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兴犹豫片刻,走上前去,道:“不知苏姑娘有何吩咐?”

苏兰泽将绳子在腰间绕得几绕,笑吟吟道:“你且拉动另一处绳子。”

姚兴稍一用力,苏兰泽竟然已横身而起,飘然凌空。她人在空中横卧,层层衣袂纷飞,宛若鲜花绽放,令得众人一瞧之下,不禁目眩神迷。

杨恩问道:“累不累?”

姚兴脸红耳赤,结结巴巴道:“苏……苏姑娘是仙子样的人物,身轻如燕,自然……自然不累……”杨恩暗自失笑,但表面上仍是一派和蔼,循循道:“但她毕竟不是仙子,是否太轻了些?”

姚兴恍然惊觉,不由得看了看自己拉绳的手臂,失声道:“喔!苏姑娘当真轻巧得紧,跟燕子一般,属下根本不曾用什么大力……”

杨恩含笑道:“哦?兰泽?你先下来。”

姚兴忙不迭地徐徐松开绳子,果将苏兰泽慢慢放下。

苏兰泽格格一笑,如蛱蝶一般飘然落下,站稳身体,见姚兴还是一副神不附体的样子,不禁笑骂道:“蠢才!但凡人身肉胎,都是浊重,岂有当真轻捷如燕的?你可曾见过船家升帆?那样沉重的布帆,只需几个人,便轻飘飘升了上去,只因升帆的地方,也有这样的东西~~”

她一指那铜人髻上奇怪的金轮,笑道:“这样的滑轮,上面扣着的绳子来牵拽东西,便能轻捷许多——有了这东西,施文华纵然力弱劲衰,却也可以将青夫人的尸身投入丹炉!”

杨恩脸上神情,却渐渐肃穆起来,喟道:“这样一个金轮,说明青夫人母子之死,并非猝然发生的意外,而是早已在筹谋之中,甚至连所有可能被官府发现的破绽,都已料定在先了。”

他的目光一闪,突然转向施丹青,厉声道:“施公子!事已至今,你身上疑点,可也太多!你刻意隐瞒自己通晓丹术之事,刚才又故意叫那施安小僮来剌我们,想逼我们问罪于无辜的郑州!而这金轮一事,你更是难辞嫌疑!施公子,施老爷这些算计,定然你早就知晓,甚至也参与其中,是也不是?那张《太一玄经》上的撕去的一页,你还不肯拿出来么?”

施丹青脸上失色,汗出如浆,先前那样美少年的风姿荡然无存,颤声道:“不怪我!不怪我!家叔他他……这个……这个是家叔安排的,在下并不知……并不知作何用途……大人明鉴,家叔一直在炼仙丹,可惜那张丹方残缺,无论怎么炼制,总是制不出丹方上所说的丹药模样。家叔一直说,或许是上天不肯眷顾,所以……所以……他丧心病狂,害死自己的爱妾和儿子,跟在下……在下有什么关系?”

苏兰泽冷冷一笑,道:“施公子,伸出你的双手!”

施丹青浑身一颤,本能地把双手往袖中一缩!

苏兰泽也不强他,缓缓道:“施公子,你右手的指甲,倒当真与众不同。先前奉茶时我便已注意到,你是否患过甲癣?所以拇甲的中间竟然缺了一块!不过也幸好缺了这一块,倒与经书上的指甲划痕,甚是相似!那甲印由左至右,力道均沉,杨恩早辨出是右手拇甲所划。”她扬扬《太一玄经》,语气已转凝重,喝道:“若你不曾包藏祸心,何必在这两句话下,重重划上一道?难道你还以为,我们不能依法将你拘捕么?三木之下,何供不招?”

施丹青浑身力气,仿佛刹那间抽取殆尽。他失神地看看自己的手甲,又看看那本《太一玄经》,终于长叹一声,抖抖索索,从身上摸出半张破旧的黄纸来,高高举过头顶,颤声道:“这张仙丹的方子,我怕官府看出端倪来,所以提前已悄悄进丹房把它撕走了!”

