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恩停住奔上前来的脚步,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苦涩的笑意:“果然,你就是凌玉树。青小姐,你……”
原本以为,以青婉如此痴苦,一定会惊喜交加,甚至失声痛哭。谁知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那地上血泊中的男子,脸上却是一片迷惘的神情,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玉树?你怎么会是玉树呢?玉树是琼枝玉树一般的男子,他是我的羽林郎啊,而你……我竟认不得你……”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羽林郎》中的唱段,仿佛在每个人的心中缓缓流过。
眼前的男子,如果忽略他那块可怕的伤疤,仔细看来,居然依稀有着昔日熟悉的轮廓:虽是肌肉已经松弛,皱纹也深深刻了出来。昔日清秀的眉目,因为发福的关系虽然有些略略的扩张,所幸也并没有变形到不堪的地步。
她在昨天见过他,可是根本没有在意。因为在她心中,那琼枝玉树般的男子,不是他。
她探起半身来,迷惑地看了看水面:水中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还是那么美,长发如云,腰肢如柳,多么的纤弱娇娜,是三十年前,那清艳动人的落雪镇青家小姐;她再回头看看他:他,却不再是陌上所遇的,那个令采桑少女铭刻一生的、风流倜傥的羽林郎。
周九昆失血而惨白的脸上,显出最后一抹凄凉的笑意:“我……三十年前的那天,在渡口,我……怎么也……等不到你,倒是……倒是等来了……青府家人,就对你……彻底死了心……后来我……投奔长安侯……受到重用,闯出青萍……青萍剑客的名头,又……修改……修改了履历……”
青婉仍是一片茫然:“你……”
“青婉……当初,我虽是奉令……来到青府,可我……我却爱上了你……”周九昆拼起最后一口气,徒劳地伸出手来,青婉却尖叫一声,本能地缩回双腿,躲避开去。
“你……你不再爱我了么?我……我才是真正的……羽林郎啊,多么……多么可笑,你居然……居然为了一个……小布偶,要了我的性命……”周九昆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得象是真正的鬼魂,嘴角却那样剧烈地颤抖着:“我也以为……我早忘了……你……我是真的很恨你呢……可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么怕你受到伤害……我想,我对你,应该也是一直没有变的吧……”
他手掌突地僵住,颓然垂下。青婉却还远远地躲开去,似乎对他充满了惊惧之意。
“青小姐!”苏兰泽忍不住叫道:“他是凌玉树啊!他就是你三十年来一直念念不忘的凌玉树!他早就认出了你,从在梅林边见到你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凤梅临死前未能送出的信息,一定是关于你的内容。可是他……他投奔长安侯,又破了自己的相,加上岁月悠悠三十年相貌的变化,你根本认不出他来……我也早知道他有可能是凌玉树,因为他的唱腔!他只唱了两句‘纵被无情弃,不能羞’,虽然只有两句,我已听出那是非常娴熟的唱腔,八个字中,足足用到了三种吐气技窍,转寰圆熟,过渡自然,绝非我这样的新手可以比拟。”
“还有他的身法。”
杨恩突然开口了:“他的轻功很好,当他凌空飞起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习惯的动作,就是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还有小婉,不,是青小姐,青小姐第一次在梅林中露面,又匆匆离开的时候,凌空飞渡的身法,也会有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
鲁韶山张口结舌,道:“我怎么……怎么没发现?”
