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香茗点了点头:“有。”

“为什么?凭什么?”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再一次蹿了起来,“就因为没有找到那把榔头,你就要让一个背负四条人命的凶手逍遥法外?别看他是未成年人,四条人命够他关一辈子的!”

“也许你没有看我的报告。”林香茗平静地说,“我没有否定他杀死了房志峰,但另外三位死者:杨桦、小吴和高小燕,我认为并不是他杀死的。理由有很多,除了没有找到凶器之外,最重要的是在房玫受袭事件中,作案者的犯罪手段和行为模式都与前面几起案件呈现了本质上的不同——”

“我怎么没看出有什么不同?”李志勇气冲冲地打断了他道,“不就是这回并非从楼道里突袭,而是敲开门进屋之后再砸头!”

“就你说的这一点,已经是巨大的差异了。根据你在案情分析会上做出的推理,前三起案件的受害者都与凶手认识,但不算太熟,只能让受害者放松警惕,却还远远达不到开门请进、登堂入室的地步——这也恰恰是凶手在选择受害者时设定的前提条件。如果你了解行为科学和犯罪心理学,就会明白,连环杀人凶手对受害者的甄选遵循着极为严格的标准,这不是因为吃惯了咸豆腐脑儿就吃不下甜豆花儿,而是基于自保和隐蔽的需要。有一点可以证明,前两起案件,为什么你和高小燕调查走访了那么长时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与两位受害者都有关联的嫌疑人,就是因为凶手在选择受害者时,是以自己和受害者在警方的调查中建立不起任何纽带关系为绝对前提的,这是他的隐身衣和防护伞,一个窟窿都破不起的,否则他就要暴露、就要被捕。而房玫对于周立平而言呢,同班同学、互相借书,当晚周立平去房玫家之前还打了她家的座机问她在不在,进屋后‘行凶’时不戴手套,逃走时也不做任何掩饰和化装,就算没有呼延云的推理,警方在随后的排查中也会轻而易举地锁定他,这哪里像是一个已经连续杀害三人的凶手所为!何况在他被捕后,警方也没有发现他与前面三位受害者有过一丝一毫的关系和联系。”

“据我所知,对于连环杀人犯而言,当警方或外界环境给予过大的压力时,是有可能导致他的行为出现像基因突变那样的改变的。”李志勇不服气地说,“周立平被捕前,警方、治安联防以及群众已经织好了一张搜捕他的天罗地网,向他不断收拢,他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对略熟悉的人发起突袭,因为那些人都提高了警惕,但是兽欲又没法满足,所以他只能向对他完全没有防备的熟人下手了,反正他最后也可以杀死受害者,不怕暴露——”

突然,他怔住了。

他意识到了这句话中的巨大漏洞。

“是啊!”林香茗幽幽地说,“问题就在于,既然已经杀死了房志峰,周立平为什么没有一脚踹开那扇薄薄的房门,杀房玫灭口呢?”

李志勇半天说不出话来。就在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盘蒜蓉莜麦菜和两碗米饭,放在了他们的桌子上,转身回厨房去了。两个人探出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李志勇先开了腔:“你刚刚提到了呼延云的推理,难道不恰恰因为刘思缈在还原碎玻璃鱼缸时发现了眼镜碎片,而呼延云根据眼镜碎片做出了推理,我们才在案发后迅速抓住了周立平吗?虽然那个人渣在被捕后来了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但据他的同学说,小燕被害后的第二天,那个人渣确实没戴眼镜,由于上课时看不清板书,还找同学借笔记来抄,同学问他眼镜去哪儿了,他说是打碎了。这个推理在你那里难道也一文不值?”

“我不否认推理是一种基于科学与逻辑的真相还原,但这个还原必须依靠证据的证实,否则就算再精彩也只是真相的最大可能——99%地接近真相也不等于真相。”林香茗说,“呼延云确实推理出了真凶可能是一个喜欢看推理漫画的人,但是喜欢看推理漫画的人有很多,并不能因为周立平喜欢看推理漫画,就把他跟真凶画等号。这个证据是不充分的,对于与凶手做同一认定而言,只有或然性却没有必然性。不错,通过呼延云的推理我们抓住了周立平,但是接下来需要证据的‘逆推’时结果又如何呢——我们没有发现任何他与前面三起案件有关联的证据,能够找到的证据都是‘疑似关联’:周立平的鞋号与步态与疑凶所留足迹高度相仿,却没有找到同一双鞋;创口疑似同一凶器造成,却没有找到那把榔头;第二起凶案发生当夜追击过疑凶的联防队员们觉得李志勇的体型很像那个被追击者,但也只是很像而已——”

“这么多‘疑似’还不够吗?”

