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傍晚,学堂内,半壁斜阳,几丝淡金色的阳光透过窗缝慵懒的洒了进来,给室内众人渡了一层金边。一只蝉在这初秋的风中仍顽强的鸣叫着。

但室内气氛热烈,声音轰动,盖过了那声微弱的蝉鸣。

只见室内众顽童围成了一个圈,人头攒动,处在中心的正是语冰和二丫。作为学堂内仅有的两位女学生,今日她们再一次成为了焦点。

桌上是一只黑底圆筒瓦罐,内有两只蟋蟀正在互相撕咬。众人或惦起了脚尖朝里瞅,或握着拳头呐喊,更有甚者,站在凳子上,手搭在前人肩膀上努力的朝里望。

罐中两蟋蟀,一头青,一头灰白,灰白的那只,大圆头,星门脸,须粗牙壮,眼睛黑如点漆;青色的那只,四方头,眉毛脸,金斗丝,蝴蝶须,眼突出去额角。当此时,大圆头的那只正咬着四方头的那只不松口,众人或为大圆头那只鼓掌助威,或为那只四方头跺脚呐喊,乱成一团。

语冰正脸露得意之色,忽然之间却是一个逆转,四方头一个甩头摆尾,竟将大圆头直甩了出去,不待它反应过来,四方头趁胜追击,一张嘴,露出斗牙,张嘴就朝大圆头的肚子咬了下去。奋力挣扎,二虫在罐底翻滚数次,但四方头依旧死死咬住,丝毫不肯松口,任凭语冰在旁边如何鼓励,最终还是翻了个白眼,无力的伸了伸腿,挂了。

霎时掌声与口哨声齐飞,学堂内沸腾了,到处响起一片叫好声。二丫面露得色,语冰忿忿不已,但愿赌服输,最后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了。

是夜,语冰在床上辗转反侧。抬头见窗外一轮圆月,而窗外蟋蟀声更是此起彼伏,当下唇角勾了勾,静悄悄的起来穿了衣服,拿了盏灯笼,惦着脚小心翼翼的开了院门,回头看了一眼父母房中依旧灯光暗淡,缩了缩脖子,一溜烟的跑了。

所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当晚正是农历十六,银河清浅,月光如练,地上亮如白昼,竟是无须用那蜡烛之光。语冰拿着灯笼,信步走过那道木桥,溪水孱孱流动,水面粼粼。乡下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多怜惜那桐油,舍不得点灯,故这会村中人家多数已睡。只有少数几个村中妇人,忙着纺线织布,那吱吱呀呀的纺车声和织布机声不时传来,偶尔夹杂着几声狗吠声,听来更多的是一种闲适之意。

走过那道木桥,见桥边几丛晚香玉开的正好。洁白的花朵,映着月色,更是相映成趣。晚香玉香气浓郁,语冰俯下身,凑过去闻,顺带摘了一朵,别在发上,转过身蹦蹦跳跳的去寻蟋蟀了。

草丛中叫声高低起伏,语冰凝神去听。须知这挑蟋蟀,叫声也极其重要,叫声洪亮,频频鸣叫的一般都不会太差。语冰一路听过去,时而皱眉时而欣喜,待轻手轻脚的去捉时,那蟋蟀却一个跳跃就不见了,语冰也只能气的在那干跺脚。

气过之后也还是得捉。语冰沿着小溪慢慢往前走去,走不过二三十步,忽然听到一声若有若无压抑着的哭声,但再凝神听去,却又没有了。她心下大感奇怪,当下转过身蹑手蹑脚的就往发声处走去。

一条窄窄的小土路,自桥下开始,一直往前延伸。月光下,小路的地面明朗幽静,路两旁的花草在夜风中摇曳生姿,在小路上洒下斑驳的月影。语冰踏上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一片梨林和桃花林,春日里,桃花开过梨花正盛,桃花开处,灼灼其华;梨花落如雪,溪边绿草细如茵。正因此,每到春日,十里八乡的倒有很多人慕名前来赏花。

但正在初秋,桃花梨花全无,举目望去,只有一片黑黝黝的枝丫静静的躺在月光里。花开时节动京城,花谢时寂寞如斯,更多人往往只爱灿烂光鲜,却很少能欣赏年华老去两鬓苍白时。

