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谈吐,显然非市井之辈,但言语间暗含轻佻,又不像是安于闺阁的女人。
“咦,谁在学我唱歌?”灯光一闪,却是个年轻女子站在桥头。
她不过二十来岁,高挑匀称,只是眉稀眼小,肌肤干黄,与那素服女子一比,纵然年轻了许多,论容光却远远不如。她一手提着盏灯笼,恰好照出另一手揽着的胡琴。
素服女子忽然长袖挥拂,一片白色粉雾腾起,顿时将帷帽人和那老仆笼罩于其中!
那帷帽人只觉鼻端闻到一阵甜香,昏然欲醉,身子不禁晃了一晃,似乎要跌倒在地。
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婢,忽然抢身上前,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敏捷,身子一蹲,双臂回抱,已熟练地把他背了起来!老仆还没来得及吭声,便倒在地上。
提灯女子一旺,急道:“喂喂!你们干什么?抢人哪!”
素服女子见她年轻,又是孤身一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哼”了一声,道:“劝你走得远远的,不然当心小命不保!”
帷帽人似乎已无力反抗,软软地伏在那小婢身上。
恰在此刻,对岸忽然有无数红光亮了起来。那是一盏盏的荷花灯,被放到了河中。
戌时到了。
红光越来越多,不多时,那幅月色水烟织就的纱罗,便化作一条流光溢彩的锦绣星河。
对岸的一切,便分外清晰了起来。
可以看见岸边人头攒动,无数团红光先后融入星河之中。
桥身传来一阵阵脚步声,显然还有放灯的人赶到岸这边来。
年轻女子大急,一跃跳下桥栏,叫道:“吴氏!你怎么害人!”
那素服女子脸色大变,森然道:“你竟然认出我,这可怨不得我了!”她衣袖再挥,又飞出一团白雾。
但那年轻女子却不闪不避,叫道:“我不怕你的‘散魂香’!我是来……喂喂!”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素服女子已亮出一柄薄如柳叶的匕首,和身扑了上来!
年轻女子不料她竟忽然施毒手,只得将灯笼用力丢去,却被她匕首一挥,剖成两半!
匕锋已逼至面门,年轻女子仓皇中将胡琴一挡,“咔嚓”一声,那匕首异常锋利,竟然透琴而过!
年轻女子看来只是粗通武功,只这两招便被逼得手忙脚乱。素服女子早就起了杀意,力贯匕身,琴身纷纷碎裂,雪亮的匕尖已扎向年轻女子的胸口!
忽然有暗风袭来,素服女子腕间一麻,匕首把握不住,“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素服女子心中暗惊,退后一步,这才发现周围已悄无声息地围上了四名黑衣人。
为首一人手执铁尺,喝道:“拿下!”
“且慢!”素服女子尖声道,“我犯了什么王法,要你们缉捕司来多管闲事?”
她早看出这四人打扮虽然普通,但那掌中铁尺已显示出公门身份。
为首那人腰间垂落的铁牌颜色特殊,为五铁五铜所铸,是只有缉捕司捕头才有的腰牌。
那人只有二十来岁,相貌颇为英武,闻言一指那小婢背上的帷帽人,以及跌倒在地半晌没有起身的年轻女子.冷笑道:“你迷香掳人在先,执匕杀人在后,证据确凿,还有什么话说?”
素服女子凤眼中的媚色尽去,带上了冷煞之意,正待说话,那地上的年轻女子却抢着道:“谁说她要杀我?”
她这一开口,连素服女子在内,所有人都怔住了。
那捕头睁了睁眼,辩道:“可是你……你刚才差点被她用匕首……”
“她是我姨娘。”年轻女子爬起身来,笑嘻嘻地挽住素服女子的胳膊,也不顾她的僵硬,说道,“我这姨娘脾气大得很,我弹胡琴她不喜欢,便要打我。我偏又赌气砸烂了灯笼,她就用匕首吓我玩儿。”
那捕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了指小婢背上的帷帽人,道:“那他被迷香弄晕……”
年轻女子道:“我姨娘只带个小婢,在这里放灯,四周无人,多了这主仆两个男人,难免心中害怕,担心是歹人才先下手为强,一个弱女子不用迷香,又有什么办法?”
