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韶山大声道:“当时跳入池中的,根本不是人!我在池底摸到一块大石,池底生满滑苔,偏偏这石上却甚为干净。只怕那扑通一声的,倒是这个物件!”
李嬷嬷张大嘴巴,喃喃道:“皇天啊,那凤梅……凤梅投池后,老奴跑去叫人来救,他们……他们把凤梅的尸身,明明是从这水池里捞上来的呀!”
杨恩手中正拿着先前苏兰泽用过的长竿,插入水中,停了半刻。此时冷冷一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早在那扑通一声之前,只怕凤梅早被害死,其尸身已经安安稳稳地沉在这边的池底了!”
周九昆倒吸一口冷气,道:“何出此言?尸首如何过来?又如何刚刚便流到此处?”
鲁韶山大声道:“池底高低不平,这水由西流向东边,东边恰有一道低坎,如果尸首是被暗流推过来的,就一定会被那道坎拦住!”
苏兰泽笑道:“鲁捕头这池中一跳,当真跳出了些门道。”
鲁韶山不敢接言,随即又疑惑道:“只这府中水道纵横交错,谁知是从哪里冲过来的?”
秦全听得目瞪口呆,此时忍不住道:“且住!你们不过是凭一只凳子,便推断出这许多荒谬的话来!若是凤梅那天急着出门,便是坐只略矮些的凳子,照着半边脸庞梳妆,也未必不可能!此证浅薄,不足服人!”
杨恩将手中长竿从水底抽起来,往岸上一丢,吩咐道:“鲁捕头,烦你去把忤作叫来。”
一时忤作过来,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模样老实,平生第一次见这许多贵官,着实有些紧张,抖抖索索跪下行礼道:“小人孙开全,叩见各位大人。”
秦全性子最急,抢先问道:“你这忤作,当真验出凤梅是溺水而亡的么?”
孙开全答道:“回大人,我们捕头心中也有疑惑,这才叫小人验过几次。可她口鼻中俱有泥沙,小腹涨起,这正是溺水的情状,自然是溺水而亡了。”
杨恩突然问道:“你可曾开喉验过?”
孙开全一怔,鲁韶山迟疑道:“开喉验尸?”
北风吹来,一股冷风钻入领口,苏兰泽忍不住道:“你既胸有成竹,不如全都说出来吧。风大,你今日动了真气……也禁不住在这里长呆。”
杨恩咳嗽一声,又紧了紧裘领,淡淡道:“也罢。各位大人,鲁捕头,还有孙忤作,你们听好了。若当真是溺水而亡,被捞上来一天之内,腹中积水自然排出并平复下去。我先前便在奇怪,怎么凤梅死去数天,居然腹腔仍然肿胀?”他顿了一顿,道:“所以请忤作割开死者喉咙,打开死者的腹腔。若气管中并无泥沙,腹中也无积水,则死者必是被害身亡。”
孙忤作忍不住问道:“大……大人,若是被害后丢入水中,为何口鼻有泥沙,腹腔会涨起?”
苏兰泽道:“这有什么难的?泥沙可以灌到死者的口鼻中,气管里却灌不到,所以做没做假,一看气管便知。至于腹腔涨起么……”杨恩接过话头道:“检查死者全身,特别是足踝处可有三角形或圆形创口?若有,定是以此接入细管,便如宰牛猪一般,靠吹气入内而使腹腔肿涨。”
他眉头微微一皱,接过苏兰泽递过来的手帕,捂住口鼻,又咳了几声,道:“凤梅若是自己溺水,则不会有人假冒她弄出诸般的做作。她一定先被害死,再被抛入水中。凶手深谙府中溪流的趋向,算准了才让她的尸体恰到这里。若要得知凤梅的尸身,是从何处被抛入水中,从而流到此处等着那个假凤梅前来投水的,也容易得很。”
他看了一眼神色各异的众人,安然道:“凶手必定是算好时间,才推凤梅入水。因为若在水中时间太长,忤作一定能验得出来,到时便会自相矛盾。所以,估出那假冒凤梅之人,从房中梳妆到投水假死的时间,再根据这个时间来逆推,尸体是从何处下水,就一定知道凶手的做案现场。”
他叠好手帕,从袖中掏出一物,道:“绿萼说凤梅自孤鸿馆内出来,便在妆台前梳妆打扮。你们也说凤梅遗容上,点有鲜明的‘梅花妆’。可是我在妆台上只拾到这一盒胭脂,里面却是满满的,毫无用过的痕迹!”他“目”光扫过众人,却如刀锋般锐利逼人:“首先我在想,凤梅的‘梅花妆’,一定是早已化好,并非在自己室中所化!”
