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铁骊甚为振奋:“法师愿出手相助,那再好不过。”

  停在窗边的游隼小电突然振翅而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飞出了院子。电没有主人的指令,决不会擅自行动,萧铁骊很诧异,嘉树却知道自己等的人终于来了。果然,一炷香后,小电带着小雷翩翩飞回。两只鸟儿亲热地靠在一起,萧铁骊去解小雷脚上的竹筒,它还颇不耐烦。萧铁骊看着观音奴传来的纸条,难以置信却又欣喜若狂,大叫一声,冲出院子,跃上马背,一阵风似的去了。

  嘉树拾起萧铁骊落在地上的纸条,见上面用《灵飞经》一般腴润流丽的小楷写着;“铁骊,你在居延城么?我在居延海,就是上次你捉鱼的地方,快过来跟我们会合。观音奴。”当初告别,或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孰料世事变迁,短短六年间辽覆亡,宋式微,终与她在夏国重逢。当年的女孩儿是否真如梦中所见,长成了清丽曼妙的少女?他没法像萧铁骊那样迎上去,只能等在原地,把相逢当作偶遇。

  感到观音奴的灵魂焦灼又雀跃地等着萧铁骊,自己却只是个局外人,嘉树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恼怒,微微用力,那纸条便化成齑粉,纷纷扬扬地从他指尖撒落。

  夏天的居延海,纯蓝的水,纯粹的人。萧铁骊看着水边的观音奴,她长高很多,超过了自己的肩膀,她穿着汉家的短襦长裙,衣袂翩跹,然而抛却身外的一切,他看到的还是那个妹妹。在暮色渐深的旷野里,仰着纯真明媚的脸,夕阳在她身后渲染出绮丽的光与浓黑的影。

  他那小小的焰尾草一样明亮的妹妹啊!萧铁骊喉咙干涩,眼底有可疑的湿意,大步走上去,托着她纤细的腰,转了好几圈才放下来。观音奴紧闭着眼睛,感到全世界都在旋转,刹那间时光倒流,她还是骑在哥哥马上的小女孩,野蛮,无畏,不懂爱得也不懂得恨,在广袤的草原上跑来跑去。

  然而时间是如此残忍的东西,不舍昼夜地奔流而过,不会停驻,不可追回。萧铁骊停下来的时候,魔法就哒的一声终止了。观音奴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泪雾,在看到萧铁骊以前,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成长。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萧铁骊的胸口,愤恨地想:“我为什么要长大呢?我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

  沈皓岩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萧铁骊只是她哥哥而已,看着眼前这一幕,握着马缰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卫清樱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以极低的声音道:“三公子,那只是养育夜来的人罢了。夜来心如赤子,你别错怪了她。”她说完这话,便感到萧铁骊向自己投来一瞥,始而凌厉,继而温和,还向她点了一下头。卫清樱的嘴角微微翘起来,算是回礼。她从没想到,有耐心照料婴儿的男子竟是这般模样,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轮廓跟铁一样粗犷,身躯跟山一样雄健,周身散发着强烈的杀伐气息,一看就知是军中大将。他实在谈不上好看,却极具男子气概。

  观音奴回过神来,向萧铁骊一一介绍:“这位是卫清樱,我最要好的朋友;这位是沈皓岩,铁骊你晓得的吧?”

  萧铁骊在观音奴的信里知道她跟沈皓岩订了婚,然而听说是一回事,见面又是另一回事。这样一对玉树琼花般的恋人,甜蜜而有分寸的小动作,只有两个人才懂的独特语汇,加上观音奴露出的幸福微笑,沈皓岩摆出的保护姿态,都令萧铁骊郁闷至极。

  譬如家有乖巧女儿的父亲,或有可爱妹妹的哥哥,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宝贝被一个男人拐走,从此悲喜系于他,责任归于他,多少都会感到这种难以言喻的失落,尤其观音奴还是萧铁骊一手带大的。

  幸而有卫清樱在,路上气氛还不至于太尴尬。卫清樱长在人口繁密的大家庭,自小学会察言观色,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令听者如沐春风,即便萧铁骊这样的寡言男子,她也能从容应对。

