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芬慢慢地站起身:“看来邢副会长他们说得没错,‘同行是冤家’这句话,到哪儿都适用。”
姓岳的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邢副会长说,你不过是自己办慈善组织搞不到钱,就妒忌爱心慈善基金会,听说人家出事了,专门跑到这里来,打着给媒体爆料的旗号敲诈勒索,看来是真的。”
姓岳的气得嘴唇颤抖:“你……你别血口喷人,我们自己的慈善组织几年前就被他们整垮了!我搞的哪门子钱?!”
郭小芬一边拉开玻璃推拉门往外下台阶,一边说:“你刚刚说的,咱们是两条道儿上的人,没什么好谈的了。”
姓岳的跳起来,绕过桌子跑上前,想拉她的胳膊,犹豫了一下拉住了她的挎包带子:“你回来,你回来……咱们把话说说清楚。”
直到郭小芬坐回到他的对面,姓岳的才放下心来。郭小芬坦诚地向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今天下午去荷风大酒店所为何事,姓岳的神情显得平和了许多,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
作为资深记者,郭小芬接触过形形色色的采访对象,很多受访者一开始都表现得非常不配合,这种情况下,刻意讨好对方,反而会让对方看不起,最好的方式是先激怒之,形成某种敌对的状态,然后再设法缓和……人的心理很奇怪,曾经的对手一旦化敌为友,反而容易惺惺相惜,产生好感和亲近感——这一招用在姓岳的身上,果然好使。
“我叫岳绍,原来在A省的一所民办小学做校长。A省偏僻落后,仅有的几个产业都是污染大户,导致这些年各种患畸形、先天病、罕见病的孩子出生率特别高,到乡间走一遭,家家户户门口都蹲着几个俗称‘白蜡杆’的孩子——因为这种患儿往往神情呆滞像白痴一样,面色蜡黄,营养缺乏瘦成了麻秆。在山间、野地、河流,经常能看到他们的尸体,一问爹妈,都说是自己跑出家门,失足摔死或溺死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这些爹妈自己知道……几年前,我们几个民办小学的校长到市里开会时,一合计,那些患儿有病是有病,但很多智力发育并没有问题,病也没到治不了的地步,如果放着不管,就是等死。于是我们给市里写材料、打报告,申请救助,可根本没人搭理我们,我们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干脆联合起来,自己组织了一个名叫香樟树的慈善组织,在每个镇里承包一处废弃的院子,重新搭上围墙、盖起房子当护育院,让那些患儿的爹妈把孩子送来,交上一点钱,我们再到处找有良心的企业和个人募捐,雇人照护他们和给他们治病。董心兰和小武都是这么来的,虽说从开办那天起,香樟树就一直缺吃少穿、缺医少药,但是孩子们很听话、很懂事,其他民间慈善组织也都愿意伸手拉我们一把,所以我们有干劲,孩子眼里也看得到希望,日子过得挺快乐。特别是小武,有一次赶上北京儿童医院的先心病专家来省人民医院会诊,我们听说了消息,雇了辆车把他送过去,那专家免费给他做手术,居然把病给他治好了。小武特别高兴,从此对香樟树死心塌地的,赶都赶不走,我们就干脆让他留下来帮忙照顾其他小朋友……”
岳绍望着外面的夜色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是在怀念曾经的美好时光,然后叹了一口气:“后来,爱心慈善基金会办起来了,说是跟我们一样的民办,但他们有后台、有背景……接着突然之间,我们接到通知,说是为了加强管理,所有的民办慈善组织都要纳入爱心慈善基金会,成为其下属机构,接受其领导,我们非常生气,跑到市里反映情况,就问我们也是民办,他们也是民办,凭啥他们领导我们?”
“结果呢?”郭小芬问。
“结果?结果就是包括我在内的好几位老师被罢免了。免了就免了吧,拢共就那几百块钱薪水,有它没它还不一个样……可万万没想到,很快,拆迁队开着推土机来了,把我们辛辛苦苦、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护育院给拆了,就一眨眼的工夫啊,那些我们和孩子们一起种下的花草树木,嘁里咔嚓全铲没了。看着那一堆堆碎砖乱瓦,还有埋在土里的小黑板、手风琴、孩子们的画儿,自制的轮椅和拐杖,我们哭,孩子们也抱在一起哭,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啊!”