苏兰泽接过那半张黄纸,凝神看了看,皱眉道:“恩,就是这种丹药?太、一、什么丹?啊哟,这里被虫蛀了,看不清字。唔,还有磁石、曾青、雌黄……这都是些最普通不过的药啊,哪里会炼成什么长生不老的丹药?咦,下面半截没有了,好象还有药物没有写全呢,不过我看也未见得是什么名贵药物。”

施丹青连连以头磕地,道:“丹药固然普通,但那方子却是货真价实的唐朝仙方……只是有些残缺不全,也不知下半截写的是什么。但医圣孙思邈亲制的丹药,不是长生不老的丹药,又会是什么?家叔说,但凡真正的仙丹,不过是些寻常之物炼就的,只是药引子不同罢了。昔日以冷香丸以白荷蕊为引,仙府丹以人心为引,这太一神精丹,也必须要以姹女婴儿为引……”

“我我……我看了那两句话,心情激动,便划出痕迹来,指给家叔看,本来是要他仔细忖度,如何龙虎交汇,修出姹女婴儿,谁知,谁知……”

“家叔反复念道,姹女婴儿,可为炉引,姹女婴儿,可为炉引。念到最后,他突然笑了起来,问我道,丹青,你相信人祭的事情么?姹女婴儿,咱们不能当作寻常道家名词来解,或许是叫我们真正弄来女人和孩子,用作药引,方可炼成呢!”

“人祭!”众人失声呼道。

王半江变色道:“人祭是已被朝廷明令禁止的巫祝之术,只有邪魔歪道,才会拿活生生的人来祭祀魔神,求取灵药,你们竟然……竟然……”

苏兰泽呸道:“你们这群半通不通的蠢才!姹女婴儿,不过是道家名词,指的是朱砂和水银,哪会是真正拿女人和婴孩为引?你们一个妄图长生不老,一个又是利欲熏心,竟然拿人命当作儿戏!”

施丹青脸色一片惨白,颤声道:“在下也明白其中道理,极力劝阻。谁知家叔说,丹方流传在世上,有些秘密是不足宣扬的。所谓朱砂和水银的名头,不过是为了怕引起世人的惊愤而已。以姹女之血为引的事情,他以前就做过。他说,他说……”

他脸上显出恐怖之极的神情来,终于鼓足勇气说了下去:“他说他以前死了的那三个妾室,外人只道两个中了暑,一个跳了荷塘,其实不是……她们……她们……都是被他推入了丹炉之中!他还说,用人引炼出的丹药,吃起来更有不一般的味道……当时,他一边跟我说,一边笑,他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这几声笑,干瘪阴森,恍若当真发自那早死去人的咽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室内一片死般的寂静,冷汗,从许多人的脸上,汩汩流了下来。即使是苏兰泽,脸上也不由得有些苍白。

施丹青喘了几口气,脸上惧色愈深,道:“我见他神智不清,不敢再跟他说下去。可是他,他还是一径说,姹女婴儿的意思,一定是要用女人的鲜血,还有……还有……还有婴儿……”

王半江怒火上升,按捺不住心中的惊惧愤恨,喝道:“就算是为求长生,这种行径太也无耻!”

施丹青全身颤抖,几乎支撑不住,结结巴巴道:“那次大病,家叔几乎要命丧西天,府中妻妾亲属,只道他活不过来了,哪有人去管他,只是天天吵嚷着分家。所以家叔病好之后,认为人生无常,从此便醉心于炼丹的仙术,妻子儿女,与木石无异,甚至他说这些都是他成仙的心魔和阻障……从他杀死第一个妾室起,他……他早就把这天下所有的一切生命,都看作是是与药石无异的仙丹原料了……他说……他说要炼制仙丹,单是女人的鲜血还是不够的,还要用……”

苏兰泽哼了一声,冷冷道:“他一定是说,要用服下朱砂的婴儿,和上女子的鲜血,才算是真正的姹女婴儿,可为炉引罢?”

