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的,你不会伤到他的。”呼延云说,“除了他自己,谁也伤不了他的。”

李志勇望着他,怔了片刻:“你说的?”

“我说的!”呼延云很肯定地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太了解他了,他的内心远比你想象得强大。没错,表面上,他是显得挺孤单的,那只是因为他太聪慧,好像俩人下棋,别人一次只能想到一步,他能一次想到十步,连对手的着儿都想明白了,所以绝大多数时间,他只是在袖手旁观,等着别人走出早在他预料中的那一步棋。说到底,他的伤感,也不过是等了很久很久,对方绞尽脑汁真的落子时,还是没有给他什么惊喜的缘故。”

听完这一番话,李志勇张大了嘴巴,半晌才渐渐露出笑容,举起酒杯跟呼延云的酒杯狠狠磕了一下:“多谢多谢!你这么一说,我这十年的心结就算解开了!”

呼延云慢慢地偏过头,把目光投向窗外,黑夜给模糊的窗玻璃做了底色,投映出了自己落寞的脸庞。

也许是酒喝得又快又急,有点儿醉了的李志勇没注意到他神情的改变,兀自说道:“我就知道,今晚叫你来能说出点儿宽心的话……对了,呼延,还有个事儿,我想拜托老弟你帮帮忙。”

呼延云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说:“客气个啥,你说你说。”

李志勇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想约周立平一起吃顿饭,你能不能来作陪一下?”

呼延云一愣,显然是没想到,不禁踌躇起来,刚才在扫鼠岭上那一番谈话之后,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周立平。

李志勇误解了,解释道:“老弟,我不是想跟周立平再算什么旧账,要真算算的话,我们俩的账,我欠他的比他欠我的多……这段时间咱们俩走访了那么多地儿,见了那么多人,等于把西郊连环凶杀案以来这十年走了一遍,我才明白:周立平是个好人,是个正派的人,就是梗了点儿,迂了点儿,他就是那么个不管世界变成啥样,都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和逻辑活着的人,这样的人,现如今是越来越少了。大家都扛不住各种各样的压力,都巴不得变成个变色龙,周围什么色儿自己就秒变什么色儿。可周立平呢,十年,整整十年啊,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他愣就没变,愣就不变——”

呼延云叹了口气:“可是,他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这个看怎么说了,值不值得,每个人衡量的尺度不一样。”李志勇揪了揪自己那件西便装的袖子,苦笑道,“你信不信,要是香茗现在回来了,见到我和周立平,一准儿觉得周立平活得比我更像条汉子!”

呼延云低着头,啜着酒,没有回答。

“香茗早就看明白了,那天晚上,他就告诉我‘周立平不是坏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错事,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回想起来,香茗应该是知道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的,只是不知出于什么理由,他帮周立平保了密,可我却没有听懂他的话。”李志勇叹了口气,“十年了,我压根儿就没有从西郊连环凶杀案中走出来,你知道的,那案子里有个受害者是个女警察,她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女孩,我到现在都不找对象,就是因为放不下她。每每想起那个女孩,我就加倍地恨周立平,我哪儿知道其实他已经给那个女孩报仇了,我不知道啊!我打过他,骂过他,我怀疑是他偷袭我并抢走了我的枪,就像个影子一样跟踪他,不分寒暑、披星戴月,最后干脆加入名怡公司,跟他一个办公室,就为了寸步不离地盯他的梢,寻找着那个只要有一线可能就重新把他送进大牢甚至送上刑场的机会,可这些完完全全都是因为一个误解——我用了十年光阴去恨一个根本不是坏人的人,他用了十年光阴去保护一个早已不爱他的人,我们都一样那么傻,你说可笑不?你说可笑不?”

李志勇扬起下巴,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在酒杯里,荡漾的酒光映照着他微醺的脸庞。

“就冲一样那么傻,我得跟他喝几杯。我欠他一句对不起,我得把这句对不起跟他说了,不然我心里老是有个疙瘩……”李志勇望着呼延云说,“我一个人不好意思见他,所以想拉上你一起,行不?”

