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茹一直站在那里,似乎是惊果了。
“可是苏姑娘已经发现了。”帷帽人笑了一声,手掌抚上了锦下的架面。
陆夫人脸色煞白,厅中寂静如死。
所有的目光,都落到帷帽人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上。
那手指摸索片刻,灵巧地往下一按,那块架面忽然往下塌陷,而身后传来“嘶嘶”轻响——是整个多宝架向着两边缓缓分开,露出甬道口。
众人都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然而随即一股腥臭扑面冲来,正准备冲进去的王大头一阵翻腾,差点呕了出来,赶紧捂住鼻子,叫道:“这……这是什么味道?”
不只是血腥味,还有着泥土的腥气,和腐烂的恶臭。更要命的是,在这些本就腥臭难闻的气味中,竟带有浓郁的香气!
那是上好的沉香、檀香、栈香等香料炼制而成,若是在玉堂金屋之中,其缭绕的芬芳或许会令人迷醉,但混合在这些腥臭之中,却分外令人作呕。
王大头只顿了顿,却仍然捂着鼻子,像旋风一样奔入甬道,口中叫道:“林公子!你在么?林……”
一个身着灰衣的人,静静出现在门口。
门内是似要啮人的黑暗,然而他的身旁,却笼着一层淡淡的光影。那光影如此宁静祥和,令人心中有一种莫名的安谧之感,不再恐惧门内的黑暗。甚至连那些令人作呕的腥臭,都似乎远远地退避开去,变淡了许多。
而苏兰泽一直冷然无波的眸中,已漾起温柔的爱怜之意。
衣衫早已脏污,却掩不住那人安然的风度,英秀而略显疲惫的脸庞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窖顶不高,如帷帽人和鲁韶山这般身高七尺的大汉,甚至站不直腰。
从狭长的通道进去,果然有三处窖室,地面都铺有细草垫,并一些被褥、水碗、便壶等,十分简陋。
众人即使手捂口鼻,还是有些脸色发白,但都默不作声,似乎震惊过甚,反而失了言语。
鲁韶山屏了屏呼吸,强忍恶心,在几间室里探查一番后,道:“四处墙壁没有暗道,地面没有掘埋的痕迹。”他这话却是向着那灰衣男子所说。
在王大头看来,即使是面对缉捕司主官时,鲁韶山的眼中也不曾流露出如此钦慕之意。
自从帷帽人发现了入口,陆夫人似乎死了心,哪怕灰衣男子出现,也懒懒的不甚理会,直到此时才皱了皱眉,不易察觉地扫了他一眼。
“地窖气流不畅,若再埋尸于此,腐烂后容易生出疫毒。陆夫人既然费了心思,将此处作为囚禁年轻男子的长期巢穴,自不会让他们轻易染上疫毒而死。”灰衣男子答道,“那些男子若是死了,此处也绝非埋骨之所。”
鲁韶山不禁有些泄气:“那此处血腥之气甚浓,又从何处来?”
灰衣男子指了指一处窖室的墙角,那里有拳头大小的洞口,只是此时正当深夜,没有光线透进来,但鲁韶山只是走近那小洞,便觉几欲窒息—一那浓郁的血腥气,果然是从那里传来的。
他眼中一亮,道:“这外面……”
“这两日中,我也曾寻到机会,离开这密室地窖,暗中在四处查探过。”灰衣男子道,“也曾从洞中放出磷火,再离开地窖,在外面寻找绿光所在。但那地方却颇为明显,正是院中那处栏杆和石缸所在之处。栏边丢弃了许多死掉的禽类和腐肉,哑婆一两天就会清理清理,但终究还是有腥臭之气。”
陆夫人忍不住道:“你……你原来处心积虑,是有意要混入我府中来!只是我那密室早已锁上,你又如何能出来?”
灰衣男子淡淡一笑,道:“但凡密室,内外都会有开门的机关,方便主人进出。那晚我假作被药迷昏,其实耳中一直在聆听你们的动静。你们将我送入地窖后,我听见你走到西墙角下,按向壁上三尺之处,拔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东西,并向左转动三圈,窖门立刻打开。后来我依法炮制,当然可以自由出入。”
陆夫人冷笑道:“一派胡言!当时我将你丢人地窖中时,因为我对机关所在很是熟悉,所以根本没有点亮烛火。你如何看得清我是拔出机关木楔,又向左转动三圈?”