几乎是所有人都面无人色,唯有苏兰泽冷如冰雪的声音,在室内缓缓响起:“所以,你们竟不惜给一个小小的婴孩,服下那样大剂量的辰砂!”

杨恩神色冷峻,淡淡道:“对施公子你而言,施小公子这施家唯一血脉只要除去,施文华又醉心寻仙之术,只怕这大半个施家,倒成了你的产业。所以他是妄心如昏,你却是刻意促成。不然的话,你又何必急急忙忙在那两句话下,刻意划出印痕,特别拿去给他看呢?”

施丹青张口结舌,道:“我我……”

王半江定一定神,喝道:“所以你就一不作二不休,干脆连他一齐毒死,对不对?”

施丹青瘫软在地,颤声道:“家叔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肯下这样的杀心?更何况……何况他的身体日薄西山,便是这次不暴毙,也熬不了多少时日,而小公子……一死,我……我……我又何必铤而走险?”他身上衣衫已被汗水湿透,连声道:“大人!大人!家叔为何暴毙,在下实不知晓!大人,在下句句是实,是实……”

他连连顿首,一时间情急交加,涕泗纵横,瞧这情状倒不象是在作伪。

苏兰泽扫了一眼四周,自语道:“奇怪,施文华用这样惨无人道的法子,是为了炼那个劳什子仙丹。可是仙丹呢?莫非是…… ”

王半江断然道:“我们已问过炼丹的方士,但寻常服丹而死的人,往往是全身肿胀坚硬,有如铜铁一般。施文华却是七窍流血,明显是中毒的迹象。再说,”

他指了指苏兰泽手中丹方:“这里面也只有三味药物,磁石曾青和雌黄,并不是什么剧毒之物啊。”

施丹青如逢救星,连声道:“对对,曾青可明目、镇惊、杀虫。治风热目赤、疼痛、涩痒、眵多赤烂、头风、惊痫、风痹。养肝胆、除寒热、杀白虫、疗头风、脑中寒、止烦渴、补不足、盛阴气。磁石镇惊安神、潜阳纳气。雌黄痈肿疗疮、蛇虫咬伤、虫积腹痛、惊痫、疟疾。这……这不是什么有毒的药物啊!家叔一定是被害的,一定是!”

杨恩不作声,忽道:“那丹药,原是唐医圣孙思邈的方子?曾青、磁石、雌黄……姹女婴儿……朱砂……”

苏兰泽见他眉头紧蹙,心中不禁有些怜惜,遂取笑道:“还有青夫人喝下的雄黄酒呢,说不准是青夫人阴灵不散,生生炼出一种药酒,把施文华这禽兽给醉死了!”

“雄黄?”杨恩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雄黄!我怎的忘了还有雄黄!”竹笛倒转,只在掌中轻轻一敲,脸上已显出了然于心的笑意,大声道:“果然如此!施文华是咎由自取,自作孽,不可活啊!”

他陡然转过头去,向着施丹青,“目”光炯炯,别有一种眩丽光华,令人不敢正视:“你们的丹方缺了半页,自不知那所谓仙丹,应该正是‘太一神精丹’!”

太一神精丹?

众人相顾无言,不明白这位捕神话中含义。

苏兰泽皱眉道:“这名字好怪,我竟没有听说过。”

杨恩缓缓道:“我少时也曾看过珍籍《明殊摘要》上记载的丹方。里面讲到太一神精丹,为唐朝神医孙思邈炼制,用曾青、雌黄、磁石,加上丹砂和雄黄,少用可治疟疾,多用便是致命的毒药。

这施文华炼丹走火入魔,头脑昏乱,到最后陷入癫狂之际,他也知道自己心魔太重,但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这张丹方之上;偏偏丹方不全,仅有曾青雌黄并磁石三味。若将错就错,以磁石镇惊安神、潜阳纳气,以曾青补不足、盛阴气,以雌黄祛惊痫,止痛楚,倒恰恰可以救他的性命。”

他长叹一声,道:

“谁知他丧心病狂,竟想要以自己的爱妾和儿子为引,炼出长生不老的仙丹。却没有想到,小儿刚刚服过大剂量的辰砂,而青夫人腹中喝下的迷酒之中,自然也有雄黄。鬼使神差,五样俱全,竟然将心心念念要求得的仙丹,最终炼成了夺命的毒药。如若不信,可依此方再炼制‘太一神精丹’,并令忤作将其与施文华尸身腹中毒药的药性相对照,当可真相大白!”

