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光晕中的身影,刹那间消失不见。
唯有雪白的珠光,从室内洒下来,却柔和无比,是春日的暖阳,带着和煦的气息,让人更是懒洋洋的,似乎是在江岸长堤上躺着晒太阳。
哗,一面琉璃壁徐徐升起,轻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珠光猛然一亮,照上那黑缎子似的一匹长发,光亮润泽,炫丽动人。不过一袭红绡衣衫,穿在她的身上,寸寸鲜活,每一寸竟然可以如此妖娆。红绡衣裾堆砌地面,有如绣金与血色的海洋,沿着裙、裾、袂、袖一路看上去,果然,是她——
琴绣心终于站在了他们的面前,不再是缥缈的幻影,而是如此活色生香。鬓边的血色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几乎要令人窒息。
“看到了这朵花么?外面也种满了它们。它是地狱之花,名字叫做曼沙珠华。此花从不生长在世间,以前你们一定没有见过,自然也不知道曼沙珠华与人血相融,所制成的药,是最上品的迷香。”
她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指头大小的瓷瓶:“令人酸软,动弹不得。无论内力多么深厚,也抵御不得。你们啊,还是不要运功的好。”江如雪绝望地松出一口气,果然发现丹田内空空荡荡,根本无法运行真力。
她随手在壁上某处轻轻一按,高台的地面突然陷落,台上宝座砰地一声,向后翻转。底部倒翻上来,竟是一张平滑的玉床,上面指头粗细的牛筋,牢牢捆住一架血淋淋的白骨!
骨上皮肉尚未完全腐烂,胸腔的血块早已凝固,远远看去,怵目惊心,宛若地狱场景重现。
琴绣心轻轻抚摸着那具白骨的胸口,光滑如笋的指尖,无限温柔地掠过那些暗色血块,仿佛是面对最爱的情人:“我的第三剂药,就快要服完了。可是伤心蛊的毒还没完全解去,幸好你们来了。喏,如雪,你说过你爱我的,只要我服下你的心肝,我右手的皮肉就会再长出来,白骨复生,那该有多美啊,如雪,你不喜欢么?格格格……格格格……”
她笑得畅快无比,清甜的笑声回响在室中,却无疑是死神的声音。
“刚才你在宝座上,用幻影诱惑江如雪过去,是否就想利用宝座下的机关,将他捕杀?”杨恩躺在地上,平静地问道。
“你都要死了,还问这个干什么?”琴绣心斜他一眼,风情万种。
“心中存有疑问,便是死了,也要死个明白。”杨恩并没有惧怕之意,淡淡道:“先前外面的黄金河山中,那个红绡女郎的影子,也是你么?你们在壁上装了数面琉璃镜,自己躲在暗处,通过琉璃镜之间的折射,浮现出似真如幻的影子,却让别人根本无法知道你真实的人究竟在什么地方。”
“先前在黄金河山一处,已在暗处,聆听过捕神大人无双的妙论。当时我想,你是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尚能冷静。如今你虽也没有亲眼见我,我却不比那冷冰冰的黄金珠玉,我有如此动人的声音和气息,难道也迷惑不了捕神的耳朵和神识么?”琴绣心的嗓音还是沙沙的,带着无与伦比的魅惑之意:“此时大人发现那宝座上只是我的幻影,难道也是因为……”
“琴姑娘,”杨恩并不直接答她:“眼耳口鼻,是阻碍真实感知的障碍。爱恨情欲,是阻碍我们看清自己心性的障碍。一个人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过眼睛会骗人。一个人太相信色相的魔力,却没想到这种魔力也会骗人。”
“骗人?”琴绣心笑得花枝乱颤:
“你亲耳听到了,如雪说爱我啊,难道是因为我的色相么?而你虽然不爱我……不,这也未见得。男人们见到我,没有不爱我的,只是你没眼睛,所以还把持得住罢啦。”她一直在笑:“不过,伤心蛊一天未除,我也一天不能离开这里。到时我也马马虎虎地吃了你罢,三眼捕神的味道,只怕我还是第一个尝到的呢。”
“绣心!你说什么!你不但杀了他们,取他们的心肝,你还……”琴追阳斜倒在上,虽无力抱住那琴,却仍是固执地保持着守护的姿势,脸色惨白,喃喃问道。
琴绣心缓缓侧过头来看他,那双横波妙眸,在此时却有如山间野兽的眸子,闪动着幽幽绿光,在这墓中暗淡的光线时,更是亮得骇人:“叔父——你刚才不是问到他们了么?呵呵,你还问,我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我告诉你,这一年以来,我就是靠吃他们活下来的!”
