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是勇子哥!”房玫这一声昔日的呼唤,瓦解了屋子里一燃即爆的气氛,也卸去了她用整整十年铸就的包身铠甲。
李志勇绕过桌子,把那张倾倒的椅子扶起来,指着椅子说:“你给我回来,坐下、坐好!”
他的口吻严肃而又带着那么一点点温柔,像是兄长教训离家出走而终于找回的妹妹。
不知是什么情愫,房玫的眼睛划过一道水光,但是她轻轻甩了一下头,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昂首走回原位,用一种非常职业的姿态坐回到了椅子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满脸的桀骜和倔强。
李志勇看了一眼呼延云,呼延云点了点头,对房玫继续说道:“我们在此前访问过朱敏老师,她的说法,跟你刚才所讲的完全不一样。她说你那时胆子小,经常受人欺负,而周立平也是一个在同学中受到排挤的另类,所以你们俩同病相怜,关系很好,曾经一起相互补课,你喜欢看漫画书,周立平就用平时在饭馆、便利店打工的钱买了书借给你,以至于有同学把你们俩的关系说成情侣——不不不,不要急于反驳。”呼延云伸出手,阻止了房玫要说的话,“朱敏老师没有理由对我们撒谎,而且我坚信,假如我们再去寻访你们班的其他同学,一定会听到相同的表述,你刚才说自己很忙,我们也很忙,既然大家都忙,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
房玫张了张嘴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如果一切如朱敏老师所言,你们存在着某种恋爱关系,那么出事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就令人费解,周立平跑到你家,要回借给你的漫画书,就算他存着色心,想要跟你有些亲密的举动,那么应该带的是美食、鲜花或者更多的漫画书吧,揣着那把行凶的榔头做什么?假如说他从一开始就做了‘来硬的’的准备,所以带上了榔头,那就更加匪夷所思了,作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他应该非常认真地勘查过警方和联防队员的巡查和作息时间,怎么会选择在你父亲这位治安办主任回家的时间对你实施侵害?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他对你实施侵害的地点不是卧室而是客厅?按照你在笔录中陈述的,周立平是选择在你给他拿漫画书的时候,从你的背后对你砸了一榔头的,可是我看过犯罪现场的勘查记录,你所有漫画书可都放在卧室的书橱里……”
房玫哑口无言。
呼延云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将军”已经将她逼到死角了:“不知道你看没看过一种名叫‘三仙归洞’的传统戏法,两只碗,三个球,以碗扣球,用筷子一指,再开碗时,碗中的球已经增加或减少。不妨做个比喻,那天晚上在你家里发生的事情也是一场‘三仙归洞’,球有三个,碗还是两只,一只碗上写着‘凶手’,另一只碗上写着‘受害者和保护者’,十年前我们看到,‘凶手’那只碗里扣的是周立平,而另一只碗里扣的是你和你父亲,十年后我们重新打开两只碗时,却发现内容变了,当然,你还在‘受害者和保护者’那只碗里,但是周立平却已经不在‘凶手’那只碗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凶案,‘凶手’那只碗不可能是空的,那么请你告诉我们——”他盯住房玫的眼睛:“碗里面扣的究竟是谁?”