说到这里,岳绍有些哽咽,郭小芬跟面条铺老板要来一壶白水,给岳绍面前的玻璃杯慢慢斟上。
岳绍喝了几口,心情平复了一点,继续讲道:“我们正在发愁怎么安置孩子们呢,谁知爱心慈善基金会早就帮我们‘考虑’好了,就由那个崔文涛和刚死了的邢启圣带队,到各个护育院‘挑人’带到福利院去——”
郭小芬有些吃惊:“挑什么人?”
“当然是挑他们‘用得上’的人,比如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像董心兰,还有那些有可能随着长大而病况自愈或改善的,这可以作为他们将来向社会夸耀自己功绩时的‘人证’。像小武这样的,他们尤其重视,因为只要把病历什么的改一改,就成了他是在爱心医院治好的先心病,每年都可以拿出来现身说法,对外展览,以骗取更多的社会募捐。”
“原来是这样!”郭小芬恍然大悟,“我说为什么爱心医院每年都会把他们从A省带到这里呢……那么,剩下的孩子呢?”
“剩下的孩子他们就不管了,反正是我们的护育院不许办,他们的福利院也不收,而患儿的家长也多半不肯再把孩子领回家,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没有着落的孩子失踪或死去……”岳绍的神情一片黯然,“后来,我们也尝试过私下组织几个人,按照护育院的模式收养孩子,但是只要他们得到风声,就带着一群地痞流氓来打砸,把看上眼的孩子抢走,小李颖就是这么被他们掠走的——”
郭小芬皱起眉头:“岳老师,我不大懂,不过是一群患病的孩子,爱心慈善基金会何苦要来争抢,把其他的民办护育院搞垮了,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说来说去,这里面还是个利益问题。”
“利益?”郭小芬越发不明白了,“既然是公益慈善组织,能有什么利益问题?”
“在外人看来,公益慈善组织是个没有什么‘油水’的地方,其实大错特错。”岳绍用手指戳着长条桌的桌面,低声说,“从国家的层面讲,每年对公益慈善组织会有财政拨款,会对款项的流向进行严格的审计,但是国家需要救助的人很多,仅从孤儿和被遗弃的儿童来看,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国家拨款再多也只是杯水车薪。这种情况下,国家是支持公益慈善组织向社会募捐的,对于募捐数额比较大的企业和个人,也给予相关的减税政策——应该说我国绝大部分公益慈善组织都是奉公守法,扶危济困,全心全意投入公益慈善事业的,但也有极个别爱心慈善基金会这样的,想方设法钻国家政策的空子大捞特捞一笔。”
“怎么个捞法?”
“这么说吧,那些渴望获得减税政策的企业和富豪们,如果有很多公益慈善组织可以选择,那么他们当然是对比哪家在社会上的口碑好、救助的孩子多,就捐款给哪家——那么,假如一个省只有一家公益慈善组织呢?”
郭小芬恍然大悟!
岳绍继续说:“这样一来,本来捐款企业是甲方,一下子变成了乙方,因为对于公益慈善组织而言,你爱捐不捐,你要不捐有的是人捐,你要想获得减税政策,非捐给我不可——而且不给我个人好处,我就有拒收的权利!于是募捐的款项中存在着大量的返点和抽成——”
“这些返点和抽成的比例是多少?”
“照爱心慈善基金会定的‘规矩’,一般是3到5——”
“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郭小芬十分吃惊,“那岂不是企业捐款一个亿,他们就能捞到三百万到五百万?”
“不是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而是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五十。”岳绍冷冷地说。
郭小芬半天合不上嘴巴。
“捐款一个亿,半数进了陶秉和邢启贤他们的个人腰包,当然这还不算完,在爱心慈善基金会的‘业务’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洗钱。由于是社会募捐,对款项的流向,审计和监察都有一定难度,于是就有一些黑钱以募捐的名义从爱心慈善基金会手中洗过,陶秉和邢启贤他们当然要雁过拔毛,像翟庆之流,过去都是混黑社会的,现在专门帮爱心慈善基金会打理洗钱的业务……”岳绍道,“除此之外,爱心慈善基金会在赚钱方面还有校园贷和房地产这两项,但两年前校园贷逼死了一个女学生,那学生的老爸据说是警界的大官,所以校园贷被迫停了一阵子,最近又死灰复燃,而房地产现在他们可是照样在做。”
郭小芬打断他道:“我不太懂,一个慈善组织搞的哪门子房地产,又怎么赚钱呢?”