杨恩微笑道:“凌玉树虽是高手,毕竟三十年前是戏班的名伶。梅曲与寻常戏曲不同,且有十二种发音吐气诀窍的原因,便是因为梅曲需要伶人‘声如啸龙,姿如惊鸿’,真正的名伶歌舞双绝,其中对身法的要求,就是在空中稍微的停顿和转折,因为这样可以便于换气提腔,又能在落下地时具有轻盈的亮相。
青小姐不会武功,却能凭着对凌玉树的思念,三十年来苦练这支他亲自教给她的《陌上花》之曲。不但最后唱得炉火纯青之境,也使得身法轻快,竟不下于一般的轻身功夫。我想凌玉树的轻功这样好,一定也有得益于梅曲练功的关系。
一个人会利用所学的武功招式,藏住自己最秘密的身法,这样或许会蒙住我们的眼睛,但却一定蒙不过我们的感觉。”
他闭上眼睛,缓缓道:“我没有眼睛,所以常常会通过气流的运转和方向,来判断对方武功的特点和强弱。所以我才惊讶地发现,小婉姑娘与周大人,居然具有同样的身法特征。所以我想,周九昆大人,一定是十分精通梅曲的人。至于后来么,我故意遗下帕子,原是要逼出那神秘的魅影,却没想到,周大人这么快,便显露出了自己真实的身份。”
“青小姐,他是玉树……如果他不是玉树……他怎会如此待你……”
青婉怔怔地站了半晌,又看了看地上早已气绝的周九昆,久久不语。
她终于缓缓蹲下身来,伸出手来,仔细地摸了摸周九昆僵硬的脸庞。她摸得极轻、极柔、然而极认真、极小心,仿佛他并没有死去,只是在静静地沉睡,仿佛她只是怕惊醒了他一样。
苏兰泽有些担心,叫道:“青小姐!你……”
青婉收回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又怕冷似地紧紧握在一起。她转过头来,眸光澄澈,神色平静,只是长吁了一口气,轻声道:“原来他……三十年前并没有死。我的一颗心,终于可以将他放下了。这些年来,我不老不死,年复一年,保持这样的容貌,过着这样的日子……
草木可以生长和凋落,四季可以有推进和转移,而我……我不敢老去,不敢有丝毫变化……我每天努力地活在过去的世界里,每天都想着自己还是十六岁的青婉,每天都以为他会归来……他若活着,我不能让他失望。他若死了,我也不能对不起他的魅灵。我不想他回来时,无论是活人还是魅影……却都已认不出我老去的模样……
阿银跟我说,青春永驻是所有女人的梦想。她还跟我说,这世上有一件珍宝,价可连城,听说能使女子容颜不老,所以人人争夺,人人痴想。可是……这真的是幸福么?这样不老的容颜、这样孤寂的生命……一万年跟一年,永生与一生,又有什么分别?如今,玉树……他终于让我放下了过往……呵,其实,一直想要解脱的人,是我自己呢……我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他,也就不会受这无穷无尽的内心的折磨……他没有死,真好、真好……”
“可是,他现在……”鲁韶山张了张口,终于把最后“死了”这两个字吞回去。
青婉微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头,却更象是在自言自语:“三十年来,我终于可以对你说了……”雪越下越大,在满天鹅毛般的雪片中,她向着那血泊里渐渐冰凉僵硬的尸体,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玉树,当时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不过,我早就不再喜欢你了……这么多年了,我欠你的,也该偿还清了罢……我好累,不想再这样撑下去……你们说的不对,爱情和容貌一样,都是容易变化的、守不住的东西……守住的,是自己的心结吧。”
她轻盈地站起身来,再也不曾回头,恍若卸下所有的重负一般,飘然走下戏台。。
众人一阵骚动,赵久一欲待拦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杨恩,出声道:“捕神大人,玉琳琅……她的玉琳琅……”杨恩摇了摇头,叹道:“她虽驻颜不老,却根本没有玉琳琅这样的宝物。是一个女子的痴、苦、对逝者的绵绵歉意、对爱的不可承受之重,才阻止了时光前行的脚步,保留了虚假的青春和爱恋……”
鲁韶山突然叫了起来:“她……她的头发!头发……”
苏兰泽惊讶地发现,在积雪的微光里,青婉那一头瀑布似的长发,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自发梢而起,有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银白,正自缓缓而上,渐而掩盖了从前的润泽与青黑,仿佛是时光的水流哗哗而过,洗去了青春那鲜亮夺目的颜色。
不用细看,苏兰泽也能猜到:青婉吹弹欲破的肌肤,此时一定迅速失去娇嫩的颜色,并有狰狞的细蛇般的皱纹,一条条爬满了曾经美丽的面容。
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所有人无声地让出一条通道来,苏兰泽看着青婉孤单的背影,越行越远,直至最后,融入一片模糊的灯影雪光之间,渐渐消逝不见。
她怔怅良久,若有所感,最后竟然悄悄落下泪来。
“我只是想不通。”鲁韶山皱着眉头,道:“那个魅影我现在想来,分明就是周九昆假扮。旁人哪能假扮玉树魂灵半分不露马脚?更不用说是骗得青小姐深信不疑了。可我偏偏就是猜不透,当时他人明明在墙外,却怎么来扮这能言能动的魅影,难道他会□法术不成?”
