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其实我们只是喜欢上了那种感觉，那种年少时的悸动。豆蔻年华，然后在合适的时间，这份悸动便附在了某个人身上，我们便想当然的以为这便是喜欢上那个人了。
可实际上，喜欢的却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只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适时的出现了。
可惜语冰不明白。她此刻只是觉得惶恐，自己怎么能想不起林尚轩的样子呢？她想了想，安慰自己，也许只是分开的太久了。自己当然是喜欢他的。怎么会不喜欢他呢？
可是她忘了，当日萧远之问她如若最信任的人骗了她，她会如何。当日她很斩钉截铁的回答，远之哥哥永远都不会骗我，可是对于林尚轩，她一直都是在犹豫，因为她不敢确定。
其实在犹豫什么呢。那时她自己内心深处也知道，对于林尚轩，她远没有比对萧远之来的信任。
年少时一直在寻觅，总觉得违逆自己的那个少年是与众不同的，是最好的。又偏偏他长了一副好相貌，即便是对自己冷冷的，却也总觉得那冷酷是另一种美。其实不知最好的，自己内心深处依赖的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只是那个人对自己太好了，好的总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然后便不自知，却非要去追寻那远在天边虚无缥缈的。
她以为她自己喜欢的是林尚轩，那个对自己始终冷冷清清的少年，但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身边那个如春风秋阳般的萧远之。
只是她自己不知罢了。
秋日的维扬城，满城木樨飘香。街上不若夏日的冷清，忽然就热闹了，似乎一夜之间人便多了起来。语冰问过萧远之，方知是秋闱临近，各地县乡试子来此应考。
蛰伏了一整个夏日的语冰近日也开始出门玩耍。
天空澄净高远，浮云偶尔飘过，投下一大片的阴影。如若此时站在空旷处，浮云遮住了日光，但你当可看见日光如同有脚的一般，前一刻还在山的那边，忽然一寸寸的移了过来，转瞬间阴影消失了，你又站在日光中，然后如此往复。
其实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阴影的后面总是有阳光会过来，而阳光的后面也总是跟随着阴影。
福兮祸所依，不到最后一刻，谁会知道前路如何。
萧远之这个夏日过的甚是愉快。从认识语冰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待在一起总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这个夏日来的多。这些日子以来，语冰越来越依赖于他，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整个萧宅似乎因此也生机勃勃了不少。
今日萧远之一袭白色织锦长袍，陪同语冰一起去近郊走走。语冰自是一路看到有热闹的地方就钻了过去，萧远之却是一面走一面想着夏先生近日也该来了，这次他来了得跟他说说提亲的事。
忽然前面一阵喧哗声传来，萧远之抬头看过去，却是一间茶楼里几位应试的试子正在互相比拼诗文，引得一大片人围观，轰然叫好声不断传来。
他左右一看，不见语冰的身影，忙走到人堆边缘。好在他身量较高，一眼就看到语冰正站在里面拍手叫好。
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叫了她几声，谁知她浑然未觉。四周的声音实在过于嘈杂，人群中又不断有人推来攘去，萧远之皱了皱眉，握着语冰的手就想远离。但一拉之下，语冰回头，见是他，也只是朝他笑了笑，叫了句远之哥哥，然后接着转头去看那几个试子。
他有些头疼似的扶了扶额，没有法子，也只得站在她身边，尽量的让周边的人不至于挤到她。
那些试子之间的比拼气氛越来越紧张，周边人群的哄叫声也是越来越高。萧远之握着语冰的手，前前后后都是人，动弹不得。他叹了一口气，抬头去看天。但总觉得似有一束视线在盯着他，寻着那感觉望去，却看到二楼靠窗户旁边有一个白衣少年正望着他。此人长相俊秀，外表给人淡雅至极的感觉，但只是那眼光，却如同隆冬时节的寒冰一般，让人浑然察觉不到半点温度。
