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北岳帝君道了声辛苦。侍女面有不豫之色向我请示,“天后现在同天帝在殿里,是否过去?”“却是不巧。”我淡淡应了一声,吩咐他们调转辇驾先回宫。

天帝天后貌合神离,会一同出现在同一殿宇,十之八九是天后又挨不过,寻皇兄吵架拌嘴来了。我曾瞧过一回阵式,一旦掐起来,平时最是讲究雍容气度的天后如那凡间的泼妇一般,嘶声裂肺地控诉,指责皇兄冷淡。这个时候的皇兄却是神色如常,照旧他手头的事物,连冷笑都不屑应付一声。待天后撒泼完毕,皇兄让宫人请天后回宫,中间不曾多费一份唇舌。若是天后想扑将过去,皇兄一记术诀,她却如何近身得了。那个时候,我就会看到天后疯狂的眼里,尽是绝望与恶毒之色。

我憎恶天后的可怜可恨,又心疼我的皇兄,想他一个天界最独一无二的男儿,竟要与这么一名女人虚耗着。我的性格与皇兄一般,都是理智多于情感。也就叹过那么一回,皇兄笑道:“当初之所以迎娶天后,便是明白,身为天帝,需要的是一桩婚姻,而不是一个妻子。迎娶谁,在我眼里都是一样。可惜天后不聪明,也不贤德,否则,我与她相敬如宾的气度还是有的。”

说到底 ,仍是念念不忘当初天后允婚时拉我下水之事。

都说帝姬我生性霸道心胸不阔,其实要论霸道爱记仇,舍皇兄其谁?我这妹妹一比,逊色三分。

一回灵鹫宫,就见偏殿帐帘凌乱,狼藉满地,黄金蛟与一头顶小花黑鳞巨蟒正斗成一团。我将它们分开,回到正殿,褥垫上白绒绒的毛团一抖,一头小狐狸探出了头。我一眼就认出小狐狸正是之前祗莲帝君抱的叫阿寒的小孩儿。

“他怎会在此处?”

或许我的脸色难看,侍女嗫嚅道:“天帝陛下吩咐过来,可让阿寒小公子随意进入灵鹫宫。帝姬若不想见他,婢子马上将小公子抱出去。”小狐狸的后背拱了起来,两只前爪紧紧刨入软褥里,一双泛红通亮的琉璃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我。我竟给这么个小东西盯得心软起来,阴晴不定半晌,才道:“罢了,既是皇兄这么吩咐,必有缘由。”

动用本命元神火对仙元大有损伤,又折腾了这半日,我确是累了。歪至榻上,我合上了眼睛。余光瞧那小狐狸动作敏捷地跳上矮榻,蛰伏了一会儿,或是见我没反应,方始一点一点地蹭了过来,最后钻入我怀里,伸出一只小爪,怯怯地朝我挠了挠。

我心中涌起一股怜悯,心神一松,当即沉沉睡去了。

晚上,相宜向我禀报白日天帝天后争吵的内容。她道:“天后娘娘觉得帝姬与衡清帝君原有了婚约,不该再由祗莲帝君从中搅和了。她还请婚,要将东华神女许配给祗莲帝君。”

今日已是第二次听到东华神女此名,我不由皱了皱眉。还待问什么,殿外传来皇兄的一声冷哼:“既有一箩筐的问题,为何不来问我?”我一笑,吩咐侍女备酒。

这一晚皇兄趿着酒壶,啰啰唣唣地从头讲起。我听着许久默然无语。最后皇兄问我如何,我道:“与凤族自然是结不成亲的,正好借迷仙五阵的由头回绝了。只要青丘狐帝…”我望着窝在我怀里沉沉入睡的小狐狸,皱起了眉头。

隔日,我分别召见了闯过迷仙五阵的三位仙君。

75

第一个见的是那位身配大刀颇威武的仙君,名号且不表。我端坐座上,中间隔了一道纱帘,与一枝梅互殴抓得满脸是伤的黄金蛟正盘在帘下困觉。仙障虚渺,金兽暗销一室清香。

我道:“那日十里桃园阁中为仙君舞剑的是极东落英岛的紫檀仙子,不知仙君觉得,紫檀仙子的剑舞得如何?”