众人动容,秦全叫道:“不错!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个?”
杨恩将手一扬,手中胭脂盒抛给鲁韶山,鲁韶山慌忙接住,但听他道:
“兰泽,你是调弄脂粉的好手,咱们京城最有名的‘艳粉斋’里的脂粉师傅,不也是向你讨教过几手的么?你倒说说看,凤梅额上梅花妆的胭脂浸水不褪,是何道理?”
苏兰泽笑道:“世面上的胭脂,俱是用石榴或山花绞汁而成;‘艳粉斋’有一种胭脂,名为‘赤红玉’的,却是在红蓝中又加入一定份量的重绛,不但颜色更轻薄透明,而且持久不易脱落。我先前已经看过,那凤梅额上的梅花妆,正是用的‘赤红玉’。不过‘赤红玉’极是贵重,一小盒便须十两白银,也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妆品。”
她轻笑嫣言,说的都是闺阁旖旎之事,但听在众人耳中,却觉得有说不出的寒意。
又是一阵北风吹来,天地间越发阴暗。鲁韶山陡然惊觉,周围早已暮色四合,青府到处都掌上了灯,灯火微光,透过树影隐约射了过来。
苏兰泽扶住杨恩,道:“凤梅那天,一定是极高兴的,所以她还弄到了‘赤红玉’的胭脂,兴兴头头地妆扮了自己,谁知乐极生悲,连自己性命也丧失殆尽。”她转头看鲁韶山一眼,笑道:“鲁捕头,你当真听懂了没有?这府中谁才有‘赤红玉’的胭脂?这府中谁的身形与这妆台锦凳最是符合?凤梅的尸身究竟从哪处居所被投下水中?嗯,对了,假冒凤梅之人奔出门时,不巧遇上李嬷嬷,在石头扑通入水之后,他(她)又听见了李嬷嬷的呼叫;心中当知青府其他人会很快闻声赶来,所以他(她)也无法在这短时间里脱身走远,只能混在赶来现场的人中。”
李嬷嬷“啊”地一声,仿佛想说句什么,却只将嘴巴张了几张,没有发出一个字来。
苏兰泽瞥她一眼,道:“鲁捕头,这四件事容易查清,那凶手是谁也就水落石出。”
鲁韶山尚未转过神来,只听她又轻声向杨恩道:“你该吃药了,这里交给他们去办罢。”
言毕扶了杨恩,竟然当真迈步便走。
影影绰绰的灯影余光,洒落在每个人的身上、脸上,在地面投下形态各异的狰狞阴影。众人有若石像,四下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静,连绿萼都恨不得自己停止所有呼吸的声音,但那腔子里的一颗心却还在扑通扑通的,跳得从未有过的大声。
杨苏二人相携而行,不过走出十余步,忽听背后传来张银娘的声音,竟是说不出的安静平和:“大人留步,贱妾有一事请教。”
杨恩脚下一滞,陡然转过身来,目视张银娘,道:“银夫人,你颊上所染的胭脂,应该便是那‘赤红玉’罢?”
一语既出,满场皆惊。众人虽有大半猜测,却终不及杨恩这一句话震耳欲聩,绿萼惊叫一声,紧紧拉住了一旁的李嬷嬷,却惊觉对方也在瑟瑟发抖。
张银娘嫣然一笑,笑容竟还有几分娇媚动人:“捕神明察秋毫,可否告诉贱妾,那凤梅不过是个侍女,身份卑贱,别人何以要置她于死地呢?”
苏兰泽望了杨恩一眼,抢先道:“如果我没有推断错,凤梅正是在银夫人你的居所被你杀害,你算好时辰,将她尸身沉入水中,顺流飘来。那在房中梳妆唱曲的人,也是你银夫人假扮的罢?不然的话,你的居所离此地有一柱香时分,你却为何能在李嬷嬷呼救之后,便能马上出现在这里?”