杨恩微微一笑,道:“我也瞧不见那魅影,你还是问问乐神大人。”
苏兰泽嗔怪地瞪他一眼,向鲁韶山笑道:“我也会法术,你瞧!”
她在烛下合拢双手,手指有伸有屈,轻轻颤动,道:“你瞧那墙上!”
鲁韶山转身一瞧,差点笑出声来:“苏姑娘,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么?”苏兰泽手指作形,映在烛光之下,便在那墙上投出一个黑影:“它”双耳上竖,口鼻掀动,或狂吠、或闭嘴、或转头,姿态多变,赫然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狗头。
杨恩茫然道:“兰泽,你在做什么?”
苏兰泽含笑不语,松开双手,从桌上拿过一卷东西,往地上一掷,道:“鲁捕头,你瞧这是什么?”
那卷东西,在青石地上缓缓散开,既轻且软,仿佛是某种皮质的画卷。 鲁韶山莫名其妙地俯身看了看,不明就里。
苏兰泽拣起那张皮影,抖了一抖,迎着烛灯展开去。居然是一张维妙维肖的人形皮影!且影上以墨笔描就口鼻俱全,连根根发丝都清晰可辨。她拉拉皮影背面纵横交错的几根皮绳,果然那人形便俯仰展合,做出种种姿态来。她笑道:“杨恩让人去查过戏台背后的墙面,发现离地三尺之处,被人挖了一个茶盏大小的孔洞,那自然是便于周九昆暗中操纵皮影了。他贴在洞中说话,又有皮影人在外迷惑招摇,自然轻易不会被人识破。”
“皮影!”鲁韶山拍头大悟,杨恩长叹一声,道:“昔日汉武思念李夫人,有方士自荐御前,声称能为他招来李夫人魂,以解相思之苦。他所用的法子,不过也是皮影罢了。是所谓魅影,其实是自己内心的执念相思、久久不能消散,聚而成妖,是以为魅啊。”
“喛哟!”
杨恩以手抱头,跳起来道:“你干什么?”苏兰泽正在给他篦头,髻上的结带被她解散开去,一头乌黑长发垂肩而下,此时披得满头满脸,甚是狼狈。
苏兰泽一手举着柄弯月牛角梳,另一手笑盈盈地翘起两根玉葱般的指头,指间拈着一根半白半青的发丝:“杨恩,你老了,头上居然有了白发。”
杨恩呲牙裂嘴,敢怒而不敢言:“我都三十了!当然不是少年郎!头发全白有什么关系?啊,好疼,好疼!”
他揉了揉头皮,道:“兰泽,你这么用狠拔它作什么?横竖不是你老,而我又看不见。你看,四年了,我都有了白发,可你……你还是这么年轻。将来我变成个白胡子老公公,只怕你还是美若天仙的少女呢!”