“这也正可解释,青夫人和小公子于子时被召入丹房,神秘消失;偏偏施文华却是死于寅卯之交!这近两个时辰之中,郑州却见丹室灯火通明,自然因为那时的施文华,在得到这世上最残酷的药引之后,他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便是炼丹!炼成神仙丹,成就长生梦。哼,谁知正是仙丹,断送了他这得意的一梦!”

所有的人目光,不由得都投到了那丹炉之上。那高大庄严的丹炉和铜人,此时看来,却是分外诡异阴冷,仿佛待人而啮的妖魔,令人不寒而栗。

不难想象,在那如墨浓稠的夜色之中,唯有丹室灯火通明。病老的施文华独处室中,力竭气喘,满头大汗,但仍奋起最后的力量,咬紧牙关,鼓动起炉下的风箱;使得丹炉中火光熊熊,分明映照出狰狞而遥不可及的长生梦想……直到那被抛入炉中的无辜女子与幼小婴孩,在赤焰碧烟之中,身子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了一堆无知无识的灰烬。

造成这样的悲剧,到底是因为人性阴狠,还是本来孤独?

唯有那块小小的黄金锁片,还有一根金耳挖,作为了残酷而永存的证见。

几乎所有人,都失声惊呼,喃喃道:“原来,他竟是自己毒死了自己?”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一根松木茶匙,被两根玉葱般的指尖操纵,灵巧地跳动在诸多杯盏之间;叮叮当当,清脆悦耳,敲击间自成曲调,居然也是一支《菩萨蛮》。

杨恩望着满树的花朵出神,半晌,突然叫道:“兰泽!”

苏兰泽回首应道:“什么?”一边丢下手中茶匙,直起身来,笑道:“茶水沸了,我这支曲,也该完了。”

言毕揎袖提壶,素白衣色之下,果然露出一截皓腕,当真是肤凝霜雪,衬着天青细瓷,说不出的婉丽动人。

杨恩半仰身子,斜斜倚在曲栏之上,懒懒道:“今年的七幻花,花期似乎特别长。”

苏兰泽仰首看那如雪堆满的花枝,微笑道:“嗯,知道你欢喜它,所以去年冬天,我特别地加了些肥料,为的便是叫你能多欢喜几天。”

杨恩会意低笑,眉梢微微一挑。

逸采横飞之间,那样随意不拘的风神------眼前这白衣男子,仿佛还是江湖传说中,曾“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倜傥少年。

然而他的唇间,却徐徐吐出这样的话语来:“七幻花……人间幻世,七度轮回。它原本便不是该属于这世间的花朵,所以花期只有七天,便是你用了特别的法子,让它多开几天,也是要落的。好比我们人类,再是延年益寿,终究还是要化为尘土。”

苏兰泽一怔,手上的茶壶不禁也顿在空中,嗔道:“好好的,你胡说什么?”

杨恩不以为意,悠悠道:“化为尘土……呵,我只失去一双眼睛,便已失去许多乐趣。我看不到这满院盛开的七幻花、看不到春天绿树的萌芽,也看不到我曾立志要踏遍访尽的万里山河……兰泽,你陪我四年,朝夕共对,我……我甚至不知你的模样。”

茶水碧绿,蜿然注入杯中,有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苏兰泽垂下头,眸中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茶气水雾,微笑道:“我丑得很,不用看的。”

杨恩并没有笑,反而认真地“凝视”着她,道:“兰泽,我虽目不能视,但你在我心中,却是最美的女子。然而,如果失去生命,则所有的一切,不仅是看得到的、听得到的、吃得到的、感受得到的……还有你,我便都要失去了。你说,一个人想到这样的恐怖,会怎样?”