她森冷的目光,逼向站在一旁的哑婆,道:“难道真是家贼难防,你们一家子都是如此?”
哑婆吓得连连摇手,又啊啊大叫,显得颇为焦急冤屈。
鲁韶山忍不住道:“陆夫人,你这可是冤枉了哑婆!寻常人在黑暗之中,就算清醒,也难以发现你机关秘密。可是他不一样!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这两句话,陆夫人难道从未听闻?”
“这两日承蒙夫人照拂,只到今日,才能向夫人告知在下身份。”灰衣男子凝视着陆夫人瞬间煞白如纸的脸,缓缓道,“在下并不是什么福祥银楼的少掌柜秦林,而是杨恩。”
鲁韶山大声补上一句:“三眼神捕杨恩!”
肆 真假傀儡
“所以,大人您是瞧破了那些磷火,才对那只玉壶春瓶起了怀疑么?”杨恩换上苏兰泽带来的干净衣衫,坐在椅中,任由她灵巧地解开他打结的发髻,帮他重新梳理,微笑着向帷帽人道。
“从在如烟桥畔见到苏姑娘的那一刻,我一直在想,捕神与乐神向来形影不离,乐神在此,捕神去了哪里?”帷帽人端坐在杨恩对面,不紧不慢道,“苏姑娘与鲁捕头等人在如烟桥设伏,后又及时叫破陆夫人的身份,顺势进入陆府。其实前段时间年轻男子频频失踪一事,我也有所闻。再有陆夫人对我迷掳在先,以及各位举止,哪里还想不到陆府有着极大嫌疑?”
“苏姑娘进入陆府后,一直不言不语,只在窗前观看月色。”帷帽人笑了一声,“但我却知道,在苏姑娘心中,区区—轮明月,哪里及得上捕神你的熠熠光辉?”
他举止谈话一直颇为严肃庄重,此时难得戏谑一句,但众人却深以为然。
唯有杨恩目光一闪,答道:“明月高悬,岂是杨恩区区一个卸职的缉捕司捕头所能比的?”
苏兰泽结髻的手法轻柔快捷,而杨恩微偏着头,这样的角度可以让她的手指更灵巧,且不必太用力抬肘。
单从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便能看出来,他二人的默契亲近,远非常人能比。
陆夫人的脸色一直是煞白如纸,此时神情中竟有些黯然。而阿茹只是好奇地打量这一切,目中光彩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鲁韶山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调怅,自己也分辨不清。
帷帽人摇摇头:“每人心中,都有一轮明月。你与苏姑娘,便是彼此的明月。
“进入陆府后,那样的情形下,苏姑娘又怎会有闲心逸致,观看外面的明月?直到小蝉姑娘追着磷火而来,我留神看了一眼苏姑娘,见她眉宇间的隐忧在刹那间消散,真如明月破云而出,光照天地。”
苏兰泽脸上一红,嗔道:“大人怎地取笑不休?”
帷帽人叹道:“世人心性,亦如明月,多被乌云遮蔽。如苏姑娘与捕神如这般意相通,彼此相守,我也只有赞羡而已,绝无取笑之意。
“我昔年征战,于疆场荒野间也多见到磷火,民间多称为鬼火。磷原是人或兽类体内的一种东西,遇热则燃,夏夜闷热,所以易见磷火。但寻常的磷火,光焰也不过是零星几点,随意飘浮。但小蝉追逐的磷火,却都是从院角飘出来,再分散在夜空之中。且在院角时颜色稍浅,到了院中,被这夏夜的热风一吹,却明亮了许多。说明院角飞出磷火的地方,比院中要冷上一些。
“但更冷些的地方,只有地底了。我当时便猜到,那地底,必有蹊跷,而那磷火,更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陆夫人张了张嘴,望向杨恩,道:“那磷火……是你……”
杨恩从怀中取出一枚石子模样的东西来,笑道:“我因为听韶山讲过蒋生的遭遇,知道囚禁之处有拳手大小的洞与外界相通。虽然洞的出口颇为僻静,又在陆府那片火烧过的废墟中,便是大声叫喊,也未必能被前院听闻。但这种磷石,略略加热后,便会在暗处发出磷光。若将它捏碎后,再以内力炙烤,便可化为点点磷火,从洞中飞出,于暗夜之中,引来人的注意。”
陆夫人喃喃道:“我正是不忍心对你下手,这才……这才在如烟桥放灯时,想再掳他人,才惹来了这群煞星……”她的神色转厉,尖声道,“原来你来之前,便准备了这些磷石,也是打定了主意前来骗我!你那日对我说过的话,也是为了骗我,是也不是?甚至你的眼睛看不见,也不曾告诉我!”