“你……”
她不屑地皱皱鼻子:“吃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喏,江如雪,江捕头,你身为公门中人,难道就没有吃过人么?嗯?”
“去年的今日,你和我们一起进入了黄金墓……让我来告诉你们,这一年中发生了些什么吧!我们在这墓中东奔西突,也没发现什么利害的机关,就是寻不到出去的道路。嘿嘿,哪需要什么利害的机关,这天底下最利害的机关,就是让你活活饿死在墓内,慢慢被自己的饥饿耗死!早知道那么难过,我还不如死在那黄金山河前的机关里,倒也干脆俐落!
“胃里的食物一天天被消耗殆尽,那迷宫里有一条地下溪流的水,可以用来暂时解渴,不至于马上就死。可是啊……喝水喝到最后,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只有一点点的酸水,从胃里面冒出来,到后来,连毛孔里冒出来的,也都是水!不!那是虚汗,那都是我们虚弱之极后,流出来的汗水啊!我们整个人都虚肿起来,看上去可胖了一大圈儿呢!”
她咯咯地笑起来:“你们知道饥饿的滋味么?我们头昏眼花,看什么都看不清,胃里面像是有千万把挫刀在磨来磨去,一直磨到喉咙口来啦……”
“不!我不要饿死在这里!我不要!”江如雪全身动弹不得,唯有眼珠发红,荷荷而叫,有如恶鬼一般。
“稍安勿躁。”杨恩冷冷道:“你们不能出去,未必我们出不去!”
“出去?”琴绣心笑意未减,却带有几分凄凉:“当初我们也想要出去,可是到了最后,这种念头像火苗一样,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扑地一声,被完全吹熄啦。我们在迷宫里寻着几间洞室,暂时住下来。嗯,江如雪,你那时对我说,虽然明知是在等死,可是心里还是有一点欣慰,人活百年,总是要死的,既然活不成了,总算还是跟喜欢的人死在一起,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
“你……你那时也对我说,说你其实早就爱上了我,但一向矜持面薄,从来未有主动跟我表达过。眼下快要死了,你不想再委屈自己,所以就说了出来。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永远活下去……”
江如雪喃喃道。
“什么?你胡说,绣心这样的女子,生来就该象女神一样高高在上,绝不可能属于任何一个男子,她怎会跟你说出这样的话语……”琴追阳厉声喝道。
“呵,”江如雪笑了一声:“当时我听了后,又是喜欢,又是悲伤,只恨老天太过捉弄人,叫我刚收获人生最大的幸福,却马上又要被迫失去。绣心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马上又哭起来,说到苑少卿对她纠缠最久,她一直厌恶此人,却碍于苑家势力不敢拒绝,此时生命最后的尽头,实在是不想再见此人一眼。
“我一时还没明白她的意思,但心中也对苑少卿十分愤怒。此人生得风度翩翩,一副世家公子哥儿模样,有时候确实仗着家世,又太过狂傲,让人心中不快,何况他竟然还去骚扰我爱的女人?看着绣心在我怀中,哭到梨花带雨,我恨不能摘下天上的星星给她,只为博她片刻的欢颜。
“绣心见我如此愤怒,终于说出了她的来意。她说,苑少卿这几日似乎抱了主意,想着没有活着出墓的可能,竟然撕下了君子的外皮,加剧了对她的骚扰,她又不敢叫起来,有几次她甚至要以死相迫才保得清白。所以她忍无可忍,决定要我相助,找个机会诱走苑少卿,将他秘密杀死!我……我一时胡涂,所以就埋伏在她的洞室之中,她支走焦华,将苑少卿约入室内……然后……我们就将苑少卿杀了!”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但杨恩还是身子微微一动。
“杀了苑少卿,她让我悄悄离开,这才放声大喊起来,将我和焦华引到了她的室中。她一副柔弱模样,楚楚可怜,哭着对焦华说,是苑少卿趁四周无人时,对她不轨,她这才奋起反抗,失手将他杀死的。焦华自然深信不疑,然后她又建议说,墓中无食,不如将苑少卿的尸身食掉,以保几日之命,寻机会出去。我……我们……”
“你们正中下怀,所以就跟她一起,将尸身分食了!”杨恩打断他的话语,厉声说道:“江如雪!你也是堂堂的公门捕头,怎么就与禽兽无异!”