苏兰泽双足一顿,身形翩若惊鸿,只在空中微微一转,已从树上探得一枝如雪的七幻花。她手腕一动,就势将花枝斜簪入他的衣襟中,这才飘然下地,莞尔一笑,道:“有花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杨恩,只要今时今日,我们能在一起,便要珍惜现在,珍惜眼前的一切。未来本就是缈茫的,你又何必多想?”

杨恩也淡淡地笑了,手抚花枝,笑意中不觉多了几分欣赏:“你一定会这样想的……你有一颗水晶样纯净的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呢?”

苏兰泽以指尖试试茶盏外的温度,取笑道:“案子破了,你的名声只有更广,怎么不高兴?”

杨恩淡淡一笑,道:“因为,我一直在想,那案子委实太过惨烈。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居然可以灭伦常、失人性,实在非常可怕。兰泽,你知道,每次破案,真相大白的一瞬间,总是我最不快乐的时候。我们做捕快的,常接触这样阴戾的事情,更需感知生命之喜悦。”

他轻轻一喟,道:“有时看得太清太明,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苏兰泽将茶盏送到他的手中,笑道:

“‘任你黄泉深藏,我自神目如电’。当今圣上赐你的这两句话,确然不虚。这一案如此迷离,你安排妥当,查探精细,终于拨乱还清。说起来,连我这个马前卒,几乎都要相信你真有第三只眼,是杨戬转世,能勘阴阳生死,解除三界疑难。”

杨恩失笑道:“何必取笑我?你明知当捕快的,做事精细,只是本份。只要用心尽力,人人都会有这第三只法眼,勘破万物的迷局。不过,说来也奇怪,每破一次案子,我的第三只眼,总仿佛看到了冥冥之中,人的区区生命,所不可承受之物。”

苏兰泽倚栏而坐,笑道:“那,你且说说,这一次,你的第三只眼,看到了什么?”

杨恩低首品茶,茶水方一入口,但觉数缕奇异香氛,盈口满齿,顺喉而入,刹那间,仿佛连心都平息了下来。对面的女子,他虽然看不见,但仍能觉出她那温柔的目光,如同春日花树下的一抹暖阳,一直一直,都停驻在他的身上。

不能忘怀,当初失去双眼之后,曾意气风发、倜傥无双的自己,是沉沦在怎样绝望、黑暗的深渊里,甚至几乎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幸而,这世上,还有兰泽。

死之惧,恐怕是来自生无欢罢?如果在当初病危的施文华身边,也会有这样一个如暖阳般的女子……是不是,这一切将永远不会发生?

他缓缓道:“长生梦,实虚空。生、死、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是人生的七苦。这一次,我第三只眼看到的,便是生的苦恼。”

《三只眼的捕快》系列共七个故事,分别是以佛教中说人的七苦,即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改编而成的。

第一个故事,以“生”为主题,名为《长生梦》

三眼神捕之不老人

北风凛冽,吹皱一池碧水,也吹落了枝头无数的梅花。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一曲清歌,不知发自何人歌喉,穿越“孤鸿梅林”的幽幽冷香而来,竟是异常的暖煦和媚;且还隐约和着“叮叮”的轻微铃音,丝丝游入耳中,只觉有说不出的受用。

青府是靖宁府落梅镇第一富户,这所占地百里、号称府中景致第一的“孤鸿梅林”, 便是昔日全盛之时,由青府耗尽万两白银建造而成的。林中聚泉引水,蓄就碧波涟涟的孤鸿池,落梅阁临池而建,周围种有数百株珍稀的重萼白梅,寒冬时节,绽放一片香雪成海,令人几疑是进入了琼楼仙境。

鲁韶山立在靖宁府尹赵久一的身后,双目蓦然瞪大,连嘴巴也张得再无可大,久久不能合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女子的纤足。足翘且弯,形若新月,着一双折枝银花缂丝履,轻踩在落梅阁的地板上,竟是说不出的灵秀好看。