帷帽人轻声一笑,故意道:“难道堂堂三眼捕神,也会说些甜言蜜语,来欺骗无知妇孺么?”
此时陆夫人掳年轻男子之事,已是证据确凿,杨恩滞留陆府的这段时间,的确说来暖昧。
他从帽底瞥了瞥苏兰泽,但见她面色如常,并没有丝毫愠怒,甚至还向着杨恩嫣然一笑,笑意中尽是信赖与温情。
“那日我在地窖中吹起笛子,是兰泽教我的《长相思》。”杨恩道,“夫人你听到了笛声,便前来问我,这世间真有如此刻骨铭心的相思?这世间爱人,可真能白头?我回答你说,我与我心爱的人,相别瞬间便相思,相守一生便白头。”
他“望”着苏兰泽,浅浅一笑:“这几句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阿茹听到此处,不知为何,眼睛竟渐渐发涩,慌忙抬袖揉了揉。
陆夫人怔怔地呆在那里,垂下头来。
苏兰泽脸上发热,忙向帷帽人问道:“大人是如何发现密室的机关,正是在多宝架中呢?”
帷帽人答道:“如陆府这样的门第,当年一定会建有密室,其进口和密室所在,约摸是在以前的陆府后院中,以备不时之需。整座陆府虽毁于大火,只有前院经过修缮后可供居住。那密室所在,或仍在后院废墟之中。但以陆夫人之能,决不会弃置不用,她必会偷偷将密室入口改在前院,方便进入。
“我又推想,若我是她,会将入口建在何处?她性子狠厉,行事快捷,不像是寻常女子谨慎的作风,反而大胆冒险,越是将入口设在眼皮底下,越易隐藏。况且陆府只有一个老门子并哑婆,陆子庭病卧在床,小蝉又已疯癫,真掳来年轻男子,要将其搬入后室,的确大费气力。若密室入口在陆府正厅,载有年轻男子的马车可直接驶入院中停下,轻易便能将其搬入密室。
“再加上别忘了,那个蒋生,或许是那个少女私自放走,她既是私自放走,也不可能会有帮手。一个纤纤弱女,不可能将蒋生那样的男子搬弄很远,所以密室入口,必离厅门不远。”
阿茹忍不住问道:“那您又如何肯定机关是在多宝架中?”
帷帽人答道:“一来,多宝架出现在厅门不远处,便有些突兀。架上珍品大多易碎,进出颇不方便。当然也可看作是陆府败落后,有些不甘心,故刻意在最醒目处显摆昔日所有的珍品。然而我观察到多宝架上的那些瓶盒之上,多积了灰尘,这显然是陆府婢仆稀少,打扫不够勤力尽心的缘故。但那玉壶春瓶上,却井亮无尘。”
“可是……或许因为那是先帝所赐,又是祝贺陆氏夫妇新婚的珍品,以陆夫人对陆老爷的情深意重,格外多加拂拭所至啊。”阿茹此言一出,陆夫人的嘴角便微微—抽。
“姑娘所害也有道理。”帷帽人不急不躁,指了指那被放在一边的玉壶春瓶,“可是光亮无尘的,是瓶颈之处,瓶底的圈足却仍有灰尘。说明此瓶经常被入移动,并不是经常被人拂拭。”
阿茹仔细看那玉壶春瓶,见果然如此,不禁大为佩服:“大人明察秋毫,恐怕与捕神也不相上下呢。”
她话语无邪,杨恩却笑了:“我所长者,不过是查访阴私,破勘谜案罢了。大人所长者,恐怕不尽于此。”
“里面什么都没有,这才真是怪了!”王大头越想越气,指着陆夫人道,“你这恶女人!自林公子被你从如烟桥带走后,我有安排入看住陆府,除了两日前你又掳了一人……我现在知道是捕神大人了……根本没有任何人出来!林公子一定还在府中!”