进入林子,找了一阵,月光下一个身影面向小溪背对着语冰半跪在那。瘦削的背影,淡青色的衣裳,定是林尚轩无疑。

看其双肩抖动,断断续续的几句话传来,语冰躲在一棵桃树后,屏息静听,却听的很模糊,只能勉强听到父母二字。但其声带哽咽,想来是极有可能是哭了。

语冰心中很是愧疚,也有为难。愧疚的是,平时自己和他们经常的想着法子欺负他,原想着他这么个天天冷着脸的人,自是没什么大事的,却没想过其实他也会哭。这会搞不好他就是因为那些事才哭。为难的是,撞见了他在哭,可是到底要不要出去安慰他?出去安慰他吧,说明看见了他哭,他会不会觉得没面子,更怪罪自己?不安慰吧,又于心不忍。

语冰觉得自己很为难。

终于,她还是期期艾艾的从树后走了出来,捏了捏手中的灯笼,语气尽量放的和缓些,听起来就像是安慰小孩一样:“那个,你能不能不要哭了啊?我保证我们以后不再欺负你了,成不成啊?”

少年蓦然回头,刹那间警戒的眼神令语冰不由的后退数步。但在月光下,她还是很清楚的看到了他脸上的泪痕,她心中没来由的忽然一软。

待看清是语冰后,林尚轩的脸色复又恢复平静。

语冰迟疑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哎,那个,其实,你别哭了,我们不是故意要针对你的,谁叫你每天都冷冰冰的挂着个脸,好像我们都欠了你多少钱似的。那个,我…”

林尚轩脸色铁青,打断了她的话:“我没哭。”

语冰后知后觉的想,坏了,他不喜欢我说他哭,于是又急急忙忙的解释:“那个,你要是觉得没面子,你可以当做今晚没有看到我。那个,如果你没有什么事的话,那我先走了?”

语冰转身急忙就想往家跑。

但林尚轩的声音传了过来,声线低沉,还带着轻微的鼻音,想是刚哭过的原因:“你听到什么了?”

语冰回头:“你有说什么吗?我真的没看到你哭。”

看了看他的脸色,语冰又小心翼翼的说道:“我保证我不跟其他人说看到你哭过,成吗?”转而又换了一副很诚恳的语气:“其实,这个,也不是很丢脸。你看我就经常哭的。”

看样子,林尚轩显然是在考虑她所说的真实性。

但语冰可不给他考虑的机会,扔了句“我先走了”拔腿就跑。

直至回到家,一头钻进了被窝,语冰才开始觉得有些后怕。她翻过来覆过去的睡不着,老想着林尚轩会不会觉得没面子来报复她呢,折腾了好久,才迷迷糊糊的合眼睡去。

半梦半醒间,语冰仿佛见到,月光下,洁白的梨花开了一片,一直延伸下去,无边无际。语冰走在其间,恍若踏在云上,朦胧迷离。风起,梨花漫天飞舞,她伸出手去接那花瓣,触手竟是冰冰凉凉的。她嘻嘻一笑,低头穿过一树梨花,抬眼间却见到这样的画面:长身玉立的青衣少年斜倚着梨树对着她微微的笑。飘飞的梨花雪间,少年俊朗的面目时隐时现。一支开满花朵的梨花枝递了过来,白瓣黄蕊,在淡淡的月光里如蒙上了一层轻纱,娇艳动人。她伸出手接住,不敢看他含笑的双眼,咬唇侧头去看梨花林外那流水孱孱的小溪。

梦中的那个青衣少年,正是林尚轩。

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

搅乱一池溪水

又是一年农忙时,双双燕子语梁间。

夏家的后院门被无声无息的推开,一颗脑袋探了进来谨慎的朝里面张望着。

少女没有束发,乌黑的青丝随着她的侧头水一般倾泻了下来,这会她正抿了唇,眼神警觉,小心的巡视了后院一遍之后,确定没有人,连忙闪身进来,小心的掩上了院门。

做完这一切之后,少女的神情并没有些许轻松。而是依旧小心翼翼的转过身,正想往前飞跑时,夏夫人沉着一张脸从桂花树后走出,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还知道回来了啊,怎么不跑了?”夏夫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

少女一听,立马一个哆嗦,站稳了,未语先笑,是很讨好的笑,同时腻声的喊:“娘——。”

身后的夏先生抖了下。

夏夫人不为所动,毅然开训:“你说你一个姑娘家,这样形容不整的出门成何体统。养不教父之过,别人家看到了只会说我和你爹的不是。你…”

“这不是今天早起你非要拉着我洗头发嘛,要不然我也不会披头散发的就跑了出去。娘,这可怪不得我。”

“你还好意思说。我只不过是拉着你洗头发而已,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啊。”

