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隽依旧温暖地笑着。
“王…”
阿渡还未喊出声,已被两个结实的猛犸大汉擒住。
小叶子刚要动手,亦被火炼王子夺了刀,点了穴。
赵隽的唇角不动声色的一抖。
火炼王子的刀有些微颤:“我们本该战场上一决高下,我也不该趁人之危,可是,你必须死。”
赵隽闭上眼睛:“来吧。”
火炼王子的丹凤眼凛凛的一寒。
挥刀。
“大哥,别杀他!父汗不是说让你带他进宫吗!父汗会生气的!”
一个看上去十岁上下的戎装男孩一把抓住火炼的剑。
小孩儿古铜色皮肤,浓眉大眼,结实的身材裹在一身铠甲里,大嗓门儿。说完,一边打量着上了妆的小叶子,南葑的小姑娘真好看。
“乌米尔,让开!”火炼王子丝毫不领情。
“世子,使不得啊!”
正在这时候,又一个约四十出头的猛犸人冲进了大殿,拖住火炼王子的胳膊,苦口劝道:“南葑人那么拥护赵隽,杀了他,这帮汉人会誓死反抗的!”
火炼王子回眸冷冷道:“纵虎归山,后患无穷。”
被叫做图里的猛犸中年汉子依旧不松手:“可是,大汗说让你拜他为老师!”
火炼王子冷哼:“父汗老糊涂了,来人,将赵隽押入天牢!”
乌米尔也急道:“大哥!”
火炼王子已旋身飞出大殿,跨上他的心爱的“百岔铁蹄”黑马。
叮当,叮当,叮叮当。
铃声渐远。
赵隽被这帮猛犸兵们连人带榻抬入大牢。
手和脚尽被结结实实地捆着。
檀香木散发出的幽幽香气,和着牢房里的臭气,搅和在一起,熏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又一个喷嚏。
腰开始痛了。
一路被五花大绑抬着,赵隽看到了这辈子都没看到过的凌乱:猪油糕、松油糕、粽子糖、卤鸭面、太湖鱼、雪花蟹斗、松鼠鳜鱼都和着血色、与各色绸缎、衣帽鞋袜、胭脂花粉、烧饼、人头,字画堆在一起,核桃树在火中烧成灰烬…
现在的赵隽,又能怎么样。
他依旧是笑着,血光见的太多,人就容易累,笑着笑着,他就睡着了。
睡着之后的眉心拧出一道竖纹,深刻纹理里能夹进一只狼毫笔头。
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中,路上见到的那些尸体都活过来了,跪在火中向他一个劲儿地磕头:“王爷,救救我们啊!”
王爷,救救我们啊!
凄怆苍凉的哭声一阵又一阵传来。眼前的火焰越烧越旺,势头越来越猛,他的身上却越来越凉。
又一个喷嚏。
赵隽醒了。
睁开眼睛,只见身上的绳子已被解开,迎面是一双刀子眼,似是从九霄外就开始寒,直把这监狱也冻住了。
“这里真是上好的清凉殿呢。”赵隽也不坐起来,斜斜地躺在从他府上搬来的榻上。
火炼世子依旧不语。
“看来,你父汗不让你杀我。”赵隽笑说。
火炼世子冷哼一声:“生不如死更适合你。”说罢,一挥手。
本是空旷的牢房顿时站满了用绳子结实捆着的汉人:男女老少,士兵,商人,最后面两个,是他的贴身侍卫阿渡和他的小叶子,小叶子依旧是满脸油彩,头上的水钻掉了一大半,耳朵上的珍珠耳环也掉了一只。
“写下降书,他们就不用死了。我指的是整个城的百姓。”
纸笔早已摆在榻边上。
赵隽扶着腰,慢慢坐起来。
“要本王的降书有什么用?本王既不是皇帝,又不是大将军。”赵隽说。
话音未落,火炼长臂一抬。
身后的二十个南葑人应声倒下,头滚落牢房的地上。
“要归顺吗?”火炼世子居高临下地望着赵隽。
赵隽苦笑。
“王爷,我们死就死吧!你要是答应了他,我们南葑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几个南葑的俘虏兵大义凛然道。
“王爷,救命啊!”
一个肥头大耳的商人跪地哭道。
刷。刷。
火炼王子横刀。
又是十个人头落地。
赵隽再也笑不出来。
|“我只数到三。”火炼王子道:“一,二,三。”说罢,再挥大刀。
赵隽使出全身力气,飞身下榻,火炼忙收了剑,使出一掌“烈石须臾”。
赵隽一招“流金硕海”回了过去,身体落地时,腰锥处又是一阵钻心痛。
火炼趁此空隙,反臂一挥,几声惨叫过后,血花渐洒的满牢房尽是,一股血珠溅在他火炼冰玉般的脸上。
尸体,满地尸体。
尸首上的人,表情怨恨的,愤怒的,恐惧的,更多的,还是对这个世间的留恋。
他们又有什么罪过。
赵隽只觉得胸口一堵,喉咙一甜,忙捂住唇,却见一股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手背流下来。
“王爷,不要啊!”