  四人回到胡杨客栈,在庭院中遇见耶律嘉树。观音奴停住脚,瞪大眼睛看看嘉树,回头看看皓岩,惊讶地道:“皓岩,怪不得我在汜光湖上第一次遇见你时,就觉得你面善,原来你跟嘉树法师长得这么像。感觉根本不同,站在一起却又很像,真是奇妙。”

  沈皓岩客气地笑了笑,眼神却不善。嘉树则一丝笑意也无,俯视着台阶下的沈皓岩,冰原千展炁像潮水一样漫起,虽是盛夏,庭院中人人都觉遍体生寒,观音奴更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嘉树凝注观音奴,微微一笑,仿佛破晓时冰面的反光,在廊下的暗影里一闪即逝,满庭寒潮忽然间退得干干净净。嘉树懒怠说话,更不与人招呼,径直穿过长廊回房歇息。

  卫清樱用闲聊的口气对旁边的萧铁骊道:“法师的架子很大啊。”萧铁骊回答:“其实他为人极好。”

  沈皓岩被嘉树的气势压住,感觉很不痛快,嘉树看观音奴的眼神也让他不舒服,淡淡道:“不相干的人罢了,理他做甚?”

  一行人在胡杨客栈安顿下来。店主的小儿子木图从未见过观音奴这样的姑娘,美丽,自然,像野生的那伽花一样无拘无束地开放,在喧嚣的白昼开放在少年的眼底,在寂静的夜晚开放在少年的心里,虽然只见了她三天,却仿佛爱了她三年。

  这日正午,观音奴独自经过庭院,木图知道那总是守在她身旁的男子出了客栈,便大胆地走上去,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慕。党项族的热情少年,爱一个人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决不会掩饰躲闪。

  观音奴在沈皓岩独占性的保护下,从来没有应付追求者的经验。对她来说,得人爱慕并不是什么可资炫耀的事,相反,少年木图火辣辣的表白、灼灼发亮的眼睛以及紧张时分泌出的汗水味道,都令观音奴感到被冒犯,甚至激起无以名之的厌恶。她像只竖着毛的猫一样,往旁边跳了两步。

  “我这么喜欢你,就算即刻为你死了也甘愿。”

  木图说得诚心诚意,却被观音奴当成了要挟,她气恼地瞪大眼睛,果决地道:“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你,没有和你讲过一句话,没有向你递过一个眼色,既然如此,你要死还是要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观音奴从他身旁走过去,把这瞬间憔悴的少年当成庭院中的树啊石头啊一样地走过去。

  在这十九岁少女看来,爱与不爱间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必定要等到光阴渐深,她才会想起当年爱过自己的那些人,尽管不是自己所爱,仍该怀着温柔的心去感谢他们,而不是冷漠无情地拒绝与摧毁。 的

  嘉树隐在窗边的暗影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心口却有种被碾碎的感觉。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那柔美的轮廓几乎融进金色的阳光里。只有在最好的年纪,才能有这样的明亮容颜,看得人眼睛发痛,心房战栗。

  如此夺人的美丽,如此残酷的青春。爱她,却不被她所爱,这是何等的痛楚和绝望,嘉树现在已经知道。

  前来拜访嘉树的没藏空与卫慕银喜站在门畔,也见到了这一幕。没藏空饶有兴味地想:“这就是当年那小女孩么?听说萧铁骊在战场上杀人如麻,有阿修罗之号。她杀人时却连血都不见,也是个小小的阿修罗啊。”

  银喜见了没藏空的表情,不禁大怒。她知道在没藏空眼中,世间万物没有差别,一个人不见得比一头猪、一朵花高贵,所以她能容忍他的无情,但他这样含笑望着那异族少女,显然超过了她容忍的限度:“这么多年来,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却可以对这陌生的女孩儿微笑。”银喜的手紧握成拳,因太过用力而折断了长长的指甲。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就是为了这女孩,萧铁骊杀死了我的父亲?如果这女孩要去暗血城,那我也要去,我要亲眼看着她被埋葬。”   

没藏空不知道银喜的意志能否抵御灵府大阵的可怕力量,此刻却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躬身应是。 尊重作者!反对盗版!@ Copyright of 晋江