“娘,你每次哪里是在洗头,你分明就是在挠我啊。每次都挠的我受不了了,我实在是怕了你了。”

夏先生偷偷的笑了,但被夫人一记眼刀飞来立马咳嗽了一声站直了身子绷起了一张脸。

夏夫人气的差点背过气去,夏先生忙上来安慰她:“别生气,别生气,语冰还是个孩子嘛。”

夏夫人一把推开了夏先生:“孩子,什么孩子,过了年她都该满十五了。你看看隔壁的小玉,啊,还有那二丫,人家不都是跟你一样大?二丫还比你小月份,是吧?她们几个现在女工刺绣,家里的活,田头的事,什么不是做的妥妥帖帖的。你再看看你,这么大的个人了,还什么都不会,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的,你但凡有人家一半那样我也就知足了。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个人连头发都是我给你梳,给你洗。你这还嫌弃上了,嫌我做的不好是吧,那好,以后这些都你自己来,我倒落得个清静。”

夏夫人气呼呼的走到亭子里,一屁股坐到了石凳上去抹眼泪,再也不理语冰。

语冰也是撅着嘴低着头站在那里,两只脚不安分的动过来动过去。

这可急坏了夏先生。他自己明明是很平和的性子,娶了个夫人倒是性格急躁,儿子像他还好,偏偏生了个女儿倒是跟夫人一样的性子。母女两个没事就能这么吵上一架,偏偏还都是犟脾气,谁都不肯先让一步。这边是夫人,那边是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说哪个错都于心不忍,到最后苦的不还是他。

当下夏夫人去劝夫人,夫人转过了身不理他,去劝女儿,女儿也是给了他一个背影。夏先生也只得摊手叹气。

头顶的日头缓慢的走动着,亭前木芙蓉的影子投到了语冰的脚上。她抬起了头,看了看亭内依旧生气坐着抹泪的夏夫人,转身往厅中去了。

不一会,她捧了个盖碗出来,碗内是夏夫人最爱的九曲红梅。

走进亭内,夏夫人给了她一个后背。语冰只得放下盖碗,低头喃喃着说:“娘,我错了,是我不好,你别生气。”

夏夫人依旧不睬她。

语冰转到了前面,半蹲在夏夫人面前,仰头赔笑:“娘——。”

依旧没有回音。

语冰不气馁,执着的摇着夏夫人的腿:“娘——,别生气了好不好,来,笑一个。你刚刚骂了我半天,一定很口渴吧。我给你倒了茶,你就喝一杯吧。”

拖着声音叫了半天娘,摇着夏夫人的胳膊撒了娇,到底是亲母女,哪来的隔夜仇,夏夫人气不过,又笑了。

语冰大喜,忙将茶捧了过来,又叫了好几声娘,夏夫人于是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手指一戳她额头,虽是依旧嗔怨的语气,但脸上却是带着些骄纵的表情:“你啊——”

语冰朝夏先生眨了眨眼睛,嘻嘻的笑了。夏先生在一边抹了把汗,这母女俩,女儿还是孩子也就算了,做娘的也跟个孩子一样,一点小事就要闹半天,两人都怄气,最后却是语冰叫了几声娘就风平浪静的和好如初了。没事就来这么一出,倒是自己夹在中间白白担心加枉做好人了。

夏先生表示压力实在很大。

最后,那天中午夏家后院依旧不时传来语冰的叫喊声:“娘,你亲点挠啦,很痛的。哎呦,娘,你抓到我头发了,你轻点洗。”

夏先生在前厅暗暗发笑。

是夜,夏夫人和夏先生在室内秉烛夜话。

夏夫人向夏先生抱怨着:“你也不好好管管语冰。你看看她一个女孩子家,这眼瞅着都快及笈了,还是整天跳上跳下的,时间长了可怎么是好。女孩儿家,最要紧的是找个好婆家,她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女工刺绣更是一样不行,可怎么是好。”

夏先生赔笑:“急什么,她才十四,时间还长着呢。”

夏夫人皱起了眉头:“不是我看不起我们这些村子里的人,只是语冰将来要是嫁了这些人,一辈子要么就这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要不就是夫君出门打零工做生意,一年半载的回不来一次,我实在有些舍不得她就这么过一辈子。”想了想,忽然又舒展了眉心:“有了,文清不是在我娘家那边学做生意吗?不如我们将语冰也送了过去?我哥哥家的那英儿举止甚是有度,语冰跟着她总比现在的好,到时说不定她定了性子,反倒变得文雅起来了呢。我娘家结识的人也多,到时要是相中一个,就给语冰定下来,岂不是比现在的要好?”