“不够!”林香茗温和但又斩钉截铁地说,“古往今来的所有冤假错案,都是因为把‘疑似’当成了‘事实’。”

李志勇的脸憋得通红,半天才把筷子往饭碗上一拍,冷笑道:“我看你就是因为老柴的心理画像做对了,面子上挂不住,才这么一个劲儿给周立平洗白!”

事实上,专案组乃至整个警队内部都是这么认为的。按照柴永进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真凶应该是一个“年龄在二十岁以下、身体健壮魁梧、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很有可能因为强奸或斗殴接受过劳教、长期居住在地下室、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除了“流动人员”这一点之外,其余和周立平的特征一模一样。“简直神了”!回想起林香茗对这一心理画像的质疑和反对,就连杜建平也忍不住拍着柴永进的肩膀说:“说到底,破案还得靠咱们这些真刀真枪干过的老家伙,满嘴洋词儿的娃娃们还是嫩了些,书看得多,事经得少,就是不牢靠。”而得知林香茗给上级打报告不同意周立平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凶后,很多刑警都未免齿冷,当面和背后都有冷嘲热讽的难听话,林香茗从专案组离开时,竟没有人说送他一送。还是李志勇站在窗台上看着他走出布满枯枝落叶的院子、落寞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些难过,才专门打了个电话约他今晚一聚的。

听了李志勇刚刚说出的话,林香茗既没有惊诧,也没有愤怒,只是双眸中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李志勇有些后悔,虽然相处的时间还不算太长,但他已经对林香茗建立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感情:既佩服他年纪轻轻就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成熟和内敛,深深为他超凡脱俗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又隐隐约约地对他有些畏惧,看不透他深藏不露的城府,猜不透他鬼神莫测的心机……也许还夹杂着些许对他的妒忌吧——不仅因为他是中国警官大学的高才生,更因为他对人心的洞察和世事的洞明远远超过年龄大他许多的自己……李志勇知道自己刚刚那句话伤害不了林香茗,伤害的只能是他们之间远远算不上友情的情谊,这种情谊本来就将随着工作关系的结束而结束,现在因为这一句嘲讽,恐怕是要提前猝死了。于是,五味杂陈的情绪和内疚,化成了一声粗鲁的吆喝——“老板娘,来几瓶啤酒!”

不知不觉又喝多了。

从小饭馆离开时,雨已经停了,只剩下冰冷的水气在半空中浮动。林香茗推着自行车,李志勇扶着车座,踉踉跄跄地跟在旁边……一阵寒风吹过,街边光秃秃的树梢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近似哭声的呼哨,几片最后的落叶就在旋转中化为了齑粉,街角一处覆盖在烤白薯用的化工桶上的黑色油毡扑棱棱地吐着舌头,仿佛在笑,却笑得格外狰狞。

两个人这么一路走了很久,谁也没有说话。突然,路边一个纱帘半掩、点着红色灯泡的“休闲按摩坊”响起了一阵劣质推拉门被硬生生拽开的吱呀声,接着一个穿着紧身衣和黑色丝袜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发出妖娆的声音:“两位帅哥,进来做个按摩不?”

“滚!”李志勇张嘴就骂。

“我×你妈!”那女人立时翻脸,正要说出更难听的,林香茗把市局给他的临时工作证一亮,吓得那女人面如死灰,一边点头哈腰地说着对不起,一边倒退回店里,哗啦一声关上门,拉帘熄灯,一声不吭。紧接着,这条小街上的其他几家按摩店也都像着了风的蜡烛一样齐刷刷灭了灯。

街道瞬间陷入了废墟一样的死寂。

他们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绕回到了他们见面的地方——望月园的门口。

抬头看着高台上那尊诡异莫名的汉白玉雕塑“月亮公公”,不知怎么的,李志勇突然发了脾气。

“我不懂,我他妈就是不懂,咱们当警察的,不就是为了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吗?可你为什么非要护着周立平不可呢?!”