第六折 疑 阵

  第 六 折 疑 阵

  惠慈敦爱太后陵的地表建筑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暗红色的神墙包围着巨大的八角形灵台和密檐式佛塔。它用了如此多的琉璃构件,以至除了黯无星月的黑夜,荒野中的旅人在很远的地方就可瞧见它的光彩。据说墓里埋着的女人因为被亲生儿子杀死,变成了威力强大的恶灵,连受命于天的皇帝都感到畏惧,最后恶灵被辽国来的真芝大法师镇在了佛塔下。

  往来于居延古道的旅人们把惠慈敦爱太后陵称为暗血城,并相互告诫那是不可接近的禁忌之地。暗血城上空常有妖风腾起,盘旋直上云霄,呼啸声令人闻之色变。牲畜野物和暗夜里的迷路者经常莫名其妙地在暗血城外丢掉性命,横尸于荒草间,也没人敢去收敛。尸体腐败后,一入夜草丛中就会飘出青白的磷火,越发显得鬼气森森。

  五月的黄昏,没藏空引着众人穿过这片野地。观音奴无意中踢到一个骷髅头,那头拖着尺余长的黑发,惨白的骨头在夕阳下闪着瘆人的冷光。观音奴默不作声地绕了过去,嘉树感到她的灵魂在发抖,心想这一贯勇往直前的姑娘也有害怕的时候么?

  踏进暗血城的南门,了解西夏皇陵布局的嘉树发现,这座陵园竟没有外城、月城与陵城之分,也没有设置鹊台、碑亭和献殿,只有三十六座排列成莲花形状的佛塔包围着中央的灵台。佛塔间以麻石小径勾连,因长期无人打理,小径以外的空地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

  当天边的火烧云由浅绯变作玫瑰灰、由金红变作葛巾紫,在昼夜交接时开放的逢魔花刹那间开遍这荒城。像无数小孩儿在荒草中探出头来,苍白花盘如面,赤红花蕊如唇,花瓣上的两个黑斑儿恰似眼睛,在风中轻轻摇摆,说不出的凄凉和诡异。糜烂的花香堵着人的鼻子,腻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地宫的入口。”没藏空停在西边的一座佛塔前,慢吞吞地道:“我原本只邀了萧大人,后来萧大人提出要诸位相助,”他的目光在耶律嘉树、观音奴、沈皓岩、卫清樱面上一一扫过,“我答应了。不过萧大人的二十铁骑就不必了吧,开启密室,并不在人多。”

  萧铁骊想,这二十名骑兵打仗在行,真进了地宫却未必管用,守在入口还能防止被人断了后路,才点头答应,便听嘉树冷冷接道:“人留下可以,还请空法师将解药一并留下。”

  卫清樱反应最快,立即捂住鼻子,轻声道:“是那种像孩儿面一样的花作怪么?”

  嘉树点头道:“逢魔花香味奇异,闻的时间若超过半个时辰,就会让人产生各种幻觉。若整夜守在这里,必然狂躁而死,暗血城外的累累白骨就是明证。”

  那二十铁骑听嘉树说得这样凶险,一起怒视没藏空,更有人将手搭在战刀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没藏空从容地道:“嘉树法师考虑周详,是我疏忽了。”他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瓶,拔开塞子,一股奇臭便飘散出来,将那腻人的花香抵消了不少,“列位围成圆圈,整夜闻着瓶里的臭药,自然无恙。”卫慕银喜站在他身后,闻言抿嘴一笑,随即敛了笑意,默默道:“父亲,杀死您的仇人来了,愿您英灵保佑,让他们再也走不出暗血城。”

  二十铁骑见枢密使大人首肯,依言守在外面,其余人随没藏空进了佛塔。塔墙上微微凸起四块青石浮雕,空结了施无畏印、尊胜手印、月光菩萨手印和贤护菩萨手印,逐一击去,地面的青砖便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深洞。这机关看似简易,若不知方法强行突入,断龙石的机关就会启动,彻底封闭地道入口。

