明天要走了。我……我带你去找五哥。」

狄斌从来没有看见过一张脸的表情变化如此巨大。一股看得见的生命力注入了樱儿的五官。

樱儿站了起来,第一次说话。

「我要……洗澡……」因为太久没有开口的关系,她的声音变得含糊。

樱儿走大水缸旁。破毡滑下,软软跌在她足旁。突然裸裎的女体令狄斌感到昏眩——虽然只是背面。袭击狄斌的并不是性欲,而是一种混杂着妒忌的愤怒。

他看着樱儿瓢水淋浴时,手掌慢慢伸进怀里,摸着了短刀的木柄。他突然有一股当场杀死樱儿的冲动。

但他终究办不到。对于杀人,狄斌早已习惯了,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对女人下手。即使是为了镰首。

当樱儿淋浴完毕,皮肤又恢复了青春的亮光时,狄斌递给她一套干净的男装粗布衣袴。

「穿上吧。扮成男的,出城比较容易。」

樱儿的目光充满感激——既为了衣服,也因为她即将可以再看见镰首。狄斌却别过头去。他觉得那感激的眼神就像尖针。

樱儿很快便熟睡了。狄斌也觉得困,却仍强撑着等葛元升回来。葛元升时常一个人在夜里独自外出,今夜已是第六次了。狄斌没有问,可是仍禁不住心里的疑惑——他发现三哥每一次回来时,脸容都比出外前轻松和平静。大概是去找女人吧?狄斌并不太担心。葛元升的「杀草」一刻也不离身。

狄斌这时想到:自从加入「丰义隆」,他跟葛元升的感情比从前疏远了——

不,应该说是自从葛元升杀死癞皮大贵那一天开始。葛元升一直独自匿藏着,狙杀「屠房」的头目,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他总觉得葛元升藏着一些他不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老大知不知道?……

其实还有一点是狄斌不愿承认的:他对葛元升的敬慕,在不知不觉间已全转移到镰首身上了……

狄斌下定决心:以后要跟三哥多亲近。直觉告诉狄斌,再继续让葛元升这样孤独下去会产生某种可怕的结果……

于是他继续睁着渴睡的眼睛等待葛元升。

◇◇◇◇

这个月来最令漂城人惊讶的事件,表面看来与「屠房」和「丰义隆」都没有关系,而是发生在巡检房。

接任吃骨头古士俊役头位置的,竟然是那个叫雷义的家伙!

在吃骨头原有的部下中,好几个差役都在觊觎这个肥缺,可是他们都没有足够的财力把役头的位子买下来,于是纷纷向其他的役头求助。巡检房内遂掀起了一场角力。

现有的十一名役头各想扶掖自己的人选,也不愿对方的人选坐上这个位置。十一人进行过好几次秘密的谈判,都没法达成结果。竞争陷入了僵局。

「屠房」当然也想染指,吃骨头的部下中,有的本身就是「屠房」的秘密成员。可是漂城知事查嵩警觉到,让黑道与巡检房的势力结合是极危险的事,故此向总巡检滕翊下令:不论「屠房」能够拿出多少钱,也不能把这个役头的位子卖给他们。

然而役头的位置不能长期空着,吃骨头原有的管区油水极丰,收贿的系统必须有人来领导。滕翊想过把漂城的管区重新规划,平均分配给现时的十一名役头,但这个计划实际上不可行,只会在役头之间制造更多的纷争。

这个时候,雷义突然到滕翊面前自荐。

滕翊对于这个以廉洁闻名的小差役颇为了解,他知道雷义有足够能力统率这六十三个差役,但是在漂城当役头不单是能力的问题。

「你到底知不知道,当上役头要干什么样的事情?」滕翊半带着不屑地问。

「我知道。」雷义回答时木无表情。

「我恐怕……你的手段不够……圆滑……」

「我坦白说吧。」雷义突然把双掌按在总巡检的案桌上。「我受够了,现在我需要钱,许多的钱。」

滕翊不期然瞧着桌上那十根粗短的手指头。他在思索:这个汉子是不是在说真心话?可是他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雷义一向置身于漂城的权力斗争之外。除了物欲和尊严,没有其他东西能够驱使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雷义离去后,滕翊仍在思索。渐渐他发现,雷义确实是最适合坐上这位置的人。在微妙的僵局中,雷义是唯一能够平息各势力不满的人选。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查嵩。