陆夫人已恢复常态,冷冷道:“我不过是关了捕神两天,以礼相待,丝毫没有涉及淫秽之事。而你说的林公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说是我藏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至于密室,原是老太爷在世时所建,我不过是改了个人口方向罢了,也算不得罪过。此案如何了结,我倒想听听几位大人的意见!”
她言辞犀利,王大头无法反驳,本就垂头丧气,想到回去后要被鲁韶山修理,不禁头皮发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兰泽就在此时出了声,她望着的还是帷帽人:“大人先前说,陆夫人将密室入口改建在厅门不远处,是因为婢仆老弱。可是您似乎忘了她还有个傀儡可供驱使。”
“当初陆夫人一心要嫁入陆府,甚至不惜与偃师门决裂。后来偃师门出事,她唯恐影响到自己,更是小心谨慎,尽力服侍陆家父母不说,还将以前走索时的许多旧物统统烧掉,以表明心迹。这样的女人,岂会长年在府中放有一个傀儡,惹人口实?她所说的话,不尽不实,当然也不可信。”帷帽人回答得颇有条理。
杨恩忽然道:“当初掳走我的,也是傀儡。”
苏兰泽望向王大头,后者顿时明白过来,忙道:“诱走林公子的,却是一个少女,与蒋生一案手法相似。”
苏兰泽眸中光彩大盛:“林公子之前,被掳走的人是蒋生。但据蒋生说来,当初诱他之人是一个少女。若我没有想错,应该是蒋生逃走后,那少女行迹暴露,陆夫人再无可用之人,只好用上了傀儡。这傀儡,便是在林公子之后、杨恩之前,由陆夫人临时赶制出来的新傀儡。”
鲁韶山在心中长叹一声,暗道:捕神大人与苏姑娘果然心意相通,苏姑娘尚未问及,捕神便知她要问什么了。我看那陆夫人口口声声说与陆老爷白头到老,却未必比得上捕神大人与苏姑娘的心意如一。
陆夫人咬了咬唇,冷冷道:“那又如何?”
苏兰泽笑道:“听闻偃师门傀儡之术冠绝天下,栩栩如生,我想见见您那个小婢,成不成呢?”
陆夫人叫道:“哑婆!”
果然那哑婆又悄没声地出现在后室的门口,神色恭谨,垂手侍立。
陆夫人向她比画了几下,哑婆却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又连连比画,并往后院指去。
陆夫人唇边露出一缕笑意,又皱起眉头,抱歉道:“这可糟了,方才妾身让哑婆把那傀儡带到后室去,谁知她会错了意,竟将其带到后院,用火烧掉了。”
“什么!你……你这是毁灭证据!”王大头又急又气,跳起来道,“我要送你去见官!”
“大人勿怒。”陆夫人笑盈盈道,“妾身的仆妇不懂事,便是烧了也没什么。妾身仍然承认自己制作了傀儡,并会主动向太后请罪的,各位都是人证啊!”
苏兰泽微微一笑,道:“杨捕快!拿出来吧。”
一名捕快应声出去,不多时转了回来,回来时他只穿中衣,肩上扛着一捆东西,用原先穿着的黑衣,裹得严严实实。
“哐啷”!
那捆东西被丢在地上,杨捕快几下扯开黑衣,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除了杨恩,几乎所有人都轻呼出来:“是傀儡!”
自腿部以下,都被火焰烧成了焦黑,但大半截身形,并那熟悉的衣衫、披散的长发,仍可辨出,这正是如烟桥畔,那个随从在陆夫人身边,试图掳走帷帽人的小婢——傀儡!
