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瞬间一沉,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低头看着十五,“既然是胭脂的决定,那我一切都尊重她。因为,她是我妻子。”

莲绛面具下的笑容凝住,冷笑,“是吗?!”

沐色离开,走廊里一片寂静。

隔了一会儿,楼梯口跑来一个小小的身影,莲绛一看,不由低声唤道:“阿初…”

“哎。”小家伙看到莲绛的面具,一下认出来了,朝莲绛跑过来,“面具雪人叔叔。”

莲绛将他捞起来,掂了掂,“阿初重了。”

“咦,你怎么知道我重了?”阿初眨了眨眼,“那天你没有抱我啊。”

莲绛看着孩子的脸,笑道:“我以前抱过,你只是不知道。”

“雪人叔叔你真厉害。”阿初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莲绛,“你竟然能追上我们的马车。”

“是吗?”莲绛笑了笑。

“但是,为什么要追我们的马车呢?”

莲绛摸着阿初的脸,“因为我在追你娘。”

“嗯?”小东西愣了愣。

莲绛一下想起方才沐色和十五单独一起,抱着阿初就朝那方向走去,“对了,方才你娘叫你呢,叔叔送你去吧。”

“好。”

莲绛满意地笑了笑。他怎么可能放着沐色和十五单独一起?有了这个小东西,谁都没法过安宁的日子。于是,他果断地将小莲初丢在了门口。

那家伙一落地,就扯着嗓子大喊:“娘亲。”

门开了,沐色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地看着小莲初。小东西仰头乖巧地喊了一声爹爹,然后像球一样滚了进去。

一楼有人望着天,道:“这雪停了呀,莫不是要放晴了?”

次日,天气果然放晴。

三辆马车停在了门口,沐色抱着阿初来到第一辆马车,看到莲绛已经穿戴好,戴着面具坐在了里面。

他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阿初一见,忙从沐色怀里挣脱下来,扑到莲绛怀里。

沐色沉着脸,只得走向第二辆马车。

过了一会儿,十五也走了出来。小家伙拿着糖葫芦对十五招了招手,“娘亲,我在这里。”

小莲初在哪里,十五自然就在哪里。

站在第二辆马车前的沐色,只得看着十五上了第一辆马车。身后的绿意也知道马车容的人不多,也不敢凑到第一辆车里,只得跟着沐色上了第二辆马车。

马车开动时,莲绛掀开帘子,朝沐色招了招手。

沐色面容如霜,只是抿唇,不再看莲绛。

看沐色受挫,莲绛收回手,笑容满面地靠在车里,满足地看着被自己霸占的第一辆马车和十五母子。

哼,要和他抢人!不是他不出手,只要一出手,必然胜利。这种小心思,谁玩得过他莲绛。

“明天中午能到西陵。”坐在对面的十五收起地图。

“你在担心?”莲绛看着十五暗自蹙眉的样子。

“会有吧。”十五叹了一口气。

“放心,不过按照马车的速度,今晚怕是要停在郊外。”

“嗯,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有人接应。刚好雪也停下来了。”

莲绛点点头,从旁边拿过几片竹子,用刀削了起来。

“叔叔,你这是要做什么?”

“纸鸢。”

“纸鸢?”小家伙睁大了眼睛。

“现在风大,今晚应该有星星,我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好,好。”小家伙没有玩过这些新奇玩意,一下就被莲绛哄住了。

莲绛眯眼笑了笑。这关键嘛,就是要从孩子下手。

今晚带着莲初放纸鸢,十五会单独丢开他们?明显不会。这么一来,那沐色应该要气死!要和他斗,还是嫩了点。

旷野上篝火冉冉,绿意站在沐色身旁,浅声问:“公子,你不过去吗?”

远处,十五抱着阿初,看着莲绛在放风筝,笑声朗朗。

沐色看着十五,垂下睫毛,低低咳了一声,“不用,我有点乏了。”

“公子你受伤了?”绿意发现沐色声音有些不对劲儿。

“没有。”沐色目光落在莲绛身上,“你有没有发现,防风有些不对劲儿?”