江如雪的脸上红潮退去,渐渐惨白如纸,在微光照映下,几乎也形同一个死人:“我也不想的……可是我们出不去!出不去!你们现在也出不去了,到时候只怕你们互相吃起来,比我们还要狠毒、还要决绝呢!哈哈,哈哈哈!”
他失控地笑起来,笑声干涩沙哑,简直如兽嘶一般。全身关节都如木偶般扯动不止,连头颈都在不自觉地随之痉挛抖动:“我们吃了苑少卿!哈哈!人肉原来是这么淡的,我们又没有调料相佐,不过那些肉啊……真的很鲜很甜,每一口吞下去都是软绵绵的……”
他长长的淡白的舌头伸出来,不自觉地刮了一下自己的唇沿:“保准你吃了一次后,就会一直想一直想……后来我忍不住饥饿时,又去找回几根啃过的骨头,一口口从关节处咬断,连筋腱都啃了又啃,啃得干干净净啦……”
众人想到先前在墓道间所看到的那根白骨,果然是支离破碎,白骨上的肉被啃得干干净净,竟连筋腱都没有放过一根。不禁一阵寒颤,几乎又要呕了出来。
“我真是个傻瓜,以为自己从此得到了她的心。幸好第二天,我因为吃了几块肉,浑身有了气力,又企盼着能够找到路出去,自告奋勇要四处探寻,他们自然守在室中等我。我四处瞎转,自然是一无所获。等到回来时,我突然调皮起来,伸出手来,翻转门扇后的琉璃……我想把自己的影子透进来,吓绣心一跳……”
“你知道这里的琉璃壁有机关?”杨恩忽然问道:“你知道宝座下的机关么?”
“我不知道宝座下的机关。”江如雪苦笑一下,道:“但我那些天实在无聊,东摸西看,终于发现了这里每一堵琉璃壁中,都装有三扇琉璃,只要调动角度,可将室内的景物投射出去,也可将室外的景物投射进来。方才我一见绣心出来,哪怕只是一个幻影,但我知道她一定在!
当时,琉璃光转,我……我忽然看见了平生最不愿见的一幕!琴绣心坐在床边,罗衫半解,轻衫薄透,一副香艳的模样,居然是躺在焦华的怀中!此时琴绣心说了几句话,透过琉璃壁隐约传来,却仿佛晴空炸雷,在我头上轰然炸开!哼,你说他是你平生所见的最英雄豪气的男儿,说你初见之时,便已倾心相许,不能自已。哼,焦华到了这种田地,已经飘到九天云外,不知骨头几斤几两哪!此时你又跟他说,要把我和百若夜杀死,二人分食其肉,熬到来年墓门大开之时,从此做一对神仙眷侣,在江湖上逍摇自在,乐其所哉。
我站在这边,一字一句,一幕一幕,听在心里,看在眼中,都仿佛变成了刀尖,扎得鲜血淋淋。不知是什么时候,我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石室,一步一步挨回去。琴绣心的面容,一直在我面前晃动,可是我……我……我心里……”
他似笑如哭,突然喉咙哽住:“哼,此时我才明白,你其实是最狠心最实际的女人,我们的追随和仰慕,起初对你而言,是一种虚荣、一种名气;可现在,为了在这墓中活下去,活到第二年墓门开启的时候,我们对你而言,不过是一种粮食罢了……我离开了这里,决定再也不要看你一眼!我想杀你!可是我下不了手……你躺在床上的模样,是那么美,那么美,即使你像魔鬼一样狠毒,看上去却比这世间所有女人还要纯洁、还要高贵……”
“然后你就抛下我,一个人逃出墓去!”琴绣心一字一顿,冷冷道:“你是怎么逃出去的?逃出去后,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是爱我的,爱我的才回来对不对?”
江如雪惨然一笑:“我自然要逃出去,这次回来,焦华也不在了么?他们一定都被你……”
琴绣心打断了他的话:“当然是被我吃了!实话告诉你罢,我中了伤心蛊,所以才这么迫切地要找到黄金墓中的宝藏,因为我需要宝藏来遍求名医!去寻访能治伤心蛊的爱别离,到底会是什么东西!如果我不及时找到,到我毒发之时,状如白骨,你们还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喜欢么?你以为,我真的只是要探险猎奇,才会进入黄金墓的么?”
她一步一步,向着江如雪款款行来。她的风姿还是那么美,可是江如雪的脸上,已经失去了那种心神俱醉的表情,嘴巴张开,脸上肌肉剧烈扭曲起来:“可是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吃了我也没有用!绣心!”