陆夫人刀子般的眼神扫向哑婆,后者连连摇手,发出一连串惊慌的咿呀声。
“你不必怪哑婆。”苏兰泽淡淡道,“因为她急着要回来,将陆老爷从房中推出与我们相见,所以无法亲眼看着傀儡完全化为灰烬,只是点着了便匆匆离开。而我,早料到了你会有这一招,所以叫杨捕快随后赶去,终于将这关键的证物抢了下来。”
“不过是个傀儡罢了,”陆夫人的眼中,终于有了惶急的光芒,强自想要镇定下来,“妾身早说过了,有没有这证物,我都自认私制傀儡之罪。”
“可是你的罪过,决不仅此!”苏兰泽腾身站起,目光已变得冷寒如冰,“陆夫人!这真的只是一个傀儡么?”
伍 宫中秘旨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出自于阿茹口中。
而鲁韶山满头大汗,握着一只血淋淋的手掌,被众捕快紧紧扶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几乎所有人都变了颜色,只有陆夫人到了此时,反而镇定下来,眼中露出绿幽幽的凶光。
这个傀儡,并没有传说中偃师门的傀儡那样五官四肢宛然如生。那张脸庞,不过是用了类似肌肤的色漆草草地涂了一层,再用软泥捏出五官轮廊。然后戴上长长的发套,梳个垂髫披发。那头发如瀑布一般披散下来,掩住了些微的破绽,再穿上衣衫鞋履,借着夜色的掩护,便有了如人一般的面容形态。
得知傀儡并非真正的女人后,捕快们便剥去了它的衣衫,揭开了它心口上的那块木板。
众所周知,偃师门所制的傀儡,与寻常的傀儡不同,不需要通过丝线的牵制来做出种种动作,而是用的一种类似真气驭使的秘术。
针对这种秘术,傀儡的心口处,往往有一块活动的木板。拿掉这块木板,就可以瞧见傀儡体内交错如蛛丝一般的构造。据说,正是因为有了这样复杂的构造,当施术者发出长啸,以啸声将真气送入傀儡体中,便会激发它做出不同的动作。
当然,原理虽然很多人知道,但如何修炼这种真气,如何激发傀儡,却是偃师门才知的秘术。
而揭开木板,确定此物为偃师门傀儡,也是在过去缉捕司查勘所有关于偃师门案子时,所用的一个取证手法。
此时鲁韶山拿掉那块木板后,的确看到了傀儡体内,如蛛精所在盘丝洞一样复杂的构造。
但马上便有一股强烈的腥臭扑面而来,比那密室中的气味还要浓烈许多倍!急切间他想捂住口鼻,但他的手已伸入“盘丝洞”中,且正捏着那一团冷冰冰、软绵绵、又粘又腻的物事!
那是已经开始腐烂的、污血淋漓的脏腑胃肠!
“韶山!韶山!”苏兰泽顾不得鲁韶山双手的腌臢,一边急急地从一只小瓷瓶中倒出丹药,喂到他的口中,一边颤声解释,“我猜出这傀儡是用林公子尸身所制!可是先前傀儡手腕被削断时没有血肉,显然是经过处理的干尸。我没想到……没想到这女人如此狠毒,竟然偏偏没有将内脏取出来……”
想到那恶心的手感,鲁韶山不禁又是一阵干呕。他办案时间还短,以前在落梅镇,后来在缉捕司,虽然也多次验过尸,但毕竟事先都有心理准备,没有这一次发生得猝不及防。
他无力地想耍摆手,又赶紧缩了回来,脑门一阵阵发晕:“我……我没事……苏姑娘,你离我远一点……当心弄脏了你……你……你在我心中,就像天上的仙子……如何能……”
这句话说出口,他忽然就怔住了。
虽然在心里说了一千次,一万次,但从来没有奢想过,竟会有一天当着她的面,自然而然地说出来!
而且捕神大人还在旁边!
人心易变,情爱更是如此。两个相爱的人,恨不得彼此透明紧密,连一粒砂子都容不下!自己这一句话出来,要是让捕神大人对苏姑娘有了芥蒂,可如何是好?