房玫却不敢正眼看他,刻意回避的倾斜目光里充满着惊惧,仿佛是躲在箱子里的人听到了有人在叩击箱子盖。
“相信你还记得西郊连环凶杀案中牺牲的那位女警高小燕吧,她在与凶犯的殊死搏斗中,打碎了他的眼镜,迫使他不得不打碎了高小燕家中的鱼缸来掩盖地上的碎镜片。警方最近将这枚镜片的来源做了回溯。老天有眼,由于那副眼镜存在质量问题,所以售出很少,虽然十年过去,警方还是找到了当年的销售发票,在顾客签名栏上出现了这个人的名字,你看看——”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机推到了房玫的面前,手机屏幕上,正是那张发票的照片。
不用看。
房玫的双眼噙起了泪水,她强忍着没让它们落下。
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
“那么,就让我来讲述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整个事情的经过,如果其中涉及一些可能刺痛你的回忆,请你原谅。”呼延云把手机慢慢地拉回,他站起身,走到饮水机旁边,拿出一个纸杯,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房玫面前,“你的父亲房志峰在和你妈妈离婚后,其实一直都对你有着侵害行为,作为一个严重的暴力性变态者,他利用治安办主任的身份,在西郊犯下了累累罪行,但是随着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一点点收紧,他不可能再像犯下前面三起案件那样为所欲为,但是又欲火中烧,所以那天晚上试图再次对你实施侵害。恰在这时,周立平来到你家中找你要回借出的书,他目睹了这一幕,十分震惊,而房志峰恼羞成怒,意识到一旦周立平把这个事情抖搂出去,自己多年的伪装会立刻暴露,警方也一定会将查找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破重点集中到自己的身上,于是他杀心顿起,趁着周立平不备,用榔头袭击他。但是周立平平时喜欢运动、锻炼身体,反应敏捷,又在身强力壮的年纪,所以不仅夺过了榔头,还反过来击杀了房志峰。”
房玫双手紧紧地搂住纸杯,低着头,眼睛直直地望着杯中因颤抖而漾起的水纹。
“望着倒在地上的房志峰的尸体,周立平并不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正当防卫,而且他肯定听说最近发生在西郊的杀人恶魔就是用榔头作案的,很可能自己在无意中为社会铲除了一害。他走到你的身边,问你怎么样,谁知,这时你提出了一个令他大吃一惊的要求:不要对警方说起房志峰侵犯你这件事——因为你本来就已经饱受摧残,活得畏畏缩缩,如果再被人知道摧残你的竟是亲生父亲,恐怕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世人的白眼和嘲讽,这是本来就精神压力极大、几近崩溃边缘的你,想都不敢想的。”呼延云说,“这可给周立平出了个大难题,他在屋子里跟房志峰搏斗时,留下了大量的指纹、脚印甚至血迹,警方不可能查不出,而且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邻居一定已经报警,无论是打扫还是伪造犯罪现场都来不及,再说他也明白,他看的那些侦探小说或者推理漫画终究只是虚构,现实中真正的罪案很难设计出什么警方勘破不了的诡计,他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能帮到你,那就是自己把这个案子‘顶下来’!”
站在会客室墙角的李志勇望着呼延云,嘴唇闭得紧紧的。
“我还不知道周立平是出于什么原因做出这个会改变他一生命运的重大决定的,但其中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非常喜欢你和同情你。当然他也不傻,他确实准备为了帮助你而坐牢,但是他却并不想因此而丧命,他很清楚警方一定会将房志峰之死与西郊连环凶杀案联系起来甚至并案,所以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建立起一套‘虚虚实实’的证据链,让自己和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存在着一种‘若有还无’的关系。所谓证据,无非人证和物证,在人证上,他走了‘实’的一步,根据新闻上对连环凶杀案的报道,他教你编出一套说辞,甚至还用榔头朝你左肩砸了一下,让他看起来很像是连环凶杀案的真凶;与此同时,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物证上,他又走了‘虚’的一步,他知道警方在你家里所能找到的指纹也好、足迹也罢,仅仅是他杀害了房志峰的证据,凭着这些证据,在司法判决中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房志峰之死与其他三起案件并案,加之他当时又未成年,法院只能轻判。为此,他还特地拿走了那把榔头,因为虽然前面三次犯案已经隔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依然担心榔头上有可能验出前面三起凶案受害者的DNA,一旦被警方提取到,就会建立起他与前面三起凶案的逻辑关系——难为他看了那么多侦探小说和推理漫画,在关键时刻确实帮他成功地走了一段钢丝。
“但是无论多么工于心计,他终究只是个毫无犯罪经验的高中生,在随后警方展开的侦查工作中,有两点超出了他的预料,使他身处险境。首先是他晾在窗台上的鞋底有大量霉菌,而前面三起凶案的犯罪现场,也在罪犯留下的足迹中检测到了霉菌;其次就是根据凶手在高小燕遇害现场打碎鱼缸采用的掩饰性手法,我推理出他是一位推理日漫爱好者,通过这一点,警方甚至在把你家发生的凶案与周立平建立起联系之前,就已经锁定了他为犯罪嫌疑人——再加上他在高小燕遇害的第二天因为眼镜被打碎所以没戴眼镜这样的巧合,这些对他都非常不利。”说到这里,呼延云看了一眼李志勇,“好在,警局中一位有着卓越洞察力的警官,坚持为周立平辩白:每双长期见不到阳光的球鞋鞋底都容易生长霉菌,很可能真凶也把自己作案时穿的鞋子藏在了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此外,真凶可能确实是一个喜欢看推理日漫的人,但是喜欢看推理日漫的人有很多,并不能因为周立平喜欢看,就把他跟真凶画等号——顺便插一句,我可以肯定房志峰正是因为看了周立平借给你的漫画,才在高小燕打碎他的眼镜后,突然想出了那个掩盖的手法——还有周立平的体型和步态很像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可是在接下来的科技鉴证中无法做出同一认定,最终,让已经在走钢丝的半程失去平衡的周立平,再一次找回了平衡,并成功地走到了终点——他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讲到这里,呼延云长出了一口气,他站在会客室宽大的落地窗前向外望去,铁青色的天宇之下,都市的高楼广厦和折街叠桥,都抹了一层锈色,那些在傍晚的街市上纵横有致却又扭曲无定的车流,艰涩而缓慢地移动着长长的身躯,好像久未上油的时光迷失了方向,不辨来路,更不知归途……
他转过身,望着神情恍惚的房玫:“请问,我说得对吗?”