仙君到:“仙子剑舞绝妙,比得上月宫的嫦娥仙子。”我道:“仙君若有意思,本殿可从中穿针引线,若能开花结果,本殿还当送上一份大礼。”那仙君一愣,便知道这是回拒了。

他也不恼,豪爽一笑,“多谢帝姬。”我道:“仙君万里而来,可品尝了灵鹫宫栽种的仙杏再走。”那仙君再次称谢。

他一走,接着进来的便是凤族的衡清帝君。

我道:“在我迷糊之时,承衡清帝君多加照顾。”衡清帝君似乎早有预料,只是笑了一笑,没有说话。我道:“你我曾有一个口头婚约,想必这几千年来颇将你我困扰。我认为这不过是长辈当时的口头戏言,做不得真,还是早早解开,放双方婚配自由,衡清帝君以为如何?”

衡清帝君又笑了一笑,半晌反问:“帝姬认为上任天帝御口亲允的婚事,不过是戏言?”

我冷冷道:“怎么,衡清帝君要以此恃仗逼亲不成?”

他道:“不敢。帝姬可否明示,究竟瞧不上衡清哪一点。”

我向他看了一眼。

就算隔着一道帘障,他一身红衣依旧扎眼,坐在椅上,身体略歪,手里抓了把折扇。当初轻浮模样,半分未改。

我道:“衡清帝君很好,不必妄自菲薄。此事既由我提出,衡清帝君有何要求可说来一听。 我也皇兄能满足的会尽量满足,权当补偿。”

衡清帝君笑道:“能得到帝姬这个允诺,却是衡清赚了。至于要什么好处,可得容我回去想想。帝姬放心,我定竭力劝阻天后放弃此事。”

见他如此好说话,我倒是松了口气,面色也缓了下来,微笑道:“衡清帝君若看上天界哪位仙子也尽可开口,我与皇兄定出力玉成好事。”衡清帝君始终带着笑,此刻更是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没说什么,只道:“多谢多谢。”

我端坐着不变,迎向最后接见的祗莲帝君。

原本正一点一点舔着碟子里的水的小狐狸一见他爹,便不安地躁动一下,怯怯叫道:“娘亲。”就见得外头的祗莲帝君神色一动,眼光望了进来。我安抚地摸了摸小狐狸的头颅,吩咐侍女先将他抱下去。

我道:“昨日不知缘由,在遁仙殿外说错了话,希望帝君不要见怪。”他的回答与我一般客气,“帝姬言重了。”

“昨晚皇兄已将诸般情由大概说与我知晓。我神智迷糊的时候,的确与帝君有过一段快活日子。

“虽然我现在将这段记忆忘了。但是我左思右想,既与帝君纠葛至此,又有了寒儿,不如便顺水推舟。不知帝君如今心意是否依旧?”

不过公式化的一句问话,却见原本清清冷冷的男子搁下茶盏,眸中瞬间大放神采。我皱了皱眉,既觉不可思议,心里又生一丝异常。

他说,“我的心意自是不变。”

“那好。”我点点头,“在此之前还有两个问题向帝君请教。”

他道:“好。”

我在昨晚皇兄片言只语中知晓,他曾在嵯峨山三清诞之时下凡看过我一次。以我对皇兄的了解,决不可能轻易放过借酒玷污了我清白的祗莲帝君。后来回到三重天,皇兄又以最残酷的刑罚将他囚在黎浮山三百年。这头个问题,我问道:“你是否因此怨恨我皇兄?”

我看到男子十分郑重地摇了摇头,如此最好。

我复又问道:“听闻帝君近日曾遭暗算,如今可大好了?”他道:“大好了。多谢帝姬关心。”我声音平平,探索的眼光透过帘幔,不放过男子面上任何一分神色。

“我又听说,袭击帝君的是一名蒙面女子。帝君可查出了此名女子的真实身份?”

他道:“不曾。女子袭击之时我恰好元神离体,族人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我抓起一支袖箭,咚的一声投入窄口瓶里,半晌才揶揄问道:“帝君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本殿却为帝君想起了一位仙僚。”

祗莲帝君有条不紊地接了下去,“请帝姬明示。”

我道:“天界纷纷扬扬传着,帝君与东华神女关系不清不楚,祗莲帝君可否解说一二?”

祗莲帝君只是沉稳如磐石地坐着,整个人深沉如水。

我仔细瞧着,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紧张或慌乱掩饰的情绪。如果不是城府太深,就是真的胸怀坦荡。

他隔着帘幔神色专注,“帝姬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从未在旁个身上用过一分心思。”

我平静道:“我既决定允亲于你,便是准备相信帝君。希望祗莲帝君不忘今日所说的话。”他抬眸,欲言又止。我示意他将话问出来。

祗莲帝君道:“为什么…帝姬从一开始便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现在却改变主意?”