“众生皆苦,罪恶容易定性,人却不容易定性。”林香茗平静地说,“周立平不是坏人,他只是走了岔路,做了错事……人生本来就是一段在黑暗中磕磕绊绊的旅程。有人因为巧合而走岔了路,有人因为无奈而走岔了路,还有人因为奇怪的动机而故意走岔了路,岔路不一定是错路,做了错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坏人……何况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并不是看起来最坏的那些人。”

“那是什么?”

林香茗想了想,慢慢地说:“是那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所有坏人都消灭干净’的想法。”

李志勇的眼睛一下瞪得血红:“难道我们努力的目标,不就是创造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吗?”

林香茗注视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个坏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真的是一个好时代吗?”

一句话,宛如当头泼了盆冰水,激得李志勇心里一哆嗦:林香茗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他觉得林香茗的话荒谬极了、可笑极了,却又有着某种一针见血的尖锐,就像今晚见面前那突如其来的口琴声一般,足以让他在每个夜深难寐的时分辗转反侧、百思不解……

正在他想向林香茗问个明白时,林香茗却伸出手来与他告别了:“太晚了,早点儿回家歇着吧,不然你妈妈又要担心你了,将来我们还有的是一起工作和见面的机会呢。”

李志勇突然就难过起来,伸出一只手,使劲跟林香茗握了握,突然又心有不甘地问:“香茗……我怎么总觉得你好像知道‘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真相,可你就是不想说出来呢?”

林香茗愣了一愣,凝神思忖了片刻,突然望着通往望月园顶部的台阶问李志勇:“你说,一个人怎样才能一步就迈上十五级台阶呢?”

李志勇望着那一长条罗列向上的台阶,刚刚下过雨,在蘑菇伞状的公园地灯的照射下,每条台阶都因为坑坑洼洼的积水而闪烁着不规则的光芒。

想了很久很久,他都想不出答案,只好摇了摇头,林香茗却只是一笑,转身离去。

望着林香茗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李志勇感到无论对林香茗、对周立平、对“西郊连环凶杀案”、对眼前这十五级台阶,心中都是一片迷惘,这种迷惘是如此强烈,一如他十年之后站在扫鼠岭上。

第一章

1

假如把整座省城比喻成一个仰卧的巨人,那么贯穿这座城市东西线的地铁就是巨人的脊柱,而扫鼠岭地铁站,恰似灵长类动物的尾巴退化后残余而无用的盲肠。

关于扫鼠岭地铁站,在互联网上可以检索到大量恐怖而诡异的传说,这些传说有真有假,在讲述“扫鼠岭案件”这一轰动一时、匪夷所思的奇案之前,有必要为读者做一番梳理,以使诸君不会如坠五里雾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将人间的罪孽误以为是恶鬼的荼毒。

贯穿这座城市的地铁修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是我国最早建设开通的地铁线路之一,在长达四十多年的时间里承担着运载市民们出行上班的重要任务。地铁西起樱桃街站,东至四海通站——但樱桃街站只是运营地铁的起点,换言之只是普通乘客乘坐的起点,却绝非这条地铁本身的起点,有一点足以证明,那就是樱桃街站的内部编号是二号站,可想而知在二之前必定还有一。事实也正是如此:在樱桃街站再往西,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从来没有投入过运营的车站,那就是编号为一号站的扫鼠岭站。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历史的原因,本市的各大单位纷纷围绕核心办公区构建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大院”,里面包括集体宿舍、食堂、学校甚至电影院,地铁系统亦不例外,其“大院”就设在扫鼠岭一带。所以,在二〇〇八年以前,扫鼠岭站是地铁职工、家属以及在附近上学的学生们的日常通勤车站。外人虽然不能乘坐地铁,却可以下到检票口那一关向内窥探,因此成为城市探险爱好者的猎奇胜地。它的一切都被遮遮掩掩,但遮掩它的又并非密不透风的铁板,而是一层若隐若现的纱布,不许掀开一睹,不妨隔纱细观……于是乎,关于它的各种文字、照片乃至视频层出不穷,很容易在网上检索到,有些是实话实说,更多是杜撰揣测,这也就使它成了这座城市各种奇谈鬼话的衍生之所。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幽灵车站”的传说。据说当年修地铁的时候,这里着火,烧死了两个工人,导致建成通车的时候,车子从扫鼠岭站怎么都开不出去,只好请来“大师”做法。大师转悠了一圈之后,说此处鬼怪怨气太盛,我也无法祛除,不妨封了此站,专供幽灵盘桓之用,它们也便不会再出去害人,而地铁从此便从内部编号为“二号”的樱桃街站出发了。