「他有这个能力吗?」查嵩问。

「他是个硬汉,常常跟吃骨头对着干,他要是决心干一定干得来。问题是,用这个人总有点危险……我怕他不易控制……」

「嗯……」查嵩抚须的姿势缺乏了往日的威严。由于近期沉溺于宁小语的肉体,他的脸明显比从前消瘦了。「既是如此,就让他当个代役头吧。要是不听话,随时也可以换掉。」

于是出乎于润生意料,雷义连一个铜板也不用花便掌握了权力。

这道任命震动了整个巡检房。特别是吃骨头遗下的部下,他们作梦也想不到雷义会有一天骑在他们头上。当然他们最忧心的还是:在雷义的指挥下,他们还能不能如常收贿?

这个问题在第一次的召集会上获得了解答。

「我知道我们管区里的状况混乱得很。」雷义向六十三个新部下宣布:「有别区的家伙也到我们管区里来收规钱。有的店子甚至要交三份规钱:我们的一份、别区的一份、『屠房』的一份。那样根本作不了生意,只好关门。当中有的搬到了别区再开店。这样子下去,我们区里越来越冷清,我们收的钱就越来越少。」

「从前吃骨头都得过且过,现在我不容许这个状况再继续下去。从今天开始,你们看见别区的家伙踏进来收钱,就把他们打回去。」

差役间起了骚动。「自家人动手,这个不大好吧……」

「出了什么状况也好,我一个人负责,我会跟他们的头儿摆平。只是有一个条件:你们也绝不能到别区去收。不这么做,我的立场站不住。」

差役间议论纷纷,当中明显产生了不安的气氛。

「按照我说的去办。我保证有你们的好处。」

雷义的话不久就应验。最初确实出现了许多纠纷,甚至爆发了几次同僚间动武的事件,因而惊动了滕翊。可是雷义的立场异常强硬,又向滕翊力陈利害。事实上那些越区收规的情况,都是一些差役私下的勾当,并没有跟公家分账,因此滕翊也同意取缔这些行为。