苏兰泽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杨恩,”她轻声道:“都说女子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容貌。但是,如果孤零零的一个人活下去,纵然长凋不落,终究没什么趣味。我想每个女子,想要青春长驻,其实是怕在自己最好的华年里,还没有遇见想要的那个人罢?如果真正遇见了那个人,并且长相厮守,心中安定,纵然衰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丢开那根发丝,屈起二指,轻拂细密的牛角梳齿,发出瑟瑟的轻响。那样错落有致的声韵,仿佛不是出自于一柄小小的弯月牛角梳,竟宛若是上等的箜篌弹奏一般。乐音之中,只听她轻声唱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四句曲词虽短,但发自于她的齿喉,却分外缠绵悠长,音色清悦之中,又仿佛蕴含有无限的动人柔婉。
杨恩怔住,脸上的神情,不由得柔和下来,轻声叫道:“兰泽。”
“嗯。”她拿起梳子,一一梳通他略微打结的发梢。
“你唱得真好,比起前几天你初唱此曲,又更精进一层了。”
说话之间,她已灵巧地为他梳好发髻,系上那条简单的素色发带。再仔细拈去他肩领间落下的断发,抿好每一缕毛起的鬓丝。
末了,轻轻地推他起身,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青府彻底败落,只剩下一个青婉,可玉琳琅并不在青婉的身边……青婉也不是因为玉琳琅才驻颜不老……可是玉琳琅没找到,这次回京,你该拿什么去交给那个人?你……”
杨恩拥紧大裘,徐徐踱到窗前,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若有所思:室内铺有如茵的锦褥、炉上热酒将沸,一旁半人高的金丝熏笼里,散发出温热芬芳的香气,更使人心中多了几分安宁与惬意。他微笑着转过身来,“看”着眼前蹙眉不安的女子,心中也涌起了春日般的暖意:“玉琳琅,总有一天会找到的。我……会去跟他说……一生安定,莫过于心。心若不定,纵然不老也是没什么趣味了。”
“呃……喂,小捕快,这一次,你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
“我一直以为,衰老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苦恼;谁知到头来,无论老与不老,居然,都会是人生的烦恼。”
完
三眼神捕之爱别离
一 试曲
“仙翁”、“仙翁”。
袅袅青烟,自双耳兽炉中,盘旋而起,复又徐徐消散,笼罩在旁边一具七弦琴之上。琴身漆黑锃亮,弦白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形若北斗,散发出幽幽的光芒。
一只纤纤素手,轻按在琴上。指节细腻修长,光洁如春葱,中指曲勾,大指拨弄,在丝弦上勾掠而过,行若流水般娴熟。“仙翁”、“仙翁”之声,从虚空中轻腾而起,异常清灵,又带有一丝隐约寒意,如三春初融的冰雪。
手指移开,一片春雪般的衣袖,自琴面拂过。白衣如雪的女子,在似有若无的琴韵尾音里,脱口赞道:“好琴!”
立在一旁的女子本来忐忑不安,此时也不由得笑生双颊,连忙道:“能得乐神苏姑娘您的称赞,这琴身价可从此不同呢。”
“慢着……”苏兰泽抚弄着琴尾上的一颗绿石,淡淡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琴身虽是上等桐木,却是曾受雷击的残木,称为‘雷击木’。雷击木质地阴寒,须以年轻守寡的女子,于冰天雪地里怀抱偎暖,满百日方苏,才能斫为琴身。每根琴弦由百缕雪蚕丝搓就,雪蚕丝极是柔韧,虽只有毛发十之一二粗细,却能承百斤之力,倒是上好的材料。只可惜雪蚕丝与寻常蚕丝取法不同,要雪蚕活着时,生生剖腹取出才是上品,这样七根琴弦,便要牺牲七百条雪蚕的性命。”
那女子已听得呆住了,忙推一推旁边的中年男子,嗔道:“琴追阳,怪道绣心这样看重这琴,也只有你那侄女,跟你一般的怪脾气,才肯要一张这样的怪琴!”