绿意沉默,没有说话。

莲绛低头将手里的线轴给阿初,然后蹲在他身边,“慢慢松开,纸鸢就能越飞越高了。”

“嗯,我能自己来。”阿初手里握着线轴,慢慢放开,果然,那漂亮的纸鸢飞得更高了。

莲绛回头,看见十五正低头坐在石头上,旁边篝火将她如霜的白发照出浅黄色的光泽,却遮住了她的表情。

他走过去,恰好她抬头,那漆黑的双瞳一瞬不瞬盯着他。

“这是什么?”她摊开手心,一张丝绢飘落出来。

莲绛顺手抓住,沉默不语。

丝绢的一角,一朵红色的莲花徐徐绽开。

“你为什么有一张一样的丝绢?”十五压着声音,质问莲绛。

他昨晚故意用这条丝绢替她包扎伤口,为的就是让她来逼问自己。因为他也想知道,十五为何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随身携带的。”他低声。

“你撒谎。”十五盯着他,“你向来喜欢浅灰色,怎么会用这种丝绢。防风,你和我说实话,你的丝绢哪里来的?”

“那你的呢?”莲绛迎着十五焦急的目光,“你的丝绢谁给你的?”

“我的?”十五被问得一愣,“我这也是随身携带的,但是,我不记得关于它的事情了。”

莲绛看了看自己的丝绢,低声说:“它的来历我知道,但是我怕你听了不高兴。”

火光闪动,她眼中折射出明亮的光,那是一种渴求。

他摊开手绢,指着那朵莲花,“这代表莲,这颜色,代表绛…”他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你的丝巾和我手上这一条,均来自一个人,莲绛。”

十五明亮的眼底涌起一阵惊骇,她盯着眼前的他,“怎么又是莲绛?莲绛到底是谁?”

这一瞬,莲绛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她竟然问:莲绛到底是谁?

他明明记得,那晚在大明宫,抵死缠绵时,她在疼痛中喊着他的名字:莲绛。

“你…”莲绛的声音有一丝颤抖,“你…不记得莲绛了?”

十五眉头蹙得更紧,“前天阿初也问我这个问题。莲绛是谁?我怎么可能有他的丝绢?”

莲绛只觉得呼吸凝在胸口,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十五迷茫且疑惑的表情。

他想告诉她,莲绛是谁。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说不出一个字,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掐住他的脖子。他像溺水之人,无助地看着她。

她不记得自己了!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比被被凌迟处死更痛苦。

他从不期望她会留下来,也不期望她会对他有多少想念,但是为何会遗忘?

“纸鸢,纸鸢…飞了?”

远处传来阿初的声音,十五忙过去,看到阿初抱着线轴在原地大哭,“娘亲,纸鸢飞了。”

“纸鸢没有飞…”十五忙安慰阿初,“它只是去寻找它的生活去了。”

待十五这么说了,莲初才停止了哭。

十五忙抱着阿初回来,发现莲绛不在原来的地方。她四下看了看,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只得转身回到帐篷,给阿初洗漱。

明天上午就能到达西陵,而今晚还有一批人后半夜要来此处汇合。

方才得到消息,西陵那边,神鞭柳家、霸刀世家、唐门都已经汇集,城内城外都是重兵把守,看守得极其严密。他们必须经过西陵关,否则难以前往龙门。

她躺在帐篷里睡不着,但是又怕惊醒了怀中的阿初,就一直保持着姿势,闭眼躺着。

帐子掀开,风声寂静,十五睫毛一颤,听到有人进来。

熟悉的紫罗兰香气传来,是沐色,她不由宽心很多,闭上眼睛继续躺着。

感到沐色微凉的手指突然落在她心口,她顿时一惊,以为沐色要解开她的衣服,正要起身阻止,却听到沐色低沉的声音传来。

“胭脂…为什么你不肯放弃?”沐色低着头,“那些事情让你这么痛苦,你为何还如此执着,试图寻回记忆?”说着,手指一顿,在她胸口游走寻找一番,声音顿时一颤,“死了?”他起身,飞快地朝帐篷外走去。

十五翻身坐起来,有些茫然且疑惑地看着沐色的背影。看着睡着了的阿初,她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跟了出去。

白天的雪停了,到了夜晚,竟然是漫天星斗。

绿意仰头看着漫天星辰,这是她重新入世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繁星,璀璨如钻石。

“唔!”

脖子上一条银丝紧紧地将她缠住,她惊愕地抬头,对上了一双阴鸷的紫瞳。

“胭脂体内的情蛊怎么死了?”

“公子…”绿意惊慌地看着沐色因为愤怒扭曲的脸,泪水滚落而下,“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她心脏里的蛊虫死了!”