雷义的命令见效很快。拖欠规钱甚至烂账都大幅减少了;管区内的小摊贩多起来,直接增加规钱的收入。

其他役头都看见了这情形。他们能够坐上这位置都不是笨蛋,渐渐每个役头的管区都开始仿效雷义的做法……

这时雷义收到了「屠房」送来的升级贺礼:结结实实的三百两黄金。「屠房」的信息简单、直接。

——只是他们想不到,雷义在更早以前已被另一个人「买」了下来……

雷义连一句「谢」也没说便把礼金收下。

「屠房」把这个当作满意的答案,至少「屠房」在雷义的管区内仍能如常营运各种行当。当然要是有机会的话,他们仍想对这位新任的代役头再多加「认识」……

雷义利用这笔金钱和所分得的其他利益,开始培养自己的亲信势力。

同期间漂城里的恐怖肢解案又发生了六宗,可是雷义已无暇调查了——虽然他偶尔还会想起那根红色的头发……

◇◇◇◇

七十七斤重的巨大铁矛,婴儿手臂般粗的矛杆上刻着一圈圈的防滑纹,泛着乌青色的矛刃呈曲蛇状,两侧都有放血的浅坑。那压倒性的体积和重量本身就是杀人的力量。

镰首双手紧握着铁矛斜指向前,矛尖的高度刚好与他额上的镰刀状黑疤相同。矛刃没有半丝颤动——要做到这一点,靠的不单是超人的体力,也要求极专注的精神力量。

镰首就这样凝止不动,心灵再次进入近似冥想的状态。意识仍是极清晰,他在检查自己身体每一寸肌肉的状态,他要确定自己是否已完全复原。

在他眼前的黑夜虚空中渐渐出现一个男人的形象。在镰首的眼里,那是一个白色的身影,没有脸孔。

镰首的心脏跳动加速,胃囊像被塞住了一块冰,口腔溢着酸味,两腋凉凉的,瞳孔扩张,紧紧盯视虚幻的敌人。

眼前的身影开始移动了。那身影手中没有武器,却慢慢摆起了跟镰首一模一样的战斗姿势。脸孔渐渐变得清晰。镰首看见了那是谁。

是镰首自己的脸。

「五弟,感觉如何?顺手吗?」一直坐在旁边的于润生问。

镰首从蒙昧状态清醒过来,他收回铁矛,倒插在地上,矛杆兀自在颤动。

「很好。」镰首拾起地上的布巾,抹拭额上的冷汗。

铁矛是庞文英的礼物,在岱镇专诚找工匠打造,用了两个人送来。镰首原有的兵器都留在「老巢」没法带来。

「你……看来好像还没有完全康复……」于润生站起来,抚摸这杆巨大得可怕的兵刃。

「我……没事。」镰首的语声有些震颤。这是于润生过去从没有听见过的。

于润生凝视着镰首的脸。「你刚才……想到什么吗?」对于镰首的身体状况,于润生绝不担心,他关切的是镰首的精神状态。他了解这颗表面单纯的心,内里藏着极复杂的一面。在即将展开的决战里,镰首将是胜败的关键,于润生不敢想象,若镰首无法出战会有什么后果。

「没有……什么……」镰首把脸别过去。「对了……庞爷那一边情况如何?」

「他已从『丰义隆』京都总行调来了三百名好手。为了避免让『屠房』的人察觉,现在仍驻扎在岱镇四里外的桑麻。兵员倒不是最大的问题。庞文英现在苦恼的是指挥的将领不足。失去了童暮城和左锋,令他大失预算。」

「说不定他会拨一路人马给老大你指挥。」

于润生摇摇头。「没有用的。我在『丰义隆』中没有声望,不可能指挥他的直系人马。我要是他,就提拔文四喜和陆隼上来,填补童、左两个门生的空缺。特别是陆隼,他的实战经验不下于『四大门生』,不过这样做必会引起花雀五的不满。可是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反正花雀五在这场战斗里不会有什么大作用。这种硬拼根本不适合他。」

「可是文四喜不是要担当庞爷的军师吗?」

于润生微笑。「他眼前有一个更好的军师。」

镰首瞧着于润生一会儿,忽然明白了。

◇◇◇◇

这一夜,庞文英确实在为指挥者不足的问题而苦恼。

「兴云馆」现时已停业,变成「丰义隆」的司令部。岱镇镇长已经被庞文英重金收买,目前整个岱镇的治安权都已纳入「丰义隆」掌握之中。五百多名子弟严密布防,又在镇外四周设立了监视的哨岗,以防范「屠房」来袭。另外,花雀五的数名探子仍藏匿在漂城内,监察「屠房」的举动。

庞文英盯着桌子上的一张纸,上面记录着反攻漂城的部队编制,加上从首都来援的三百人,「丰义隆」的兵员总数将达八百名,是自从九年前首都黑道大战争以来的最大动员。

花雀五这时推门进来。

「义父……」花雀五的脸容十分紧张。

庞文英对他投以厌恶的眼神。这个义子再一次令他失望。在刚撤退到岱镇之后,他发现了花雀五挪用公款私下购买盐货的勾当——这些私货都没能运出来,相信已给「屠房」吞去。此事令庞文英大失预算。八百人的食宿并不是小数目,而撤离了漂城后他们的收入接近零。庞文英只好再向首都要求援助。