明知她说话不尽不实,但这捕快四人一时却无法反驳,面面相觑。
只听一人道:“去把她放的河灯拿回来。”
众人一怔,只见那理应昏迷的帷帽人竟从小婢背上抬起头来,衣袖一挥,所指之处,正是河岸水边先前放走的那盏白荷灯。
因水波平缓,白荷灯尚在岸边回旋。
捕头瞬间便明白了帷帽人的意图,喝道:“拿灯!”
一名捕快反应最快,已向水边扑去!
素服女子嘬唇尖啸一声,那小婢原是回抱帷帽人双腿的手,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反曲向上,伸至帷帽人颈间,狠狠掐下!
捕头喝道:“住手!”正待飞身扑上前去,忽见原本倒地的老仆弹起身来,袖中伸出一只筋肉虬结的手掌,在那小婢肩颈处轻轻一按!
那捕头认得老仆所按之处,正是手足少阳、阳维之交会的肩井穴,其认穴之准、力道之稳,堪称一流高手,哪里还有先前那老迈昏沉的模样?
素服女子足尖一点,急急掠向水边,长袖舞动,已缠住先前那名捕快的小腿!
那捕快猝不及防,“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另一名捕快恰在此时纵身而起,斜刺里将她挡在岸边!
素服女子袖底飞出一团白雾,扑面而来。那捕快闻到一缕甜香,识得厉害,赶紧屏息运气,气息不由一窒。素服女子身如鬼魅,已擦身而过!
而那老仆之前一掌按下,分明已按在了那小婢肩井穴上,但她竟然形若无事,甚至手臂都没有停滞半分,已掐上帷帽人颈间!
只听一声轻喝,光芒蓦然闪现,亮碧如雪,却是帷帽人手中多出一柄短剑,已撩砍在了小婢伸来的左手掌沿!
年轻女子不禁闭上眼睛,颤声叫道:“你怎的也如此狠毒!”
咯的一声轻响,却没有呼痛之声。年轻女子睁开眼来,只见帷帽人和老仆也是脸色大变!
那短剑果然削铁如泥,小婢左手被齐齐地斩落,只留下光秃的手腕,但剑刃、手腕、衣衫、地面都没有一滴血迹!
而那小婢似是毫无知觉,光秃的手腕依然用力,想要向着帷帽人的颈间掐下去,披散的鬓发间,依稀可见一张苍白冷漠的脸庞,形状诡异可怖!
而此时素服女子已至水边,衣袖一挥,卷起一片水波,向那白荷灯奔涌而去!
一柄铁尺横刺里伸来,当空舞作一团灰影,密不透风,竟将那片水波悉数挡回!
却是那捕头挡在了前面,而先前跌倒的捕快也已爬起身来,“扑通”一声扑入水中,手臂伸出,堪堪摸上白荷灯的花瓣。
素服女子前路被捕头挡住,身形一转,忽然轻飘飘向左掠去,双足交错,竟然凌空落在河面。
此时灯火四起,对岸放灯者众多,依稀可辨这边的情形,只是看见数人打斗,不敢轻易过来近前,但见到这女子素服白纱,飘然凌波,不禁喝彩道:“仙姑!仙姑!”
“仙姑站在水上呢!”
素服女子长袖翻卷,“砰”地击在水面上,顿时激起一阵波浪。白荷灯被浪头漾开,那捕快伸手便扑了个空。
倒是为首捕头反应极快,只在同伴身后轻轻一拍,真力暗运,已将其往前送去,离那白荷灯便又只有半步之距。
素服女子右手只在耳畔一拂,冷光一闪,竟是耳坠的上明珠破空弹出,击向那白荷灯!