“房地产的利润主要在哪里?无非就是地价和售价之间的差价,政府出售土地的价格越高,楼盘的售价也就越高,对不对?那么好,假如政府给的建设用地不收费,而楼盘照样以商品房的高昂价格售出呢?”
郭小芬摇摇头:“这怎么可能?但凡是建设用地,政府一定是要出售的啊,怎么能不收费呢?”
“有个例外。”岳绍慢慢地说,“国家有明文规定,慈善组织建设养老院、福利院的土地,在地价上可以享受巨大的优惠甚至可以免除收费。”
“这是个好政策啊……我不懂了,爱心慈善基金会他们又能怎么钻空子?”
“他们可以建设老年公寓啊。”
“老年公寓?”
“你看,比如国家批了一块可以盖五栋楼的土地给他们,他们建起一个有围墙的独立小区,拿出其中一栋盖起了养老院或福利院,剩下四栋建成之后按照市场价销售,这不等于拿国家白给他们的地皮建商品房出售吗?”
“可是这样的房子能取得大产权吗?”
“这样的房子当然无法马上获得‘大产权’。”岳绍说,“不过,这类房屋在出售时会签另外一份合同,就是购买者会获得‘养老居住权’七十年甚至更长,而且会享受那个小区里唯一一栋真实养老院的各种福利,水、电、网线、物业全部免费,你说有没有诱惑力?”
听到这么多闻所未闻的内幕,郭小芬原本就沉甸甸的脑袋,不觉有些胀痛:“所以他们才要把其他的民办慈善组织全部搞垮,把获得财富的渠道统统抓在自己的手里,然后就可以为所欲为:利用税收政策诈捐、利用善款实施金融犯罪、利用土地优惠政策投机倒把、洗黑钱……可是这几年国家反腐力度空前强大,难道他们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他们怕得要死呢,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况且他们做的每一件坏事,都要牵扯无数个部门和个人,那些给他们开绿灯的都要分一杯羹,想收手为时已晚,而且越是知道自己快要完蛋,越是要拼命地捞,反正最后不是自己的,也不能留给别人……其实这些事情,我们都明白,但毫无办法。他们抢走孩子的时候,我是难过,但转念一想,他们的福利院比我们的条件好得多,虽说孩子们是被利用,但比跟着我们这些穷教师吃糠咽菜强吧。可既然你们利用孩子,就好好利用啊,别要了他们的命啊……”说着说着,岳绍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
郭小芬从旁边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纸巾递给岳绍,岳绍使劲揉搓着,而那纸巾一如他胸中的块垒,无论怎样都揉不平、搓不顺:“听说扫鼠岭的案件后,我赶紧动身赶过来,就想找邢启贤和崔文涛问个明白,结果反而被翟庆打了一顿……文人无能,不过这笔账可没那么容易算完!”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郭小芬问。
“反正我已经来了,怎么都要往上面告一告,这几年国家风气越来越正,扫黑除恶又动真格的,我就不信爱心慈善基金会那帮人能一直嚣张下去!”
郭小芬想了一想说:“我估计你所谓的‘告一告’,其实拿不出多少实际的证据,对吗?”
岳绍苦笑着点了点头:“咱一个老百姓,到哪儿去找什么实际的证据啊!”
“眼下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郭小芬沉吟片刻道,“搁在平时,无凭无据的,警方想查爱心慈善基金会也找不到借口,现在不一样了,扫鼠岭案件闹得这么大,按照侦查程序,任何人提供的任何跟案情相关的线索,警方都不能放过,必须投入人力物力反复核实,所以你现在去举报爱心慈善基金会,警方可以搂草打兔子,一股脑儿地查了——”
岳绍连连点头:“好主意,好主意!”
郭小芬掏出手机,给马笑中打了个电话,让他来附近接自己一趟,然后对岳绍说:“这段时间,你要注意自己的个人安全,从今天开始你住到我的一位当警察的老朋友家中去,他会教你怎样按照程序举报爱心慈善基金会的违法犯罪问题。”
岳绍高兴极了,除了“谢谢”二字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自己大概也觉得光说“谢谢”实在尴尬,就埋着头把碗里剩下的面条吱溜吱溜吃光……望着他笨拙的样子,郭小芬觉得又好笑又辛酸。
8
结了账,出了门,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左右,街道比刚才更黑暗了一些。郭小芬跟马笑中约定的接头地点,在拐几个弯以后稍微宽敞些的一条主路上,她跟岳绍肩并肩地一起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聊着什么,街上没有车,也没有别的人,空荡荡的,分外安静。
“我也在民办小学当过代课教师。”郭小芬说。
岳绍有点儿没想到:“你?”
