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泽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道:“杨恩,我们不能再听下去了……”
“琴追阳”忽然仰天长笑,他笑得如此放肆,以致于黑笠在他的头上晃动不已:“你还想等到那一天么?‘梅皇’冬云行剌一事,就是为了给他一个警告!警告他,他所做的一切,自以为天衣无缝,什么冥寿,什么葛生,哪怕是设在他以为铁桶样严密的明照清府,也一样逃不过圣明的烛照!他以为他可以为所欲为,可惜这普天之下,无论是谁,也未必样样都能随心遂意!倒是你们……”
“那晚曼沙珠华中的剌客,是不是你?”苏兰泽蓦然喝道。
“琴追阳”笑声未歇:“我的功夫虽然不好,又被杨恩封住了穴道。可是我还是有力气按得动这‘蚀骨雾”的机簧!今日你们就带着你们未了的心愿和秘密,同葬此处吧!真可惜呢,‘剑捕乐技’四神,可就只剩下舒高炽和……”
话音未落,他右手一动,已按在了琴尾的机簧之上!
杨恩身形蓦起,双臂伸出,堪堪挡在了苏兰泽前方!“不!杨恩!”苏兰泽伸出双臂,急切地想要将他推开,但杨恩挡在她的面前,宛若山峦,一动也不肯动!她抓紧他的衣衫,心中发急,双眸闭上,眼泪顿时流了下来:“杨恩!”
哪怕是死,也请让我先你而死……
一声尖厉的啸声,短促而疾然地响起!惨叫中,砰地一声,夹杂着琴音的碎响!是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摔落到了地上!然而……然而……什么都没有!那只独眼似的黝黑铁管中,并没有如想象那样,喷出令人生怖的“蚀骨雾”!
苏兰泽悄悄睁开眼眸,杨恩也在此时微微侧开身子,一手回伸,握住了她抓紧他衣衫的那只手:“兰泽,别怕。”
“琴追阳”的身体,缓缓软倒下来,跌在地上。他颤抖着举起右手,似乎还想去拣拾那支装有‘蚀骨雾’的铁管。杨恩曲指弹出!铮!真气激荡,那支铁管凌空飞起,“啪”地一声,掉落在舫下的水中!
“琴追阳”蓦地低下头来,瞳孔睁大,仿佛看到生平最为惊怖之物一般,脸色也在刹那间变得灰白:
“伤心蛊!怎么会有伤心蛊?”
右手无名指上,有一点血迹,慢慢扩大。分明可见手指的皮肉之下,有一物正飞速穿行而过,一路诡异地顶起肌肤,经过掌、腕、肘、肩,直奔心脏!正是伤心蛊!
幽冥主人的眼中,浮起神秘莫测的笑意:“你得到这具琴,又亲自将它改造成暗藏各种狠毒机关的‘夺命琴’,可你却并不知道,当初制琴之时,有一截木头天然空心,哪怕是你精于机关,却也不能察觉。后来我让江如雪打开外面那截琴面,在那截空心木中,藏进了伤心蛊!琴绣心正是因此中了蛊毒!”
“蛊虫被封在雪蚕丝那种极薄的茧中,雪蚕茧寒冷的气息,会让蛊虫短暂地沉睡,只到被我的啸声惊醒。”他将弯曲的食指,从唇边放下来,露出轻轻地笑:“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琴追阳。因为琴中有毒,这样大的事情,琴绣心与你重逢之后,看着你与这琴形影不离,居然一直没有提醒你!她一定早就认出了你不是她的叔父,她那位叔父,只怕所谓的五年前退隐养病,实际上是早已被她所弑杀!”
“啊!”“琴追阳”惨叫一声,仿佛遭受到极大痛楚,整个上身虾米般躬起来,左手痉挛般地捂住胸口:“它……它真的钻进我的心了!它进去了!伤心蛊!伤心蛊!”最后几声呼叫,真如地狱中的恶鬼受刑一般,说不出的凄厉可怕。
苏兰泽飞身上前,连点他身上数穴,旋即拔下簪子,割指放血。琴追阳难忍疼痛,任她施为,投去求救的目光:“我……我还有没有救?哪怕一年……一年的性命,我愿意拿出……拿出我所有的金子,我不想死……”
苏兰泽取出帕子,擦净那些血渍,这才收回手来,退到杨恩身边。她见他惨状,也不由得按下心中对他的憎恶。眸中掠过不忍之色,长叹一声:“可是此时……我身边黄莲已尽,便是即刻出墓去拿,也来不及了。”
“没有黄莲?”“琴追阳”僵住了身子:“我……我马上就要死了?我的那些金子怎么办?我的金子……”
“你有很多金子?”幽冥主人残酷地冷笑道:“可惜你马上要死了,你的金子,一毫一厘也带不去。”
“不!我不要死!要死就一起死!”“琴追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向着那载有黄金棺椁的碧玉舫冲去!噗!他口中鲜血喷出,甚至连耳边也流下血来!冲上前去的速度与先前相比,却异乎寻常的快疾,显然强行冲开了杨恩点住的穴道,才使所有的真力在那一瞬间迸发而出!