望着他那双诚挚的眼睛,呼延云慢慢地点了点头。

李志勇的嘴角绽开了憨憨的微笑。

他们俩边吃边聊,聊起了这十年来的许多事,虽然他们共同认识的只有林香茗和周立平,共同的交集也只有西郊和扫鼠岭这两桩案件,但是由此说起的话题,竟是千丝万缕,绵延无限:除了聊那些宿罪悬案、旧雨新知之外,李志勇说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找到那把丢失的枪,重新回到警队,呼延云则在发愁不知该怎样跟暗恋多年的一个女孩表白,因为那女孩对自己厌恶至极,始终是冷若冰霜……

“别怂啊你,你得拿出点儿当年的傲气来啊!”李志勇攥着酒杯,大着舌头劝他,“我记得咱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西萃路口那叫什么老谷烧烤店里吧,香茗向我介绍的你,不瞒你说,第一次见面,你给我的印象可不咋样,狂得不行,那时你要办一个什么杂志是吧,满嘴都是宏伟蓝图,我当时就想啊,你谁啊,一个还没走上社会的大学生,咋净整这些不切实际的呢?”

呼延云哈哈大笑,笑声一如十年前一样狂傲,只是也带了些许寂寥。

不知不觉,他们俩都喝得酩酊大醉,这个趴在酒桌上睡着了,那个还在絮絮叨叨,过一会儿那个撑不住了睡着了,这个又从酒桌上爬起来继续自斟自饮,自说自话。小饭店本来就二十四小时不打烊,老板娘又认识他们俩,所以就随他们俩喝了一夜,直到清晨五点多,他俩才从酒桌上一起爬了起来,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小饭店。

风已经停了,黑暗的小街上寂寂无人,两边的树木叉着光秃秃的枝丫,没有一点灯光的矮楼仿佛一座座火烬坑冷的寒窑,通体都是死灰的颜色。

他们走到望月园那里的时候,李志勇突然停下了脚步,望着高台上那座汉白玉雕塑的“月亮公公”。

“你听到了吗?”他问。

呼延云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好像听到了口琴的声音……”李志勇慢慢地说,“就一声,就没有了。那天晚上,我约香茗吃饭,给他送行,就在这里见面。深秋,天很冷,下着毛毛小雨,我推着车走进望月园的时候,他一直在用口琴吹着一个前奏,特别急促,反复不停,就像一个心里有很多很多痛苦的人,因为哭得太伤心,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似的……十年了,我一直在想,他吹的是什么歌,我想找到那首歌,因为那个前奏跟我一样,不管怎么都努力,都找不到出路……”

呼延云默默地望着他。

“刚才好像又听到那个口琴声响起了,你真的没听到?”他见呼延云还是摇头,笑了笑,“也许是我耳鸣吧,可是我突然想起那是什么歌了,费了十年劲都想不起来,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就是温拿乐队在‘真情廿五年’演唱会上演唱的那首《让一切随风》……”

风中风中,心里冷风,吹失了梦,

事未过去,就已失踪,

此刻有种种心痛,

心中心中,一切似空,天黑天光都似梦,

迷迷茫茫,聚满心中,追踪一片冷的风……

“我记得,咱们第一次在老谷烧烤店见面,你喝多了,我跟香茗叫了辆出租车,把你抱到后排,你满嘴醉话,还唱了两句那首歌。”呼延云说。

“是吗?”李志勇摇了摇鬓角已有白丝的脑袋,“太久了,我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突然,他看见通往望月园顶部的台阶,又想起了什么:“呼延,我考你一道题,看看你能不能答上来。”

呼延云闭上眼,揉着太阳穴:“你考吧,不过我喝多了,被冷风一吹,脑袋有点儿疼,不一定能答得出来。”

“哈哈,这可是你的好兄弟林香茗十年前给我出的题,我到现在还没琢磨明白呢。”李志勇说,“你说,一个人怎样才能一步就迈上十五级台阶呢?”