“凤梅绝非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女。”她摸出先前从房中拿出来的绣帕,道:“她平时绣的一幅小小手帕,不过是寻常荷花荷叶,用的居然有浅青、深碧、淡绿、鹅黄、桃粉、艳朱、银白、妃红等不同颜色的丝线,还用上戳纱、打点、铺绒、网绣、夹锦、十字桃花、扣绣、拉锁针等不同绣法,着实精巧无双。若论技艺,便是在京城,只怕也只有公侯之府,才能找出这样手工精巧的人来!小小的青府,能有几两积不得的银子,竟买得起如此上等的侍女?”
张银娘一怔,随即格格笑道:“不错,凤梅这丫头,也忒是粗心。若不是样样都露出马脚,也不会死得这样快!”她扫视众人一眼,眉宇间竟有几分凌厉之意:“只可惜,死人根本不可能再开口说话!她为何而死,你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言毕长啸一声,整个人宛若一只大鸟,竟尔腾空而起,一跃便落上了高高的楼阁屋顶!
绿萼惊叫道:“银……银夫人!”她惊吓过甚,手指空中,连连发抖,竟是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周九昆冷哼一声:“想走?”随之跃起身来,直向屋顶掠上!鲁韶山喝道:“追!”众衙役醒悟过来,铁尺抖动,呼喝着围了过去!只是他们武功低微,又不能纵高伏低,只有穿墙出院,封住几个重要出口。
鲁韶山奔了几步,转头看了杨恩一眼,只见他孤零零地立于夜色之中,旁边的赵久一又浑身都在筛糠。稍一犹豫,便又奔了回来,守在他的身边。
他按住腰间的刀鞘,尽量用轻快的声调说道:“捕神大人,有他们就行了,那女人跑不了——用不着咱们。”
还特地把这个“咱们”二字,咬得更重了些。
杨恩不易察觉地一笑,答道:“是的,这缉捕疑犯的事情,原也用不着咱们。”
哗!却是秦全的金刀在空中划过大片金光,照耀得暮色中异常明亮,刀光挟带逼人杀气,呼啸如浪,直向张银娘卷了过去!
张银娘娇笑一声,扬手一挥!
嗖嗖数声!却是暗绿光点迎面击来!秦全金刀不收反激,一片金光,刹那间将暗绿光点尽数卷入其中!
眼前突然一亮,却是那些暗绿光点,自金光中蓦然涨开,刹那间化为一团团绿荧火焰,有如活物一般,反向秦全扑去!
“幽冥寒花?”秦全大喝一声,刀上真气陡涨,那些绿荧火焰一触刀气,随即滋滋熄灭!唯有一朵绿焰未曾全熄,一闪而逝,堪堪擦过秦全手腕,秦全疼得大叫一声,几乎要脱手掷出金刀!
刷!恰在此时,周九昆剑气已到,直击张银娘后背空门之处!
砰!
剑气正中张银娘的后背,发出一声沉闷声响!鲁韶山大喜,叫得一声:“好!”却见张银娘身形疾奔,如被弹之丸,刹那间反向前又飞出数尺!杨恩皱眉道:“她穿有金丝软甲?!”
鲁韶山恨道:“正是!周大人这一剑虽然精妙,却是帮了她的大忙,无疑是浪费真气,还白白把她送出些路程!”
张银娘足尖只在屋顶兽头上轻轻一点,身子只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双臂伸开,衣袖飘扬,竟如仙人渡云一般,整个人飘然直向前方飞去,眼看便要逃出众人包围之罗网。
张银娘长吸一口气,正待飞身而起,却觉鼻端仿佛有幽幽暗香,沁人心脾。
她定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夜晚的冷风,吹起一片白梅花瓣,刹时封住了她所有的去路。纷纷花雨之中,有一个银裘白衣的女子,正自檐间缓缓升起,衣袖在夜风中飘拂不定,带来一阵阵幽暗的梅花冷香。
这位名闻江湖的乐神,当真是态拟神仙,似乎还多了一种凛寒如冰的气质,令得张银娘这样阅历丰富的人,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惊惧之意。
苏兰泽手中执着一根竹笛,正是先前杨恩爱不释手的那根,缓缓行了过来。她的步态如此优美而轻盈,仿佛足下所踩,并非是冻硬溜滑的层层瓦脊,倒是临水凌波一般。淡淡道:“你跑不了啦。”
张银娘一咬牙,脱手扬出数道袖箭!箭头乌黑,显然上有剧毒。她不敢怠慢,毒箭方才脱手,已从衣襟之中抽出一柄冰寒如水的短剑,疾若快风,直向苏兰泽剌了过去!