“站住!”幽冥主人猝不及防,厉声喝道。他唯恐伤了主人的棺椁,飞身扑去,有如鹰隼凌空扑下,手掌已沾及“琴追阳”背心!劲力疾吐!砰地一声,正中“琴追阳”!
“琴追阳”受此重击,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却仿佛并无痛楚之感,反而加速拔足疾奔,猛地向那根白玉桅杆撞去!幽冥主人终于慢得一步,赶之不及。
“卡嚓”!桅杆受此大力,当即从中间断成两截,砰地一声巨响,半截断裂的杆身,堪堪正砸在那琉璃化成的“海面”之上!砰!琉璃粉碎,四溅开去!琉璃背后,居然是真正的水面!既深且宽,不知是哪处的地下河汇聚至此。
幸好那画舫只是临水而泊,不是真的飘于水上,所以此番动静,倒没有影响到舫内的黄金棺椁。只有桅上那幅美人图,飘扬而下,在空中数次转折,终于落在了棺椁之前。
“琴追阳”立在舫首,紧紧抱住剩下的半截桅杆,鲜血自下巴汇流而下,滴落胸襟之上。头上黑笠斜向一旁,露出一把苍发披拂如草,只看清一双细长目中闪出绿光,如鬼魅一般骇人。
“你为什么要毁坏我家小姐的船桅?我会让你死无全尸!”幽冥主人厉声喝道,显然已动了真怒。
轰隆一声,墓室摇晃,那画舫也随之晃动,似乎是什么重物砸在了墓顶之上!
“你守在墓中三十年,却未必知道当初建造此墓的时候,便早暗暗安装了可以自行毁灭的机关罢?机关启动,首先便是断绝此室的入口之处,此时顶上有巨石落下压死通道石门。纵有千斤神力,也无法再打得开它。”“琴追阳”疼痛暂缓,狞笑道:“三十年来,京畿卫看守着实严密,除了那些专门诱来送死的江湖人,没有谁能进得了这座黄金墓。而你们幽冥门人又一直看守得紧,才使得这个机关无法被启用!杨恩,你所看到的那张图纸,是经过改动的,只有道路墓室的分布而没有机关指示,所以你并不知道这墓中所有的机关!当然也不知道会有这个自毁的机关!”
“自毁机关的总枢……是在桅杆中?”杨恩口中应付,暗自全神戒备,手指屈起,蓄势待发。唯恐“琴追阳”一时暴起,竟去毁坏墓主棺椁。
“琴追阳”仰天狂笑道:“毁了!毁了!只要一柱香的时间,一柱香后,所有的自毁机关便会启动,到时大地深陷,河水倒灌,碧玉画舫沉入水底,地面的陵碑墓体将全部深埋地下,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即算你的手下,还有机会告诉那人什么前朝故事,他也找不到黄金墓,找不到你家小姐了!”
他蓦地转头,松开抱着桅杆的手,向着舫首那座小小的黄金河山扑去:“我要黄金河山……我的黄金河山……”
幽冥主人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狂叫一声,七朵“幽冥寒花”也脱手飞出,在空中围抄“琴追阳”而去,闪出幽幽的绿焰!
扑扑有声!七朵“幽冥寒花”疾飞而来,分别钉在他的脸上、喉上、胸前,琉璃碎裂处的幽幽水光,反射出“幽冥寒花”的暗绿焰芒。
“琴追阳”惨叫一声,整个身子向旁冲去,忽然脚下一步踏空,犹如石头般,径直落下水中!蓬!暗绿火焰遇水不灭,反而腾然而起,形成一团蓬然巨焰!“琴追阳”的惨叫声裹在绿焰之中,犹从水里传来,但只短促的几声,便不能听闻。只见绿焰燃烧渐弱,夹杂有皮肉的焦臭气息,一起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苏兰泽和杨恩奔到水边时,只见水中早就没有了“琴追阳”的身影,甚至连绿焰也早已熄灭,唯有水面上波纹漾开,绽放出数朵无声的水花。
“我还要救小姐复活!”幽冥主人冲到舫边,扶住那半截白玉桅杆,惶然道:“我不愿这里毁去!我不愿!”
“你家小姐,是救不活了。”苏兰泽冷冷道:“三十年了,你真的相信,她还会复活过来么?”