呼延云还在揉太阳穴,连眼皮都没有睁:“这有什么难的,世界公园那微缩景观,好多还有二十层台阶的呢,每层五厘米,你还不是一步就迈上去。”

“啊?!”李志勇大叫一声,恍然大悟,“嗐!香茗当时是望着这通往‘月亮公公’的台阶,问我这道题的,我就以为他说的十五级台阶就是指这个台阶呢!敢情他暗示了我一个条件,再告诉我谜面的啊,我这脑子又不会转弯,以为谜底就得朝眼前这个台阶上想,哪儿知道谜面和这个台阶根本无关呢!”

呼延云睁开眼,笑道:“所以说,最好的谜面,是从一开始就给出虚假的谜底——”

猛地,一怔。

他抬起手臂,指着通往望月园顶部的台阶:“谁告诉你……这台阶是十五级的?”

李志勇一愣,用手指头点着数了两遍,也有些发蒙:“呀,明明是十八级,香茗怎么说是十五级呢?”

呼延云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

目光恍惚,宛如被扔了一块石头的湖面,急剧扩散成一条条环状的波纹,继而纷乱成一片片支离破碎的涟漪。

他咬紧牙,狠狠甩了一下头,那些波纹和涟漪迅即收拢,重新凝聚于双眸之中,仿佛攒发的子弹,瞬间全部集中在汉白玉台阶的一个点上。

他拉起李志勇就跑!

“怎么的了?怎么的了?”李志勇被他拽得踉踉跄跄,有些发蒙。

“快走!希望还来得及!”呼延云大喊道!

尾声

多年以后,目睹了惨剧全过程的人,说起那天早晨六点在冥山殡仪馆发生的事件,依然心有余悸。

最先看到周立平的,是殡仪馆私人物品保管部一位姓魏的女员工。这个保管部位于殡仪馆入口处的左侧房间,里面有好几排自助解码的寄存柜。当时姓魏的穿着一身灰色的制服,正靠在门口啃一根蛋饼油条,就看见“那个下巴像铲子一样的男人”擦着她的肩膀走了进去。据她回忆,周立平面无表情,走路的姿势并不显得急促,反而有些从容。“他走到最里面那列寄存柜,滴滴滴滴按了几个密码,就听见柜门‘哐’一声弹开,很快又关上了。”片刻,周立平走出保管部时,右手揣在上衣的口袋里,口袋有些鼓。

魏姓女员工觉得他有些面熟,直到事件发生后才想起,大约半个月以前,也是这么个大清早,六点多钟,这个男人曾经来过一趟殡仪馆,把什么东西寄存在保管部柜子里,然后就走了。

照规矩,遗体告别仪式都是从早晨六点开始的,爱心慈善基金会提前预订了殡仪馆一号厅,给邢启圣精心布置了灵堂,灵堂里摆满了社会各界赠送的挽联和花圈,灵台上陈列着邢启圣的骨灰盒和巨幅黑白遗照,在鲜花和香烛的簇拥下,照片上的他笑得欣慰而慈祥。

哀乐响起的时候,爱心慈善基金会的大小头目陆陆续续走进了灵堂:陶灼夭搀着父亲陶秉走在最前面,其后跟着崔文涛、翟庆、老廖、老窦、爱心医院李院长等人,邢启贤和邢运达一身黑衣,胳膊上绑着黑纱站在灵堂的一侧,垂着脑袋,静候来宾的吊唁。

站在灵堂门口负责接待的郑贵看到周立平的时候,不禁一愣,虽然给邢启圣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时间和地点并没有对外保密,但基金会可没有通知周立平,他怎么来了?

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郑贵有些害怕。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周立平,却不敢拦他,周立平神色平静,很场面地跟他点了点头,就走进了灵堂。

一开始没人注意到周立平。

陶灼夭搀着陶秉在第一排鞠躬后,正在挨个儿跟邢启贤和邢运达握手的时候,第二排鞠躬的崔文涛和翟庆刚好转过身来。翟庆眼尖,看到了周立平,他横眉立目地走了上来,满脸的横肉攒成一个个死疙瘩,指着周立平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来干吗?给我——”

“滚”字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一声巨响!

“砰!”