她本就凌空立于水波之上,明珠打出的角度又十分刁钻,众捕快根本无法阻拦。明珠破空之时,嗤嗤有声,这样的力道,若是打中白荷灯,只怕它瞬间便会破碎、沉入河中。
年轻女子已经惊得有些呆了,喃喃道:“她竟然宁可打碎白荷灯,也不让人瞧见那灯上的名字,难道这白荷灯的主人……”
忽见白影一闪,如轻云出岫,飘然落于水面。
一只欺霜赛雪的纤手,自轻云薄雾般的绡衣中伸出,似乎只在刹那间,那明珠去势陡衰,已稳稳嵌入她两指之中。
彩声哄然再响:“仙姑!”
“这才是真正的仙姑呢!”
“天哪,盂兰节果真如此神奇么?”
为首捕头却怔在当场,只看着那凌波而立的白色身影,神情若喜似狂,叫道:“是苏姑娘?”
纤手轻弹,明珠复又飞回,不偏不倚,嵌回素服女子的耳垂之上。
素服女子一惊,强行凝聚的内息瞬间消散,身形一软,原是凌波而立的双足不由得陷入水波之中!
但觉手腕一紧,却被一只半凉不温的纤手握住,一股大力传来,她顿时身不由己地腾身而起,只觉耳边风声呼呼掠过,灯火水光飞逝如电,尚未反应过来,足底硌硬,却已触到了实地。
素服女子惊魂未定,用力脱出手腕,喝道:“你……你是人是鬼?”
她不敢抬眼,向旁瞥去,心中又是一紧:原来邪小婢已倒在地上,双臂向前伸出,如死了般一动不动。满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一样四下披散。蓬乱的发丝下伸出半截光秃的手腕,样子十分诡异。
帷帽人负手站在一边,老仆静静地守在他身边,仿佛融入黑暗之中。然而即使他此时仍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又有谁敢再轻视半分?
此时那捕快已捞回了白荷灯,递给为首的年轻捕头,道:“头儿,这灯上只有‘之轩’二字。”
素服女子咬牙道:“‘之轩’二字,就违了国法么?”
只听一个女子声音,如切冰碎玉,淡淡道:“陆夫人,我们此来,自然不是只为了捞一盏河灯。”
素服女子身形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面前已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绡衣乌发的女子。单看那衣袖里露出的一截皓腕,还有几乎毫无瑕疵的纤手,便知方才凌波而至的便是她了。
素服女子一向以美貌自负,即使并不在最青春的年华,姿容依然艳丽,特别是着素色农衫时,最能呈现出一种炫目之美。
然而眼前这个同样穿着素白绡纱的女子,没有丝毫修饰,却清丽出尘,皑若山中雪,皎似云间月。令得她在一瞬间自惭形秽,不禁转过头去,似乎要躲避这女子照人的光华。
年轻捕头大喜过望,眺到绡衣女子身边,叫道:“苏姑娘!真是你来了?捕神大人呢,他怎么没来?”
帷帽人看在眼里,喃喃道:“原来是她……除了苏兰泽,世上哪还有第二个姓苏的女子,能有如此风神?”
年少时便加入缉捕司,因洞察如神、无案不破,被认为拥有冥冥之中的第三只法眼,而称“三眼捕神”名动京师的杨恩,在数年前因围剿太湖盗匪时身负重伤,双眼失明,近年来已处于半隐退的状态。
然而“长生梦”、“不老人”等谜案告破,不但令他声名再起,甚至连他身边的那位神秘的红颜知己——以精通乐理、博闻广记而着称的“乐神”苏兰泽,也广为人知。
苏兰泽一指那横卧在地的小婢,道:“擅用偃师门秘术,便是第一桩罪过。”
“偃师门”三字出口,所有人都是一凛,投向小婢的目光中,渐渐有了惊惧和了然的意味。
偃师门,最早出自《列子·汤问》。
据说周穆王西巡狩猎时,在归途中遇到了一位自称偃师的神秘匠人。偃师献给周穆王一名伶人,伶人举手投足,随意自如,歌声清越而合乎音律,舞姿百变而应乎节拍,周穆王于是召来自己的侍妾们一起观看。就在表演即将结束之时,这个伶人竟向一个最美丽的侍妾飞去调戏的眼风。周穆王不禁大怒,想要杀了偃师和伶人。
偃师畏惧,赶紧禀告说:“这个伶人并不是真人,而是小民用木头做出来的傀儡,凭借巧妙的机枢牵引,用暗中的力量控制,才使它的举动像真人一样,又怎么可能真的调戏大王的爱妾呢?”