那琴追阳远远坐在角落里,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黑衫,满头苍发,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似乎不擅言辞,讷讷地张了张口,又垂下头去。
苏兰泽看他一眼,道:“原来是青虹帮第一琴师,琴先生琴追阳啊。早听闻你爱琴成痴,收集七弦琴无数,没想到令侄女最爱的,倒是这张琴。此琴虽然讲究,不过观其成色,最多不过是前朝旧物,年代既短,论品相流于凄清,也并非吉物,经常弹奏有违淳和之道,于主不祥。但要完成虹姑你眼下的难题,倒是最上上之选。”
那被称为虹姑的女子年纪不过四十上下,遍体绮罗,满脸脂粉,眼角眉间皆是练达,一看便是那种长袖善舞的角儿,连忙道:“愿闻其详。”
苏兰泽轻轻抚摩琴身,道:“雷击桐木之痛、丧命雪蚕之哀、冰天雪地之寒、孤寂守寡之怨,四样俱是至阴至冷之情,这样制出来的琴,自然也是至阴至冷,又怎么会有雍容吉庆之音?”
虹姑的笑容有些僵,但随即格格一笑,道:“怪不得这琴的名字也古怪,叫做‘七星夺命琴’,听绣心说,原来名字更古怪,叫什么‘爱别离’。不过,明相府上来人说,这次是为相府一位已逝的夫人做冥寿,想来所用的曲子,定然不会有吉音。否则还真是叫人为难!”
苏兰泽抬眼看她,微微一晒,虹姑眼珠一转,笑道:“不过这天下所有的七弦琴,甭管它是怎样制出来的,落在我们乐神手中,想弹出什么样的曲调,都是一个随心所欲罢了。”
苏兰泽站起身来,微笑道:“虹姑你何必如此抬举我呢?我横竖欠你们青虹帮一个人情,你贵为帮主,但有所遣,直说便是。”
虹姑喜得将手一拍,被苏兰泽目光略扫,又讪讪地放下来。青虹帮中都是女子,向来以歌舞伎为业,结交江湖大豪、巨户富室颇多。虹姑身为帮主,阅人无数,向来泼辣。但在这冰雪般的女子面前,总是有些忌惮,不敢放肆。
当下咳了一声,道:“乐神你是知道的,明相府中点名要我青虹帮送去最好的琴师和歌伎。明相权倾当朝,府中什么出色的人物没有?我这里的琴师,入得他老人家眼的,也只有琴先生。偏琴先生自五年前游历江湖后,不慎得了风症,只好在老家养病,也一直未愈。这次回来原是来探望绣心的,他五年未碰琴弦,手也僵了,寻常弹弹无妨,若是侍奉明相,可就差得远了。若是绣心还在,凭她那歌舞双绝,倒也抵得三分,可如今……”
“琴绣心?那位所谓的江湖第一美人,她果真有这般本领?”苏兰泽似乎对这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头不以为然,端起茶盏来,漫不经心地吹了吹——青虹帮中所供,果然皆是上品,连茶都是贡茶“天涵玉”,只怕寻常大臣家中都难觅影。汤色清碧,茶香淡雅,莫说没根渣滓,其实连茶沫也不见分毫。
一旁琴追阳却突然开口了,喉咙沙哑,果然是伤风的症状,说话却咄咄逼人:“绣心六岁习字,七岁能画,八岁作诗,十岁学弹箜篌,十三岁便以歌舞之技颠倒众生,自幼习医,擅岐黄之术。聪慧巧思,能言擅辩,艳名长盛不衰,这样难道还当不得‘江湖第一美人’这六个字么?”
苏兰泽放下茶盏,斜睨了他一眼,突然“扑噗”一笑,道:“果然叔侄情深,对侄女的浮名竟如此看重。”
虹姑双眉一挑,眸中冷光一闪,喝道:“琴追阳!”琴追阳一怔,慢慢低下头去,果然不语。虹姑脸色稍和,又向苏兰泽笑道:“乐神宽宥,自绣心一年前失踪后,琴先生思念过甚,不但病患缠身,竟连琴技都荒废了。不过是个废人,跟他计较什么。至于奴家方才所说之事……”
苏兰泽微笑道:“不过是要我充作琴师,有什么为难的。”
虹姑喜上眉梢,连连道:“绣心既去,奴家这里梅曲唱得最好的,便是蕙质了。有乐神亲为奏琴,莫说是蕙质,便是个常人来唱,被那琴音一衬,只怕都变成了天籁之音呢!”