苏兰泽不闪不避,引笛就唇,吐气而吹!
鲁韶山一跃而起,急道:“苏姑娘!”
噗噗!
芳若兰麝的气息,自笛孔中喷薄而出,刹那间扩散开去!仿佛一只巨大无形之手,把握着天地之间最神秘广大的力量,只不过是挥掌轻轻一推,那些袖箭便在空中一滞,葛啷啷数声轻响,颓然落于青瓦之间。
张银娘手腕一挥,和身扑上!掌中短剑耀眼夺目,泛起一片寒光!
苏兰泽已引笛吹响,还是那支《陌上花》---“春日游……”清越冷锐,字字如针,竟有说不出的寒彻入骨。
啪啪啪!数声轻响,叮的一声,先是什么物事落了下来。
“杏、花、吹、满、头……”叮、一声,叮、又一声……叮、叮、叮……
空中无形的阻力,宛若平地张起的大网,将疾射如箭的张银娘,活生生地陷滞在了半空之中。她尚保持着攻击的姿势,却不得不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眼看着自己掌中所握的那柄锋利短剑,便在这声声悠冷笛音之中,如腐木裂、片片落下。而全身的真力,也在这“网”中抽丝剥茧般的,缕缕消散。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笛音一变,复又悠远袅然。于这冬夜的寒空中,蓦然听闻此曲,竟有春意暖盎的意思,仿佛当真看到了那丽日风色下的田陌,有繁花如锦,在风中徐徐盛开。
无形的大网,仿佛滚烫的汤水泼上了冰雪,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张银娘尖叫声中,整个人已自空中落下,重重地跌到了屋瓦之上!
她半抬起头来,绝望地看着眼前这如雪的女子:“你……你简直不是人……”
鲁韶山长吐一口气,惊讶又钦佩地叫道:“厉害!”
周九昆提剑追来,目睹这一番奇景,不禁呆若木鸡。
秦全呛地一声,金刀回鞘,笑道:“苏姑娘真是好本事,怪不得咱们捕神去哪都离不开姑娘你呢!”
苏兰泽冷冷看了他一眼,顾不得他话语带剌,向着张银娘道:“银夫人,事已至此,你也就不必躲避啦。你如此费尽心机杀死凤梅,所为何事?你不过是青府一个旧妾,为何却懂得使出‘幽冥寒花’这幽冥门的功夫?你藏身青府,到底有什么目的?若是全部交待,杨恩定会给你一条出路!”
张银娘口唇青白,浑身软绵绵的提不上劲,她自知再难逃脱,索性也没有任何乞怜之意,以手支撑,慢慢地仰起身子,强笑道:“出路?哼……一入幽冥门,至死不放魂……”
鲁韶山听得一头雾水,不由得看了杨恩一眼,却见他面色沉静,远远看向屋顶,眸光莹亮——那覆于瞳面的东海鲛晶,竟比真正的眼珠还要晶莹动人:
“凤梅来历不凡,银夫人你也如此神秘。我想,你们一定都有自己的目的,才来到这落梅镇上的青府。或许正是因为你探知了凤梅的秘密,才对她起了杀心,甚至连她的死你都要处心积虑,为之披上一层诡异的外皮。现在我要问的是,银夫人,你在担忧的,想要阻止的,咳咳,究竟是什么?”