这个传说流传范围之广、影响之大,以至于很多悬疑小说作家都写进自己的书里,并言之凿凿以为确有其事,却忽视了两个最基本的事实:第一,烧死两人的事件确实发生过,但事故原因是电力系统故障导致的走电起火,烧死的并非地铁工人而是两位抢险者,事发地点也并不是在扫鼠岭站;第二,地铁列车的出发地从来就不是扫鼠岭站,也不是樱桃街站,而是西郊车辆段,地铁的所有列车都在这里日常停车、列检和大修架修,也是从这里出发,将本市东西贯通。

此外还有“末班幽灵地铁”的传说,据说地铁往樱桃街站方向的末班车从四海通站出发之后,后面还会跟有一趟列车驶过,这趟列车除了司机之外,绝无乘客,而且虽然每站照停,却全程不开车灯,好像黑色的巨蟒一样一路向西,在二十三点前到达扫鼠岭站,其作用在于“运灵”。因为当年修建地铁的时候挖掉了不少坟墓,坟墓中的鬼魂怨气很大,地铁里面又不见阳光,阴气很重,所以在地铁封闭试运营那会儿,它们不分昼夜地出来作祟,吓死了很多地铁公司员工。最后是地铁公司请来得道的高僧,连做了好多天的法事安抚它们,并与它们达成一个协议,每晚子时(二十三点)之前空驶一趟列车,送它们回各自原本的坟墓所在站点休息,如果记不得坟墓所在站点的话,就统一到扫鼠岭站安歇……

这个把扫鼠岭站说成收容站的传说也滑稽可笑,且不说地铁往樱桃街站方向的末班车,从四海通站出发时间日常是二十三点四十分,而周五则是零点二十分,早已过了子时,而且考虑到这条地铁线路封闭试运营的时间——一九七二年五月一日,当时哪个胆大包天的单位敢搞什么“高僧做法”这类封建迷信活动?不过传说中跟在最后一班地铁后面,还会发一趟车倒是真的,那只是接送下班的地铁员工回家,列车全程都车灯大开、明亮如昼。

细究这些传说的成因,还不能不考虑到“扫鼠岭”这个听上去诡异的名字。有些不做严谨考据、只为抓读者眼球的无聊文人根据一些材料胡编乱造,说什么此地在清代乃是一座乱坟岗,专门埋葬那些患了鼠疫的人,是故得名“扫鼠岭”。民国初年,日本人在岭上开办了一家精神病院,很多中国患者不明不白地惨死在里面,迄今岭上深夜时分,仍能听见他们的怨灵发出尖锐可怖的哭声……

这些有声没影的传说,堪称是将史实切碎后放进锅里的一场胡乱加料的乱炖。

“扫鼠岭”这一称谓的由来,最早要追溯到清代大儒窦云笏。窦云笏生于乾隆五十二年,自幼聪明好学,稍长之后拜桐城派一代文宗姚鼐为师,与方东树、姚莹、梅曾亮等学者相善,经常在一起诗酒寄兴、林泉酬唱。虽然他数次赴京赶考,却连蹇科场,屡不中第,未免志意颓然。晚年他回到故乡,取姚鼐“出世了无香海界,置身休在碧纱笼”之句,在西山一座野岭上兴建起了“了无书院”,一边著书立说,一边教书育人,直至咸丰二年去世。窦云笏生前,喜欢在阳光好的时候将书院珍贵的藏书铺在岭上一晒,有学生担心这些书会被村民偷走,窦云笏笑曰:“读书即是渡人,何妨一晒!”这句话传诸后世,人们便将此岭命名为“晒书岭”。

说晒书岭是什么乱坟岗,专门埋葬鼠疫患者,未免令人好笑。有清一代,晒书岭上从来没有树立过一座墓碑,特别是窦云笏去世后,此地成为海内学子景仰的圣地,岂容遍地坟茔?民国初年,岭上确实开过一家养济院,却是民间商户集资兴建的专门用于收养鳏寡孤独者的慈善机构,并无半文日资注入,更没有住过什么精神病人。后来抗战爆发,此地惨遭战火荼毒,昔日的书院真真应了“了无”二字,只剩残垣断壁兀立斜阳,睹者未免伤心,以为再叫晒书岭徒增悲凉,终因岭上松鼠极多,更名为“扫鼠岭”——扫鼠乃是民间对松鼠的另一种称呼。