一个柔和的声音恰在此时响了起来:“你既然将兰泽看作天上的仙子,兰泽又怎会嫌弃你此时的脏污呢?”是杨恩的声音。
他将一块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苏兰泽嫣然一笑,将那粒药丸送人了鲁韶山的口中,随手接过帕子,仔细擦去他嘴角呕吐溢出的污物,柔声道:“正是,韶山,你不必在意。”
那一瞬间,鲁韶山心中,涌起一种又酸涩又甜蜜,又羡慕又欣慰的感觉,眼睛发热,差点要哭了出来:是,捕神与乐神,杨恩与苏兰泽,他们俩心如一,从来就没有过猜疑。
“苏姑娘猜得没错,”陆夫人眼中的绿光,并没有淡去,反而闪得更亮,仿佛荒野中的磷火一般,令人不寒而栗,“小蝉这个贱人,迷上了蒋生,竟偷偷放了他出去,自己却也疯了!我无人可用,哑婆要照顾老爷,门子又太过老朽……我既然会做傀儡,为什么不用现成的材料?”
她放声大笑,笑声凄厉而得意:“你们可知道,偃师门人能制作十几种材料各异的傀儡,最易做的就是这种了!拿活人来做,骨节身形,都根本不用操心,只需附上一层外皮,加上头发五官,便是个能眺会动的傀儡啊!所以我只用了半天!半天时间,那鲜灵灵的林公子啊,就变成了肉傀儡呢!”
“你……你疯了……”阿茹惊恐地看着她,身形微颤,“姨娘!姨娘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听我娘讲过,说你又温柔又善良,最初进偃师门学做傀儡时,还被那些木头做的胳膊虾环了呢,何况是肉傀儡……”
“岁月这么长,人心都是容易变化的……”陆夫人咯咯笑道,“我也会变啊。阿茹,你娘如果还活着,她也会变的。不信,你将来见着你娘的心上人.瞧瞧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把这个毒妇拿下!”帷帽人勃然大怒,喝道,“掳人不算,还用活人来做肉傀儡!简直是丧尽天良!”
杨捕快等人也早已义愤填膺,当下齐声允诺,便待上前!
“且慢!”王大头忽然眺出去,挡在了陆夫人身前,叫道,‘‘谁也不准过来!”
鲁韶山服下丹药,才觉胸口烦闷之感去了大半,闻言喝道:“王大头!你是得了失心疯么,竟然维护嫌犯?”
“我费尽心机,连棘公子都搭了进去,不过就是为了拿到这毒妇犯案的证据,我为什么要维护她?”王大头抹了一把眼泪,呜咽道,“林公子!哪里是什么林公子!他是我表弟,我想查出陆府掳人的真相,所以和他约好……可他毕竟不是捕神大人,没你这样三寸不烂之舌保住性命,还……还被人制成了肉傀儡!”
“那你……”鲁韶山实在对他的行为不得其解,王大头已叫了起来:“可是我也不准你们就这样把她拉到缉捕司的牢房去!”他蓦地从怀中扯出一张明黄纸张来,叫道,“我有圣旨!圣旨!”
“你疯了!竟敢假传圣旨!”鲁韶山又气又怒,喝道,“这是杀头之罪,你不知么?”
“我这是真的圣旨!”王大头不屑地向鲁韶山一挥手中纸张,一阵风来,纸面招展开去,露出翻腾祥云中的龙形暗金纹路及鲜红大印——杨恩和帷帽人都怔住了。
那果真是圣旨!甚至那印……那再也熟悉不过的“受命于天”的四字篆体!
众人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疑与无奈,只得一齐跪拜下去,道:“接旨。”
王大头看到了他们的表情,得意洋洋地念出夹:“景安八年,皇帝诏日,着将京都诸男子失踪一案主犯交由刑部侍郎张幼台全权处置,钦此。”
“此案明明是缉捕司主办,嫌犯因是世家大族,也应交给大理寺处理,为何要由张贵妃之弟张侍郎来处理?”起身后,帷帽人第一个发了话,显然暗藏怒气,“张贵妃在后宫得宠也就罢了,难道还要干预朝政么?”
王大头虽有圣旨,但见帷帽人着怒,心中还是有些发怵,不禁往后退了退,几乎要踩上陆夫人的裙角,赶紧闪了开去,道:“大人……此事的确是张贵妃的意思,小人只是个捕快,不敢……不敢有违……”
“张贵妃是前年入宫,两年来由一个小小七品贵人,一直被封为一品贵妃,受宠之深,恐怕只有当年的金妃才能比,金妃都还没做过贵妃呢。”这话也只有苏兰泽才敢平平常常地说出来,“太后并不喜欢她,她又与陆府素无往来,为何会向圣上求得这样一张圣旨,定要保住陆夫人的性命?”