“公子以为是绿意做的?”绿意颤声,“夫人她本就没有心,那情蛊只能短暂地活着,而你要在那期间让夫人对你情动…”她艰难地呼吸,“可是那段时间,夫人对莲绛念念不忘…”

沐色放开了绿意,颓然地立在雪中。

他手里拿着的一块丝绢,正是方才从十五身上寻来的。上面的莲花在月色中妖冶得有些刺目。

他握紧丝绢慢慢往回走,走到火堆处,将那丝绢举起,打算点燃。

“沐色,你做什么?”

火苗刚刚燃起,十五一下冲了过来,从他手里抢过丝绢。幸而及时,丝绢并没有被烧到。

看着上面的莲花,血突然倒涌,十五盯着沐色,“为什么拿我的丝绢,为什么要烧它?”

沐色自然没有想到十五会突然过来,面色骇然地看着她,“你没有睡?”

“是,我没有睡。”十五握紧丝绢,“如果我睡着了,我就不知道你企图毁掉这块丝绢;我睡着了,就听不到你说:为何你不肯忘记。”

沐色白皙的脸渐渐转成灰色。

“连防风都知道这丝绢是莲绛的。”十五深吸了一口气,盯着沐色,“告诉我,莲绛是谁?”

“不知道!”沐色将头扭向一边。

“不可能,你一定知道。沐色,你以前从来不说谎的!告诉我…”十五上前拉住沐色的袖子,眼神里已经多了一丝哀求,“告诉我,我和莲绛是什么关系?”

沐色目光沉痛地落在十五身上,“我不认识!”

“你…”十五放开了他,抿了抿唇,转身就走。

“胭脂…”沐色看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赶紧追了上去。

一道红色的火光飞奔而来,像流星划过,从十五头上飞过,落在了一旁的帐篷上。

轰的一声巨响,整个帐篷爆炸开来。沐色和十五靠得最近,那帐篷爆炸的瞬间,沐色将十五一下扯入怀中。

热浪直冲而来,将两个人直接掀了起来,待重重砸在地上的时候,身下的冰层裂开。

十五被甩得头脑有些昏眩,耳边又传来几声爆炸声,她睁开眼,尖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

“阿初!”十五飞快地朝另外一个帐篷奔去,而头顶上有数百支火箭飞来。

他们总共有七个帐篷,几乎同时,所有的帐篷都燃烧了起来。

“阿初…”看着自己的帐篷一片大火,十五脚下一个踉跄,跌跪在地上。这一瞬间,十五有一种万念俱灰的绝望感。她趴在雪地上,看着那燃烧的帐篷,突然喊不出孩子的名字。

火焰中,一个黑色的身影跑了出来。青色衣衫,白色面具,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朝自己跑来。火势加上风越来越大,他从火海里跳出的瞬间,后背火苗燃起。

十五先是一愣,一下反应了过来。

“防风。”十五艰难地喊出这个名字,不管三七二十一,从后背一下抱住了他。

“胭脂,我身上有火,你走。”他试图将她推开,可是她紧紧贴着他的后背,用自己的身体将那些火苗生生扑熄,任由他怎么扭动,她都没有放开。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慰道,她才肯松开手。

“阿初呢?”

“阿初没事。”莲绛拉住她的手,“快走,秋叶一澈他们来了。”

十五回头,看到沐色正跪在地上,殷红的血从他嘴角溢出,旁边的绿意脱下衣服替他扑灭背上的火。

她怔了怔,大喊:“沐色,上马车!”

沐色抬起头,紫色的眸子凄然地看着十五,最后落在她和莲绛紧握在一起的手上。

十五这才恍然惊醒。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似是触电一样地甩开。

沐色和绿意飞快地上了第二辆马车。

自己身后的马车上,有侍卫大喊:“夫人上车。”

莲绛将阿初递过去,然后抱着十五的腰,将她也送了上去。

“你不走吗?”十五看着莲绛站在下面,大喊。

“秋叶一澈已经知道了你的路线,试图在你进入西陵关之前将你拦住。快走,这里由我来应付。”

旁边的侍卫手中鞭子抽在马背上,马嘶叫一声,疯狂地往前跑。

十五趴在马车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帘子,看着莲绛头发散乱,手持长剑站在火焰中。

他身形消瘦,发丝随着跳跃的火焰起舞,像随时都会被其吞噬。看着他渐远的身影,十五突然想起他一路跟随在风雪中的样子,顿觉心口一阵刺痛。

她起身,一把从侍卫手里夺了长鞭,朝莲绛砸了过去。

莲绛正等待着秋叶一澈那边的追兵,突然觉得腰上一紧,他回头,看见十五站在马车上,手里一条黑色的鞭子缠在自己腰上。她漆黑的眼瞳闪烁着如星辰般的光,明亮而坚定。

手臂用力一扯,将他拽上了马车,不等他挣脱,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摁在车厢上,沉声道:“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去龙门的。”