久久地,房玫沉默着,仿佛置身于手术台上的被麻醉患者,直到她明白就算麻醉药劲过去了,屋子里的两个人也不会离开,才慢慢地开了口:“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作为受害者,已经不想追究了……每个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你们又何必把这些旧账翻出来呢?”她抬头看了一眼呼延云,见他神情严肃,换了一副哀求的口吻,“好吧,我承认刚才你说的这些一点儿都不差,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确实是你说的那样,我当时怕极了,周立平明白我不想被人知道我被那个浑蛋侵犯过,就主动提出顶这个案子,不是我强迫他的,我在警方做笔录时给出的口供,也是他教我的……但我是受害者啊,都过去十年了,总不至于现在再来追究我做假口供吧,而且周立平在扫鼠岭新作的大案,跟十年前的案子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们把他抓起来或者关起来都行,但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喂!”呼延云一声怒喝,吓得她闭住了嘴。
也许是怒气塞胸的缘故,呼延云这一声“喂”后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
房玫望着他,也不敢吱声,会客室里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呼延云深呼吸了几口气,才压低了声音对房玫说:“不是只有你才是受害者,周立平也是受害者啊!而且他纯粹是为了保住你的声誉,才在大牢里度过了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如果没有他当年挺身而出,帮你彻底摆脱了旧日的阴影,你能心情放松地考上大学?你能坐在这栋高档写字楼里成为职场达人?我当然不是说要你感谢他什么,旧账要还,旧情却无所谓赊欠,但是你怎么能谈起往事时,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呢?!”
也许是被这番话刺痛,房玫突然激动起来:“你以为我有今天的一切,靠的是周立平的恩赐?胡扯!我能坐在这栋写字楼的这个位置上,完完全全靠的是我自己!我付出了多少努力你知道吗?我起早贪黑,一年又一年,加班加点,没有休息日,没有放过长假,每天我无论上班下班,路上的街灯都是亮的!不错,当年周立平确实帮我摆脱了那些阴影,我得感谢他,没有他我不可能精神放松地考上大学,但摆脱只是暂时的,你用‘彻底’二字来形容,大错特错!没有谁能彻底摆脱肉体被玷污后内心的怆痛,没有谁!我必须不停地奔跑,才能跟那些阴影拉开一段距离,但是只要我停下歇一口气,比如听一首老歌、回一次学校、独自撑着伞在雨中走上一走,甚至像你刚才那样站在窗口望望下面那个黄昏的人间,那些阴影就会像毒蛇一样从我的心里钻出来,绞缠在我的脖子上,简直能把我活活勒死!外人看来我是多么的努力和勤奋,其实我只是在逃命……终于,我有了独立的办公室,我在市中心买了房,我有了心爱的人并跟他结婚,可是我内心深处总有一根弦绷着,就像牙缝里剔不出的肉,我怕被周围的人知道十年前的事,我真的怕极了!这个社会,不管是对手还是爱人,都在想方设法挖你的隐私、找你的软肋,直到你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对于一个女人,还有什么比亲生父亲的强暴更加惨痛?!偏偏在这个时候,你们——还有朱老师,追了上来,把那段阴影重新粘到我的脚下,大声告诉我说‘喏,你丢了东西’,这又何必呢?!”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呼延云望着她,不知是流淌的泪水还是渐渐暗淡的光线,让她的妆容变浅了一些,直到这时才能看出,年纪只有二十八岁的她,脸上的皱纹竟比很多三十八岁的女人还要多、还要深、还要重……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房玫的对面重新坐下,慢慢地说:“不,房玫,你错了,我们今天来不是要谴责什么,更不是要发掘什么,我们只是想搞清周立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为这对侦破扫鼠岭上发生的那起惨案,有着非常非常重要的意义,更因为,直到今天,再一次身陷囹圄的周立平,依然没有试图通过把十年前的案子翻过来替自己脱罪……本来他可以这样做,只要他能证明自己跟十年