更奇的是那履上各缝有一只精巧的银铃;铃中暗藏响丸,随着那纤足的款移轻挪,左右滚动,音声不绝。

铃声悠然,却有一缕清灵的笛音,幽幽响起,音调渐渐升高,又在虚空中略微几个转折,大有神妙之意。

吹笛的男子,不过三十上下年纪,修长细白的手指捺定笛身,凝神而吹。笛子只是寻常翠竹制成,尾端垂下一缕嫣红流苏,在风中轻轻飘动。

他只随意披了一件大氅,散发无簪。唯有那雪白的梅花,衬出他燕翅般乌黑的眉梢,剪影般清晰的脸庞轮廓,英秀中透出沉静。

那双纤足,只在地面微微一顿,歌喉随之高转,唱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簌簌轻响,却是枝头梅瓣被乐音所激,纷纷落下。

然而在那样和暖的歌声笛音中,枝头飘落的花瓣,倒仿佛是重新获得了生命,随风辗转飘飞,仿佛化作无数细小洁白的花朵,奋然开放在缥缈的虚空之中。

在这落梅镇居住了二十一年的鲁韶山,仿佛只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落梅”二字的美妙境界。

旁边锦褥上设有果品酒肴,有数人围坐,但众人听曲入迷,竟忘了饮酒,甚至连赵久一带了鲁韶山进来,竟也无人理会。一锦衣人喃喃道:“如此婉转风流的曲子,怎么被传得那样诡异?”他锦衣华服,气宇轩昂,腰间挂一柄金刀,连刀柄上都镶有一颗鸽蛋大小的明珠,光芒照人。

纤足突然在地上一跺,歌声立止,笑道:“不成,这曲子当真难唱,接下来我可就唱不出来了。”

吹笛男子哑然失笑,随手从旁边褥上拾起一件银狐长裘,披在她肩上,道:“梅曲号称我天朝第一曲,而这支《陌上花》又是梅曲中的上上之品。有的伶人耗费一生功夫,也未必学得成此曲。你先前也只是听京中引乐司的老伶人唱过一遍,今日仅凭记忆,竟能唱出十之八九,也是相当不错了。”

一中年男子举杯饮尽,拍手笑道:“履铃轻响,突出陌上花开时的空灵;笛声悠扬,却是春日出游的惬意。唱腔跌宕,音与曲合,苏姑娘方才的唱法之中,已经包含了七种高深的吐气发声技窍,如此明慧善曲,已经是宇内绝唱了!”

他谈吐风雅,举止也颇有风度,唯左颊上一块疤痕,平添几分丑陋;那一把声音也甚是沙哑粗浊,如刮铁、如挫钢,听来极为剌耳。

鲁韶山脱口道:“周大人此言差矣,这位姑娘唱得虽好,却还比不上昔日落梅镇百花班的头牌戏子凌玉树,听说那凌玉树是男子,妆起女旦来,在一支《陌上花》中,能变化十二种吐气发声的技窍,三十年来无人堪比!那才是真正的宇内绝唱呢!”

锦衣人双眉一挑,面露不耐之色,向一官员模样的人斥道:“赵府尹,你的人怎如此不懂规矩?”

吹笛男子手执那管竹笛,手指犹在笛端轻轻抚摸,微笑道:“秦大人,这位捕头才入公门,略有些不当,也是年青人的锐气,无妨的。”

鲁韶山一怔:“我身着捕头官服,明眼人一见便知,只是才入公门不久,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却听那秦大人笑道:“杨兄你方才赶到,怎知他是才入公门不久的捕头?我秦全怎的看不出来?”