“能的!三十年前,她受到迫害,中了伤心蛊之毒,药石无效之下,为了不让心爱的人看见自己的惨状,便提前服下一种可将身体冰冻起来的‘寒冰丸’,进入棺椁自封于内。她临去前亲口对我说的,她说,你要救我回来!再说……再说伤心蛊的毒,不是不能解的,‘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爱别离……爱别离……”他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喃喃道:“三十年来,我一直在找寻‘爱别离’,只要找到了,她就能复活回来,我就能再看到她,而不是这具冷冰冰的黄金棺椁!”
“我们快离开这里!”杨恩已经感觉到脚底有微弱的震动,遥遥传来。“怎么离开?”幽冥主人苦笑道:“当初为小姐择定宝地、修建陵墓时,防人破坏她的安宁,便要工匠把最后这个停放棺椁的墓室造得特别严密。四周条石足有数尺宽厚,以书快浆调粘泥封死,除了刚才那个入口外别无通道。此时通道被巨石所压,哪里还能出去?”
“那么……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么。”出乎意料的,苏兰泽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惊恐不安的神情,反而浅浅一笑,握住了杨恩的手:“实在无望出去,也没有什么关系。杨恩,这里真安静,有月亮,有大海,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和你,初次相遇的时候……”
遥远的往事,在那一瞬间穿越时空,穿越这厚土深层,如电闪而来,照亮了曾经最不愿意面对的某个角落。
幽幽的湖水深处、如云如雪的七幻花……还有……那一片血色的曼沙珠华……
杨恩握住了她的手。他虽没有言语,然而这一握之中,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千思万绪。
苏兰泽忽然低呼一声,道:“杨恩,你看,幽冥主人他……”
不知何时,幽冥主人已从地上拾起那具名为“爱别离”的七弦琴,一手抱住,缓步走上了碧玉画舫,肃立在那黄金棺椁之前,另一手轻轻地拾起画卷,将其端端正正地摆在棺椁之前。“月”光洒落下来,给他的身上披上一层淡淡的光影。
他的身影,褪去了阴寒和难测,看上去是那么的寂寞。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杨恩犹豫片刻,终于走过去,站在他的身旁:“难道到了现在,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这一切的谜底么?关于,‘爱别离’。”虽然有一个答案,已经在心中若隐若现,却终究还是需要一个肯定的回答,来拨开那些飘离的迷雾。
“那也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关于‘爱别离’,关于相爱,却不得不别离。”幽冥主人仍然凝视着画卷中的美人,声音极低极低,仿佛是怕再高一些,便惊碎了她那脉脉的眸光、盈盈的笑意。
“我家小姐,不是中土人氏,而是来自海那边的新罗国。十六岁那年,她遵从家族的命令,飘洋过海,嫁到这远离故土的天朝。”
“嫁?”
“是啊,嫁过来。”幽冥主人轻声道:“所幸是男主人对她很好,两人情深意笃,约定生要同衾,死亦同穴,相爱到老,永不分离……谁知后来,她被人施以‘伤心蛊’,毒发不治,服下‘寒冰丸’冰冻全身,总算没有经历皮骨脱尽、只余白骨的那种非人痛苦,保全了身体的完好;男主人虽然将她厚葬于此,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履行与她生前的约定,在死后与她合葬。他又担心小姐独处于墓中会感到孤单,而依照天朝的律法,即使贵为王侯,也不能再采用人殉。所以他命令我留在这里,三十年来,用黄金宝藏的传说,引诱许多的人前来,让他们成为这墓中永远的殉品。
“呵,起初我因为要在他们身上试验伤心蛊的解救方法,试过无效后才将他们杀死。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人在将死之前,真的是原形毕露啊。欺骗、抛弃、误会,什么样的惨剧都发生过。渐渐的,我有意地让他们多活几天,到奄奄一息时,我才出手再次试验伤心蛊,将那些中了伤心蛊而死的人,全部做成人鱼白骨灯。三十年来,我就是这样,看着这一幕幕活生生的地狱场景,看着他们由狂喜到失望、再到愤怒和绝望……只到最后互相残杀,彻底崩溃。那样更惨烈的命运,或许能安慰我家小姐凄凉的一生,和身后孤寂的亡魂。”
苏兰泽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方道:“你们……你们简直不是人……那么江如雪,江如雪就是你的帮凶,你应该有很多这样的帮凶,才能帮你骗进源源不断的人来罢?”
“呵呵,小姐身为异族,嫁来天朝,朝中别无亲族势力可为凭恃。所以,我们这些随她而来的武士,便在江湖中成立了一个秘密的帮派,重植势力。到她仙逝后,我们更名为‘幽冥门’,意即幽冥之中,我们仍然是她最忠心的武士。这些年来,幽冥门在江湖上势力渐渐增大,也秘密招收了不少新人,江如雪,自然是其中之一。他自然知道出入黄金墓的通道,又怎肯被琴绣心吃掉?”