「什么事?」

「六……六爷他亲身来了……」花雀五说。「正在客房休息。」

庞文英一时无法会意,花雀五说的「六爷」是谁。他想了一会儿,突然猛力拍击桌子。

「他来了?他来干什么?」庞文英匆匆站起来,推开花雀五走到门外。

站在客房门前,庞文英正要伸手推门,却突然犹豫起来,手掌凝在半空。他一生做事很少犹豫,但是面对此刻在房间内的这个人,他总是尽量保持谨慎。

「是二哥吗?」房里传来一把声音。

庞文英把门推开。客房里有三个人,正坐着喝茶的就是今早在漂城街上观看「屠房」冥祭的那个中年文士,两个壮硕的随从站在他身后。

文士轻轻地放下茶杯,站起来的动作也很轻很慢,仿佛怕一不小心便会弄绉衣服一样。他的一身长布衫的确是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绉。

「二哥,许久不见啦。」

「老么,你来干嘛?」庞文英的声音有点干哑。

「丰义隆」核心领导层「六杯祭酒」之末、外号「咒军师」的章帅没有即时回答,只微微牵起嘴角。那微笑中表露出极动人的自信。

「我听说二哥撤出了漂城,便想亲身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庞文英抚摸银白长须,神情冷漠。「我自有我的理由。就是这样?」

章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二哥放心,不是韩老板派我来的。我只想亲眼看看,二哥在打什么主意。」

「韩老板的病好一点吧?」

「还可以。还可以。」一提到韩亮的健康,连章帅也不禁收起了笑容。「二哥,你这一着……不怕太险吗?」

「这些不用你管,你爱看便看吧。」庞文英不耐烦地说。

「我今早到了漂城看过。」章帅拿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凝视着沉在杯底的碎茶叶。「依我看,『屠房』的人十居其九会往这儿来进攻。」

「你怕我守不住这里吗?」庞文英豪迈地大笑。「我就是怕他们不来攻!」

「不愧是二哥,我也是这么想。这是歼灭对方主力的好机会。」

庞文英早就料到章帅会这样回答。他知道自己想得到的战略,章帅也一定想得到。

「没有什么其他事儿了吧?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庞文英转身欲走出房门。

「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章帅忽然又说。「我听说二哥最近突然又收了一位门生,我倒很有兴趣看看是个什么角色。」

「他不在岱镇,再过几天吧。」一提起于润生,庞文英突然恢复了无由的信心。他回首,今夜第一次直视章帅的眼睛。「你一定会看见他。」

章帅也感觉得到庞文英的情绪转变。他暗想,这一趟并没有白来。

◇◇◇◇

狄斌次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葛元升的脸。葛元升蓬乱的赤发垂了下来,发尖撩在狄斌的鼻头上。

狄斌被唬得往旁一缩,他坐起上半身,张望地牢四周,却不见了樱儿的踪影。

葛元升向狄斌作了一个手势。多年相处下来,狄斌早已明了三哥每个手势的意思。葛元升是在示意「出发吧」。

「她呢?」狄斌问。

葛元升凝视了狄斌一会儿,然后摊开手掌,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难道她自己溜了?狄斌想不透。昨夜他才答允带她去找镰首,她没有走的理由。

现在不论是什么理由,樱儿若是在城里街上出现的话,只会增加狄斌两人的危险。要马上出城。

没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狄斌擦擦睡眼,把匕首收藏在靴筒内,然后拍拍葛元升的肩。

直至离开了「老巢」,狄斌仍没有发觉,葛元升的衣衫下摆一角沾染了新鲜的血渍。

◇◇◇◇

这个早上,「大屠房」的议事厅内召开了向岱镇进兵的会议。

神坛上供着燃点的线香,白烟缭绕议事厅半空,令围坐在大圆桌前八个人的脸孔都变得有些朦胧。

八人里资历最浅的,当然是刚接掌阴七地位不久的施达芳。他有着一般中年男人的略胖身材,突出唇外的两支门牙令样子显得有点滑稽,但从眼神可见是一个谨慎细心的人,非常适合管理阴七遗下的情报网。