彼时我端坐于正殿之上,闻言居高临下地朝他望了一眼,没掩饰我眼里的冷淡。

我看着他眼里的神采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我淡然道:“帝君若现在想反悔,仍来得及。我不会勉强于你。”他的薄唇抿了抿,神色间闪过一种飞蛾扑火似的绝然,道:“我不会后悔。”

事情便这么敲定下来。

皇兄说,他需要的是一桩婚姻,而不是一名妻子。娶谁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如今的我未尝不是有同样的心思,庆幸的是,这位祗莲帝君目前还没有那么讨厌。

我生平最恨轻浮男子。他酒中轻薄于我,犯了我的大忌,却能与我走至今日,不得不说造化定数的神奇,难以估计预算。而我虽然不愿意深思为何在我性情大变之时会死心塌地地喜欢这名男子,这一刻却是真心实意地希望,在往后渺渺仙途中,能和这个男子成为皇兄口中那样“相敬如宾”的夫妻。

76

十日后,瑶池庆典。

尽管帝姬与狐帝结亲的消息早传遍四处,皇兄还是隆而重之地准备在瑶池宴请众仙之时公布。

我穿着帝姬的冕服,长长的革带与翠玉璎珞,几乎遮住我一张脸。

寒儿则一身小仙童打扮,梳了两个小道髻,还在额心点了一点朱红,十分讨喜。他与他姑姑司檀坐在隔一张桌子上,旁边一个叫剑铭的少年似乎拼命想引起他的注意,给他剥了一大堆葡萄。小家伙却十分不赏脸,只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与他父亲。

祗莲帝君与我同坐一桌。他今日也穿着正式的冠服,越发衬得英气勃发,俊美无双。这几日我与他仅是见了寥寥数次,每一次我都是客客气气的,他则不敢擅越雷池半分。如此甚好,我不觉得没什么不妥,反而很满意。

当初皇兄得知我的决定后,也没二话。我估计他这些年来折磨祗莲帝君也折磨得提不起劲来了,只拍拍他的肩膀,约他一起喝酒。我听皇兄身边的宫人说,皇兄直接遣宫侍往一重天挖了两桶酒来,摆到祗莲帝君面前,与他道:“真心想娶帝姬,便将案上的酒一口气干了。”可怜我隔日看到的祗莲帝君青白着一张脸,看到酒瓶子便皱起了一对眉头。

出乎意料的是天后的反应,不仅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甚至还很平静,十分反常。

她与皇兄一身华服端坐于首座,背后宫侍仪仗林立,明珠的辉光照耀着他们面上恰如其分的笑容,毫无破绽。

祗莲帝君道:“承蒙帝姬允亲,我没别的稀罕物事,这颗五曜神珠比旁个贵重些,权当信物。”我接过身后站立的狐族长老手中以红绸遮盖的玉盘,揭开红绸,将五曜神珠亲手捧至我面前;我微微一笑,也吩咐宫人交换了我的信物。

他的手突然伸了过来,轻轻覆在我置于案上的手。

我暗地一愣,耳听他低低说道:“从此时订亲到三月大婚,便不能与帝姬再见面了…”这些日子我已知他性格内敛,似此等情绪外露,十分难得。便不一时也想不起要去抖开他的手。

他抓着我的手,我们皆面带微笑,端坐着接受众仙的祝福。

一切都很美好,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那些变故。

接近尾声的时候,天后遣侍女过来,邀我过去赏新开的琼花。

我自然晓得,怕是有话要与我私底下说,不是为了赏什么琼花。

走至一半,一道身影却闪了出来,向我略躬身道:“恭喜帝姬觅得佳婿。”

“衡清帝君。”我略感诧异,也点了点头,“我听说帝君上书,不惜心血要为我裁制一套凤凰族至宝火云金丝银缕嫁衣,十分有心。”

衡清帝君轻轻一笑,“帝姬莫怪衡清唐突冒失。我与帝姬昔日有些情谊,现今虽情况大不相同,可是帝姬能穿上我亲手裁制的嫁衣,也是我一个心愿。”

他客客气气地跟随在我后面。不过几日光景,这位仙君似乎沉静内敛了不少。

我道了一声谢,问:“帝君这也是要过去赏琼花么?”衡清帝君道:“我恰好与我姑母有些话说,帝姬请先。”我虽有些狐疑,倒也不便说什么。

瑶池僻静一角的确开了几株琼花,晶莹剔透,十分好看。

天后定定站于那几株琼花前面,眼光掠过我,看到衡清帝君,脸上似乎变了变。

她道:“衡清帝君,我与帝姬刚好有些话聊聊,你且回避一下。”衡清帝君有意无意地往四周扫了一圈,平静道:“我也有些话要与姑母说一说。姑母可否先听听侄儿只话?”