“当然,他深知我的手段,又知道琴绣心并不爱他,一时嫉恨交加,竟然也同意施出了‘伤心蛊’来害她。哼,他一见琴绣心,却又为美色所迷,颠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对她究竟是爱,还是恨呢!入墓之后,他不敢带着琴绣心等人离开。却又难以克制对琴绣心的爱意,竟然也忍饥挨饿,在墓中陪了她那么多天,只到看清了她无情冷酷的本来面目,才不得不离开她的身边。走之前他居然还来求我,让我千万不要杀了琴绣心,给他一年时间,让他能够下得了狠心,亲手回来杀她!我答应了他,是因为我也知道琴绣心精通歧黄之术,也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解开伤心蛊。但条件么,便是你们……我要他一定帮助我在京中活动,务必要把捕神二位请进墓来!”
“怪不得江如雪对黄金墓一案如此热心,原来……”
“江如雪再见到琴绣心时,果然残存的爱意全部消逝,占有的欲望却更加强烈,他选择让她死亡,因为唯有如此,才是对她永远的占有!”
“可是你却帮助琴绣心杀了江如雪!”苏兰泽喝道。
“江如雪这样的人,我幽冥门中数以百计。可是能解伤心蛊之毒的法子,眼前却只有琴绣心想出来的那一个。我为什么要救他?反正琴绣心就算解开伤心蛊,我也不会放她出去的。她既入墓中,自然要变成人殉。到时,让她在黄泉之下,永久地陪伴江如雪,让他们永不别离,也算是了却江如雪的心愿呢。”
幽冥主人笑了两声,那笑声却分外令人心寒:“三十年来,我不停地试药、杀人、做灯,我日日夜夜,都在思量‘爱别离’的真实含义。我甚至做了一张琴,”他的手,轻柔无比,摸了摸他怀中的那具七弦琴:“给这张琴,取名为‘爱别离’。”
“原来你就是朴正焕!你没有死!”苏兰泽喃喃道:“雷击桐木之痛、丧命雪蚕之哀、冰天雪地之寒、孤寂守寡之怨,四样俱是至阴至冷之情,这样制出来的琴,自然也是至阴至冷,才当得起‘爱别离’这三个字啊……”
“虹姑是你的人罢?”杨恩忽然道:“或许应该说,青虹帮本就是你们幽冥门一手创立的分部?而虹姑正是明相明照清的红颜知已,所以你才能在明相府中,成功地再建了一片跟黄金墓底洞室一模一样的新罗居所,还有……曼沙珠华……你甚至让明照清以做冥寿为名,将那人请到了明府……”
“你所做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让那人……让那人知道你家小姐与男主人的‘爱别离’一事始末,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家男主人,究系何人?”杨恩问到此处,冷电般的“目”光,已落在了幽冥主人的面具之上。
幽冥主人探手入怀,取出一只玉匣:“三十年来,世事沧桑,我家小姐的名讳,恐怕也早就湮没不闻了。今日已处绝境,我也不愿意再向你们隐瞒,但请启匣一观,便知端倪。”
杨恩心中微一犹豫,伸出手去,接了过来。
那玉匣不过三寸长宽,入手生温,润滑无比,显然玉质并非凡品。按下米粒大小的金扣,匣盖轻轻弹了开去:匣内静静卧有一枚小小碧玉印玺,提钮处的玉中,尚缠有几缕天然的淡淡血丝,愈见珍贵。
这一切,杨恩并没有“看”得分明。然而他的心,却突然砰砰剧跳起来。因为他探指抚摸,已察觉印面上一行小字,极小极微,却分外清晰:“淑贤贞懿之印”。
印下压有一方黄绫,苏兰泽探手入匣,拿起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方血红大印,“受命于天”四个红字怵目惊心。再仔细看时,但见有数行秀丽小楷,书于绫上,她草草扫过几眼,目光停驻到最后一句上,不禁念出声来:“钦赐天朝淑德贤和贞婉静懿贵妃金氏……”这十六个工整的小篆形字,不吝于平地惊雷。
“金妃!难道这座墓室地宫,居然是金妃的梓宫所在?”杨恩身体一震,几乎不敢置信地退后几步,目光如电,直射向幽冥主人:
“作为天朝属国的新罗,于三十三年前应天朝选妃诏书,将新罗名门金氏之女送入宫中,得封妃位,世称金妃。那据说在落梅镇失去的“玉琳琅”,就是随金妃一起入朝的贡物。金妃入宫后两年薨逝,先皇为表抚恤,赐新罗大批珍宝,并将随她入朝的侍从全部遣回新罗,从此再无任何消息。你称她为小姐,你……?”