赵隽听到小叶子带着哭腔的喊声。
抬头,本来拥挤得牢房,只剩下绑得严严实实的阿渡和她了。
火炼的大刀也正冲着这个八岁的小姑娘项上进发。
赵隽将捂着唇的手挪开,苍白的唇边满是血痕,唇角却依旧是高傲地上扬着:“我写。”
第三章
“王爷,不要写!”小叶子拼命摇头,头上的绢花掉,耳朵上的珍珠耳坠子掉了。
美轮美奂的妆容,掺了桂花蜜的白油彩、红油彩、黑油彩,混杂成花油彩,小花旦成小花脸了。
“别哭,王爷怎么舍得小叶子的小脑袋呢。”
赵隽抹一把脸上的血痕,微笑,执笔,却久久无法下笔。
一滴墨,两滴墨。
渗入洁白的绢上,像干涸了南葑人的血。
“救救我们吧,王爷!”梦中的大群冤魂跪在火中,烧得他五内俱焚。
三滴墨,四滴墨。
纸废了。
火炼王子的刀锋却依旧架在小叶子的脖子上。
吧嗒,吧嗒。
浑浊的油彩滴在刀刃上,三重色。
火炼王子的唇角动了动。刀锋却岿然在原处,冰凉的眸子正在融化,却勉力保持着冰寒:“来人,上绢帛。”
模糊了的纸被撤下。
火炼王子冷若冰霜地道:“你们汉人有七步成诗的说法。”
赵隽扬起高傲的眉:“本王…走不了路。”
火炼指着小叶子的刀锋又贴尽了些:“让她唱四句。”
意思是四句成书。
小花脸哭道:“不唱!臭狐狸你杀了我吧。”
火炼剜了她一眼:敢骂本世子是狐狸!!
——精致的五官,的确如英俊高傲的冰山雪狐,只不过,心也是冰晶珠结的。
赵隽扶着腰轻笑,面容澹静如午后的西子湖:“小叶子,唱楚霸王。”
小花脸开始用丹田声唱男音:
“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轰隆一声惊雷,七月的天上似是下起了大雨,噼噼啪啪,哔哔驳驳。
再一声惊雷,直划破长空,穿过牢房,直照在赵隽清秀飘逸、不卑不亢的字迹上:
降,愿入朝为官。
落款,赵子昴。
这字迹,直到多年之后,小叶子依旧觉得触目惊心,也是又多年之后,她方才明了。
小叶子记得,那日的雨下得特别的大。
轰隆隆,惊雷滚滚,呼啦啦,天公泼大水了,泼了一整夜,直把河上漂了无数浮尸,直把陵川王府的血都冲刷干净,直把那身体早已摧毁的,自己应该叫叔叔的男人,侵蚀得骨痛难眠,整夜高烧。
“变天了啊。”
昏迷中的赵隽喃喃道。
小叶子喂他喝药,他已无法吞咽,吐出来的药,和着血丝。
“子昴惭愧啊。”
梦中的赵隽双眉紧锁。
待赵隽第二日下午醒来时,依旧发着低烧,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府外,已聚集了一帮南葑的老百姓,叛国贼的骂声不绝于耳。间或有用白菜、土豆往府内扔的,砸门的。
“好渴啊。”赵隽说。
小叶子就喂他喝了几口水,仔细帮他掖好薄衾。
赵隽说:“叔叔馋酒了。”
小叶子摇头,双鬟晃起来,像小狗一样可爱:“不准喝酒。”
赵隽用煞白的唇微笑:“小叶子,扶我起来。”
待小叶子扶着他吃力地坐起来时,两人已是大汗淋漓。
赵隽的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后退几步,你期待许久的’落日乌骓’,现在叔叔就传授于你。”
小叶子使劲点点头。
一个时辰之后,赵隽几近虚脱,无力地倚着背后的靠枕,脸色如雪。
“学会了吗?”赵隽问。
“学会了。”
小叶子点点头,抹一把汗,从梨花木八仙桌上捧起一碗刚熬好的药,端到赵隽的面前,轻轻吹几口,送到赵隽的唇边:“王爷喝药。”
赵隽皱眉。
“已经加了梨花蜜,没有那么苦了。”
赵隽试着张口,果然,比加桂花糖还爽口些。
一碗药下肚,赵隽打量着小叶子认真的大眼,拍拍她的小脸,道:“义兄真是好命,我要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