翟庆的天灵盖被炸开!脑浆和鲜血顿时迸溅起红白两色的一簇脏污,头盖骨的碎渣撒在地上,竟有噼里啪啦的声响!

直到这时,人们才看见周立平手中握着一把枪。

翟庆的尸身软塌塌地倒在地上。

枪声的回音袅袅。

灵堂里的所有人都死一样僵立在原地。

直到陶灼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人们才像被唤醒一般嗷嗷大叫着向门口冲去!

周立平没有管李院长、老廖、老窦等人,任他们四散奔逃,径直往前走,崔文涛见势不妙,拔腿要逃,刚刚转过身,周立平扬起手“砰砰”就是两枪,正中他的后心。他像被巨石猛撞了一下,仆倒在地,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陶灼夭撇下父亲,往灵堂里面跑去,哗啦啦撞倒了一片花圈,自己也被绊倒,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

陶秉惊恐万状地看着步步逼近的周立平,花白的胡碴乱颤,发抖的嘴唇似乎在求饶,却又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的膝盖软软地弯曲着,仿佛要给周立平跪下。

周立平毫不宽恕地就是一枪!

子弹打穿了陶秉的喉管,他捂着汩汩冒血的咽喉,咕噜咕噜地怪叫了两声,仰倒在地,断了气。

就在这时,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一幕发生了!

邢运达突然从腰里拔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啊啊”大叫着飞扑了过来,一刀扎向了周立平,周立平毫无防备,没来得及闪躲,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扑哧”一声扎进了自己的腹腔!

剧烈的疼痛使他“哎哟”叫了一声。

邢运达的手还握着刀柄,血红的眼睛瞪着周立平的眼睛。

周立平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了邢运达。

直到这时,邢运达的脸上才浮现出了恐惧。

然而周立平并没有开枪,只是用力推了他的肩膀一下,低声骂了一句:“滚开!”

邢运达经不住他这一推,往后倒退时,紧紧攥着的刀子猛地拔了出来,鲜血立刻从周立平的腹部喷出,在地上洒出一条红色的斑带。

周立平呻吟了一声,弯下腰,握枪的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捂住依然在汩汩冒血的伤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邢运达“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忍不住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像个孩子似的喊着:“周哥!周哥!”

趁着这时,邢启贤绕过侄子身后,朝灵堂门口跑去,他跑得飞快,距离门口只有三步了,只要跑出门口,就能逃出生天了!

可惜他命里少了这三步。

周立平抬起头来,望着邢启贤的背影,用尽力气撑直了身子,咬紧牙关,抬起手枪,腹部的剧痛使他的手臂颤抖得无法瞄准,于是他松开捂住伤口的那只沾满鲜血的手,猛地攥紧持枪的手腕,对准邢启贤的后背——

“砰!”

呼啸射出的子弹在邢启贤的后脑勺穿透了一个血窟窿,他踉跄着向前倾倒时,抓住了挂在灵堂门口的一块溅了无数血点子的白色布幔,巨大的力量把布幔生生扯了下来,蒙在了身上……

周立平这才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直到跑出很远,呼延云和李志勇才在路口打到一辆出租车。坐进车,呼延云想说什么,却呼哧呼哧地语不成声,喘了很久,才把自己昨晚在扫鼠岭上约见周立平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李志勇听完目瞪口呆:“这么说,邢启圣和张春阳都是他杀的?”

“对!”呼延云说,“而且,这事儿还没完!”

“没完?什么意思?”

“这个案件中的诸多谜团,绝大部分我都找到了答案,但有两点我始终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呼延云说,“第一,案发那天,在时间非常紧迫的情况下,周立平为什么要开走那辆斯派?那上面没有任何对他不利的证据,就算发现他的指纹,他本来就是那辆车的司机,完全解释得通,何必要多此一举呢?第二,他被拘押了那么久,始终没有说出搬运张春阳尸体这件事,为什么偏偏在陶灼夭回国受审之后,马上就把这件事坦白了呢?要知道这可是一枚重磅炸弹,周立平一定是精心策划,定时起爆的!那么他选择在那个时间起爆这枚炸弹,目的又是什么?我问过周立平,他没有说,直到刚才我才想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