“三十年后,居然还有人记得小姐。”幽冥主人苦笑一声,道:“不错,我们都是金氏家族的武士,也随之一同进入天朝。”他对着苏兰泽怜悯的眸光,无声地笑了笑:“我们当初追随小姐,抛开家人、远离故土来到了这里,谁知那深宫,是隐藏有吃人妖魔的魔窟,是潜伏鱼龙的深潭啊……小姐在朝中别无支援,偏偏又受到了皇帝的宠爱,有如身处荆棘丛中、炭火炉中,从未有过半刻安宁……”
“那你的男主人……”
“我的男主人,当然就是当今皇上的父亲,已故的景贤皇帝。”
虽早已猜到了这里,但将那在位二十年中,以文治武功威震四疆,令得异邦小国纷纷来朝,不仅朝中交口称誉,连乡郊野老都至今追思不已,有“尧舜之景、德贤千古”之称,甚至将“景贤”二字作为谥号传颂的前皇帝,与那诱人入墓残忍杀害的所谓“男主人”重合在一起的形象,仍然叫人难以置信、震惊不已。
“景贤皇帝位极人主,天下江山都是他的,为何不能跟金妃合葬?居然还要用这样……这样阴毒的手段,用三十年来这许多无辜的生命,来宽慰金妃寂寞的亡灵?”
杨恩到底顾念自己臣子的身份,不肯有不敬之语。但以他一贯的性子来说,这样的话语已是到了极限。
幽冥主人长叹一声,道:“哪怕贵为皇帝,也不见得事事都能自主。我家小姐与先皇感情极笃,可皇后心生嫉妒之意,不仅在小姐生前多方为难,对于她葬于皇陵之事,也是百般阻挠。她借口说小姐是下邦臣女,非中原人氏,不能葬在皇陵之中。先皇便让逢羿在京郊秘密建了这处陵墓,将小姐葬到了这里,甚至没有举办任何皇妃下葬的仪式。他令京畿卫守护陵墓的安全,令史官删除了关于小姐安葬在何处的记载,不允许立碑立传,又将我们全部逐走。”
“等等……前朝起居注记载,金妃是以妃位而终,并没有获得贵妃的封诰,这枚玉印……”杨恩皱了皱眉。
“这个封号,是在小姐身故后,由先皇秘密下达的旨意。他说,他说总有用得着的一天……起初我们也是深恨他的薄情,只到后来他派人将此印交给我,将并交付守墓一事,我才知道他的用意。原来那时他身体已经虚弱,皇后却是仍是春秋鼎盛,且皇后家族在朝中势大,他明知自己时日无多,其种种行为,一来是唯恐小姐不得安宁,二来也是为了……为了……”
他指着那些琉璃海面、碧玉舫、圆月、弦月,目中隐约带上了一层泪光:“这些熟悉的场景,都是我们故乡的再现啊,小姐在新罗的府第,就是临海而建。她在世之时,先皇每年都会带她去海边,因为每当她立在船头,仿佛隔着茫茫海水,就能看到故乡的地方,聊以解除对家国的思念。小姐故后,他在这墓室之中,不仅复原了小姐在新罗的府第,还在这里的墓室中,为她重现了这海边的胜景。他说这是你们汉人常说的,幽魂望乡之台。”
杨恩突然回想起那深远的迷宫宅院,那些样式低矮奇特、不类中土建筑的洞室,那些琴、瓶、炉、绣,那些宛若生时情状,没有丝毫改变的女子家居诸品,还有那些萎然飘落的枯干花瓣,这一切一切的谜团,在幽冥主人的话语里,都无疑有了最好的解答。
那费夷所思的一切,不是一个皇帝对待宠妃,而是一个男人对待自己刻骨铭心的爱人,别离后的思念,和深深的爱恋。
十一、永聚
“这里……”苏兰泽忽然俯下身去,盯住那半截白玉桅杆:“咦,这桅杆里居然是中空的!还写有一行字呢,是什么?”
淡淡幽光下,但见桅杆内光滑洁净,却有笔划深深,似是被谁以利器刻有十六个小字,若不仔细观察,断然是不曾留意。
幽冥主人茫然道:“桅中有字?我从来不曾得知。”
苏兰泽凝目关注,轻声念道:“绝汝通道,镇汝亡魂,天崩地裂,永不往来。”十六个字,字字见骨,狠辣毒绝之决心,跃然其上。
幽冥主人失色道:“如此毒辣!一定是她留下的话语!是皇后!是皇后!当初就是她派人用伤心蛊加害小姐,她居然连小姐的陵墓也不放过!是她安排了那些毁灭陵墓的机关!嘿嘿,天崩地裂,永不往来!好毒的话语!”