综上所述,关于扫鼠岭的种种可怕的传说,多属穿凿附会或荒诞不经之谈,尽管如此,对于人们而言:来说是非者,必是是非人——人如此,地亦如此。倘有一处,乃《聊斋》多发之地、《子不语》常提之所,只能说明它自带吸鬼体质,要么它曾出妖孽,要么它将出妖孽,二者必居其一——扫鼠岭无疑是后者。这也正是在本书所要讲述的奇案发生之后,各种阴森可怖的谣言不胫而走、甚嚣尘上的根本原因。

2

在“扫鼠岭案件”告破之后的一个十二月的早晨,本书作者约老友呼延云一起去扫鼠岭,请他为我讲述这一惊心动魄的奇案发生与破获的经过,在听到我的请求之后,他没有马上答应,只说很久不见了,去岭上走一走吧。

我们在樱桃街地铁站见了面,他依旧是一张年轻的娃娃脸,三十岁的人了,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上身穿着一件韩式短款黑色羽绒服,脖子上扎着文艺范儿十足的白色羊绒围脖,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紧身长裤,整个人显得精神而干练,目光清澈如故,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哀伤。我想,也许他还没有从一个多月前的那场奇案中走出来吧。

出地铁A口,在西郊市政工程公司门口等公共汽车,没多久,车子就来了。我们在后排的双人座上挨着坐下,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到右边的窗外掠过一座土黄色的小山坡,山坡上有一座灰色的水塔,形状很像一个倒杵在土堆上的手榴弹,这与城里完全不同的景致,让我暗暗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就是扫鼠岭案件和我了解到的呼延云此前破获过的案件相比,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那是一种城乡结合部特有的气质:残忍、粗犷、荒野、肮脏,活像是半身半人的怪兽,腰以上是狰狞的乡土,腰以下是妖异的都市,光怪陆离且又面目可憎。

公共汽车在银麓街上慢慢驶过,每一站都很短,街道尚算整洁,两旁也罗列着中国移动营业厅、保险公司、锦江之星旅馆、物美超市等尚有文明气息的建筑,但在快到青石口东里的时候,道路像收腿裤一样突然变窄了,路面出现了很多缝隙,临街的楼房渐少而平房渐多,很多都开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十二格大方窗,窗外的铁栅栏锈迹斑斑,在砖头的缝隙间长出了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草……

“下车。”车子停下了,呼延云突然拉了我一把。

“还没到站呢。”我说,“下一站才是扫鼠岭。”

“下车!”他不由分说地刷了公交卡,我只好苦笑着跟在他后面下了车。

我们所站之处恰在一座汉白玉栏杆石桥的桥头,桥下是宽阔的无定河引水渠,贯穿东西的河道一片干枯,只有灰黑色的冻土和一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冰碴子,在水渠的最西头顶着山窝窝的地方,有一座青灰色的、四四方方开着规则孔眼的建筑,呼延云告诉我说:那是一九六四年建成的青石口水电站。过了马路,我们沿着引水渠的北岸往西走,一路皆是向上的陡坡,坡上铺着一块块凹凸不平的火成岩或花岗岩,在特别陡峭的地方会有一两块做成台阶状的条石,踩上去感觉整座山坡都在摇晃。在我们的右手边是一座座与陡坡一起拾级而上、鳞次栉比的低矮砖房,房顶铺着黑色的油毡,散发着留兰香味儿的漱口水沿着地沟缓缓向下蠕动,几个戴着红箍的人正围在一座房屋的门口,跟里面一个穿着紫色秋裤、冻得瑟瑟发抖的妇女说着什么,女人的身边站着一个啃着老玉米的小女孩,她的面颊和她的棉袄一样糙红。

“扫鼠岭这个地方可以看做是西山山脉往南的余脉,你看山势,西山到这里,有一个明显下降的趋势。”呼延云指着远处曲线舒缓的山坡说,“了无书院落成后,窦云笏感慨万千,曾作一文以铭之,但文中只字不提书院,却极言西山的胜境,其中一些词句写得很妙:‘晨钟数动,宿鸟乱啼,俄而窗纸通明,渐如脂赤。推户视之:岭上微曦初露,翠黛欲滴,明净如洗,群峰若参拱;岭下万屋沉沉,炊烟人立,偶有犬吠,远闻而近寂……’”