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无关,证明自己杀死房志峰其实是铲奸除恶的义举,那么就会多少减轻他在扫鼠岭案件中的嫌疑,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宁可在监牢中接受刑警们一次又一次的审讯,他都没有说出跟你有关的一个字……多年以来,我看到了太多太多人性中的恶,人性的复杂使我很难再对一个人做出‘好’和‘坏’这样的判断,更使我倦于谴责谁或者批判什么,但扫鼠岭这个案件太奇特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个案件都是那么的彻底和决绝,能做出这样的大案的人,不是彻底的坏人,就是彻底的好人,总之他应该是一个彻底和决绝的人,我们只是想搞清楚周立平到底是不是这样一个人……至于其他,请你放心,我们已经和找到那张签名发票的警官打过招呼,并获得保证:她只会把相关物证提交上级备案,等周立平被证明并非扫鼠岭案件的凶手之后,由有关部门出面,恢复周立平的无罪之身,并给予他一定的经济补偿,帮他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只要周立平不主动提出要求,就绝不会向媒体和新闻界公布旧案的真相——我坚信他会继续帮你保守已经保守了十年的秘密,所以——绝不会影响到你现在和未来的生活。”
一番话,瞬间搬走了压在房玫心上的巨石,她捂住脸,呜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为我坐了那么多年的牢,我却一直不敢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我真的不敢……我婚礼那天,正在给嘉宾敬酒的时候,看见朱老师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满脸的哀伤,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周立平站在酒店对面的街道往我这边看。我害怕极了,可是一转眼,他不见了,他再也没来打扰过我,我知道他可能就是想看看他用整整十年保护的女孩变成新娘的样子,看到了,放心了,就走了……”
7
李志勇把车开得飞快,在傍晚泥滞的车流与人流中,像喷着火的野牛一样横冲直撞,有好几次都差点剐到车或撞到人,但他不管,把上半身伏在方向盘上,脸几乎贴到玻璃窗上,就这么摆出一副要跟谁拼命的姿态往前开着,他的小眼睛从来没有瞪得这么圆、这么大过,但眼珠子里一片空洞和茫然,好像一位患了白内障根本看不见东西的患者……
这可把坐在副驾上的呼延云吓得不轻。刚才从写字楼下来时,李志勇就一直把后背贴在电梯厢板上,弯着腰,大脑袋耷拉着,脖子像被斩断一样直不起来。刚一出电梯,他的手机响了,接听了没两句,他本来就苍白的脸孔变得更加灰白,大步往停车场走去,呼延云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上了车以后,他就像F1赛车手一样开上了街,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眉瞪眼地往前开,呼延云只好偷偷地扣紧了安全带。
直到车子停下时,呼延云才发现他们又一次来到了社保中心门口,李志勇跳下驾驶位就往里面冲,连手刹都忘了拉上。呼延云赶紧从副驾绕过来,把手刹拉上并锁好车,再往社保中心走。刚走上台阶,就听见了里面传来刺耳的吼叫声,他赶紧推开门进了去,见李志勇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正疯狂地挥舞着手臂,嚷着什么,他的脸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是红的,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乍猛着,因为过于愤怒,脖子、胳膊和手背上的血管一根根暴起,眼角也绽开了红丝,好像被怒火撑裂了一样。
“就这么一件事儿,就这么一张表,就这么一个月不到,你们来来回回让我跑了三次了!第一次你们说不许参保人亲属代缴,必须参保人自缴,结果闹了半天,是你们自己定的章程,国家根本没有规定;第二次你们说登记表必须附上被缴人的身份证复印件正反面,我问你们早怎么不说,你们说早先没有硬性规定,现在严格了,我倒霉,我认投,我回家拿了我妈的身份证,复印了正反面给你们交上来,临走前怕你们又出幺蛾子,还特地问了有没有其他更改的地方,别老让我一回回跑,你们说没有;今天又跟我说表上面登记的这个银行不行,必须填写指定的本市商业银行,没有这家商业银行卡的还得先去办卡——你们自己说说,你们是不是折腾人玩儿呢?!”