“皇后?当今太后?”苏兰泽惊诧之色一闪即逝,随即叹道:“若真是她之所为,那么与其留下的字句相比,金妃的诗句,的确温良得多了。”
幽冥主人惊疑道:“你在哪里见过我家小姐的诗句?”
苏兰泽一怔,指了指棺椁前那幅画卷:“方才,在桅杆被毁之前,我便已经从画卷上看到了。你日夜对着这幅画卷,难道只顾端详你家小姐的容颜,却不曾注意到卷尾的那首诗么?”
幽冥主人啊地一声,喃喃道:“我一见她的容颜,哪里还看得清其他……”慌忙俯身上前,拾起那幅画卷,急促地将它展了开去。卷轴展开,在那栩栩如生的美人像边,果然有一行隐约的小字,若非仔细端详,确实看不分明。然而淡墨勾画,笔致闲雅,却是一首似白非文的短诗:“生既长相思,死亦置别居。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这是小姐的笔迹,可是……可是这四句诗的意思……”幽冥主人求助般地将目光投向了苏兰泽。
“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这两句话,原来是出自于金妃之口?”苏兰泽反问道。
“是。那一日她服下新罗国的‘寒冰丸’,摒退所有人,甚至连先皇都没有告诉,只留下我在身边。自行入棺时,她对我说……她说,‘正焕,你别难过。我已经找到了对付伤心蛊的法子,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寒冰丸’能保尸身四十年不腐,只要你找到爱别离,我就再也不怕这种毒了’……”
“原来是这样。”苏兰泽沉默片刻,似乎非常艰难,又似乎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话来:“以我平生所习医术来说,伤心蛊这种毒,的确是药石无功。三十年来,你一定想了不少法子,包括琴绣心那样狠毒的法子,都没有能够研制出解药,难道还不能说明……此毒根本是无药可解的么……”
“兰泽!”杨恩低低叫了一声,忽然觉得一种透骨寒意,自心中幽幽升起:“兰泽,你……”
“我一直在想,是谁在江湖上流传了这两句话?爱别离,这样似是而非的三个字,非药非名,怎么能够解去‘伤心蛊’之毒呢?此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两句话,竟然是出自金妃之口。早知如此,我根本不会把这两句话当真。”苏兰泽道:“难道你真的相信她的话么?她是新罗国人,对中土的蛊毒并不了解,又如何会有法子解开呢?况且她说的是,只要你找到爱别离,她就再也不怕这种毒。她为什么不说,只要你找到爱别离,她就能够活过来?”
“那……那又怎样……”幽冥主人的声音,忽然有些发抖:“你的意思是说……”
“伤心蛊,伤人心,断人情。也许对于金妃来说,伤心,不仅仅只是一种蛊毒的名字吧。”苏兰泽缓缓道:“即算是皇后没有对她下毒,以她异族的身份,年长月久,专宠独深,也难免不会引起其她嫔妃,甚至是朝中大臣的不安和不满。或许那时她的结局,会更加凄惨。你也明白,她虽然爱景贤皇帝,却不能象普通的男女那样,尽情享受爱的美好,反而要时时刻刻处于恐惧和痛苦之中。”
“可是先皇与小姐真心相爱,这有什么错?”幽冥主人嘶声质问道:“小姐……小姐是无辜的呀……”
“爱是没有错,但并不见得所有的爱情,都能被这个世间所见容。”苏兰泽有些黯然:“‘生既长相思,死亦置别居’,无论生还是死,先皇与金妃的这份爱情,都不能得到圆满的结局。所谓生同衾,死同穴,不过是种美好而虚幻的愿望罢了。反倒是因为相爱,才带来了相思之苦、伤心之毒,时时刻刻,折磨不已。金妃无力抗争命运,也无力改变命运,甚至还有可能会给自己的家族、或者是孩子……带来祸端。”
“所以,”杨恩轻声道:“要解开那种时时刻刻折磨人的相思之苦、伤心之毒,唯有断绝此爱,永远别离。”
幽冥主人喃喃道:“要解伤心蛊,唯有爱别离。”
“对。”苏兰泽眸中隐有水光闪动:“这才是爱别离的真正含义。”
“不!”幽冥主人手腕一软,“啪”地一声,那具七弦琴摔落在地上:“我不信!我不信这是你的意思!小姐!”他将画卷塞入怀中,竟然冲向了那具黄金棺椁,大喝一声,双掌拍出,奋力想要推开巨大的椁盖!
“你疯了么?竟去打扰金妃的安宁?”苏兰泽大吃一惊,飞身跃上前去,想要出手阻止!杨恩身形一动,也掠到棺椁之前!