苏兰泽打断她话头,长身而起:“明早让蕙质来找我罢,”她回头看了琴追阳一眼:“带上那张夺命琴——不,是‘爱别离’。”
明府,兰苑。
苏兰泽和蕙质素服淡妆,从后园进入了明府。一路只见花木相映,湖石错落,偶有不多的几处亭阁,稍微点缀景致,与长安侯府那一派富丽端荣的气象迥然相异。此时已当黄昏,除了引领她们入内的明府家人,四处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
明照清贵为宰相,权倾当朝,与长安侯胡循分庭抗礼;他是进士出身,为官已有二十多年,历经两朝天子,门生故旧无数。若论资历威望,只怕还要胜过靠外戚得宠的胡循一筹。就连先皇——已故景贤皇帝,曾在他某次生辰时,亲笔题字送他,以示与众不同的恩宠,这君臣相得的美谈,一向为朝中百官所艳羡,并广为称颂。而现在这御笔新题的匾额,就挂在兰苑的入口处。苏兰泽抬头看了看,有些失望:那是极简单的一块黑漆匾额,方方正正,字漆为金。只匾上覆有一层黄绫,体现它与众不同的尊贵,代表其出自于天子之赐:
“日月既出,涵照海清。”
景贤皇帝笔法雄伟开阔,古朴而又不失典雅。俗话说字同其人,题字笔法,与这位文治武功俱有建树、有“尧舜之景,德贤千古”之称的皇帝生平作风,倒也颇有几分相似。
兰苑是明照清日常起居之所,明照清不上朝时,所有公事往来,都在兰苑处理。天下人提起兰苑二字,无不油然而生敬畏之心。苏兰泽一路行来,颇为诧异,她跟随杨恩,多与朝中人交往,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兰苑中还有这样一番情形:
当中一条卵石铺径,蜿蜒向前。小径两边,室檐低矮,地基却颇高,且有数层小巧石阶引伸而上,建成阁室。俱是青瓦粉墙,中间又以木质隔扇分别隔离开去,与寻常建筑大不相同。
不过那些阁室小却精致,门窗镂空成各色人物花草图案,并垂有薄纱掩弊。微风拂来,纱幔飘动,带有园中花草的清香。只可惜室门全部紧闭,瞧不见里面情形布置。
地基石阶边,生满了一簇一簇的爪形花朵。远望连成一片,映在满天夕阳的霞光里,明丽妖异,越显花色鲜红似血,又如同一簇簇跳动的火焰。且花香极为浓郁,隔得尚远,鼻端便有所闻。
蕙质年纪只有十五岁,尚有些孩子气,悄声问道:“苏姑……公子,这是什么花?”苏兰泽还是一身男装,飒爽神秀。
“多嘴!”明府家人头也不回,冷冷喝道:“除了唱曲,不准多说一个字,出去也不准说!否则当心你们的小命!”