萧远之微皱了皱眉。
身旁的语冰看那些试子看的厌了，正想挤出人群去郊外。她摇了摇萧远之的手，叫了几声远之哥哥，他却未有反应。抬头一看，却只见到他微微皱眉的脸，目光却是看向二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个白衣少年，先一愣，然后便笑逐颜开，不断的向他招手，大声的叫喊。
萧远之只听到林尚轩这三个字，即便在这秋日暖融融的阳光里站着，他却觉得是身处隆冬时节。
转头看向语冰，见她对着楼上那少年展开的明媚笑脸，心底只觉一阵寒风刮过。
那少年看向他们，但也只是一瞬，一拂衣袖，竟然走了。
语冰有些愕然，放下手，转头问他：“远之哥哥，林尚轩他怎么不下来见我？他怎么了？”
萧远之没有回答。
他能怎么回答呢，明明此时自己的一颗心都已经坠了下去，但却不能表现出来。
而身旁的语冰却是想着往二楼走去，但奈何周边人太多，她一时挤不上去，只急得手足无措。
萧远之忽然伸手牵着她往人群外走去。语冰跌跌撞撞的跟在他身后，待出了人群，他却一直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不想放开。
耳边传来她的痛呼声。他一惊，忙松了手，去看时，手腕处却还是有了细细的一圈青紫。
她跺脚，口气中有埋怨：“你弄疼我了。”
萧远之回过神来，看向她的目光中便有了几许愧疚：“很痛？”
一面便拉过她手来想给她揉揉。
但语冰只是嘻嘻一笑：“不痛了。远之哥哥，你刚刚可是吓到我了，忽然那么大力气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是怎么了呢。”
萧远之轻轻的咳了声，没有回答。
但语冰也没等到他回答，反而是四下的张望。
萧远之知道他是在找那个少年，微垂了眼，只觉得心中又有一阵寒风刮过。
语冰四下里找林尚轩不到，不由的有些纳闷：“咦，奇怪，我刚明明是看到他了，怎么这会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他。”
一面又看着四周拥挤的人群，皱眉道：“讨厌。怎么这么多人，弄的我都上不了楼。”
回头又问萧远之：“远之哥哥，你刚是不是也看到了林尚轩？就是二楼那个穿白衣服的。应该不是我眼花看错人了吧。”
萧远之的声音有些飘忽：“我不认识他。”
“我忘了你从来没见过他。刚才二楼那个穿白衣服的就是我平日经常跟你说的林尚轩了。他呀，可讨厌了，对人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我问他十句他未必能回两句。不过他可聪明啦，读书很厉害，连我爹爹都称赞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满足甜蜜的笑。
萧远之忽然觉得今日的阳光有些大了，晃到了他的眼。
“远之哥哥，你怎么了？”
见他许久没有回答，语冰不由的有些好奇的望着他，却见他脸上神色并不是很好。
萧远之略定了定神，回道：“恩，没什么。我们今日还要不要去郊外？”
语冰四周看了遍，依旧没有找到林尚轩的身影。这才有些苦恼的说道：“还是去吧。也不知道刚刚是不是我看错了，要不然他看到我了没道理不下来找我。不过没关系，过些日子爹娘来了我就跟他们回家好了，到时就可以看到他了。”
想到这又高兴起来：“远之哥哥，走，我们去郊外爬山去。”
二楼的窗户后，林尚轩眼看着他二人逐渐走远，手慢慢的握紧成拳。他的眼神就如同那千年冰川般，直叫人心凉，但在那厚厚的冰川之下，哀伤却不停流动。
对阵
一反往日常态，语冰近几日没有去萧宅，反倒是一吃完早饭就一个人出门闲逛去了。为此张老爷子没少埋怨她，说是一个女孩子就这么单独的上街，很不安全之类的。语冰统统置之不理。
原来语冰总不信那日是自己看错了，她总觉得那就是林尚轩。也许他是看自己这么长时间不在家而特地来找自己的呢。一想到这她心里就觉得甜丝丝的。但再一想到这一整个夏日以来自己每天都光顾着玩耍，很少想他，于是不由的又隐隐有些愧疚。