“都不要过来!”幽冥主人袖底,飞出两朵“幽冥寒花”,却凝劲不发,只在杨苏二人面前的虚空之中,飘浮不已。
“为什么推不动?小姐!我要问你!我要亲口问你!”他疯狂地推搡棺椁,脚底正踩在那具七弦琴上,脚上发力,琴身已经四分五裂!
他意犹未尽,狠狠地辗压着那团断弦,似乎要将所有的恨意和失望,都辗成粉碎!:“我要亲口问她!天底下到底有没有能救回她的爱别离!这是金氏家事,不与你们外人相干!”
面具后的目光狂乱而涣散,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那种镇定的神采:“三十年了,我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我用尽所有的方法,都是为了她,还有她的……”
“呀!”
他大喝一声,双手用劲,竟抓住沉重的黄金椁盖,向上提起!
“你……”面对近乎癫狂的幽冥主人,杨恩的心中突然浮起一抹复杂的怜悯之情,竟然没有再试图去阻止他。
咯咯咯咯!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从椁中响起!众人大吃一惊,连幽冥主人都不禁手腕一抖,所有的力气似乎一泄而尽,再也提不起椁盖,砰地一声巨响,滑落在地面之上,顿时将那片地面所铺的琉璃砸得粉碎四溅!
咯咯咯咯,那声音却更加大起来,听得清似乎是金铁搓磨之声。而那具黄金棺椁后的墙壁,却如受拉力,豁然而开!
苏兰泽一把拉住杨恩的手,颤声道:“密道!棺椁后面居然有一条密道!”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果然是一条秘密的通道!宽约丈许,青石铺地,穹顶高深,在幽光之中看得清楚,确实颇为广阔。通道笔直向前,又有数丈之远的尽头,似乎有宝光映照,瑞气蒸蔚!虽远望不能细辨,却仍觉光芒万千、壮丽庄严,简直是一处真实不虚的巍峨仙宫!
不难想象,在那处陌生的仙宫里,一样会有何其广阔的日月山川、江河星汉!
究竟谁才能启动这几乎不逊于苍天之巨大力量,生生于黄泉幽冥之下,造出来如此天地?
通道尽头的影墙之上,镶满碧萤宝石。淡绿的光芒,隐约映出一条昂首奋鬣,游走云间的巨龙形象——苏兰泽心中大震,脱口道:“飞龙墙!”她曾机缘巧合,随杨恩在宫中秘处,见过这样一幅类似的神秘图纸,图纸上有这熟悉的影墙,还有那令人一见之下,便再难忘却的云间飞龙之形!
那幅图纸,正是曾经的九五之尊、万乘之君的长眠终地——景贤皇陵的草图。
怪不得金妃墓地被择在此处,原来,她虽名为被摒弃在皇陵之外,却依然有如此一条通道,与景贤皇帝的长眠之所,暗相交通。
杨恩与苏兰泽互“视”一眼,心中都如波浪般,奔腾起伏。
纵然是拥有天下间最强的力量,还是不能庇护心爱的女子。再怎样的深爱,也终不敢完全地表白。甚至是在死后,眼见得她孤单而居,也一样不能自主。而只能在这样黑暗的地下,偷偷修出一条秘密的通道来,期盼着在幽冥之中能够再次相聚。
“生同衾,死同穴……”幽冥主人也呆住了,眼中狂乱火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皇上,你居然以这样的方式,与她永远不离……”
一语未了,忽然轰然巨响,有如一阵炸雷在头顶滚开!这声响如此之大,以至于整个地面都似乎摇晃起来!
随即是轰轰的滚雷——对,真像天边的雷声一样,地底由远及近,徐徐传过。通道与此处墓室相连之处的穹顶上,赫然裂开一道大缝,乱石如雨,纷纷堕落,有几块甚至还滚到了三人的足边。
苏兰泽跳起身来,一把抓住杨恩,叫道:“那自毁机关已经启动了!天崩地裂……”
言毕一咬牙,拉起杨恩,已冲过石雨,钻入那晃如摇篮的通道口中!
砰,一块碎石掉到她肩上,旋即滚落。苏兰泽微微一晃,但觉剧痛钻骨而入,但足下毫不迟疑,拉着杨恩向前奔去!
直至奔出丈许,四周方才平静下来。显然那机关涌动之处,只在通道与金妃墓室的交界处附近,并没有影响到其他地方。
然而,交界之处的地面,仍在剧烈地颠簸,石雨越来越密,先前只是拳头大小,后来有大若栲栳的石块,甚至有桌面大小的巨石砰然落下,滚入金妃墓室之中,将地面的几块琉璃都砸得粉碎。
杨恩突然身子一震,转头急忙喝道:“你怎么还不出来?”