蕙质吓了一跳,赶紧闭嘴。
苏兰泽低首不语,忽觉一阵风来,鼻端是浓郁的白兰花香。眼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一间临水轩台之前。数株白兰,映照在轩下的碧波间;匾额上三个字,写的是“临水照花轩”。
明府家人将她们一行引到轩中,嘱道:“稍后你们便在轩中弹唱,同来的还有别的班子歌伎;大家该唱便唱,不唱便务要肃静。”
言毕去了,有婢仆捧上糕点,陆续有人前来,看妆饰都是来唱曲的歌伎。当中有一人曾见过,居然是曾在长安侯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名伎“梅皇”冬云。“她”云髻峨峨,粉光脂艳,身上着的虽然也是素服,但看得出是精心下了功夫:紧袖窄口小衫,腰间用素绫束紧,越显得纤腰一搦,从腰线以下,那裙裾却蓦地泻开,层层叠叠,足有七八层轻绡,远望有若云雾拖地曳开,行走间如洛神凌波;兼之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简直比真正的女子还要妖媚动人。
不过苏兰泽此时做男子打扮,又稍微易过了容,冬云并没有认出来。
此时天色已黑,各处点起白纱灯笼,便连阁室轩台,也迅速挂上了素白挽纱,远望雪白一片。轩台中间竖一红轴,上写“仙乡不老,佛国长春”八个大字。戏班开始唱起本朝流传最广的“梅曲”,多是仙人祝寿的曲目,隐喻逝者已登仙境。
身为琴师的苏兰泽,此时正端坐在轩台后的黑暗里,前面还隔了一层薄帏。放眼望去,但见那阁室之中,也有几间透出灯光。阁室周围隐隐绰绰,居然冒出不少人影,却悄无声息,笔直不动,看上去颇为诡异。
苏兰泽忖道:“明照清架子忒大,在自家府中,还要这般装神弄鬼。自己不肯光明正大地看戏,倒藏在一边,又要这许多人守卫。”
拿起单子来看,青虹帮所要演奏的曲子也是相府指定,是《葛生》。不过琴绣心并不擅长梅曲,所以这支《葛生》便是乐府歌调。
看了片刻,便瞧出些端倪来。整场冥寿庆祝,有些与众不同。既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也没有做水陆道场。但各色纸箔元宝、糖茶供点却异常丰盛,看得出都经过了精心准备。
此时唱曲的又换过一人,正是有“梅皇”之称的冬云。冬云号称是梅曲之皇,果然唱得声声下泪、字字带血:“倏忽人鬼两重天,孤孑遗余三十年。常恨为人难自主,暂延残喘天地间。大道循环终有时,生灵何辜断尘缘?向使净土果真在,世上何物不可怜!”
苏兰泽眉头微蹙,暗道:“死的那位夫人究系何人?听这曲的意思,竟在追祭母亲。明照清当朝宰相,若为亡母做冥寿,自然是大张旗鼓,连当今天子都要惊动的。又何必在这兰苑之中,悄悄祭祝呢?”
只听冬云又唱道:
“一去黄泉何茫茫,默泣哀哀断人肠。手迹宛然如生时,衣泽犹遗旧日香。也曾临风拟新祭,焉知随雨恨偏长。梦里若得娇儿力,顺挂云帆还故乡。
苏兰泽点了点头,心道:“这曲子的意思,是说那位夫人死时,离故乡有千里之遥。明照清之母是扬州人氏,在他少时便已逝于扬州,那时他还尚未入京。看来这冥寿之主,一定不是她了。难道是明父的小星?不对,若当真是祭祝母亲的冥寿,何以交给我们所唱的曲子,又是一支思念亡故爱人的《葛生》?”
正思量间,冬云衣袖挥舞,步伐流致,周身裙裾也随之在空中上下翩飞,有如轻云出岫。周身所挂的各色环佩,也随之凄鸣不已,叮玲鸣音,与歌声隐约相和,听在人耳中,越是如泣如诉:“凄风苦雨无尽时,新土未干泪先干。一自俗世入秋后,始念灵台有暑寒。寒时着衣饥来言,为汝儿女岂忌惮。惭愧未尽人子心,生不能孝死当还。”最后这个“还”字,一跌三宕,幽幽不绝,当中似乎蕴含无限感伤、无限慨叹。
在袅袅的余音里,有个男子声音赞道:“好曲!”
苏兰泽抬眼望去,但见离戏台最近的一处阁室纱窗上,映出模糊身影。虽是坐姿,仍看出身形挺拔,显然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不可能是年近六询的明照清。也不知方才那句赞叹,是否出自于他的口中。
忽有一侍从奔入轩中,大声道:“赏冬云玉如意一柄!”