铁爪和铁锤已经许久没有在这张圆桌前列席。在他们右边放着一张空椅。铁爪不时瞄向那张椅子,神情木然。

「老四。」朱牙对铁爪说话的声音流露出格外的敬意。「在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已在这里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先稳定了城里的形势和看看庞文英的企图再说。我知道你多么想报这个血仇,我也是一样,恨不得立时把庞文英的头割下来;可是现在主动出击,实在不是上策……」

铁爪站了起来。「我以为今天要谈的不是出不出击,而是何时出、如何出。」

「对。」黑狗借机开口。「老总,已过了一个月啦。我们道上最讲究的是威信。有仇不报,我恐怕有污我们『屠房』的招牌。三哥,你说对吗?」

黑狗的话是老俞伯指示这样说的。吹风三爷被这句话拖了下水,不得不发言。「我说……这事儿……还是由老总决定吧。当然,自家兄弟,什么都可以商量……」

「老三,你这话不是说了等于没说吗?」铁爪有点愠怒。「你老了,三哥。从前的吹风三爷绝不是这个样子的!」

「操你娘,你这是什么屁话呀?」吹风拍桌站了起来。「我好歹是你三哥!你道我怕了那些北佬吗?」

「你……你骂我们的娘吗?」铁锤这时也激动得站了起来,嘴唇不断在动,却又想不到第二句话要说什么。

铁爪按着弟弟的肩膊。「坐下来。那句话三哥说惯了,一时溜了嘴。」铁爪接着朝吹风竖起拇指:「好!这才是我的三哥!」他又转向朱牙:「老总,连三哥也烧得旺了,我们这就去把北佬打个稀烂!」

「你们都坐下来吧。」老俞伯这时才第一次发言。「还没把北佬打垮,先别乱了自己的阵脚。」老俞伯这句话看似调停,实际上已表明他支持出兵的立场。

议事厅陷入了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朱老总身上。

朱牙的表情始终保持平静,痴肥的躯体也没有因不安而挪动。这在他而言是少见的。这姿态更显得他处于弱势。

「好吧……」朱牙终于点头。

「既然大伙儿都这么想,我们就出兵。可是主力出了城,『丰义隆』可能乘时来偷袭。这次进攻当然是由老四、老五打头阵;老三也带你的部下去协助。」

「我恐怕人手不够。」铁爪说。

「我另外再拨一批人给你,凑起来应该有一千到一千两百个。」

「屠房」的门生弟子以至基层流氓的总数实际达到四千人,但这只是指在城内而言。「屠房」毕竟并不是军队。要整合一支离城出击的部队,一千二百人这个数字已是极限。

朱牙又说:「老俞跟老么就留在城内防范吧。别要让北佬乘虚而入。」

黑狗的眼睛亮了起来,但他垂下头扮作沉思的样子,不让别人看见他的表情。

老俞伯则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吹风三爷似乎想挽回一点面子地呼喊:「好!反正我的手也痒了!就这么决定!」

铁爪站起来向朱牙拱手。「多谢你,老总。」

「不要感谢我。」朱牙挥挥手。「这不单是为了报仇,这是公事。你也不要让我失望。」

施达芳把「屠房」门生的名册取来,摊开放在圆桌上。众人开始商讨人手的调编。

老俞伯表面仍然沉静,但思绪已经沉浸在沸腾的阴谋中。

他的脑袋飞快地运转着,整个策略很快便成形了:一待主力军离城,便着手进行刺杀朱牙。可以佯装成「丰义隆」的偷袭者,或是在刺杀成功后再发放假消息——反正朱牙一死,「大屠房」的指挥权就落在老俞伯手上。然而关键是要先搞掉老二阿桑。这个偈剌族人触觉之敏锐,身为多年战友的老俞伯自然清楚不过。要设法把他诱离朱牙身旁。