琴绣心摇摇头:“你别说谎啦。如雪,我一定要吃了你。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不然你何必回来?爱我的人,心肝都是解药,我是不会放过的。你不是想永远留在我身边么?你看,我吃了你的心,你的心就永远跟我在一起啦。”
“不!我不爱你!我不爱你!”
江如雪眼睁目眦,几乎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了出来。
“你说慌。”琴绣心手中不知何时,已握着先前被杨恩击落的一块琉璃碎片,形似三角,角端尖锐如刀:“我马上就取出你的心来,白骨呢我也不想浪费,就做成外面那种燃烧人鱼膏的白骨灯吧,不过我会留下一节你的无名指,这根指头据说是通向心脏的,将来我出了墓,也一定会贴身带着你们的指头,我会记得,是因为你们爱我的心,才治好了我的伤心蛊,重还我的国色天香……你不要怕,我会很轻很轻……”
“不!”江如雪嘶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几乎不似人类:“我真的不爱你!你的伤心蛊,就是我下的!”
八、人心
“什么?”
琴绣心皱了皱眉,手停在半空中:“你胡说什么?你身上并没有中十八种剧毒,如果是你下的毒,你早就剧毒攻心而死啦。”
“是真的!”江如雪恐惧地看着她手中闪闪的锐利物事:“催发伤心蛊的另有其人,我……是我……是我在你常用的一件物事中,藏进了蛊虫,蛊虫只要用雪蚕丝茧包裹,当时并不会伤人。除非是被施蛊者以特殊的法子唤醒,才会……”
“是你!”琴绣心锐声叫道。她的长发蓦然飘起,美艳的面庞扭曲狰狞,仿佛地狱逃出的恶鬼:“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你毁了我!你知不知道,一个自负美貌的女子,眼看着自己的肌肤一寸寸消失,曾被人称羡绝色的红颜,都化作森森白骨时,会对生命和死亡,有多大的恐惧?我……”她的牙齿格格作响,仿佛随时要将面前的男子一口口吞啮殆尽:“我改变主意了,我不会让你这么轻易就死掉的,我要先将你的肉,一块块地割下来,一块块地吃掉,却偏偏给你留下最后一口气,让你亲眼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怎样变成白骨的!然后我再吃掉你的心、你的肝……你的一切……”
琉璃碎片,闪动着死亡的惨烈光芒,向他更逼近一寸。
“我……你不能怪我!”江如雪面孔一片灰白,嘶声叫道:“我早就知道你不会爱我!我得不到你,为什么要让别人得到?我……我后来,或许曾有一些后悔,所以才跟你说,黄金墓中真的有黄金宝库!我也想给你一线生机,谁知你那么狠心,你根本不爱我,我才彻底死心……绣心,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你就算变成了白骨,我也会爱你的!”他嘴角奇怪地向上一扯,似乎是在笑,却显得分外可怖:“每次看到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知道我有多伤心么?你向来视男人于无物,视别人的痴情于无物,我要让你尝尝伤心的味道,只有伤心蛊……”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伤心过?”琴绣心洁白的贝齿咬紧了唇,阴沉的笑意浮起来:“伤人心,断人情的滋味,你又懂得多少?哼,既然你一心想着要我死,现在又何必回来?”
江如雪闭上眼睛,脸上肌肉抽动,喃喃道:“这跟你没关系。”“不!我要知道!”琴绣心尖叫着打断他的话头。她的长发披拂下来,散了一头一脸,目光自发丝间射出来,如同地狱烈火,哪怕看上一眼,也会灼得生疼:“是你舍不得,舍不得离开我……”
“哼,”江如雪的齿间,挤出一丝冷笑:“我舍不得你不死。”
“这……这是怎么回事?”琴追阳张口结舌,本来中了迷香,此时似乎更加发晕,只好求救般地叫道:“捕神大人!”
“江捕头此次前来,并不是真的为了找到琴姑娘。”杨恩简短地回答他道:“是为了杀她。”江如雪微微一震,没有开言。琴绣心却遽然转过头来,盯住杨恩:“你胡说!我在墓中过了一年,又身中伤心蛊毒,应该早就死了。他怎会专门前来杀我?”
“三十年来,没有任何人能生离黄金墓。但这个‘任何人’,指的是那些前来寻宝的江湖人,可不是指的原本就常来这墓中的人!”杨恩的话,顿时让所有人都暗暗一惊:
“琴姑娘,你身中蛊毒,墓中又无粮无水。如果仅仅只是生食人肉,那几个人的尸身又如何能供你撑过一年?想必这墓中一定有人,在这一年中对你多加照拂,使你存活下去。而你今日现身出来,趁着我们对你放松警惕,便放出了曼沙珠华之毒,也理应是受到那人的派遣罢?”