我对他们姑侄之间的暗潮汹涌没半点兴趣。不经意往那几株琼花看了一眼,蓦地有种危险的感觉从心头泛起。

琼花后面,竟是一片绿竹。

我印象中的瑶池,从来没有这么一片竹子。

几乎在我感觉不对的时候,我听到了谁惊怒暴喝了一声:“东华神女,住手!”下一刻,我的身体就给狠狠推开,一道红影挡在我前面。

冲天混浊的妖气天柱一般投在红影上,汹涌的妖气似乎要毁天灭地。红影身上泛开的五色霞光只在混浊暗气中坚持了一下便溃散开来。在天后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声中身形一个重创,跌在我脚下。

这个毫不犹豫挡在我身前的男子,除了衡清帝君还有谁?

琼花后面原本一片翠竹的地方,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中握着刻满妖符的壶状物事,在衡清帝君倒下后,目露凶光地对准了我。

而我竟然在这个节骨眼的时候傻住了。

五色霞光,冲天妖气,与我脑中隐匿的一段记忆撞在一起。三百多年的记忆苏醒,如一道扭开锁扣的门,激烈地向我冲击而来。

我竟在此刻,寻着了当一重天上、那个又傻又迷糊的碧止时的感觉。

我茫然地抬起手,手指间灵光一闪,一根若实若虚的金色小线出现在尾指上,金线延伸末端联系在一名男子身上。而那男子,现在正面色大变朝我飞扑而来,奋不顾身地挡住袭向我的冲天妖气。

这名男子曾经对我说:这叫灵犀一线,只要你心中有那个人,它就永远不会消失。除非遗忘,除非死亡。

他此时正强撑在我面前,替我挡着那传言中可收万仙的上古妖物藤壶。

我心中一根激灵,脑中立即清醒过来。几乎连想也不想,我就要飞身与那男子站在一起,共同抵挡妖壶之力。可是就在我身形一动之际,另一股力量便将我卷起,轻轻一送我便在战圈之外。

在我脚一落地之时,我看到了让我惊恐的一幕。

狰狞的妖气包住了男子身上淡蓝的仙罩,妖舌一吐一收,竟将男子整个身躯吸纳入了藤壶之中。待将我一袖挥开的皇兄取出法器对准神情疯狂的女人时,已然迟了。

祗莲帝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藤壶里。

东华神女一见此景,口里快慰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哈哈哈,如此也甚好,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紧跟着她的身形一晃,身躯化为点点精魄消散开去。

她竟自毁仙元,魂消魄散。

失了操纵的藤壶咚的一声,掉在瑶池畔上。

77

我混混噩噩地抱起那只藤壶,嘶声裂肺地不知喊了多少遍“祗莲帝君”。我竟然这样伤心,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皇兄似乎看不过去了,一边给我试着泪,一边伸手尝试拿掉我死死抱在怀里的妖壶,安慰道:“你且别忙着哭,这妖壶炼化的速度还没有那么快。你将妖壶拿出来,看着聚合众仙之力,能否将它破开。”

我心中重燃了一丝希望,此时理智也回笼了,赶忙将妖壶递给皇兄。眼光往身后一搜,衡清正气若游丝地躺在地上,旁边围着几名察看他伤势的仙君冲他摇头叹息。

衡清身影虚一阵实一阵,那是仙元即将溃散的前兆。我赶紧过去抱起他,决然道:“衡清放心,我一定令你尽快重新凝结仙元。”

他朝我勉强一笑,声音落寞,“可是重凝仙元意味着抛却前尘往事…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心里一酸,将耳朵凑近些,轻声道:“你说。”

衡清的声音很平静,他说,我其实在你第一次上火梧山时,我躲在姑母后面偷偷瞧着你,那时我便喜欢你了。

我知你很讨厌我穿红衣,可是我没办法,我原本就是一头赤凤啊!

你嫌我轻浮,可是我赠你尾翎时的心意,我是认真的。

他苦笑道:“你总是对我有成见…那日你在殿中拒绝我的求亲,我其实很不甘心。”我一腔歉疚心疼,明知衡清要的不是一声“对不起”,我却除了这声道歉,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与祗莲帝君之间的恩怨纠缠,早以分不清是谁欠了谁。但对于衡清,我却是真真切切欠了他的。

他脸上又露出我在人间第一回见他时,那种痞痞的笑容,可是他太虚弱了,显得勉强。“你当我是故意的罢,我同你说这一些,就是希望今后你有空时能想一想我。希望看在…我姑母——她只是一时糊涂,希望天帝与帝姬能网开一面。”捉着我的手紧了一紧,身躯瞬间 点点金光溃散。

一个水晶罩适时将金光罩住。收了水晶罩的太白金星叹息道:“不知得过几年才能重新凝聚仙体出来,实在可悲可叹哪!”