很可惜,一匹被关在铝合金护栏里的黑狗突然对着我们愤怒地叫了几声,惹得整条山岭上一片骂街似的犬吠,全无数百年前的古雅,这让正在抒发思古之情的呼延云十分扫兴。我们边聊边走,不知不觉到了山顶,站在一个写有“山林防火人人有责”的白色牌子边,我有些气喘吁吁。这里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地,四周光秃秃的酸枣树和槐树上挂着鸟笼,黄雀、百灵、八哥什么的,一边蹦跳,一边啼鸣,几个老人正围坐在一张石桌子边安静地打着扑克。

歇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山岭上出现了几座高高的、好像埃菲尔铁塔缩小版的高压线塔,它们之间密集而又杂乱地串联起的电线,将本来就阴晦的天空切割成一幅幅镶了黑框的照片,也阻挡住了向上的路。于是我们折向北边,走上一条下坡的水泥路,没走几步,面前出现一条宽不到十米的东西向小巷,也许是因为南边的教学楼挡住了阳光的缘故,小巷异常冷清,此时此刻空无一人。小巷的两边是长长的、大约两米高的铅灰色围墙,南边的围墙里是扫鼠岭中学,而北边的围墙里则是——

呼延云看出了我的疑问,点点头说:“里面就是扫鼠岭车站。”

没有悬疑小说中在此时此刻惯常出现的一股阴风,但我却觉得头皮发麻,更加要命的是,呼延云恶作剧般补了一句:“你看新闻了吧,罪犯那天夜里就是沿着咱们脚下这条水泥路,开车逃向后山,成功地避开监控装置的。”

我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幕景象,确切地说是两幕景象交织出现在同一个背景里:一幕是一辆黑色的斯派轿车缓缓地、无声地开过这条小巷,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山岭驶去,将四具尸体和一把谜一样的大火永远地留在了围墙之内;另一幕还是在这条小巷里,更深的黑夜,十几辆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犬牙交错地拥挤在一起,闪烁纷乱的灯光将夜空照耀得宛如不定的惊魂,穿着黑色警服、橙色消防服和白色大褂的人们神情紧张地忙碌着、穿梭着,像被捻在一起已经引燃的引线,而引线的另一头,就是岭下那座两千万人口的巨大城市。当时,处于沉睡中的城市还完全不知道这起事件以及它将引发的轰动,直到第二天早晨,当人们擦着惺忪的睡眼在地铁上用手机浏览新闻时,脸上才不约而同地浮现出恐惧和惊诧的表情:到底是谁,为什么,在扫鼠岭上留下了四具被烧焦的尸体?

3

一一〇电话记录显示,那个男人打进报警电话的时间,是案发当天晚上十点三十分。“他的声音很低沉,话很短。”接警的女警回忆说。

只有一句——

“扫鼠岭地铁着火了,你们快点派人来吧!”

然后就挂断了。

女警的第一反应是,这又是一个应该打一一九火警而错拨成一一〇的。按照相关规定,她第一时间通知了在扫鼠岭地区夜间巡逻的城管和联防部门,派他们去查看一下火情是否真实可靠,并尽快反馈消息。

大约五分钟之后,反馈电话打来了:“警情是真的,扫鼠岭地铁旁边的一口竖井着火了,火势很大,我们已经请消防中队过来灭火了。”

消防中队二支队赶到的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分,他们将消防车开进那条东西向的小巷之后,马上看到了已经在巷子口等候的城管,在城管的带领下,往小巷里开了十几米,发现北墙上开了一道铁栅栏门,扫鼠岭地铁站就在里面。由于栅栏门太窄,消防车试了几次,实在是没办法开进去,只好停在门口,几个消防员在支队长的带领下进到里面,找到了着火的地点查看情况——城管眼中的“竖井”,其实是老式地铁站通风换气用的隧道风亭。隧道风亭的整体结构是混凝土构筑的,露出地面的部分好像一个倒写的“L”,在上面那一横的顶端开着一个四四方方很宽敞的洞口,平时覆盖有防护网,而现在防护网被不知什么人摘下,扔在一边,洞口里面则是一片熊熊的火光,在洞壁和洞顶上投射出跳着妖异舞蹈的火影。

支队长有些困惑。因为老式地铁的隧道风亭一般都是直通地铁站台内部的,风亭的底端大多开在地铁隧道的天花板上,目前这样的火势,最直接的判断就是地铁站里面着了大火。扫鼠岭地铁站虽然已经停用了很长时间,但由于它的隧道与樱桃街站是通的,为了预防任何灾害的蔓延,所以安防系统并没有撤,如果站台或者隧道里面着了大火,自动感应装置应该会立刻报警,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接到COC C(地铁线网指挥中心)的报警电话,难道说这火只烧在隧道风亭内部?这怎么可能呢?