他似乎“看”到了琴绣心惊怔住的神情,淡淡一笑:“这墓中人既能照拂你,为何不能照拂江捕头?你怎么没有想过,三十年来,入这墓中的江湖人,论阅历,论智慧,未必就输给了江捕头,为何只有他逃出去?”
“你是说……江如雪他,和幽冥主人……”琴绣心蓦地掩口不说,显然已经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幽冥主人,呵,”杨恩道:“不错,你最初自称是幽冥主人座下的侍者,看来这墓中的确有活人存在呢。他的名字,就是幽冥主人么?”
他似乎并不指望任何人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说下去道:“唔,这个问题,我们暂时不必追究,我迟早也会查出来。不过大家都把话挑开之后,我也不妨跟大家谈谈我心中的疑惑,那是关于江捕头的所作所为。琴姑娘,你可以当作是一个故事,权作听一听,也不慌着杀死我们。至少曼沙珠华的药性,还不会那么快过去罢。”
他仰视墓顶,神色平静,永远是那样从容不迫:“第一,是我们大家为什么躺在这里?”“那是因为曼沙珠华……那种红花……”琴追阳连忙答道。
杨恩微微一笑:
“可是琴姑娘也说了,曼沙珠华必须与人血相和,才能变成迷药。现在迷药是有了,可这个血是从何而来的呢?”杨恩的眸子灿然生光,琴绣心不由得侧开脸,冷冷道:“这就要靠捕神你来猜了。”
“猜猜也无妨。我曾听说过,用曼沙珠华和药固然妙绝,但要求人血必须是新鲜的,否则就会凝固成块,无法制药。可是琴姑娘的同伴早被杀死食尽,哪有血可流?我曾仔细倾听过琴姑娘的行动,轻快自如,从未有任何不适的动作,说明全身都没有创伤。琴姑娘的声带,略微有些沙哑异样,最初语音有些生涩,后来才渐渐流畅,而且话语繁琐,异于常人。这是长久以来,没有开口与人对话导致的症状。这说明琴姑娘这一年以来,至少在最近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那位神秘的幽冥主人外,应该没有见过任何的活人。唔,那幽冥主人照拂你,也不过是隔断日子送来粮水,想必也没有多余的话好讲。”
“既然如此,这和药的鲜血,又会从何而来呢?”
琴追阳忽然道:“青铜兽首!”
“不错,正是青铜兽首,那所谓的地狱守墓兽。”杨恩答道:“我们所有人的鲜血,都被这所谓的血盟骗入兽首之中。真正用来和迷药的鲜血,正是我们自己身上流出来的!江捕头,你一向是个最谨慎的人,有如狐狸过冰河,走一步还要踩三下,唯恐冰破落水。然而面对那青铜兽首,你毫不犹豫,便拔出了自己的宝剑。岂不是有些反常么?”
“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是一种异族举行血盟的仪式。”江如雪勉强笑道。
“所谓的血盟,只是披着神鬼外衣的骗人把戏。”杨恩也笑道:“偏巧家中有一个玩具楼阁,兰泽常拿来玩儿的,与这墓门颇为相似。其实那只是一个精巧的机关,运用水压的原理,当液体注入其中,对下面的机括产生压力时,会触动一个小机括。小机括下落,拉动大机括,环环用力,到最后门闩会被弹离,门扇自动打开。”
“我不过是割破手指快了些,或许是因为担心绣心的缘故。”江如雪咬了咬牙,唇上留下一排细碎的齿印。
“有道理。当时我对你的怀疑,不过只有一分而已。”杨恩居然认同他的观点:“那么我们再来推理第二个场景。”
“看到黄金河山的时候,所有人都对黄金失去了理智。”杨恩道:“不过当时我侧耳倾听,正常人,包括琴先生在内,看见黄金河山时,都会双臂前伸,足下腾腾,恨不是要将所有金珠尽数搂抱入怀。而你江捕头你的姿势是最奇特的,一是你并非是什么心慈仁善之辈,竟然在那个时候,还会拉了……夜……夜公子一把。而后来你虽然也跟着众人往前飞奔,却落在别人后面,更奇怪的是我听你的脚步声忽轻忽重,显然心中思虑不定,颇为犹豫。”
“捕神的耳力真是厉害,在那样的情况下,竟然还在分辨我们足音的不同。”江如雪冷冷道。这次连琴绣心也听得入了迷,手停在空中,竟没有行凶。
“所以我就想,为什么江捕头面对黄金的诱惑,竟然也会那么犹豫呢?难道是江捕头不喜欢黄金么?只到后来我看出了琉璃折射的秘密,我才会想到,说不定江捕头的心中,早就知道这黄金河山是假的!所以虽然本能地为金珠所迷,却仍能克制住自己,不至于完全失去了理智。此时我对你的怀疑,又往上加了两分,变成了三分。”
江如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杀的恐惧此时有大半被杨恩的话语所转移:“或许我也象捕神大人你一样天纵英明,看出了黄金河山的虚幻呢?”