那些坐在玻璃隔断后面的工作人员,还是差相仿佛的面貌和神情,他们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志勇暴跳如雷,嘴角似乎还都挂着一丝笑意。有个脸孔狭长、戴着黑边眼镜、身穿深灰色工装的女人从隔断后面慢条斯理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个胖硕的玻璃缸,缸子里泡着枸杞、金橘、桂圆、红枣之类的东西,她走到李志勇面前,用一种故意拖长的腔调说:“小伙子,我们这都是工作,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还什么折腾人玩儿,这话说得可太不合适了啊!”
“你们就是折腾人玩儿!就因为第一次你们叫我来时,为了参保人代缴的规定,我的朋友帮我说了几句公道话,你们就报复我!”李志勇喘着粗气,愤恨而又无奈地说,“你们天天就坐在这个大厅里,什么事儿都不用做,盖几个戳、喝几杯茶,闲得无聊就给我们找各种各样的麻烦,从中找乐子、寻开心,你们照照镜子,看看现在你们脸上的笑,那么得意,那么优越,你们就笑吧,放开了笑、敞开了笑,有本事就永远这么笑下去!”
那位身穿深灰色工装的女人优雅地点了点头,喝了一口玻璃缸里的养生茶,然后把喝进嘴里的一粒枸杞“噗”一声唾回了玻璃缸,抬起头望着李志勇,脸上浮着微笑,用下巴点了点他手里的那张表格:“那您这事儿今天还办不办?不办的话我们可就要下班了啊……”
呼延云怕李志勇真的揍她一顿,硬拖着他离开了。
回到车里,坐在驾驶位上,李志勇还在浑身发抖,他几次想把那张表格撕了,临了却又撕不下去,最后把额头重重地撞在方向盘上,半天没有抬起来。
“实在不行的话,回头等老马回来,让他帮你办这个事儿吧。”呼延云小心翼翼地把那张表格从李志勇的指头缝里取了过来。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志勇抬起头来,他的眼珠子红红的,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不停地、使劲地吞咽着什么。
一时间,呼延云也不知道该劝他什么好,只是这么默默地坐在副驾上,看着原本拥挤杂乱的街道人烟渐稀、喧嚣渐寂。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满地的落叶被成片成片地从街头掀到街尾,仿佛是暮光在大地上掀起的涟漪……
车子重新发动了,一直朝西开去,在驶过无数个闪烁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甩在身后,因而天空更加开阔之后,西山那有如兽脊般雄阔而连绵的身影渐渐浮现出来,并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凛冽的空气中散发着一种清新的、只有春天的柳树刚刚抽出嫩芽时才会发出的气味儿,这不应时的气味儿闻起来有些苦,有些甜,又有些酸,在这萧瑟的深秋,令人感觉到了凛冬那新硎初发、兴奋不已的杀意。
出乎呼延云所料,车子在经过李志勇家的门口时,并没有停下,反而继续朝西北的方向开去。七拐八拐之后,突然一个急转,钻进了一条小巷,呼延云这才认出,这是通往扫鼠岭地铁站的那条小巷。但再一次出乎他所料的是,在经过那扇进入苗圃的铁栅栏门时,车子依然往前,没有停下,一直开到巷子的西头左转,李志勇狠狠一脚油门,车轮在沙土路上嚓啦啦啦纵身一跃,开到了一个水泥高台上停下。
李志勇和车子一起呼哧呼哧地喘了很久的粗气,才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再一次打碎了山岭的寂静,听起来让人格外心慌。
李志勇跳下车,迷惘的目光先是投向高台下面的苗圃:三座地铁入口像是永久遗弃的三口棺材,被围墙圈禁在一片荒烟蔓草之中。接着他又望向更加辽远的东边,那座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的巨大都市,在被狂风吹打得一片纷乱的夜色中泼洒着灿烂的虚像,恍如梦境。