就在这时,负责在扫鼠岭地铁站留守的一位值班人员赶到了。

扫鼠岭地铁站于二〇〇八年正式停用之后,经常会有城市探险者想方设法钻进站内拍照、摄影,甚至盗走地铁器材“留念”,不仅给管理造成麻烦,而且带来种种安全隐患。于是,地铁公司于二〇一三年在隧道内设置了铁栅栏,阻止有些人从樱桃街站下隧道步行过来;在站外修筑了一道围墙,里面种上松树和月季,变成一个苗圃,并将三座地铁入口中的两个用水泥板彻底封死,只留了一个露在围墙外面的出口,安上厚厚的钢板防盗门,平时有一位姓蔡的值班大叔每天早晨八点用钥匙打开防盗门,进入下面的值班室值班,晚上六点再上到地面,锁上防盗门离开,彻底断绝了猎奇爱好者们的念想。

蔡大叔就住在附近,消防中队接到报警后,考虑到对具体火情不大了解,有可能需要进入站内灭火,所以通过地铁公司和他取得了联系。这位扫鼠岭地铁最后的留守者急匆匆地赶来时,脚上穿的居然是一双绣着花的棉拖鞋。

看到是隧道风亭着火,他吁了一口气:“没事儿,没啥大事儿。这地铁站修得早,地方又偏僻,所以用的是明挖法,就是从上往下打井。附近地况复杂,本来这扫鼠岭上花岗岩残积土就多,遇水就容易变成泥浆,导致地表沉降甚至塌方,偏偏修地铁之前又在隔壁先修了青石口水电站,整个儿一怕啥来啥,所以除了做降水处理之外,还多做了几道防淹门,这风亭呢也不是直通到底的,而是在隧道墙上开了个口子,有一道防淹门隔着呢。过去地铁还用的时候,防淹门是打开的,后来地铁停用,有些捣蛋的想进进不来,就从地面上把风亭那道防护网摘了,用绳子吊着下到底下,再进到站里面,我就把防淹门锁上了。所以这隧道风亭跟一口竖井没啥两样,井底下着火,烧不到站台里面,那防淹门的钢板可有这么老厚呢!”他一边比画着,一边很自信地说。

支队长点点头,让消防员用大口径干粉灭火器往隧道风亭里灌灭火剂,又对老蔡说:“你别高兴得太早,这火里的汽油味儿隔着三条街都能闻出来,汽油燃烧的温度可以高达三千华氏度,不锈钢的熔解温度是两千六百华氏度,所以你还是赶紧去站里面看看那道防淹门吧!”

吓得老蔡一溜烟跑到地铁站下面去了。

在灭火剂的灌压下,烧得像炉膛一样红通通的隧道风亭,渐渐熄灭了火光,当最后一缕白烟从井口逸出、飘散之后,夜的黑暗重新笼罩了这座由围墙圈起来的废弃地铁站。

为了查清起火原因,一位消防员拴好安全绳索,戴好配有LED照明灯的头盔,把一个便携式灭火器别在消防腰带上,钻进了隧道风亭,在战友的帮助下缓缓地吊了下去。

一般来说,发生在都市废井里的火情,大多是家住附近的不良少年或者流浪汉,将烟头或者其他引火物扔进里面导致的,考虑到助燃物是汽油,前者肇事的可能性更大。消防员管这种火情叫“人财两空”,听起来很丧,其实是好意,意思是说既没有经济损失也没有人员伤亡,属于日常消防事故。接下来要做的是提醒一下老蔡:既然地铁站都废弃了,不如把隧道风亭的地面洞口也用水泥板彻底封起来,避免出现下一次火情。支队长让其他消防员都回到车上,单等竖井下面的那位消防员找到起火点并查清失火原因,上来就打道回府……

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是井底那位消防员发出的,声音很闷,嗡嗡的,加上夜风刮得正紧,支队长没有听清,趴到井口问了一句:“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