杨恩笑了笑,似乎江如雪的回答早在他意料之中:“那么,江捕头你挥剑斩落琉璃壁,触动后面的机关,就一定是蓄意所为了。”
“琉璃壁上的女贵人,很明显就是墓主。在任何一所墓中,但凡与墓主相关的形象,是一定设有机关保护的,更何况是黄金墓?江捕头你当时挥剑就斩,可是大异于你平时的作风啊。如果一定要我解释我会这样行为的话,我只能说,我就是要触动机关,一是最好置大家都于死地,二是即使大家没这么容易死,我也能抢出时间,独自赶去琴姑娘可能在的地方,查探她是否死亡,如果未死,当可击杀!此时我对你的怀疑,就有了五分。”
他用目光制住了江如雪的话语:“只是江捕头虽然找到了琴姑娘的所在,却没料到我和琴先生这么快也赶到了这里,所以情急之下,只好做出被恶鬼袭击的模样,假装昏倒在地。”
“假装?”琴追阳惑然道:“可是你看过他的颈子,三道爪痕棱起,青紫赫目,那个角度是不可能自己为之的啊。”
“的确不是自己为之。”杨恩答道:“起初我也迷惑不解,不知这爪痕从何而来,难道江捕头当真在墓中遇到了袭击么?可是我们都在那墓道的机关中掉了下去,为何偏偏只有他被那只所谓‘冰凉的大手’抓住了脖颈?只到我受到琴姑娘袭击之时,我才蓦地想清了这个问题。”他的手指奋力动了动,勉强移开丝毫,露出掌底半截碎玉来。
琴追阳费力地斜眼看去,只见那碎玉乃是条状,看不出所以然来,不禁问道:“这是什么?”
琴绣心咬牙道:“这是那壁角的龙凤玉雕!捕神大人一掌将我击飞时,我的后背堪堪撞在了上面,至今还是痛感未消呢。”
杨恩道:“当时我只以为是恶鬼,怎会想到是琴姑娘?自然也不会怜香惜玉。只是这一撞之下,却让我顿时明白,江捕头颈部的爪痕是从何而来了。”
“本来我也在怀疑,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爪分五指,哪怕只有三指,各指力道各不相同。然而江捕头颈上爪痕却是力道均衡,每一道用力大小,竟然都一模一样。”
“只到这龙凤玉雕的龙爪被击碎掉落下来,我无意中拾到手里,才发现那龙爪的每根爪枝,其粗细与江捕头颈上的痕宽,也是一模一样!到了此时,不由得我不推断出,江捕头并没有遇到什么恶鬼,而只不过来到此室后,因为听到琴先生跟我推门的声音,只好迅速扑到壁角,将自己后颈抵在龙爪之上,才做出那青紫的印痕!”
他顿了一顿:“只是,江捕头此举,到底是为了要解除我们的疑心,证明自己是受害者;还是想要以恶鬼来吓退我们……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此时我对江捕头的疑心,已经达到了七分。”
“而江捕头方才情急之下,自己坦承并非是因为琴姑娘才肯入墓来的,这可与江捕头先前一往情深的模样大相径庭,江捕头还说自己早明白琉璃壁折射的秘密,先前却做出意乱情迷之态,假装不知宝座上的女子就是琴姑娘的幻影,琴先生也被幻影所迷,但江捕头前行的步子方向,却与琴先生有着微妙的差别,后来我回想起来,才发现江捕头所行的方向,一直都是向着琴姑娘最终现身的地方,而你的手,一直紧紧地握住你的长剑……江捕头,同在公门,我可是常常注意每位同仁的细节。你每次执行公务,杀气大起之时,喉咙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噜声,手腕处骨节也会时而作响。如此说来,在你见到琴姑娘幻影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动了杀机。或者说,你根本一直都抱着杀机,在寻找这位曾经的心上人?