她质询地望向陆夫人,委婉道:“后宫波涛诡谲,夫人若涉其中,还望谨慎,否则不但自己粉身碎骨,恐怕连陆老爷也要受到牵连。”
陆夫人自己也呆了半晌,苦笑道:“陆府早已败落,张家如日中天,平时怎会正眼瞧一瞧我们?贵妃忽施青目,其实妾身也不明就里。我……我不会随他们去的。”
“你不要命了么?”王大头气急败坏地瞪向她,叫道,“我搭上了我的表弟,以后缉捕司想必也不能呆了,就指着此事了结,再谋个出处!你……你竟然说不随我们去?”
陆夫人冷笑道:“谁知道你们包藏什么祸心?我身为世家妇,不过是杀了一个林公子,他若是正经人,为何在如烟桥肯随陌生女子上车?我只需说是他想凌辱于我,我自卫杀人,最多也不过是个斩监候,或软禁府中一世罢了。岂愿跟你们混在一起,与虎谋皮!”
王大头阴恻恻地笑了一声,道:“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实话对你说吧,你若不顺了贵妃娘娘的意,便是斩监候也会让你斩立决,软禁也会变成暴毙!”
帷帽人冷冷道:“张贵妃好威风啊,不但插手刑部之事,罔顾国家之法度,偏偏圣上还赐旨默许!待我面君之时,倒要好好问问圣上!”
王大头心知不能善了,索性豁了出去,“砰”的一声推开厅门,手指外院,狞笑道:“实话告诉你们吧,我来陆府前,已暗地让人报知了张侍郎!此时刑部已派兵前来围住了陆府,你们一个卸了任的缉捕司捕头,一个吏部的三品官儿,能奈我何!”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语般,外面火光陡亮,伴随阵阵马蹄的奔跑声,顷刻间已在陆府外停了下来。隐约传来喝叱命令,随即有无数火把蔓延开去,果然将府墙层层围了起来。
鲁韶山气得目眦欲裂,喝道:“大头!我们做捕快的,堂堂正正办事,认认真真做人,难道不好么?如此贪图富贵,连自己表弟的性命都不惜牺牲,又昧着良心放走嫌犯,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间?”
王大头梗着脖子,斜眼道:“头儿!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头儿!你自己迂腐守旧,年纪轻轻耗在这消磨时光,可不要拉我下水!”
他狞笑着望向陆夫人,道:“你要不随我去刑部也行,若不想受那皮肉之苦,索性此时老老实实说出来,还免得连累了我这昔日的兄弟!今天刑部带队之人,可是鼎鼎大名的卢虎,他当年征战辽疆,立下赫赫战功,杀人不眨眼,又脾气暴躁,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陆夫人诧道:“你要我说什么?我有什么可说的?”
王大头喝道:“你还要装傻么?我既然抬出了张贵妃,莫非你还不明白我要的是什么?白头!我要你给我那种叫做‘白头’的灵药!”
陆夫人喃喃道:“白头?”
“对!”王大头双眼放光,“京都人都传说,你这个妖女当年一定是对陆子庭下了这种药,不然以你身的世姿色,都算不得佼佼者,如何能进得了锦衣陆府的大门?后来陆府虽然败落,但陆子庭二十余年来对你一直情意深重,正室死后多少人来说媒,他一概不允,只守着你一人!而你一个江湖走索的卑贱女子,到了最后,也混到了名符其实的陆府夫人!若说你没有那种叫‘白头’的灵药,谁人相信?”
“原来,张贵妃所求的,是这种灵药啊。”苏兰泽轻声道,“都说天下间有这样一种灵药,给男子服下后,可以终身忠贞不渝,夫妇如鸳鸯般相守白头。张贵妃虽然得宠,但想必对未来也颇为不安,才会不惜一切,向圣上求得这张圣旨,又叫兄弟出马,一定要从陆夫人手中得到传说中的灵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