“十年,整整十年啊……”他嘴里喃喃着,“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第九章
1
走出高铁车厢的一瞬间,郭小芬后悔衣服带得少了,天气预报说这场突然袭来的寒流是中国南方十年不遇的,所言不虚。车站的地面、站牌和护栏上浮着一层瑟瑟的银色,LED电子屏不知道什么时候坏了,哆哆嗦嗦地滚动着一串莫名其妙的字节,一阵又一阵的寒风切开天棚,直灌下来,像用刀子削着刀削面一样,飕飕飕地,把温度越削越低。手和脸这些裸露在外的皮肤就不必说了,浑身上下冷到她怀疑所有衣服都是镂空的,就连用鞋袜套着的脚丫也冻得生疼。她竖起风衣的领子,把手揣在兜里,窝着脖子,一瘸一拐地跟在马笑中身后走出出站口,来到空旷的站前广场上。这里除了一辆黑色的警务车和一个穿着军大衣卖煮茶叶蛋的老头,连条狗都没有,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铅灰色水泥地,仰头是同样铅灰色的、宛如把脚下的水泥地敷了一层冰倒挂上去的天空。
马笑中骂骂咧咧地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还没说几句,一辆跟这倒霉天气十分般配的灰色途胜就冒了出来,一直开到他们面前停下。司机跳下车,是个穿着褐色皮夹克的小个子,瘦瘦的腮帮子包着棱角分明的脸骨,眼窝凹得有些深,嘴巴却又冒得有些凸,笑起来像是强撑起一把伞骨坏了的伞,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马笑中拉开车门,让郭小芬坐进后排,自己跑到副驾坐下,待小个子回到车里,给他们做了介绍。小个子名叫肖春华,县公安局刑警,几年前曾经在望月园派出所实训过一个月,马笑中待他如同兄弟,此次来县城之前,专门给他打电话请他帮忙,肖春华当然是屁颠儿屁颠儿来招呼了。
“这鬼天气,真他妈冷!”马笑中打开车上的暖风,往后背座椅上一靠,问肖春华,“让你帮我查那董玥,找到没有?”
“查了,她的手机一直关机,我还在找……”肖春华一边开车一边说,“最近返乡的年轻人特别多,上边要求我们加强管理,哪儿那么容易啊,就县局这点儿人手,连统计人名都统计不过来……”
“都是在大城市锻炼过的年轻人,别把他们当包袱,用到位了都是人才。”马笑中掏出一包烟,刚要拎出一根,回头看了一眼郭小芬,又把烟塞回了兜里。
“人才又咋样,在你们那里站不住脚,回来就业更难,国企机关早就被一个萝卜一个坑占得满满的了,私企民企的又都是家族的,你跟人家不是一个姓,就算本事大到天上也坐不了老板椅……”
“那咋办?也不能看着他们无所事事地在社会上漂着吧?”
“所以说头疼呢。”肖春华苦笑道,“不过其实倒也没有那么糟糕,政府在政策上给他们自主创业不少扶持,贴息贷款、减免税收啥的,但苦干一两年没收获,有些年轻人就气馁了,觉得在外面拼了个头破血流,回到家乡还是一败涂地,酗酒吸毒、自暴自弃的人就越来越多,都跑到‘鬼城’去,活得跟群鬼似的……”
“‘鬼城’是什么?”马笑中一愣。
“前些年,县里为了政绩,拼命贷款造新城,万丈高楼平地起,烂钱坏账一大堆,这两年国家整顿房地产市场和金融市场,那些新城建设到一半就烂尾了,根本没人住,也没人管,没水没电,一到晚上黑幢幢一大片,戳在郊外跟要闹鬼似的,流浪汉、失业青年甚至逃犯什么的就都往那里去,你们知道香港那九龙城寨吧,这些新城就是一个个新的九龙城寨。”
“那还了得,长此以往不就成了法外之地了?将来搞不好容易出大麻烦啊!”马笑中说。
“还用将来?现在就够麻烦的了!”肖春华说,“黄赌毒,还有些诈骗团伙什么的都往那里汇聚,跟下水道似的。”
“早点儿抓啊,这个跟洗衣服一个道理,刚沾上脏东西马上洗,还洗得掉,时间一长可就跟烙上似的,怎么都弄不干净了。”
“谁说不是呢,可是我们的警力不足啊!光维护老城区的治安就累够呛了,新城属于郊区,本来就是三不管的地界,现在一烂尾,更没人想捅这马蜂窝了。”肖春华好奇地看了马笑中一眼,“所长你一向社会,这些咋都不知道啊。”
“我这纯粹是在大城市里宅的,不了解外面的情况。”马笑中敲了敲自己的大脑壳,“对了,现在咱们去哪儿?”