如此一来,对你的疑心,没有九分也难。”
他淡淡道:“不如江捕头你自己把剩下的这一分填起来,帮我们解开这最后的谜团吧。”
杨恩的声音,有些冷,有些沉:“你跟幽冥主人,是什么关系?幽冥主人是谁?夜陌呢?他去了哪里?”
“黄金墓从来没有人能出去!你是怎么出去的?”琴追阳急促喝道。
“果然不愧是捕神啊,真是很难瞒过去呢。不过,”江如雪忽然一笑,那笑意竟然有几分狰狞:“我为什么要回答你们的问题?我反正是活不成了,你们也一样要死。‘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绣心,你也活不成啦,伤心蛊是无药可救的,虽然你用这样狠毒的法子,维持了一年的寿命;可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在这墓中无法出去,也就找不到最后那一副爱你的心肝来合药!你很快就会毒发而死,而且,死得比谁都难看……”
“你……你胡说什么?我可以让他放我出去!我一出去,在红尘之中,可以找到许多爱我的少年郎……”琴绣心又惊又怒,手中琉璃碎片尖如利刃,颤抖着便要剌下!
“他不会放你出去的,即使放出去,你那只右手还是白骨,少年郎视你如鬼魅,避之不迭,哪里会爱你?”江如雪闭上眼睛,道:“‘入我幽冥,付汝魂灵;黄泉不涸,永为墓殉’,你忘了这四句话么?你看,这黄金墓多么寂寞而广阔,不如就留下吧,就象那些白骨灯一样……你不是说过么……那些骷髅成色不同,所以应该是在不同时期被杀,充作捧灯的人殉的……它们多么安静,其实,我也累了……”
“那些来寻求黄金的江湖人,”琴追阳忽然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三十多年,他们没有一个人重现江湖,原来,都已经化作了捧灯的阴灵侍者。”他在黑笠下的面孔,也看不出任何表情:“我们呢?我们还能不能出去?”
这句话一问出来,几乎是所有人的背脊之上,都有一股寒意缓缓升起。
“我一定会出去的。”琴绣心俯首看江如雪,良久良久,目中异光流转,忽然冷笑一声:“我要恢复往昔的美貌,我要游戏整个江湖,我要天下众生都拜倒在我的脚下,我要……”
她蓦地停住话头,举起手中琉璃碎片,再不犹豫,向着江如雪心脏猛地扎下!
一条灰影突然跃起,先前的僵直之态一扫而空,身形躬起,宛若开成满月的强弓,蓦地弹出!
啪!琴绣心惊呼一声,手腕被大力拗转,琉璃碎片已落在地上!
杨恩出手如风,已点了她几处要穴,轻轻一推,琴绣心便倒在地上,惊怒交加,狠狠瞪着他:“你怎么还能行动?你难道没有中毒?曼沙珠华之毒,天下独步,你怎么……”
“我可能惧怕天下的迷药,除了曼沙珠华。”杨恩简短地说了一句,便转向江如雪:“江捕头,据我所知,此次黄金墓查探一事,其实是你暗地里给百草翁报讯,告知他百若夜的去向,极可能是在黄金墓中,百草翁又去找到了朝中的大佬们,使公门不得不接查此案。你这样去做,一定是受人指使,那人是谁?是不是幽冥主人?”
“我……”
忽闻一声轻笑,幽幽响起。这笑声轻到了极点,却也冷到了极点,
“捕神大人,你知道谁来了?”
琴追阳惊叫一声:“苏姑娘!是苏姑娘!”
淡淡光影间,闪现出一个熟悉的白色影子,那是个穿白衣的女子。
即使看不见,杨恩也本能地抬起头来,把目光投过去:“兰泽?”他的声音,不由得变得急切起来:“是你么?兰泽?”
苏兰泽没有说话。
然而,即使在这样幽暗沉浊的环境中,那袭白衣依然一尘不染、高洁胜雪。因为她是苏兰泽,也正因为普天之下,永远只有这样的一个苏兰泽,才显得弥足珍贵。
然而此时,在她的颈上却搁有一柄尖刃,刃锋上泛出淡薄的光。
执刃站在她身后的,看身形是个男子,却裹在一团流动不定的灰色雾气中,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你是谁?”杨恩沉声问道。
“我?”那人笑了一声,他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尖利剌耳,似乎是努力将胸腔中的气流,不是从咽喉,却是从鼻腔中强行逼出来的,所以越显得冷寒剌骨:
“你们不是在找幽冥主人么?我,就是此间幽冥的主人。捕神切莫乱动,刀剑本来无眼。”
噗噗。
他以言语迫住杨恩,凌空弹指,劲气正中江如雪哑穴,将其未出口的话截断:
“伤心蛊之毒,绣心已经解了大半,为何你不肯看她试验下去呢?苏姑娘也中了‘伤心蛊’,难道捕神就不愿找到能医治她的法子么?”幽冥主人嘿嘿一笑,笑声更显阴冷:“不过是个江如雪,京畿门一个小小的捕头而已,死便死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杨恩心中一动,真气凝于指尖,竟然难以射发出去。平生第一次,在法道与人情之间,他感受到了选择的艰难。要眼睁睁地看着江如雪被杀死么?那苏兰泽所中的蛊毒怎么办?江如雪还是苏兰泽?