  举着火把,众人随没藏空穿过一条绵长的地道。地道以切割整齐的巨大岩石砌成,通向灵台下的圆形墓室。墓室空间颇高,底部直径达三十丈,越往上直径越小,到顶部便收缩成一个不足半尺的圆。置身其中,仿佛陷在一个硕大无朋的圆锥形沙漏中,让人感到十分压抑。

  墓壁和圆顶上彩绘的天国景象非常奇特,包括汉人的女娲大神,人首蛇身,端坐于九天之上,其下有天阙九重,每一重都有神灵和虎豹把守;契丹的黑山大神,巍巍然,肃肃然,正指引灵魂骑飞马升天;佛祖在西方极乐世界拈花微笑,菩萨罗汉侍立两旁,空中妙音鸟清歌宛转、吉祥天女翩然若舞;耶和华与佛祖遥遥相对,不辨雌雄的美丽天使展开了洁白的翅膀……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中的天国被杂糅到一块儿,予人光怪陆离之感。

  卫清樱睁大眼睛,屏息看着面前的怪诞壁画,她旁边的银喜却头也不抬,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没藏空见银喜的表情太不自然,暗自叹气,踱过去轻声道:“这里不要紧的,别怕。”

  银喜抬起头,平时明眸善睐,今日竟有些呆滞,木木地看着面前的没藏空,不敢向旁边瞟上一眼,尽管如此,还是避不开空身后的浓艳壁画,颜色稠得像要从墓壁上漫出来,浸透她的丝履,爬上她的裙裾。这壁画像是有生命、在呼吸,只一照面,银喜就不寒而栗,垂下头兀自嘴硬:“我不怕。”

  没藏空反复叮嘱银喜不要看迷宫中的壁画,没想到却令她生出了恐惧之心,实在是适得其反,不禁道:“主人其实不必亲来的,我现在送你出去,在墓外等消息就好。”

  没藏空并不知道银喜的嫉妒心胜过了恐惧心,决不肯在观音奴面前示弱的,她咬着牙道:“别人都没有临阵脱逃,我怎能退出?我不会走的。”

  没藏空见分处两隅的卫清樱和萧铁骊不约而同地向这边看来,担心说多了引起众人疑心,对银喜点了点头,踱到一边去,暗自思忖:“灵府大阵发动后,只要将主人护在风暴之眼就行了。这阵势是真芝老祖晚年所创,耶律嘉树并不了解,其他人就更不消说。所谓魔由心生、咎由自取,端看这些人怎么取舍了。”没藏空本不愿牵扯萧铁骊以外的人,但情势如此,他也无可奈何。

  观音奴对壁画没兴趣,安静地站在祭台旁,却非银喜以为的从容自信,所以不动,不过是因为无力动弹。十一年前,她曾躺在这儿任人宰割,祭台上血迹斑斑,因年深日久变作难看的酱色,也不知道哪些是她所染,当年感到的恐惧和绝望却像洪流一样席卷而来。观音奴脑海中来来往往尽是那眼细如针、面白如纸的妖异城主,反反复复只有竭尽全力对萧铁骊说出的那句话:“哥哥,杀了他。”

  嘉树感知她的情绪,走过来安慰道:“没事儿,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妄求长生,竟饮活人的血来为自己延寿,真正死不足惜。”

  观音奴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嘉树在跟自己说话,勉强答道:“是啊,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妖怪。”

  两人说得没头没尾,旁边的人也插不上话。沈皓岩站在附近,负着手欣赏墓壁上的彩画,心里却对嘉树厌恶到了极点。

  没藏空开启圆形墓室的暗门,引众人进入明神之宫。殿堂幽暗,到处垂着深紫色的帷幕,空气中却没有陈腐的味道。历来陵墓都以密封和防盗为要务,惠慈敦爱太后陵却不同,倒似真芝老祖给自己建造的地下宫阙。众人暗暗留心,均未发现新鲜空气从何而来。 的82f2b308c3b01637c60