肖春华看了看手表:“这都快五点了,一会儿太阳落山就更冷了,我给你们找个饭店吃顿饭,然后附近宾馆住一晚,明早我再开车来接你们,要是有了董玥的消息,咱们再一起去找她。”
马笑中说了句“行”,然后继续跟肖春华聊着地方治安上的一些事儿,郭小芬却有些心神不定。车里面虽然呜呜地开着暖风,但车子外面的寒风还是蛇一样咝咝咝吐着信子从窗户缝钻进来,把好容易攒起来的一点儿热乎气儿又挤了个干净。很久不动的手脚起初冰凉,后来是麻木,接着,麻木的感觉悄然袭上心房,让她的心口像被剜了个窟窿一样空空荡荡的……
她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面:傍晚的县城像大漠中被遗弃的古城一样荒凉,临街新旧不等、高低不一的楼盘和藏身在它们后面低矮破败的砖瓦房,一俱没有灯光,死气沉沉。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一辆涂着无痛人流广告的小巴车缓缓驶过,显得诡异莫名。也许是天气太冷,没有客人上门的缘故,沿街的商家早早就关了门,就连县政府隔壁那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也不例外:银行、邮局和保险公司落了锁不说,百货商场门口挂着的黑色挡风帘,像肌无力患者的眼皮一样耷拉着,根本无人进出,只有电影院门前横着一溜烤肉串、烤红薯、烤豆泡的车子,闪着明明灭灭的炭火,一家水果店的女店主把一箱冻烂了的梨往垃圾筐里倾倒,冷漠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恶毒的嘲笑,仿佛早就盼着那些梨死掉而它们竟终于死掉了。快要驶近街心公园时,突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广场舞的音乐声,近了一看,原来只有三个站得参差不齐、衣服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大妈在跳舞,如此稀疏且上了年纪的队伍,跳的竟然是火箭少女的《卡路里》,她们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扭动着肥厚的腰肢、摇摆着垮塌的屁股,一丝不苟地将每一个舞蹈动作用尽可能丑的方式做到位,尤其是跟着拉杆音箱里的杨超越一起喊出那句高亢无比的“燃烧你的卡路里”的时候,她们奋力推出的凌空一掌,倘若不是一丸昏沉沉的夕阳实在惨淡,竟颇有几分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雄壮。
“停一下!”马笑中突然指着街边对肖春华说。
“咋了?”肖春华赶紧靠边停车。
马笑中跳下车,钻进了唯一一家还没有打烊的服装店。
就在这时,郭小芬抻了抻僵硬的手指,把手机从兜里拿了出来,搜出一个地址给肖春华看:“这个地方,离县城远吗?”
“不算远。”肖春华说。
“那,明天咱们去这儿一趟行不?”
肖春华点点头:“没问题。”
就在这时,马笑中回来了,一上车就把一件厚实的雾粉色毛呢大衣扔在了郭小芬的怀里,然后对肖春华说:“开车。”
郭小芬看了一眼矮胖子的后脑勺,山坡一样隆起的枕骨,硬得不容分说。
她慢慢地把毛呢大衣披在了身上。
2
第二天一早,肖春华来到宾馆,告诉正在吃早饭的马笑中和郭小芬,还是没找到董玥,“不行我先带你们去郭记者要去的地方吧?”
马笑中有些吃惊地问郭小芬:“你要去哪儿啊?”
郭小芬低着头把碗里的白米粥一口一口喝完,没有说话。
途胜在公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拐进一座镇子里。虽然已经是上午八点半了,但除了供销社和信贷社门口的大树下聚着一些下棋的老人之外,整个镇子显得空荡荡的,就连正在举行升旗仪式的小学操场上也看不到几个孩子。“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肖春华这样解释道,但当马笑中问他“你不是说这两年他们都回来了么”的时候,他尴尬地一笑说:“他们回也不会回到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