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师兄拉开大师兄讷讷道:“你以前从不与我们共浴。竟是这个道理。原来十七你竟是个女儿家。”
四哥拉长声调道:“她是个女…娇…娥…”
我踢了他一脚。
大师兄从前并不这样。果然上了年纪。就容易多愁善感些。
叙过我后。又叙了叙师兄们七万年来各自开创的丰功伟业。
我的这十六位师兄。年少时大多不像样。我跟着他们。虽不再上树打枣下河摸鱼了。却学会了斗鸡走狗赛蛐蛐儿。学会了打马看桃花、喝酒品春宫。纨绔们做的事我一件件都做得娴熟。瞒着师父在凡界胡天胡地。还自以为是颗千年难遇的风流种。
将我带成这样。我的十六位师兄功不可没。可就是将我带成这个模样的一堆师兄们。如今。他们竟一一成才了。老天排他们的命数时。想必是打着瞌睡的。
但老天打的这个瞌睡却打得我很开怀。想必师父他老人家也很开怀。
开怀一阵后。耳朵里灌着师兄们的丰功伟业。再想想他们建功立业时我都做了些甚。两相一对比。惨淡之情沿着我的脊梁背油然而生。
四哥拿只笔在一旁刷刷记着。不时抚掌大喝:“传奇。传奇。”惨淡之情之外。便又令我油然而生一股丢人之情。
十师兄安慰我道:“你是个女儿家。呃。女娇娥么。女娇娥无须建什么功立什么业的。我的妹妹们便成天只想着嫁个好婆家。十七你只须嫁个好婆家就圆满了。”
十六师兄笑嘻嘻道:“十七如今这年岁。不用说婆家了。孩子怕已经好几个了罢。对了。何时让师兄们见见你的夫君。你这个容貌品性。也不知嫁到了怎样一个夫君。”
他这个话真是句句踩我的痛脚。我抹了把头上的汗。讷讷干笑两声:“好说。好说。下下个月我大婚。届时请你们吃酒。”
墨渊一直坐在一旁微微抬着眼皮听着。我那吃酒两个字将将从口中蹦出去。他手中茶杯一歪。洒了半杯水出来。我赶紧冲过去收拾。折颜咳了两声。
第二十一章(3)
九师兄令羽将昆仑虚打理得很妥帖。四哥个把月不回狐狸洞。他房中的灰便要积上半寸。我已七万年不曾踏足昆仑虚。做弟子时睡的那间厢房却半点尘埃也无。我微有汗颜。躺在床榻之上。翻了个身。
隔壁住的是十六师兄子阑。我听得他敲了敲壁角。道:“十七。你睡着了么?”
我鼻孔里哼了一声。以示未睡着。但这一声比蚊子的嗡嗡声也大不了多少。我觉得他大约并未听到。便应了声:“尚未睡着。”
他顿了一会儿。声音挨着壁角飘过来。道:“这七万年。为了师父。你受苦了。”
我的印象当中。这位十六师兄总喜欢挑我的刺。同我反着行事。我说东他必然指西。我说甲好他必然将甲贬得一文不值。他如今说出这个话。我不得不多个心眼疑一疑。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十六师兄。遂提高了声调道:“你果然是子阑?”
他默了一默。哼了声:“活该你这么多年嫁不出去。”
他果然是子阑。
我呵呵笑了两声。不同他计较。躺在床上再翻了个身。
我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虽历了种种的憾事。但此时躺在昆仑虚这一张微薄的床榻上。却觉得过去的种种憾事都算不得遗憾了。月光柔柔照进来。窗外并无什么特别风景。
二哥常用知足常乐来陶冶我的心性。我从前不晓得什么叫知足。觉得知足不如擅忘能乐。过日子过得稀里糊涂颠三倒四。如今我晓得了。擅忘不过是欺瞒自己来求得安乐日子。知足却能令人真正放宽心。真正放宽心了。这安乐便是长久的安乐了。揣摩透了这个。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圆满得很。迫不及待想说给夜华听一听。但此时的夜华大约听不懂我说的这些。这个时辰。他大约正满周岁了罢。唔。不知他满周岁时会是个什么模样。那眼睛是像他现在这样寒潭似的么?那鼻子是像他现在这样高高挺挺的么?唔。不晓得和团子长得像不像。
我想了许多。渐渐地睡着了。