张银娘身子晃了晃,浮起一缕古怪的笑容:“我不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什么都不懂。”
她突然扬起手来,尽力一挥!杨恩脸色陡变,叫道:“住手!”众人抢身而上,然而已经晚了一步——张银娘不知何时,已从地上悄然摸起她方才射出的一枝毒箭,只是“嗖”地一声,便已深深剌入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四溅!在清冷的夜色里,一滴滴喷散开去,落在瓦面上的血点子,却是浓稠如墨。张银娘如抽去筋骨的皮影人,软软趴下,再无动弹。
苏兰泽俯下身去,只看了一眼,便直起身来,一言不发的,身形已飘下了高高的屋檐。
天色灰沉,时近黄昏,有层层的彤云,从天际一直深深压了下来。
秦全负手站在门口,看了看天空,说道:“看这天色,只怕今晚要下雪了。”杨恩坐在一边,一手摸出柄匕首,另一手饶有兴趣地把玩着盘子里几枚小核桃;守着小炉煎茶的苏兰泽,忽然直起身来,“噫”了一声,道:“鲁捕头回来了。”
园门开处,果然鲁韶山匆匆进来,将手中一只包袱交给苏兰泽,略一犹豫,道:“你眼睛怎么红得厉害?”
苏兰泽眨了眨眼睛,道:“昨晚睡落了枕,一宵没好睡。”鲁韶山疑惑地看她一眼,这才叫道:“捕神大人!”
杨恩倒转匕柄,“啪”地一声,核桃硬壳应声而开。他微笑着递给鲁韶山一颗,道:“都处理完了么?”
鲁韶山接过核桃,激动得满面通红,答道:“小人已一一问过府中家人,他们说张银娘原是京都人氏,被买入青府后也没有什么亲人往来。倒是凤梅……买进时说的是江浙人氏,但在她死前的第四天,却有个自称是她远房伯叔的人来看她,却叫门上家人拦住了,没能进得府来。那人的口音,倒不象是正宗江浙话。”
他看一眼手中核桃,又看一眼正抡匕首柄欲砸下去的杨恩,突然指着匕首叫了起来:“这……这……这不是御赐的龙头匕么……你……”
杨恩咳嗽一声,砸开第二颗递给秦全,道:“那人找她,自然不是为了探亲。”
鲁韶山盯着手里的核桃,不知要怎么办好。秦全忍不住道:“我看那凤梅不过是绣工好些,说不准还是哪个大户人家的逃婢,这才惹得张银娘起了疑心,失了性命。杨兄你的意思……”
“不仅是这样。”杨恩静静道。他眯了眯眼睛,那一瞬间,眼中射出的锐利光芒,竟有猛虎般的威严:“死前第四天,她有亲人探望未果,死前第三天,她开始连夜绣那条荷花帕。”他随手把放在桌上的帕子递给周九昆,道:“大家都瞧瞧。”
“啪”!第三颗砸开的核桃,他递给了周九昆:“咦,那张银娘杀了凤梅,自己冒充她做出投水假象,可她怎么也会唱这支《陌上花》?”
秦全心不在焉地翻看帕子,却未发一言。
苏兰泽灵巧地从炉上端下茶壶,提入室中,又一一筛入旁边小几上摆列的茶盏之中。
周九昆伸手取过一只茶盏,笑道:“苏姑娘茶道高手,烹出来的茶水果然香气怡人——各位切莫辜负。”
他嚼碎核桃,品一口茶,赞道:“好香!好茶!”
苏兰泽笑道:“这是本地的‘梅雪芽’茶,胜在香气清幽,配这核桃最好,只怕是回味却是过于苦涩了些。”她顿了一顿,道:“我看那青家小姐与凌玉树,便如这茶一般,若遇核桃为佐,更是分外香浓,却回味出许多苦涩。”
周九昆道:“听说当初青小姐喜欢那个戏子,二人说好了私奔,她却终是没去,大雪天里,哄得那戏子在河边苦苦等了一夜。她家的人还要抓那戏子见官,那戏子性情也刚烈,又羞又气之下,这才投河自尽的。”
他放下茶盏,脸上尽是不屑之情:“青家心中有愧,府中才多有魅影异事,说起来,不过是人心中的鬼魅做怪罢了。”
苏兰泽长叹一声,道:“昨天遇见的那个小婉,这么冷的天气,她穿那么少,也不知是这府中什么人,有无家人,家人又是怎么照管她的。现在张银娘一死,这青府失去了最后一个主事人,只怕以后更是败落不堪。青家小姐过去纵有不是,现在可是又疯又癫,没了父母,连父妾这个庶母也没有了,此后更不知要比小婉可怜出多少倍呢。”
周九昆不语,却拾起帕子,拔出剑来,以帕轻拭剑刃,低声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他嗓音原就沙哑难听,这两句词唱出来,全无动人音色。但不知为何,鲁韶山听在耳中,竟觉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郁郁之气。周九昆手中长剑原就锋利,在精心擦拭之下,更是晶光闪耀、分外寒凛,鲁韶山看在眼里,忍不住道:“青萍剑客周九昆,十四路相思剑法名震江湖,听说用的剑也叫做相思剑,就是这把剑罢?但不知剑名由何故得来?”