这几日语冰不停的在外面溜达，看到个背影跟林尚轩相似的就忙跑上前去，但见到正面之后总是十分失望，都不是他。连她自己到后来都有些相信那日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眼花看错了。再说他那样性子的人，一直都是对自己冷冰冰的，怎么可能会特地跑到这来找自己呢。
语冰连着几日都有些闷闷不乐。
这日语冰吃早饭时只觉得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强忍着吃完早饭，懒洋洋的出了门，习惯性的就走到了萧宅的门前。正要抬手敲门时，门却从里面开了。一身石青色长衫的萧远之正举步走了出来。
“远之哥哥。”语冰叫的有些讪讪的。
这几日她一声不响的跑开了，心中总是难免有些担心他会生气。
萧远之凝神看了她半响，伸手将她额头有些乱的发丝拂了上去，柔声说道：“来找我？”
“恩。”
“我今日有些事情要出去，你…”
“那远之哥哥你忙吧，我不打扰你了。”语冰忙说道。
萧远之看着她那惊慌的样子，淡淡一笑，仿若冬日暖阳：“你跟着我一起去。”
“真的？”语冰有些不敢相信。
“恩。”
又侧头吩咐身后一直垂首站着的阿福：“你就不必跟着了。待会叫秋月去取前些日子定做的衣服，还有，书房里的纸墨没了，你去买些来。”
阿福一一的答应着。
语冰在一旁呆呆的站着，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问她这些日子做什么去了。
萧远之交代完了，回过头来看着呆呆傻傻不知道想些什么的语冰，很自然的握起了她的手，温和的她对笑了笑：“好了。走吧。”
其实这会她的肚子越来越痛了，很想回去躺着，却不好意思扰了萧远之的兴。
她只好忍着痛，继续浑浑噩噩的跟在他身后。
转过一条街道，她无意间抬头看向前方，一袭白色衣衫的背影印入眼帘。
语冰心中大喜，但仍旧害怕是自己看花了眼。她一眨不眨的看着那个人，正巧那人正走到一个摊前，微微侧了身子，露出半边脸来，那清冷的眉眼，那紧紧抿着的唇，不是林尚轩会是谁。
语冰再无怀疑。
她一下子挣脱了萧远之的手，飞快的跑过去，欢呼道：“林尚轩，林尚轩，真的是你。”
林尚轩似是微微有些错愕，抬头看到是语冰时，眼里闪过喜悦。但看到她身后站着的萧远之时，那喜悦之色一闪而过，复又恢复往昔平静无波的面容，看不出半分情绪。
语冰依旧在那对着他喋喋不休：“那天在茶楼时，我还以为是我看花了眼呢，没想到真的是你。我后来找了你好几天都没找到你。你怎么来维扬啦？是不是想我啦？”
说到最后一句时，语冰自然而言的抱住了他的胳膊，满脸的喜悦之情。
身后的萧远之神色一滞。
但林尚轩的神色间丝毫没有了半分喜悦，他的嗓音清冷，如同霜降过后的露珠，尚未落地，便已化为白色的霜花，只让人觉得冰凉：“我来参加秋试而已。”
说完不着痕迹的将胳膊从她手中挣脱开来。
语冰尚沉浸在看见他的喜悦之中，没有注意到这些。
其实就算注意到了她也不会作何想法，往日他二人的相处之中，林尚轩对她一直都是如此冷冷清清的。
不知不觉中，她都习惯了如此。
萧远之走上前来，不着痕迹的重新握住了语冰的手。
她的手凉凉的，萧远之微皱了皱眉。
这次换林尚轩神色一滞。
他转身欲走，但袍袖一紧。回头看时，是语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看向她时，却看到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林尚轩，你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你又生气了？”
以往他生气时，也是什么都不说，只是不理她。无论她说什么都不理她。
但语冰是个急性子，她宁愿你生气了跟他吵架甚至打架，或者直接骂她一顿都好，只要不是这么不理她就行。
有什么事情大家摊开来说岂不是好，为什么非要藏在心里让对方去猜呢。
林尚轩的这一招是语冰的死穴。长此以往的，只要他脸色稍稍的有些变化，语冰就会可怜兮兮小心翼翼的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然后不停的反省自己哪里做的不对了或者哪句话说的不对惹得他不高兴了。
在林尚轩面前，她其实已经将自己的身段放的很低很低了。
多情自古都被无情伤，爱情中，多付出的那方总是会被伤的深些。