苏兰泽顿时想起来:“幽冥主人!”
地动天摇,但那个孤独的身影,还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任那石雨再是如何迅猛,他只是一动不动,黄金面具覆在脸上,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出来?墓中死了这么多人,我是始作俑者。我虽事出有因,但诱人杀害,已经犯了国法,纵然到了此时,捕神还想捕我归案么?”他淡淡地笑道。
“国法不外乎以人命为先!你再是穷凶极恶,我也要把你先活着带出去!”杨恩毅然转身,重新奔回墓室。苏兰泽长叹一声,并不加阻拦,只随之转过身来,跟了上去。
在接近画舫的地方,地面颠簸越发剧烈了,满天落石如帘般紧密相连,呼啸而过,根本无法找到穿越的空隙。幸而碧玉舫隔得还远,舫上的黄金棺椁尚算安全,不会受到池鱼之殃。地面已被石块堆起来,渐渐达半人身高,只能勉强看到幽冥主人的肩和头脸。
“不用了。”幽冥主人看着他们,静静道:“现在回想,早在三十年前,小姐就已经看明白了一切,只所以要服下‘寒冰丸’,是怕我会从此绝望,毫无生存下去的意义,也不能去保护她在意的人……真正糊涂的人,是我……我,我害死了那么多人,我还在苏姑娘身上也下了伤心蛊,我以为唯有苏姑娘自己身中蛊毒,才肯尽心尽力地寻求解毒之法……谁知这种伤心的蛊毒,根本世上就是无药能解。一个人伤心的毒,大概,也是无药可解的吧。那么……那么就永远地别离好了……”
他忽然走了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只锦盒,隔着乱石堆的空隙,奋力地塞给杨恩:“黄金墓中,关于黄金宝库的传说,那座黄金河山,都不过是个圈套。但在这只锦盒中,藏着一个秘密,你拥有这个秘密,或许会引来祸端。但将来有一天,或许也会得到比那黄金山河更贵重千倍的宝藏——甚至功名和地位……我知道你或许不稀罕,可是我拜托你……”
盒长约有一尺来许,包裹的锦锻上,金线勾挑,绣满菊纹花朵。年代的久远和地气潮湿,使得表面的花朵纹绣略微泛旧,却掩盖不住那种雅致高贵的气韵。
杨恩迟疑着不肯接过,幽冥主人却固执地将锦盒再往前推了推,面具遮掩下的双眼,一霎不霎,竟是少有的哀求和诚恳:“这只锦盒是小姐留下来的,我不能让它湮没在这里。而我可以托付之人,只有你了……”
杨恩心中一软,伸手接过。苏兰泽张了张口,却也终于没有出声劝阻。
就在入手的那一瞬间,杨恩分明感受到自己的一颗心,正缓缓往下沉去。金妃和景贤皇帝,单单是这两个人的身份,便令人不得不联想到那秘密的沉重。贵为天子妃,仍然中毒而亡,贵为天子,竟不能追究爱妃的死因,甚至连下葬之所,都要如此隐晦。天子家事,亦是天下事。这只锦盒之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会让金妃如此慎重,至死都不能释怀?
然而他不能拒绝,也无从拒绝。无论作为捕快查案的天职,还是作为臣子的本份,均不能让他再有任何闪躲。
轰隆声响中,又是几块石头掉落。杨恩悚然一惊,将锦盒塞入怀中:“我虽收下锦盒,但金妃娘娘交待之事,自然是要你亲自完成!你……你等一等,我马上救你出来!”他沉腕用力,真气贯注掌心,啪地一声击在石堆上!苏兰泽也助他挥掌相击,但那石堆乃是千百块碎石堆积而就,他二人虽武功精深,毕竟只是凡人,这些力道用上去,如蚍蜉撼树,哪里动得了分毫。
“幽冥门如今的势力,也达到了小姐当初的期望,即使我不在,还有千百个幽冥门人,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当初小姐她骗了我,骗我活了下来,而她自己却选择了长眠,也许她的诗中说得很对,寂寞地活着,不如永恒的长眠……这世上一切的悲欢,概括起来,不过是相爱、和别离。”在碎石间越来越小的缝隙间,苏兰泽看见幽冥主人的目光,从面具的眼部孔洞中穿越而出,带着微笑和沉醉的光影,投注到手中展开的美人画卷上:
先前五彩琉璃墙上,在满天飞花中升天的女贵人,纵然眉目一般无二,看上去总觉陌生,似乎那只是一个天朝宫妃的影子,却不是独特的她。
“在我心里,一直都记得呢,当初在新罗金宅,第一次见到你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