身下马车继续前行,流星似的箭从身边呼啸而过,带起的凌厉风声和杀气撩得她白发凌乱。

他靠在马车上,忍不住伸出手,将那缕发丝拨到她耳后。

“好,一起!”他答。那替她拨发的手突然往她背后一抓,抓住了一支偷袭十五的箭。

十五迎着他的眼神,只觉得血液澎湃,然后扬起了唇,对侍卫喊:“加速。”说完,手里的长鞭丢给了侍卫,而她取下挂在马车旁边的弓箭,对莲绛道:“你防守!”

莲绛握紧手里的剑,“有我在,谁也伤不了你!”

十五明媚一笑,“信你!”说着,取下旁边的三支箭,转身背靠莲绛,用力地拉开了弓弦,瞄准不远处快追上自己的骑兵。

莲绛手中的剑舞起道道剑花,将四面八方射来的箭一一拦住,拉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像结界落在马车的四周,又像密不透风的墙,拦截住了所有的箭。

十五眯眼看着马背上的弓箭手,手指一松,手里的三支箭,呼啸而出。

砰!箭准确无误地穿过其中一个弓箭手的脖子,鲜血还没有溅出的瞬间,那支呼啸的箭已将他尸体带上天空,而落下来时,刚好砸在另外两匹马上。

“好箭!”莲绛由衷赞叹。他知道她是剑圣白衣的唯一嫡传弟子,剑法天下无双,却没想到用起弓箭来,竟然毫不逊色。

“当然。”几支箭再次从她手中飞射而出,将追赶上来的几个人精准无误地射了下去,她靠着他后背,侧首挑眉,“你的剑法,却不怎么好。”

莲绛哭笑不得。比起剑圣的嫡传弟子,他的剑法实在入不了眼。

“不如,让你开眼,看看其他?”

“你还会其他?”

前方赶车的护卫全身都是冷汗。秋叶一澈带着几百个骑兵,手中的箭漫天飞来,可身后两个人,一攻一守,虽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但在这么危险的情况下,不至于还有闲情逸致聊天吧。

“不是说我变了吗?若没有学一些新的东西,怎么能说变呢?”莲绛截住面前的几支箭,反手递给十五,“这些箭你只能杀数人,这儿可有近百个人…”

“看你的!”十五从他手里夺过那柄剑,“我来防,顺便让你看看什么才叫作‘好剑’。”言罢,白发猎猎的女子身形一跃,直接跳在了马车顶上,目光冷厉地看着追来的杀手,手中剑一沉。

霎时间,那柄普通的剑,碧光缭绕,十五手腕一转,剑花缕缕,却不似之前莲绛见过的光影似幕,而是缥缈似烟,轻舞灵动。而她的身形也在瞬间与剑相容,快得不见身影。待她重新站立在马车顶篷上时,周围出现了片刻的死寂,好似整个世界都停止了。

在莲绛的视线中,那些追兵依然在追赶,那些燃烧的箭依然射来,只是在马车五尺开外,就悄然无声地消失,掉落在地上。

待他细看时,才发现有一道萦绕游走的浅碧色纹络,如烟似雾地将整个马车包围。他不由大吃一惊。

有人剑术厉害得能带起一道屏障似的杀气,也有人剑术快得能筑起一道墙,密集地护在周围,而十五的剑,已经快得将剑气和剑影挥成薄雾,成了一张结界。

无中生有,有中似无!

莲绛仰头看着十五,碧色的眼眸中多了惊艳。

这,果然是他爱上的女人。

不枉此生!

十五负剑,俯瞰着下方的莲绛,挑起下巴,“你呢?”然后从马车上跳下来,将位置让给莲绛。

她跳下来时,他身体一侧,用肩稳住她。

两人身体碰触的刹那,她的发丝拂过他脸庞,淡淡的女人香气扑来。

莲绛左手半抬起面具,用牙齿将右手的绷带咬开。刹那间,绷带从他五指上滑落,露出那完美无瑕的白皙手指。

他落在车顶上,目光妩媚地看着她,漂亮的中指、食指并拢,像是夹着什么东西。

“胭脂。”他轻唤着她的名字,“看好什么叫作‘好花’!”

十五一愣,已见到他那白皙若莹的指尖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红色荧光,然后飞出。

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