萧远之眉皱的更深了。他见不得语冰这样，即便是对着自己他都不会让她如此，更何况是对着另外一个人。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正要开口说话时，眼前的情况却又有了变化。
林尚轩扫了一眼他二人相握着的手，一甩衣袖，完全没有理会语冰，就这么走了。
背影混入人群中，不过一刹那就不见了。
萧远之回首看语冰，却见她呆呆的，似乎还没从刚才的情况中反应过来。
“语冰，语冰。”
萧远之轻声唤她。心中有气愤，也有哀伤。
他不能再自欺欺人的认为语冰对那个林尚轩只是平常玩伴之间的情感了。
语冰似乎回过神来，但神色间依旧是呆呆的。她傻乎乎的问萧远之：“他走了？他为什么又生气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这次萧远之语气中无法掩饰他的哀伤：“没有，你没做错什么。语冰，我…”
一言未了，却只见语冰忽地手捂着肚子慢慢的蹲了下去，神色间满是痛苦。
萧远之大惊失色，忙问她：“你怎么了？”
语冰缓缓抬头，额头上冷汗淋漓：“远之哥哥，我肚子痛。”
退路
夜凉如水，隐隐有幽幽木樨甜香飘过。
萧远之在后院湖中的那个凉亭中找到了语冰。彼时她仅着一身白色中衣，散着一头长发，赤脚站在亭内。有风起，亭中四角白色帘幕飞舞。
满天璀璨星光下，谁迷了谁的眼，而谁又让谁牵强挂肚。
萧远之蹙眉看向她：“怎么还赤着脚？现今已是秋天，地面凉。而且你…”
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他不晓得该如何说。只是一把抱起语冰，将她放在凳子上坐好，轻轻的拉过她的脚，入手冰凉。他忙用衣服给她擦拭着，握在掌心。
语冰的脸上难得的有了一抹嫣红，轻声的问他：“远之哥哥，那个，我听秋月姐姐说，来了这个，就表示我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她说从现在开始我就可以嫁人了，是不是真的是这样？”
她的神色间分明带了一丝羞涩，那双平日里笑意盎然的眼睛这会却是带着怯怯的神情，那般小心的问着他。声音越来越低，头也是越垂越下。而随着她的低头，肩上的秀发如水流般半泻了下来，擦过萧远之的脸颊，柔柔的，带着秋日的木樨甜香。
他忽然就想到了初见语冰的那日。五月碧蓝的天空，悠远的白云，香樟树的叶子在日光的照射下嫩黄的仿若透明。墙头上，光影里，头绾双丫髻的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大哥哥，你在做什么？”
岁月如歌，莫不静好。
那时节，语冰不过七岁，而似乎不过一转眼间，她却和他在这静谧的秋日夜晚里谈论嫁人的问题。
他的语冰，不知不觉中都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萧远之的心内波涛汹涌，无法平静。但是面上依旧是装了一派风淡风轻的样子，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那么，语冰现在想嫁人了吗？”
声音很柔和，有期待。握着她双脚的手有轻微的颤抖。
“想的，当然想。”一扫刚才的羞涩，语冰扬起了头，露出了她惯常的那副笑脸。
但在高烧的红烛灯笼下，在萧远之看来，语冰的这个笑容却是无限柔和温婉。
他看着她，有些晕。眼前的这个女孩，似乎不再是整日跟在他身后远之哥哥长远之哥哥短的那个小女孩了。她长大了，连笑容都不再是以往的飞扬跋扈，反而是很温婉的笑。让他觉得，现在的语冰，宜室宜家。
萧远之定了定神，将语冰那冰凉的小脚紧紧的握在掌心，微笑的问她：“哦？那语冰有没有想过要嫁给谁？”
他专注的望着她，眼睛明亮的如同黎明时分天际那颗璀璨的太白星。
语冰侧着身，右手撑在石桌上，闲闲的托着腮，面带笑意，眼中是一片憧憬之色。“我想嫁给林尚轩。远之哥哥，你说好不好？”
林尚轩？好不好？好不好？
呵，怎么能够好呢。
他从她七岁时起便等着她，等着她长大的那天，然后一生一世。这八年间，他眼见着她一日日的长大，眼见着她越来越依赖他，心中欢喜不已。总是以为着，她长大了，自然而然的也会喜欢着他，他一直在等着那一天，等着她长大，与她成亲，从此朝朝暮暮相携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