杨姓男子答道:“秦大人,听他脚步轻捷,回响厚沉,显然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走动之时,能听见腰间铁尺撞击铁牌的轻微响声,不过这铁牌声音略脆,一听便知其质是三铜七铁,不如府道捕快的铁牌是五铜五铁之质,自然只能是这落梅镇上的捕头了。至于……”

那苏姑娘掩口笑道:“如此莽撞不通世务,自然是个新手。”

她便是刚才踏歌而舞的女子,此时果然披上那袭银裘,含笑而立。银裘异常华美,狐毫细密,根根毫尖仿佛染有雪色,隐有莹光闪动,映着她鸦黑的发鬓云髻,越衬得眉目如画,容光逼人。

鲁韶山脸上发烫,心中奇怪:“他句句都说听起来如何如何,怎的听起来这样古怪?周秦二人只字不提他和那苏姑娘的身份,赵大人竟也不问。这周九昆人称青萍剑客,现还在刑部领着从三品官衔,秦全也是御前司的正四品都统,日间赵大人都领我见过。这二人都是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但看他们神情,对这姓杨的竟是又敬又畏。不知又是个什么贵人?”

一阵风过,有娇嫩嗓音唱道: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众人一愕,那歌声却是连绵不断,自梅花间幽幽传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字正腔圆,虽不及苏姑娘歌声那般的清媚入骨,但一听之下,却分外温暖,仿佛人身上万千毛孔徐徐张开,说不出的妥贴舒适。

鲁韶山不禁入神,心中想道:“这梅曲是从落梅镇唱出去的地方戏曲,也是因此而得名的。我从小在镇上长大,听过不少的名伶唱曲,怎的既不如苏姑娘唱得引人入胜,也不如这人唱得动人心魄?只怕是传说中的凌玉树才能比得上罢?”

周九昆双手一合,喃喃道:“《陌上花》,这支《陌上花》……唱得……真是好啊……苏姑娘,十二种发声技窍,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竟比你还要唱得好呢。”

苏兰泽目中亮光一闪,竟然颇为欣喜,笑道:“哪位高人唱出这样的仙曲?可肯赐见么?”

梅林深处,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了一个少女。她手持梅枝,上面绽放七八朵花蕾,犹自暗吐冷香。一双水晶般灵动的眸子,正霎也不霎地望着苏兰泽,满眸欣喜之意。

她轻声道:“姊姊,方才那支曲子,是玉树叫你唱给我听的么,是他叫你来找我的么?”

苏兰泽微微一怔,倒是那秦全皱眉道:“小姑娘,你也知道凌玉树?你是谁?”

少女偏头一笑,情态天真可爱:“我是小婉呀。姊姊,你唱得真好听,这么多年了,除了我自己唱给自己听,我可再也没有听见谁唱过这支曲子呢。”她想了想,又道:“嗯,不对,他也唱给我听过的啊,他呀,唱得才是真好、真好啊。”

天气寒冷,那少女小婉,却只穿一件素白单缣,外披青衫,散着满头秀发,越衬得肌肤晶莹如雪,吹弹欲破。虽未着簪环,却难掩眉宇间天然一种清郁气韵,她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若论姿色比白衣女子稍逊,但那稚弱美态,却尤为胜甚,令人一见之下,便不由得暗生怜爱之意。

小婉手中梅瓣,在风中轻轻颤动:“是他,一定是他叫姊姊你来的,对不对?前几天,他叫凤梅来跟我说的……可是凤梅她……”

“凤梅?!”众人异口同声,那秦全更是双眉一掀,脸色刹那间沉了下来:“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是谁?!”

小婉吓了一跳,立即噤声,面上也露出惧怕的神情,一步步向后退去,连连摇手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只是叫我在这里等他!我一直都在等他……”

忽闻梅林外面一阵乱嚷,喧杂声中,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尤其尖锐,似乎正在大声喝骂仆婢。

小婉一听那声音,身子一震,急切道:“阿银来了!”

苏兰泽见小婉面容惧惶,顿生爱怜,才叫得一声:“小婉姑娘……”正待拉她过来,忽然眼前一花,却是那小婉顿足跃起,身子已轻盈地落于梅树梢头,衣衫带风,有如神仙。

众人不意这娇怯怯的女子竟有如此轻功,不禁大吃一惊!但见她足尖一点,整个人凌空飞起,便仿佛要随风飘摇而去。年青男子脱口赞道:“好轻功!”