刺杀朱老总成功后,仍然领军在外的铁爪便成为大患。铁爪比他两个弟弟聪明得多,却又同样的死心眼儿。要骗倒他太困难了。铁爪在帮中又拥有无比的声望——当帮会陷入叛变混乱时,声望这东西所能产生的作用是不可预料的。老俞伯绝不想自己辛苦经营的成果在最后奉送给铁爪,更不希望因为冲突延长而令「丰义隆」坐享其成。

——对不起,老四。看来我们不可能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老俞伯把目光从铁爪转到吹风脸上。他知道必须要藉助吹风来对付铁爪。他有绝对信心拉拢这个独眼的三弟。

老俞伯的视线又转向朱牙。朱牙全神与铁爪商讨,似乎对老俞伯的注视浑然不觉。

这一切似乎太过顺利了,老俞伯想。虽然说这是极合理的战略部署,但朱牙难道真的对老俞伯和黑狗没有戒心吗?还是他相信老俞伯不会在这外敌当前的关头进行叛变?

然而这是一个太大的诱惑了。老俞伯已不年轻,这样的机会恐怕没有第二次。即使明知是陷阱,老俞伯也不想就此放过。而且乘着对方的诱敌计策而一口气将之击溃的战例,过去也是多不胜数;只要把一切都算计无遗。

老俞伯这时很想抽一口烟,平静一下亢奋的心情。

◇◇◇◇

就在于润生与李兰曾经偷情许多次的那座大仓库里,此刻充溢了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的体味。

为了喂饱这一百九十三人,李兰足足忙了一整个下午。他们要分为四批吃饭,当最后一批吃完之后,吃最初一轮的那六十人又已开始感到饥饿。

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他们已许久没有吃得这样好。一个月来为了躲避差役和「屠房」的人,他们一天也难得吃到一碗冷稀粥。

这一百九十三个腥冷儿都经过狄斌的严格挑选,当中骑兵、攻城兵、步弓手、探子兵都有,甚至有的也跟于润生他们一样进行过刺杀的任务。有属于「平乱军」的,也有从「勤王师」败阵中逃脱的。然而三年多的贫穷生活,已把过去壁垒间的敌意冲淡了。今天他们只想为自己而战斗。

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到这里来。

于润生带领龙拜、葛元升、齐楚、镰首、狄斌、吴朝翼、叶毅进入仓库。众腥冷儿立时交相窃语。

镰首扫视这一百九十三人,然后把视线投向狄斌。

——白豆,我为你感到骄傲。

狄斌却没有察觉镰首的注视,他神色凝重地看着于润生。没有于润生的嘉许,狄斌无法确认自己这次的工作是否完全成功。但自从回来以后,于润生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

龙拜兴奋地检视这些新招纳的部下,权力感在胸中激荡。纵然知道「屠房」拥有百倍于此的兵力,龙拜却毫无畏惧。他恨不得立时就抓起弓箭,乘夜带着这群好手向漂城进击。他已在想象自己的铁杆黑羽长箭如何贯穿朱牙的颈项——正如当天贯穿「勤王师」先锋将领万群立的颈项一样。

齐楚却始终一副忧愁的表情。他最担心的也就是兵力的大差距。虽然他们背后有「丰义隆」支持,但「屠房」却在人数上拥有极大余裕,兼且据有漂城的地利。他们只能依靠奇袭。

齐楚清楚知悉于润生腹中的奇袭战略——他也有参与策划。成功的可能性当然存在,但是牵涉的环节太多了。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正确执行。拥有坚厚实力的「屠房」容许犯错——甚至犯错好几次;然而他们不容有失。任何一节出错就是全军覆没。没有第二次机会。

葛元升一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于润生站在一个木箱上,轻轻抬起左手。这个小小的动作令所有人静默下来。

他说话时闭着眼睛。

「我的名字叫于润生。你们有的或许听过我的名字。我,还有我的结义兄弟,跟大家一样是腥冷儿。天人共弃的腥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