周九昆头也不抬,却伸出一根食指,略试剑锋,轻滑而过:“相思剑,长相思。这剑得名在于它的长短。”
“长短?”
“不错,剑身长短不定,便如人的相思一般,说不清,也道不明。”
深夜。
杨恩侧过头来,淡淡道:“可有发现?”
鲁韶山小心翼翼地持着银质烛台,为苏兰泽认真照明。并尽可能不让窗隙间透进的微风,把那烛光灯影乱了半分:“苏姑娘……还在查看……”
烛影飘忽,落在苏兰泽轮廓优美的脸庞上,仿佛是蝴蝶在花间筛落的翅粉;那样专注沉思的侧影,有说不出的一种美。
鲁韶山心头一阵慌乱,偶一瞥间,眼角余光扫到那端坐椅中的英秀男子,心中却浮起一缕怅惘之意,暗暗想道:“她有多美,她有多好,可他……他都看不到呢。”
烛光一跳,苏兰泽从灯影里直起身来,把手中之物塞入袖中,微微一笑,道:“咱们去罢。”
鲁韶山惊道:“去哪里?”
苏兰泽笑道:“自然去该去的地方。”杨恩微笑着伸手从旁边椅上拿起裘衣,自顾自地穿上。恰在此时,有风自窗隙吹入,杨恩身子一凛,又咳嗽两声。鲁韶山不忍,大胆道:“天寒夜冷,捕神大人就不必……”不禁又看了苏兰泽一眼。
苏兰泽却仿佛洞察他的心意,转过头来,微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劝他不去?”鲁韶山脸上一红,忙道:“我等自会向大人禀呈,又何必亲履险地,更何况……更何况身子也不大好……”
杨恩淡淡一笑,道:“子非鱼,安知鱼?鲁捕头,如果你方才不曾亲自下到池底,一定不会对凤梅之死也起了疑心。如果我不曾坐到那妆台前,我亦不知从何入手。破案讲究的是心细如发,亲临现场,于草灰之间,寻得蛇线之迹。可不象是打仗的将军,运筹帷幄之中,便能决胜千里之外。”
鲁韶山连忙道:“捕神武功通神,自不会担心……”
杨恩嘴角露出一缕苦涩笑意,道:“我内伤甚重,至今未能完全复元。今日动了真气,时有不适,全靠兰泽调的灵药压住,哪里称得上通神?只怕连个粗通武功的人都不如。”
苏兰泽已帮他整好裘衣,温言道:“你是三眼捕快嘛,破案用的是法眼,又不是拳脚。”
言毕低首一笑,扶了杨恩出门。
鲁韶山跟在他二人身后,心中也说不上是愧是悔,是喜是佩。眼见得杨苏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廊角,他也长吸一口气,大步奔出院门,喝道:“王嵩!你这小子,快给我把人都叫过来!”
凤梅死因已明,无需再保留现场,故尸首已移至废园等候安葬,守在原来下院门口的衙役们也早已撤走。绿萼和李嬷嬷胆小,早搬至别院居住,只门口守了个老院公,也是早早关起门来睡了。
檐下一盏风灯,在夜风中飘荡不定,闪动着惨白的光芒。满阶落满枯叶,被风一吹,四下飞散开去。
杨苏二人自下院而入,穿过那道小门,眼前便是一带红墙,钮铜钉黑漆大门紧紧关闭,门上“孤鸿馆”三字匾额摇摇欲坠。只旁边墙上有个脑袋大小的洞,一看便知这是寻常侍女们递送衣食的途径。
苏兰泽停住脚步,轻声念道:“孤鸿馆、孤鸿馆……这名字,本身便不太吉利呢。”
她松开杨恩手臂,踏着几乎没膝的墙下荒草,一步步走到洞边。只是探头一看,但觉洞口寒意逼来,不禁打了个冷战,喃喃道:“这哪里是什么千金小姐?简直是做了三十年的囚徒!”