刀气乍激,竟是那秦全跃空而起,连人带刀,箭一般向小婉身后射去,口中大喝道:“兀那女子!站住!”鲁韶山情急喝道:“住手!”手中铁尺一挥,弹身而起,呛!刀尺相交,鲁韶山大叫一声,整个身体被击得向后飞出,一连撞断数根梅枝,更激得梅瓣如雪,簌簌纷落!

赵久一吓了一跳,叫道:“韶山!”

白影一闪,却是那白衣女子长袖挥卷,堪堪托住了鲁韶山下落的身躯。旋即舒袖轻展,携他稳稳落于地上。

小婉趁众人稍有分神,只将衣袖一挥,身形微转,疾向前飘去,姿势说不出的优美好看。

秦全脱手一甩,刀光如附骨之蛆,直向她背后射至!小婉惊叫一声,大见惶急!鲁韶山年青气盛,也顾不得尊卑官长,大声叫道:“对女子下此毒手,算不得英雄好汉!”

“刷!” 却是周九昆原地跃起,自梅枝间凌空而上!身影招摇,如寒鹤渡塘,手臂伸展而出,刹那间,仿佛于小婉身后的虚空之外,浮起一道薄薄青雾,堪堪格住了锦衣人半空中的迎面重击!

剑!那道青雾,居然是自剑身喷薄而出的剑气!

秦全疾忙撤招,足点老梅半截残枝,刀锋遽然回削,荡起一片耀目金光!有如长海波涛,急剧向周九昆奔涌而去!

周九昆身形拧转,左足点出,右足微曲,姿势略有些古怪,却是分外舒展好看:伸臂、回腕、斜刃一气呵成,虽是在梅林梢头之上,竟是步态轻盈、剑法圆熟!

鲁韶山忍不住赞道:“青萍剑客,名不虚传!”

“呛啷”一声,竟是秦全的金刀落在了地上!

只这电闪火光的片刻,小婉有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只是回首匆匆看了一眼,身形疾如流云,只是几个起落,那一抹青衫,便已经消失在梅林香雪深处。

秦全跳下地来,从满地落瓣间拾起金刀,毫不理睬鲁韶山,却狠狠瞪了周九昆一眼,喝道:“周九昆!你敢插手管我的事?”

周九昆也飘然落下,回剑入鞘,仍是那不温不火的神情,答道:“此番咱们都是奉刑部令前来,也说不上谁插谁的手。况且方才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秦大人何必下如此毒手?”

秦全怒极反笑,满面讥诮之色,说道:“既知大家都是奉令前来,也犯不着土地爷充玉帝——装大!谁也别管谁的事!”他斜瞥一眼鲁韶山,冷笑道:“还有你这个小捕头,胆子倒不小!我们御前司的人,便看府县不过是蚂蚁一般,便是杀了刚才那个小婉大婉,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鲁韶山心中大怒,但也暗暗后怕,只得低首不语。须知御前司虽不属刑部管辖,却也专管各类缉捕重案,是朝中要紧的职司。鲁韶山这小小的捕头,着实是招惹不起。

只是心中疑惑:这落梅镇虽颇为繁华,毕竟并非什么名镇重疆,却是为何引来这样人物?

周九昆淡淡一笑,道:“你败便败了,何须多言?”

秦全大怒,“呸”地一声,金刀一挥,无限金光如天河奔流,当空而泻!周九昆冷笑一声,挥剑相敌!刀剑所带之气,激起梅瓣簌簌而落,四下飘零如雪。

鲁韶山看在眼里,好生钦佩:“到底是京里来的人,我朝崇尚武略,御前司都尉和长史乃是文职,其功夫竟比武职捕快还要强上不止一筹!咦,早听说朝中第一高手,乃是我捕快门中那位获得钦赐龙头匕的三眼捕神,他少年成名,轰动天下。若不是他五年前因除太湖盗盟一事毁掉双眼、伤了元气,不知将会是怎样一番卓然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