只那一刹那的分神,幽冥主人指底劲气再次射出,已解了琴绣心的穴道!琴绣心已一跃而起,抓住了地上的江如雪!
杨恩遽然回首,身形一晃,仿佛只在眨眼之间,并没有隔着任何的距离,他已掠到了琴绣心的身前!
正是他赖以成名的功夫——“寸短光阴”!
然而,琴绣心抓住江如雪,身形往后靠进!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扇琉璃壁蓦地陷进去,仿佛巨大的光影的旋涡,将二人身影吞啮而入!杨恩身形再快,也只在那刹那间,堪堪触着了琴绣心的红绡衣角!然后,他们消失了!
仿佛是同一刹那,那幽冥主人,连同被他制住的苏兰泽一起,也消失不见。
“一定还是琉璃折射出来的幻影!真正的苏兰泽在那堵琉璃墙后,”琴追阳脱口道:“他知道只有苏兰泽才会让你心神暂分,但他绝不会放真正的苏兰泽出来!”
“你此时再说,还有什么用处?”杨恩苦笑一声:“一场白忙,连已有的线索都失去了!”
“你至少得先解开我所中的迷药!”琴追阳冷冷道:“我不会象你们一样,见着女人就会分神误事!且慢,曼沙珠华的解药,应该在琴绣心手上!哎呀,这……”
“不用琴绣心。”杨恩拔出龙头匕,捉住琴追阳一只手来。琴追阳尖叫一声:“你……你要做甚?”
“我不会杀了你。”杨恩皱一皱眉头,拈起他一根手指:“曼沙珠华的毒性,并没有什么药物可以解除,因为它本身是与鲜血相融制成的迷药,所以唯一的解药,也只能是鲜血。”
匕锋一闪,他利索地割破琴追阳的指头,后者还未叫出声来,他已直接将创口塞入其口中。琴追阳疼得呲牙咧嘴,但仍乖乖地吮干了血迹,血腥盈腔,颇不好受。但那些混合有鲜血的唾沫咽下去,四肢真气却渐渐开始回流,活动起来。
“曼沙珠华?这种花我都没听说过,你怎会知道?”
“差不多了,再下去你就该喝干自己的血了。”杨恩不答,站起身来,扶起了琴追阳。琴追阳只觉手指颇为疼痛,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道:“接下来怎么办?”
“我有一张地图。”杨恩从怀中取出那张图来:“虽然我看不见,现在兰泽又不在我身边,只能劳烦琴先生了。”他将图展开,手法娴熟,仿佛目能视物一般:“琴先生,我此前曾将图记了个大概,也猜到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是在这图上的‘锦洞天’。也是主人模仿神仙洞府所造的一处‘丹室’。虽然这里有名无实,并没有药品炼炉之属。但总的位置是不会错的。”
琴追阳接过图纸,仔细看了看,一时没有答言。
“琴绣心消失在靠南的壁侧,先前我也根据你们的反应,还有她和那幽冥主人现身的方向,仔细推断过,他们应该是将可折射人像、制造幻影的琉璃镜,设在靠南的某一处洞室之中,以琉璃镜照映洞室中的真人,再通过‘锦洞天’的琉璃壁反射出来,于特殊的光影中,映出以假乱真的效果。”
“我们现在应该往南寻找,是么?”琴追阳收起图纸,塞回到杨恩手中:“我们是要现在就走么?”
“稍等一等。”杨恩温润的目光,在琉璃壁的流辉中,定定不灭:“我要去看看那具尸体,烦请琴先生为我描述尸体形状。”
琴绣心虽然从机关逃走,却没有触动那个宝座。座底仍然翻转,露出上面镶嵌的铁板。尚存部分血肉的那具白骨,被紧紧地捆绑在铁板上,在珠光辉映下,牙床呲露,胸腔打开,甚是可怖。幸而似乎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还不至于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