周穆王并不肯相信,于是偃师当众剥下伶人的外皮和毛发,露出里面的躯干,果然是以木头、皮甲、胶漆等材料制作出来的。然而不论是肝、胆、心、肺、脾、肾、肠、胃、筋骨、肢节、皮毛、齿发等,全都精细入微。等偃师重新把这些零件拼好后,那个伶人又立刻且歌且舞,鲜活如生!
周穆王不禁佩服地感叹:“原来人工之巧,竟也能达到造化之工啊!”
偃师之术,与后来的公输班、墨子等人创立的机关之术不一样。
机关术多以畜力作为动力,用机枢来控制,如守城、攻击、运输等,讲究力道刚硬,有肃杀之风,多用于行军打仗、刺探情报等。所谓公输班的飞鸢、墨子的连弩车、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均是此类。
与剑神舒高炽、捕神杨恩、乐神苏兰泽齐名的技神张白石,便是公输班后人,极擅宫殿暗室的机关之术,世称之鲁班门人。
但偃师之术不同,一来是候师所制作的傀儡,无论人、兽、禽都栩栩如生,追求细节的最逼真和最精巧,不像机关之术只求肃杀阳刚,务要一击中的,外表却甚是粗糙;二是不需要借助外来的力量,而纯粹通过一种世代相传的秘术,聚集和贯注一种神秘的力量,来驱使其鲜活灵动。
懂得制作和驱使傀儡的门派,被称为偃师门。他们最初不过是制作一些倡伶傀儡卖艺为生,到后来技艺愈发精湛,甚至可以听从主人的命令,暴起伤人,充当没有生命的刺客。
据说先帝晚年时,心痛金妃之死,遍寻天下偃师妙手,终于为他做出一具形貌肖似金妃的傀儡。他朝夕拥“她”在怀,不久便暴病身亡,据坊间流言此事正与傀儡有关。
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严令追缉偃师门人,牵连数百入被下旨赐死,偃师门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而那些巧夺天工的傀儡也都被付之一炬。
这些年来,偃师门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偃师门三个字,也成了惑众妖术的代名词,黎民百姓连提一提,都怕大祸临头。甚至是皮影戏的偶人,也只在近几年才悄悄出演,唯恐触了禁忌。
当今圣上亲政后,已不如太后临朝时那般严厉,但对傀儡的禁令并没有废除,所以苏兰泽才有此言。
此时见那小婢伏卧在地,满头乱发掩住了面颊,但整个身躯并没有呼吸的起伏。且那被帷帽人情急之下一剑削断的手腕,截面干燥平整,根本没有溅出一点活人应有的血液和肉脂。
这小婢果然是个傀儡!先前陆夫人尖声作啸,想必是运起真气,来驱使小婢行动。
只是她尖啸之后,小婢却试图掐死帷帽人,显然绝非善意。
陆夫人喘了一口气,凤眼中浮起一抹嘲意,道:“我虽出身偃师门,但早与他们决裂。我家老爷的母亲,正是出自太后的娘家,我会这些小玩意儿,太后也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家老爷一直卧病在床,我身为女人不擅经营,家中境况日益困窘,又不想让太后烦心,所以削减了不少的奴婢。前些日子,我在柴屋发现了旧时的一个傀儡,恰好身边的小婢得了病,便用傀儡代役。”
她轻声一笑,道:“何况前些年偃师门早已灭绝,圣上仁厚,近年来极少提起。民间皮影戏尚且恢复了,妾在府中役使一个傀儡,纵然太后知道了,念在妾操持家务、照顾夫婿的苦劳上,也罪不至死。”
“夫人说得有理。”苏兰泽还是那样不急不躁,制止住马上就想跳起来的年轻捕头,道,“但朝廷对偃师门的禁令并未撤销,如今陆夫人你牵涉到傀儡一事,便是堂堂的锦衣陆府,也不能置国法不顾,而严拒缉捕司入府查案吧。”
那捕头顿时明白过来,咧嘴笑道:“正是。”
陆夫人那美丽的凤眼,刹那间如午间猫的瞳孔般,收缩了起来,垂下的手指,不自觉地掐紧了衣角。
那捕头从腰间取下铁牌,往空中高高一扬,道:“缉捕司捕头鲁韶山,今晚河边偶遇陆夫人,”他故意将“偶遇”二字咬得极重,手向着帷帽入主仆及那个年轻女子一挥,“恰见其所携傀儡暴起伤人,你们都是证人,此时便随我等一同入陆府,查个究竟吧!”