  踏进建筑在下一层的密魔之宫时,观音奴深深吸气,认出是当年困住自己的迷宫。她曾逛遍此间,现在还依稀记得道路,然而没藏空领大伙儿走的这条,她敢肯定自己从没到过。

  沿途所见的故事壁画,形制之巨大,色彩之靡丽,远远超过明神之宫圆形墓室中所绘。画中人物有两男一女,穿着契丹衣衫,表情与肢体都极度夸张变形,乍见觉得荒诞,细瞧有点恶心,看的时间长了竟透着种独特的美感,只觉那三人在面前活了过来,上演一幕幕扣人心弦的好戏,令观者舍不得移开眼睛,因画中人的悲喜而激昂、沮丧和叹惋。

  没藏空道:“当年真苏老祖与真芝老祖同时爱上一个叫瑟瑟的女子,结果瑟瑟选择了真苏,真芝伤心之下避到夏国。这十六幅壁画就是真芝老祖追忆往事时所作。”

  一路行来,嘉树见没藏空侃侃而谈,向众人解释画中情景,眼睛却似盲人一般空荡荡地没什么情绪,心中一动,暗想:“真芝老祖小时候顽劣异常,他的母亲却很严厉,一点小错也要念叨三日,不料真芝老祖因此创出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两忘功,一颗心冷硬如铁,再不为外物所动。看来这党项和尚确实继承了真芝老祖的衣钵。”

  嘉树试着撤去冰原千展炁的防护,用普通人的眼光来看这些画,由惘然至悚然,最后竟惊出一身冷汗。他最擅长的就是精神控制术,却差点着了这壁画的道儿。十六幅巨画构成一个整体,蕴含着极其邪恶的精神力,反复对人进行暗示、煽动和蛊惑。嘉树竭力收敛心神,克制纷至沓来的种种恶念,待到心境宁和,地道也走到了尽头。

  火把的光微微发黄,照着两扇洁白的石门,没藏空拨动机关:“这就是真芝老祖收藏迷世书和法器的暴室,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参透,始终不得其门而入,但愿诸位能有所得。”

  石门缓缓开启,一间可容纳数百人的八角形厅堂呈现在大伙儿面前,墙壁、地面乃至穹顶都是素白色,不知是什么材料建成,泛着粼粼的珠光。暴室中央摆了一张覆着黑熊皮的宽大椅子,与八根巨大的白石柱子正好等距。室内太过空旷,黑白两色的对比太过强烈,令已经看惯浓艳奇诡壁画的人们生出莫名的焦躁。

  观音奴一直勉力克制的恐惧终于爆发出来,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叩击的声音。她小时候被没藏空劫走,醒来时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这间暴室,诡异的地底世界使她失语,想不到十一年后的今天,她再度体验这种咽喉被锁、声音被禁的感觉。恍惚中,观音奴忽然发现左数第三面墙上隐约显出图画,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卫慕银喜等人亦迷迷糊糊地向其余的墙凑去,只有嘉树和没藏空还留在原地。没藏空第一次见识灵府大阵的力量,深感灵验。他听师父说过,除去入口,暴室中的七面墙上各有一道暗门,暗门上绘制的隐画分别象征人类的七种恶德:恐惧、嫉妒、贪婪、傲慢、虚伪、吝啬和憎恨。先前地道中的十六幅壁画能激发人潜藏的恶德,进入暴室后凡与隐画共鸣者,必被灵府大阵吞噬。

  没藏空一进暴室就选择了离恐惧之墙最近的位置,准备阵势发动时拉住银喜退向风暴之眼。孰料银喜在恐惧之墙前停留了一会儿,摇摇晃晃地走向憎恨之墙,末了跟沈皓岩一起停在嫉妒之墙前,那位置离没藏空就相当远了。

  没藏空焦躁起来,想赶去接应银喜。他的情绪一波动,立即被嘉树乘虚而入,将他牢牢地钳制在当地。察觉情势不妙的嘉树微微笑着:“空法师,你最好不要妄动,否则冰原千展炁将你的血脉冻裂,未免伤了师门的情谊。”

  嘉树制住没藏空后,转头看向观音奴,见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全神贯注地在白石墙上摸来摸去,恨不得把自己挂到墙上,其他人也都是这模样,不由困惑。没藏空却明白,这些人是在摸索暗门上的隐画,一旦有人触发隐画中的机关,灵府大阵就会发动。空一念及此,冷汗不由涔涔而下。