我抿了抿嘴,然后走近了宴席将面色发白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一个泛着淡蓝光晕的小圆球出现在我面前。

皇兄淡然道:“这是祗莲帝君被吸入藤壶前一刻留下的封印记忆,我想他是想让你看一看。”

光球里面,有两段记忆。

头一段记忆明显的发生在很久远的时候。历完天劫的九尾天狐奄奄一息地倒在草丛里,血腥味儿引来一头虎妖的靠近。就在虎妖目露凶光、狐狸绝望地闭上眼睛之时,三道剑气划空而过,吓退了虎妖。紧跟着,一名白衣白裙、眉眼清冷的女子拨开了草丛。

我看到女子留下一株灵草后转身离去。狐狸服下灵草,静养几天后,便去寻那女子,却给冷冷斥开。他只好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女子周围,替她赶跑了有意接近的妖物,替她摘野果,笨拙地做着饭食,托山中其他的妖给女子送了过去,而自己则躲藏在暗地里,偷偷地窥视着她…

那女子是我。

我脑子晃然掠过模糊的记忆。

那一年,我应蛟王所托,前往东王岛助蛟后生子。其时魔族势力庞大,与魔族接壤的东王岛时常有妖魔入侵。我在东王岛一待三年,后来,蛟王蛟后将爱姣姣领至灵鹫宫饲养。

那三年时光里,的确遇过这么一头狐狸。

我原本以为他是山中化形的妖,我与山中诸多妖物为伴,倒是没有多加注意。后面不经意让我发现那头狐狸其实已经是仙身法体,但是一直装傻扮痴留在山上,刻意与我接近。此事让我大感恼怒,险些就要将他擒住了拿回三重天上治罪。

或许是基于羞耻,他连化身人形都不敢在我面前出现,便自此离开不见。我也从未将他与三重天冷冷冰冰清雅如莲的祗莲帝君联系在一起。

?第二段记忆,发生在我自封仙体投于普陀岛主门下,与后来身为东华神女的竹女共同游历修行的那段时间。

恰好就在那段时间,祗莲帝君投身为凡人,下凡历劫。那年凡间爆发一场百年难见的天灾,秋冬春连旱。万里田地龟裂,河道干竭。祗莲帝君所转生的书生途经京郊通河,经历连绵旱灾的通河河水低洼,根本无法通船。书生滞留当地,眼瞅着就要误过春闱。

书生也是个不好惹的茬头,愤怒之下,竟领着附近的村民到河神庙里闹事,大骂河神渎职,连累人间滴水难寻,千里一片饿殍。刚好那时我与竹女路经此处,见状现身拦住了书生。我与东海三太子倒有些交情,便出面去恳请他帮忙。龙三太子兴云布雨,引来一角东海之水,通了京郊通河的船运,解了书生的燃眉之急。

此事对我来讲,不过举手之劳,如清风过耳,稍刻便将之忘却,没想到,书生会那样惦记着。

五年后,我与竹女在江南洞府、庭山上修炼。我临时有事下山一趟,当晚宿在山下一间客栈中。此时书生已经官拜御史,销假回家,一路游山玩水,刚好与我同一时间住入那间客栈。

我从那光球里清晰地看到,书生遇到我,与我擦身而过后顿住身形,面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晚上,他拎着一壶酒敲我的房门。我在里面没有反应。书生无意间从门缝里看到里面的我,正和衣侧身而卧,面朝里,一头披散的头发直垂到床下,女态毕露。可能我在游历间一直以男装示人,书生也未想到我会是名女子,便一下子就讲在原地,脸腾地就涨红了。

书生从此向怀揣了什么秘密,眼光闪烁。

他在集市那个胭脂水粉摊上傻立了不知多久。

摊老板给他推销了胭脂,推销了水粉。他晕着一张脸,摸摸胭脂,又摸摸水粉,嫌这个俗艳,那个轻浮。摊老板笑道:“看来公子是个十分内敛之人,看到喜欢的姑娘,太露骨的东西便不敢送了。不如你看看这把桃木梳子如何?这梳子做工精致,寓意又非常好,梳尽三千烦恼丝,送给心爱的姑娘,多合适呐。”

他抓着那把梳子,做贼似的跟在我左右,却迟迟不敢与我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