夏夫人为自己的英明决策暗自赞叹不已。

夏先生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哎,你倒是怎么个意思啊。”夏夫人瞪了他一眼。

夏先生连忙点头:“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夏夫人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过几日端午我们正好要回去一趟,到时直接将语冰放在那就好了。让我娘也好好的管教管教她。”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幽香阵阵。田间地头上,树林里,小溪旁,无数的萤火虫发着黄绿色的光飞来飞去,与满天繁星交相辉映。

语冰手托着腮坐在木桥上,双脚不安分的来回晃荡,眼睛却是朝前望着,有些焦急。

薄雾中,一个人影渐渐走近。语冰一下子跳了起来,跑了过去。

人影渐渐走近,俊朗如月的脸上是与这个年纪不相称的平静疏远,甚至,可以说是冷漠,那是一种对任何事任何物都不放在心上的冷漠。

但语冰依旧很高兴的迎了上去:“林尚轩,你来啦。”

低低的嗯了一声,林尚轩的声音如同冬日的溪水一般清冷:“叫我来,有事吗?”

语冰嘻嘻一笑,跳过来挽住了他的胳膊,歪着头看他:“我想你了,成不成?”

林尚轩微微皱眉:“白天不是刚见过吗?”

“诗经说,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那你算算,这几个时辰我们就多久没见啦。”

末了,又拉着他的胳膊摇晃了下:“你想我不想?”

林尚轩没有回答,倒是先四周看了下,然后不着痕迹的从语冰的手中抽出了胳膊:“小点声,别闹。”

语冰不以为意,拽着他的手到溪边的岩石上坐下,指着满天的萤火虫满足的轻叹了口气:“好美啊。”

忽然又偏头来问林尚轩,语气有些娇嗔,也有些恼怒:“林尚轩,你到底有没有想我?”

林尚轩不答,倒是转过了头去避开了她的眼光。但脸上依稀有红晕泛起。

语冰乐了:“想我就说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月华如练,照的溪水波光粼粼,间或几只萤火虫贴着水面飞了过去,语冰见状大是高兴,一时兴起,除去鞋袜,将脚放入溪水中,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水。虽是初夏,但夜晚的溪水依旧冰冷彻骨,不一会,语冰就打了个哆嗦,忙将脚缩了回来。

正为脚尚且是湿的而无法穿鞋袜烦恼时,只见林尚轩不声不响俯身将她的双脚包在他的外袍中,轻轻的擦拭了几下之后,帮她套上袜子,穿上鞋,直起了身。

语冰有些傻愣愣的看着他,口齿不清:“林…林尚轩…”

林尚轩脸上的红晕再起。

语冰却是开心不已。自从那次梨花林中隔阂消除后,她就时时刻刻的想见到林尚轩,见时欢喜,不见时牵挂。一晃却是已近四年的时间。这些年中,她时时的缠着林尚轩,但林尚轩对她却一直都是不咸不淡的,她也习惯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说话他不发一语的听着,习惯了她说着想他的时候他的不言语,像今晚这般对她的倒是第一次,语冰不禁高兴的有些懵了,半响都有些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会一个劲的在那傻笑。

林尚轩似乎是有些恼怒的横了她一眼,但那一眼在语冰看来依旧是觉得幸福不已。

“我…”

两人同时开口,林尚轩脸上可疑的红晕更甚,语冰却是笑眯眯的看着他说道:“你先说。”

“晚了,你该回去了。”

语冰有些愣了,没想到他说出来的却是这个。她一跺脚,生气的转身就想走。

但随之左手传来温润的触感,她一低头,就看到那只修长的手,紧紧的握着她的手。

这是四年来他们第一次握手。

语冰的脸难得的红了。她抿着唇,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她不敢转身去看他。

身后的林尚轩也没有说话。

寂静的初夏夜,天空是淡淡的蓝,有繁星璀璨,有月色朦胧。桃花溪上不知何时已笼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薄雾中不时有萤火虫进出。风带来山上木叶的清香,还有松涛阵阵。

一切如在幻境。

许久,久到语冰以为就这么一生一世时,夜色中林尚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难得温柔的语气,是春日的风,轻拂过处,搅乱一池溪水:“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语冰没有再拒绝,任由林尚轩走到她前面,牵引着她一步步的走过木桥。