  果然,没藏空还来不及反应,象征恐惧、贪婪和嫉妒的三面墙上,暗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已被隐画蒙蔽了心智的人们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观音奴进了恐惧之门,萧铁骊与卫清樱进了贪婪之门,沈皓岩与卫慕银喜则进了嫉妒之门。岂料门内的陷阱像巨兽的大嘴一般,正巴巴地张开了等着他们。一脚踏空,数声惊叫,这几人便没了动静。

  与此同时,暴室顶部的风道中传来细碎的声音,初如蚊蝇,渐似潮生,最后像近在咫尺的雷声般震得人耳膜发痛。没藏空知道这风来自地底,刚猛无伦,进了暴室后风力还要加倍,血肉之躯根本不能抵挡。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刻,嘉树突然放开没藏空,毫不犹豫地扑进恐惧之门。门内陷阱的盖板已快合拢,嘉树一缕烟似的滑了进去。

  没藏空竭尽全力地跃起,刚落到熊皮椅上,狂风已咆哮而至。奇异的是,无论那风如何狂暴,如何像战神的巨矛一样划开面前的空气,没藏空的衣摆和长发始终安静地垂着,纹丝不动。一滴血突然溅在空的手背上,他抬手模了摸耳朵,感到细细的一缕血正从耳心里流出来。空终于知道真芝老祖为何称这里为暴室了,这里容纳的是洞穴巨人的深沉呼吸和愤懑呐喊。

  九十年前,真芝老祖来到居延,发现这儿的荒野中有个怪洞,狂暴的气流在洞中回旋不已,当地人称为洄风洞。他那时被心上人抛弃,恨不得深藏地底,从此不见人才好,便钻进洄风洞探险。在降到深达八十丈的竖井之底,爬过一条不容人直腰的狭长地缝后,真苏老祖发现了一个瑰伟奇特的地底洞穴,环环相套,构造复杂。此洞之深广,他耗尽余生之力也没能穷尽。

  后来武烈帝嵬名元昊请真苏老祖镇压恶灵,老祖便在洄风洞上建起了惠慈敦爱太后陵,并为明神之宫和密魔之宫设计了风道,使深藏地底的洞穴也能顺畅地跟地表交换空气,不知情的后世旅人称之为暗血城的妖风。

  密魔之宫的暴室正建在竖井底部,真苏老祖没有使用辅材,凭借人力和火药在地底的巨岩中凿出了这个白色厅堂,连八根石柱和熊皮覆盖的石椅都是巨岩的一部分。真芝老祖研究风势后,发现只有午夜的风可配合灵府大阵,选在这个时辰发动阵势,闯入暴室者即便没有掉进暗门后的恶德之牢,也会被暴风撕成碎片。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暴风之眼,老祖在风眼处凿了把石椅作记号。

  半个时辰后,呼啸的风终于沿风道而去。大风撤走时产生的强大吸力使三道暗门随之闭合,暴室中一片祥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没藏空的耳中犹有风的轰鸣,全身肌肉也因紧张而变得又酸又痛。他愣了半晌,抬起右手,注视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主人一意孤行地来到险地,又没有听从我的嘱咐,看了迷宫中的壁画,以至掉进恶德之牢。卫慕氏的嫡系只剩主人一个了,倘若她就这样死去,我将得到解脱,没藏氏的后代也都解脱了。”

  出乎没藏空的意料,期盼已久的这天终于来临,他却感觉不到欢欣,反而有种无所依傍、不知何往的茫然,禁不住喃喃骂道:“空啊空,你做惯了别人的奴隶,已经不懂得当自己的主人了。”他站起来向外便行,步子却越来越慢,走到明神之宫的门口又折了回来。“无论如何,我不愿这样对她。即便要解除盟誓,也希望是她亲手把秘戒还我。”

  然而没藏空虽然知悉灵府大阵的来龙去脉,想要进入恶德之牢救人却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个九岁起就在双塔寺出家的僧人,本就无情无欲,修习真芝老祖的两忘功后,更达到忘情之界。这样的人,如何能体会世俗儿女的爱恋之心与嫉妒之情?