“是真的,还是上大学那会儿,放假了,没别的事情可做,就跟志愿者组织联系,去偏远的小山村当一段时间的代课教师,那段时间很苦,不过也留下了很多美好的记忆,孩子们读书倒都读得一般,但不管男女,都跳得非常好的皮筋,我都跳不过他们。”
“哈哈,一听你这个话,就是真在偏远山区的民办小学待过的,穷啊,买不起别的体育用品,就是跳皮筋……”
郭小芬把手揣在兜里,望着夜空中的流云回忆道:“我带的那个班也有一个残疾的孩子,是个女孩,得了一种叫神经纤维瘤的怪病,驼着背,走不动路。可是她特别想上学,我就每天早晨到她家门口去背她上学,放学再把她背回家,临别她总不忘了跟我说:‘郭老师,谢谢您,明早一定要记得来接我……’后来假期结束了,我回到大学,还收到了她的信,她说我走后,她哭了很久很久,因为没有人再去接她上学了……直到现在,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她,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了。有时工作太累了,或者遇到不开心的事,也想买张火车票,回到那小山村去,看看我教过的孩子们,也许他们还在等着我去接他们,当然我知道这一切只是幻想,不切实际的幻想……”
“是啊,既然你已经把家安在这大城市了,就别老想着回农村了。”岳绍劝她道。
“可我的家不在这里。”郭小芬慢慢地说,“我在这座城市工作了很多年,但没有户口,买不起房……”
“女孩子么,找个有本市户口的人一嫁,不就行了。”
“我想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可是他真正喜欢的是另外一个女孩……”郭小芬扬起脸庞,惆怅地说,“我又不愿意将就,就一直这么一个人。”
岳绍不知道这种话该怎么往下接,只好沉默不语。
再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到达和马笑中约定的地点了。
行人灯熄灭了红色,亮起了绿色。
郭小芬跟岳绍一起走过马路,她突然说:“要是爱心慈善基金会被查了,你们那个香樟树也许能重新办起来,到那时,我去给你们当民办教师吧!”
岳绍点点头,又苦笑着摇摇头:“就算是陶秉邢启贤他们倒了,‘补位’的恐怕也不是我们。”
“振作起来!”郭小芬望着他鼓励道,“要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要相信终有一天我们会把孩子们都接回来——”
轰隆隆隆!
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突然扑向耳际!
黑暗中,一头巨大的怪兽从街道另一端风驰电掣地冲向他们!
由于速度太快了,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郭小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已经被岳绍猛地推开,她仰面摔倒在地上,剧烈颠簸的视线只看到几个片段:岳绍飞到半空中,翻滚了几下,然后整个身体狠狠地砸在地上,“砰”的一声巨响!
接着,那头巨大的怪兽已经消失在了街角,远远地传来它狞笑一般的呼啸……
郭小芬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岳绍走去。
岳绍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体像通电似的一颤一颤的,每颤抖一下,他的嘴角就往外喷出一口血水,最后血喷光了,就开始吐红色的血沫子,在嘴角边积成一个小血洼。
“岳老师,岳老师……”郭小芬跪倒在他身边,一边咳嗽,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他。
岳绍望着她,笑了一下,嘴唇嗫嚅着什么。
郭小芬趴在他的耳边:“你别急,你慢慢说……”
“接回来,把他们,接回来……”
“我答应你,我把他们接回来,一个不少,都接回来。”
郭小芬坐起身,摸索着寻找手机,想打一二〇求救,可能手机在刚才岳绍推开她的时候摔出衣兜了,怎么都找不到……
行人灯熄灭了绿灯,亮起了红灯。
红色的灯光在柏油路上淋漓出狭长的一条。
郭小芬呆呆地坐在地上,她知道手机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已经摔坏无法呼救了;她知道呼救没有用了,就算救护车赶来也救不活岳绍了;她知道这不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就算他们遵守交通规则也难逃一死,黑暗的本质就是吞没一切色泽,无所谓红灯绿灯……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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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于警方和爱心慈善基金会内部的强大压力,陶灼夭终于从巴黎坐飞机回国,一下飞机就被专案组刑警们直接带回了市局进行突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