年轻女子闻言便抱起琴身,走到陆夫人身边,笑道:“我姨娘出了事,我自然是要去的。”
陆夫人心烦意乱,喝道:“谁是你姨娘?你这……”
“兰蕙争香开双蒂,琵琶湖畔对门居。”年轻女子笑吟吟道,“姨娘当真忘了阿茹么?”
凤眼陡然睁大,陆夫人难以置信地望向年轻女子:“你……阿茹……”
那张黄瘦而平凡的脸庞上满是笑意,却让陆夫人全身一颤,几乎要站立不稳,幸好被年轻女子一把扶住:“姨娘不要生阿茹的气,阿茹以后一定乖乖的,陪着姨娘去湖边划船、捞虾、采莲蓬,哪怕到了七八十岁,也都听姨娘的话。”
她说这番话,分明是个乖巧可爱的女孩子在撒娇弄痴,但陆夫人却僵如木偶,一动不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她。有白纱的遮蔽,看不她清脸上的表情,然而那凤眼之中,却有千万种情绪交织变化,说不出是欢喜还是伤心,又仿佛有着惧怕和怀念:
那老仆身形一动,正待向鲁韶山说些什么,却被帷帽人示意制止。
帷帽人的目光,一直停驻在陆夫人身上,用一种低得只有老仆能听到的声音道:“多年未见她了,又事涉偃师门……不如,就去瞧瞧热闹。”
贰 锦衣陆府
陆府。
这两个敷金大字,衬着暗金匾底,高悬在门楹之上,显得雄浑开阔又不乏典雅,正是出自前朝景贤皇帝手笔。
陆府所在,离河岸不远。虽然处于京郊,但以前也是一座颇具盛名的庄园。涂彩填朱的廊檐,墙头高踞的瑞兽,无不显示着这座府第曾经的富贵风光。
然而年代久远,那些朱彩已经斑驳,瑞兽也残破不堪,门阶下青苔遍地,甚至连府墙上也长出许多长茎野草,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先前那捞灯的捕快搔了搔头,凑到鲁韶山跟前,悄声道:“这锦衣陆府以前的老主母,听说还是太后娘家的表妹,怎么如今门庭如此冷落?”
另一个捕快一撇嘴,低声答道:“王大头,京都的皇亲国戚多了,陆府如今的老爷不得力,当然就成了弃子。我看,只怕是因为他娶了这个女人,才失了太后欢心吧?”