二人越墙而入,心中暗生警惕,慢慢向前行去。院中楼阁叠迭,曲廊折回,依稀还看得出当初的堂皇富丽;但大多门窗上都落满灰尘,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打理。
转过几道长廊,苏兰泽轻声道:“是这里了。”
数丛幽篁翠竹之间,隐有一间小阁,珠帘破落,极精致的琐窗也断了半扇,但幸那竹子十分茂盛,密密挡住了门窗,从外面根本看不出这里别有洞天。阁窗下正临池塘,水色极深,落满枯枝败叶,发出腐败的水腥气。池塘对面,临水一带之字形石栏,竟围有一座高大的戏台。想必当时青府繁华之时,女眷们多在这边阁里围坐,隔着竹林清风、夜色水烟,看那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一定是有如缥缈梦境。
那戏台是汉白玉石所砌,颇为宽阔。此时四周无人,只在廊间点了一盏红纱灯。一阵风来,吹得旁边干枯的芭蕉竹子,都是簌簌作响。
那声响……那声响……杨恩突然低低道:“有人来了!”
仿佛是极轻微的声音,揉和在枯竹摇动的碎声里。苏兰泽警觉地仰起头来,也只来得及看清,有一抹轻绡罗衣,如云气般自头顶竹梢飘过,轻盈地掠过池塘,降落在空旷的戏台上。
苏兰泽打了个冷战,不由得握紧了杨恩手臂。
灯火昏暗,戏台上显出一个纤弱的女子身影。她身着白襦青衣,袖端接有长长两段红绡,宛然戏服的模样;头髻上也是妆花头面,后搭一层青纱,密密掩住了头发,正是梅曲伶人的妆扮。
只是,映在这深夜的水气之中,她那婀娜的身形,却如同魅影一般,美丽而不真实。
她在台上踱了几步,突然拂水袖,舞红绡,唱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那李嬷嬷说过的话语、所有的诡异莫名的传言,突然间都跳上了苏兰泽的心头。在这样荒无人迹的庭院中,在这活活囚禁了三十年青春的孤鸿馆,这样一个唱着《陌上花》的戏服女子,除了是那传说中疯癫了的青府小姐,还能是谁?苏兰泽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跳出腔子来。想要仔细看她,她却偏偏背对着这边,但单看腰肢如柳,倒还不怎么显老。
只听她又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明知她已是近五旬的老妇,偏这短短一支曲子,字正腔圆,喉清声细,俨然少女低徊的心事,又有情意绵绵的誓语,吐气出声,转折跌宕,竟唱得百味俱全。
杨恩心中发冷,蓦地转过头来,但见苏兰泽怔怔聆听,敛眉垂目,唇边带有一缕隐约笑意,细白的脸庞映在夜色里,竟如一朵暗暗开放的百合。
她轻声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好词,真是好词。”
杨恩心中一动,仿佛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刹那间软化开去。但闻台上那女子犹在低唱道:“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忽闻一陌生男子声音,悠悠响起,应和道:“春日游,飞花随清流。游丝飘曳何思,是闲愁。知君情如春短,未长留。何时同鸳枕,双白头。”
那女子惊喜交加,回袖轻拂,转过身来,叫道:“玉树,你来了?”
那是一张清丽无邪的脸庞,眉目如画,哪怕是在这样暗沉的夜色里,仍醒目可见那如雪莹洁的肌肤——杨恩身子一震,几乎与苏兰泽同时在心里叫了起来:“小婉!”
可不正是那梅林中飘行如仙的少女小婉?!
一种莫名而来的寒气,突然笼上心头。苏兰泽转头看了一眼杨恩,唯见他的眸子,在微淡的夜色里熠熠生光。
戏台后的长廊壁上,突然投射出一个修长的黑影,宛然便是一个男子的剪影。
苏兰泽脑子里轰地一声,差点要大惊而逃:有鬼!真的有鬼!这不正是传说中的魅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