众伎一阵骚动,冬云大喜过望,连忙拜跪谢赏。但见那玉如意长约一尺,通体莹透,两头都是金镶云纹,贵重异常。
轮到青虹帮上场了。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已是暮夏时节,风中微带一丝凉意。
玄黑交衽裙服的蕙质,娉娉婷婷地站在轩中,开口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忽听那阁中有人低低“噫”了一声,道:“听这歌喉,似乎并不是琴绣心?”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显然出自那男子之口。
台旁的侍从连忙举手一挥,示意歌声停止,喝道:“怎么不是琴绣心?”
蕙质吓得身子一颤,歌声立止,人也不由得退后两步,嗫嚅道:“绣心姐她……她……”那侍从双目一瞪,喝道:“大胆青虹帮!竟敢藏匿琴绣心而以他人抵充,连明相都敢欺瞒,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么?”
蕙质吓得花容失色,差点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台上帷幕之后,有人淡淡道:“盛名只是浮云,真正知音之人,听的是乐音,而不是人。如果音能动人,那么发声技巧的高低,反而倒在其次了;歌者的选择,又在再次。蕙质,你用心唱上一段,叫人听听,是否就差过了琴绣心。”
蕙质精神一振,咬了咬牙,站直身子,吐气唱出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两句清唱,才刚刚离开喉咙,忽然铮地一声,有沉郁琴音,在风中飘然而起。仿佛,曾有凝重如石的铭记,一直坚硬地哽在喉头;只到这一瞬间,藉着琴弦的拨动,那哽物终于悠悠发散,化入虚空,尽为无穷无尽的哀思。
隔着帷幕,只隐约看见操琴之人,俯手按弦,白衣飘然,有如山间一抹微云。
阁中男子身形一震,竟缓缓站起来。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琴声低沉,歌声清婉,渐渐融合交汇。一阵风来,吹动草木摇曳,发出簌簌之声,起伏转折,竟然也与节拍暗合。
无知无识的草木尚且如此,何况是本来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呢?
阁室轩台之间,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原本是站得笔直,有如雕塑;此时也不由得侧过头去,张开耳朵,钢铁炼就般的心壁,渐渐因为倾听的忧伤而柔软。而轩台侧的各歌伎,原本要较常人更多愁善感,此时乐与心合,更有人刹那间触动情怀,竟忘了这是明府,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为琴音所感,都在唱起这一曲思念爱人的挽歌:“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夜色漆黑,挽纱素白,在这黑白之间,忽有一道耀眼光芒破空而来!宛若流星,却比流星更为凌厉森黑,疾射向阁室中的男子身影!
是剑光!
“有剌客!”尖叫声、惊呼声、筝磬钟鼓被撞倒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几乎是台上所有的歌伎乐师,都离开原来的位置,惊慌地捂住脸,在轩台后挤作一团。连蕙质也带着哭音大,全身发抖道:“苏……苏……”
唯一安坐如山的,是那个为蕙质操琴的白衣“少年”。
事起突然,苏兰泽无名指在弦上一按,铮!一弦立断!指尖就势勾起,断弦在空中崩得笔直,宛若流箭,穿过面前薄帏,飞速射出!
葛棱棱——灵巧指尖,在琴面拂掠而过,虽然只余下六根弦丝,却似乎并无影响,沿着先前的曲调,按宫引商,没有丝毫滞涩:“夏之日,冬之夜……”
噌!
断弦后发而先至,弦首正中剑身!剑势稍滞,在空中微微一偏,却见一只纤手伸出,已将剑柄握在了掌中!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苏兰泽定晴一看,心中一惊:“冬云!”
冬云长剑在手,足下陡点,身形已如一只飞鸟,腾空跃起,以无坚不摧之气势,直向那阁室窗扇扑去!
“她”接剑、跃起、扑剌,一气呵成,疾同闪电。此时那些人影才仿佛从乐声中复苏过来,纷纷喝道:“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