夜风灯影里,照出那素服妖娆的陆夫人。
也没什么华丽的妆饰,但宽大的衫服中,却依稀可见那盈盈的腰身。行走间,那腰身仿佛一寸寸活起来,如婉曲的水流、摆动的柳枝,有一种说不出的媚意。
王大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陆夫人腰身轻摆,已低头进了府门。
前院也颇为荒芜,只院角荒草之中,有一带小小栏杆,虽然陈旧了,但也看得出竟是用上好的紫檀木所制。角落处只放有一只石缸。那缸用的是上好的青石料子,打磨得光滑锃亮,又以镏金箍紧缸口,灯光一照,流光灿烂。
陆夫人见他们都在打量那石缸,便笑道:“说来惭愧,妾身二十多年前,行走江湖以走索为生,平时经常在缸沿上行走,以练就上佳的轻身功夫。与夫君定情后,起初人人都以我的身份来轻贱取笑。夫君索性让人用金箍了缸沿,以金石相衬,取‘情比金石’之意,又用紫檀木的栏杆围起来,以示郑重,后来取笑我的人才渐渐少了些。”
鲁韶山虽没作声,心中却微微一动:看来传闻不假,陆大人果真对这位夫人颇为爱惜尊重。
他想要往前走几步,仔细看看,却被府中的老门子劝阻了:“老爷卧病后,家业衰落,夫人哪还有心思照管这些玩意儿?那里蛇虫颇多,又多荒草积水,生出许多蚊孑。如今天热,有时哑婆还把一些鸡鸭骨头并羽毛之类的也丢在那里,恶臭熏人,只怕大人们闻了不适。”
王大头的鼻子用力一抽,连忙叫道:“果真臭得很!”
帷帽人不禁长叹一声,道:“可惜了那一段‘情比金石’的佳话,如今也败落如此了。”
“我家主人险些遭到陆夫人毒手一事,正是老奴方才所说的那样。”厅堂之中,帷帽人的老仆已向鲁韶山讲出了桥边惊险一幕,“这女子行事诡异,恐怕不只掳人这般简单.还望官爷明查!”
陆夫人“嗤”了一声,嘲笑道:“你家主人深夜放一盏红荷灯,显然是为了纪念一个女人,却鬼鬼崇崇地戴着这么顶帷帽,到了这里还不肯取下来。也不知算不算行事诡异,谁又知你是人是鬼?”
“你驱使傀儡袭击我,违反了朝廷的严令,是缉捕司的嫌犯,我却是此案的证人。天朝律令,证人只需向缉捕司提供证词即可,哪需要证明什么身份?”帷帽人语声低沉,却有一种隐隐威仪。
陆夫人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衣角,媚态顿生:“傀儡一事无可抵赖。明日妾身自会入宫向太后请罪,各位大人还有伺话说?”
苏兰泽虽然也在厅中,却一直站在窗前,仰望天际明月,不闻不问。而那阿茹则解下一根发绳,专心致志,试图将碎裂的胡琴绑成原状。
鲁韶山眼珠一转,道:“陆老爷何在?他曾领正四品衔中奉大夫职,虽然告病在府已经二十余年,但论理我们也该拜见拜见。”
陆夫人不答,却伸手取下面纱,叫道:“哑婆!”
廊下转出一个花白头发的婆子,褐衣短衫,束手站在那里,静静不言。
面纱除下,露出一张眉目姣好的脸庞。
众人都在心里赞了一声,但见那张脸形若鹅蛋,鼻挺嘴小,纵然肌肤已失去了少女那样柔润的光华,但凤眼顾盼之间,依然有着妩媚的风韵。
陆夫人扫了一眼众人,道:“老爷或许还没睡,你去禀告一声。”顿了一顿,又道,“外子行动颇为不便,多年来无法行走,全靠哑婆用小车推行。哑婆没了舌头,不会说话,请大人们见谅。”
她又瞧见被众捕快带入室中的那具傀儡,脸色不禁一变,恳求道:“妾身役使傀儡一事,已经认罪;只是外子体弱,一向不知这小婢竟不是活人,望各位大人允许妾身收起此物,否则若被外子看见这断手残肢的情景,只怕于病体有碍。”
鲁韶山听她言辞恳切,心道:这女人纵然狠毒,对自己的丈夫倒还颇为关切,便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