墨渊回来这件大事不知怎的传了开去。第二日一大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凡是有些灵根的。都晓得远古掌乐司战的上神回来了。
传闻里说的是。墨渊他头戴紫金冠。身披玄晶甲。脚蹬皂角靴。手握轩辕剑。怀里揣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于八月十六未时三刻。威风凌凌地落在了昆仑虚山头。墨渊他落在昆仑虚山头上时。沿着昆仑虚的长长一道山脉全震了三震。鸟兽们皆仰天长鸣。水中的鱼龙们也浮出来惊喜落泪。
这传闻编得忒不靠谱。听得我们上下十七个师兄弟几欲惊恐落泪。
紫金冠玄晶甲皂角靴并轩辕剑正是墨渊出征的一贯装束。七万年来一直供在昆仑虚正厅中供我们做弟子的瞻仰。那娇滴滴的小娘子。我同四哥琢磨了许久。觉得指的大约是不才在下本上神我。
这么个不像样的传闻。却传得八荒众神人人皆知。于是一拨接一拨地前来朝拜。
墨渊他本打算回昆仑虚的第二日便闭关修养。如此。生生将日子往后顺了好几日。
来朝拜的小神仙们全无甚特别。有的被大师兄二师兄带到墨渊跟前说几句话。有的便只在前厅喝两口茶。歇歇就走了。只第三日中午来的那个青年有些不同寻常。
这个青年穿一身白袍。长得文文秀秀的。面上也挺和顺。墨渊见着他时。冷淡神情微怔了一怔。
白袍青年得以觐见墨渊。却并不参拜行礼。只挑了一双桃花眼。道:“许久不见上神。上神精神依旧。仲尹此番来昆仑虚。只因昨夜姐姐与我托梦。让我捎句话给上神。我姐姐。”他笑了笑。道:“她说她一个人。孤寂得很。”
我招了近旁七师兄身边伺候的一个童子过来。令他过去给那白袍的仲尹添一杯茶水。
墨渊没说话。只撑了腮淡淡靠着座旁的扶臂。
折颜瞟了墨渊一眼。朝仲尹和善道:“仲尹小弟。你这可是在说笑了。你姐姐她已灰飞湮灭十来万年了。又怎能托梦与你。”
仲尹和气地弯了弯眼角。道:“折颜上神委实错怪仲尹。仲尹果真是来传姐姐的话。没半点旁的意思。我本不愿费这个神。只是见梦中姐姐实在可怜。有些不忍。今日才上的昆仑虚。折颜上神说仲尹的姐姐灰飞湮灭了。是以不能托梦给仲尹。可座上的墨渊上神当初也说是灰飞湮灭了。如今却还能回得来。我姐姐她虽灰飞湮灭。魂都不晓得散在哪里了。托个梦给我。又有何不呢?”
话毕矮身施了个礼。自出了正厅。
待那叫仲尹的出得正厅。折颜念了句佛。
墨渊从座上下来。没说什么。踱去后院了。我抬脚想跟过去瞧瞧。被折颜拦住了。
二师兄苦着一张脸凑过来:“师父就这么走了。若还有仙友来朝拜。该当如何?”
折颜惆怅地望了望天。道:“都领去前厅喝茶罢。喝够了送出去便是。唔。茶叶还够不够?”
我算了算。点头道:“很够。很够。”
我一向觉得我的师父墨渊。他是个有历史的人。一切都有丁有卯。师父他果然是个有历史的人。
但听那白袍的仲尹说的这么只言片语。描绘的。却仿佛是一段血雨腥风的历史。我有些担忧。本着做弟子该尽的孝道。打算将前厅的小神仙招待完了。便去墨渊的厢房中宽慰宽慰他。
是夜。待我敲开墨渊的房门。他正坐在一张古琴跟前沉思。晕黄的烛光映得他面上神色略显沧桑。我立在门口愣了愣。他一双眼从古琴上头抬起来。淡淡笑道:“站在门口做甚。进来罢。”
我默默蹭过去。本意是前来宽慰他。憋了半日。却一句话也没憋出来。话说他的那桩事。我其实一星半点也不明了。但听那白袍青年的说法。躲不过是一段风月伤情。倘若是段风月伤情。若要规劝。一般须拿句什么话做开头来着?
我正想得入神。耳中不意钻进几声零落琴音。墨渊右手搭在琴弦上。随意拨了拨。道:“你这个时时走神的毛病真是数万年如一日。”
我摸着鼻子笑了笑。笑罢凑到他近旁。拿捏出亲切开解的口气:“师父。人死不能复生。那仲尹大约也是挂念亲姊。你却别放在心上。”
他微怔了怔。低头复随意拨弄了三两下琴弦。才淡淡道:“你今夜过来。只是为的这桩事?”
我点了点头。
琴音缭乱处嘎然而止。
他抬头一双眼瞧过来。瞧了我半晌。却问了个毫无相关的问题。他问的是:“你对他。可是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