桥下是桃花溪水淙淙流过,经久不息。

进城

端午节的前三天,夏先生一家租了辆马车去维扬城内他老丈人家过端午。

普通的木质马车,栗色的小马,走起路来很是欢快。

蓝底印花的帘子被高高卷起,赶车的马夫怀里抱着鞭子正与夏先生相谈甚欢。乡下小地方,没有那么多规矩,兼之夏先生和夏夫人较为开明,倒也没有男女之防这一说。

马夫脸色黝黑,体格魁梧,笑容憨厚,虽是关外汉子,说的却是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据他自己说是年轻的时候羡慕江南是鱼米之乡,来此游玩时结识了当地的一位姑娘,就在此成家立业了。在这边待了二十多年,自己的家乡话倒是不会说了。

语冰笑嘻嘻的听着马夫说着他自己的家乡。在他的口中,江南是烟花杏雨,精致玲珑,关外则是一马平川,无边无际。春日的花,夏日的风,秋日的雨,冬日的雪,不若江南这边娟秀细致,倒是有一种大气雄壮在内。即便是同样的桃花,开在江南,粉墙黛瓦旁,斜风细雨中,给人是小家碧玉的感觉,惹人怜惜。但在关外,则是一大片的桃花林逶迤开了去,碧蓝的天,白色的阳光,只会让人惊叹,原来桃花也可以开出如此的风情,不再有文人口中的红颜薄命之说。

听了马夫的描述之后,语冰很是向往关外。她从生下来到现在即将十五岁了,但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维扬城,常年眼中所见到的也是如马夫所说的烟花杏雨江南。美则美矣,但看久了仍是会向往那些不同的风景。更何况语冰骨子里也不若其他江南女子那般温婉,从小夏先生并未用这年代女子的行为标准来约束她,而她自懂事起,便是跟些男孩子一起整天嬉闹着长大,更有她哥和萧远之更是常年在外经商奔波,回来之后也是常给她说些其他地方的风俗,故她心中倒是很想出去走走看看不同的风景。

一路上,语冰听着那马夫的描述,心里不停的琢磨着,什么时候我也能去外面走一走,看看大千世界,那该是有多好啊。

想了一路,憧憬了一路,下午时分,马车进了维扬城。

到了张府,下人们早就一叠声的报了进去,姑奶奶和姑爷回来了。

刚踏进府门,就听得张老爷爽朗的笑声传来:“语冰来了?这都小半年了也没见你这小丫头片子来看看我。上次文清回去的时候我还特地跟他说让他回来的时候把你也接来在我这住上一阵子。结果他回来倒是说你改性了,说是要留在家里跟你爹学诗文。我当时就跟你外婆说了,这才多少时间没见这丫头就能改性了?那可不是稀奇的很。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看看你倒是有没有什么变化。”

张老爷刚过花甲之年,但因保养的好,鬓发也只是半苍而已。他性格直爽,年轻的时候凭着赤手空拳打下一片江山,在维扬商界也算是小有名气。老来生意全都交给了儿子,自己每日里听听戏、遛遛鸟,兴趣来时跟孙辈们说说自己年轻的那会事迹,倒也是乐的逍遥。

语冰从她娘臂弯里抽出手来,一个箭步就跑到张老爷面前,双手环住了张老爷的脖子,欢叫一声:“外公。”

站在旁边的人都笑了。夏夫人上前,对站在张老爷旁边的张夫人叫了声:“娘。”

夏先生也上前行了礼。张夫人点头示意:“路上辛苦了,快过来歇歇。语冰,你轻点,你外公前两天刚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大夫说不能乱动。”说罢,又回头笑着对夏夫人笑道:“你看这爷俩,每次一见面就这样,又蹿又跳的,没个正经样。”

语冰听到这话,忙问道:“外公,你怎么从凳子上摔下来了?痛不痛?摔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夏先生和夏夫人那边也是急忙的走过来询问情况。

张老爷笑声洪亮:“别听你外婆瞎说,哪有她说的那么厉害。我不过是想去架子上拿本书,凳子上太滑就倒了下来。我自己的身子骨我还不知道啊,现在好的很呢,别听你外婆的,不信咱待会出去遛几圈。”

语冰始终是不信,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反复的检查着是不是哪里不对,张老爷干脆站在那不动任由她去看。

转了几圈,语冰终是有些将信将疑。但张老爷神色坦然,倒也判断不出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没事。到最后语冰也只能扶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的搀扶着他。

进了屋,语冰四周看了一圈,问她外公:“外公,我哥呢?他怎么不在?”

张老爷指了指隔壁:“往年你们要到端午的前一天才会过来,没想到今年来的这么早。文清不知道你们今天要来,正好萧家那小子昨天回来了,他这会估计正跟那小子在喝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