  没藏空卸去两忘功的护持,在真芝老祖的壁画前流连不去,放纵自己的情感与思绪,甚至想起了离家赴居延时父母的切切叮咛,还有不会说话的弟弟拼命追赶自己的模样,跌倒在泥泞里又爬起来再追,无声地喊着哥哥。空流下了睽违已久的泪水,感到前所未有的悲伤,却始终看不见恶德之墙上的隐画。 的

  没藏空折腾半宿都不成功,沮丧地靠着熊皮椅,低声叹息:“我怎么就落到了这一步啊。”是啊,没有往日因,岂有今日果,空猛然省起,所以会发生这么多事,不过是因为十一年前的夏天,自己在居延海边带回了一个小女孩。那么纯净美丽的小东西,将她捧在掌心时,他连呼吸都变得轻细。于是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将女孩儿交给主人,而是把她带到了主人从不敢涉足的密魔之宫。

  女孩儿和空的弟弟一样不会说话,让他更添了两分怜惜。如果不是放纵她在密魔之宫中乱走,让她闯出迷宫,在明神之宫的入口遇见主人,最后不得已将她献出,他将如何处置她?今日又是什么局面?他扪心自问,不敢回答这样的问题,只在这刹那顿悟:“所以舍不下戴着秘戒的卫慕银喜,并不是出于高尚的信义,不过是因为我需要这禁锢,或者说后路。一切恶事,所有罪愆,都可以归结于秘戒盟誓,自己仍然是洁白无垢的。所以在搜寻美貌孩童供主人吸血后,用险恶的毒药害人后,内心还能感到平静安宁,还能以清华之姿行走于佛前,我就是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懦夫啊!”

  没藏空现在想起,才觉得将一个八岁的女孩儿单独关在幽寂的地宫实在残忍,每日所见不是暴室的单调白墙,就是迷宫的地狱变相,那些残暴血腥的壁画即便是成年人都会为之战栗,难怪她失去了声音。然而到了生死关头,她竟讲出那么铿锵有力的话,震住了卫慕谅,也打动了他。为了救这孩子,他引来雷景行,却断送了主人性命,从此心不甘情不愿地陪着银喜走上复仇之路。是他造下的孽,却从没在精神上帮银喜分担哪怕一点儿,总是以清高的姿态对她,甚至在她陷进恶德之牢时打算一走了之……他从来没有这样透彻地看穿自己的伪善。

  多年后与观音奴重逢,没藏空发现,童年的恐怖遭遇并没有让她的心变得压抑或扭曲。她并不迟钝,甚至比一般人都敏感,所有的创伤却像蒙在玉器上的尘埃一样,拂去以后,玉质依然美好光润。反观自己,以秘戒盟誓的受害者自居,继而毫无内疚地加害别人,以至背负一身罪孽。作为一名失败的修行者,想到世上还有观音奴这样的姑娘,他在庆幸之余,油然生出一丝嫉妒,实在是昂藏男儿不如她啊。

  没藏空望着恶德之墙,一边自省一边忏悔。他清晰地看到了虚伪之墙的隐画,嫉妒之墙的隐画也一闪而过,虽然只有一刹那,亦足以让他找出机关。他看了良久,墙上再无动静,心想:“这就是天意么?找不到开启贪婪之墙和恐惧之墙的机关,我的罪孽里又添了四条性命,不知几生几世才还得起。”

  这一摔,便从灵府大阵的幻境中挣了出来。沈皓岩如梦初醒,晃亮了火折子打量周遭,却好像掉进了一个更大的噩梦。原来这大网张在洄风洞的又一口竖井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般没着没落地悬着,正仿佛嫉妒之苦。

  火光映着雪白的洞壁,有一面竟覆满了红流石。那流石的颜色和形态类似灼热的一股股岩浆,极瑰丽极壮观,瀑布一般从洞壁上漫过,仿佛就要泼到网上来。银喜转眼望到,吓得呆了,半晌才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

  沈皓岩并不理会银喜,仰着头打量洞壁,见这素白岩石隐约泛着珍珠光泽,与那八角形厅堂同质,拿匕首划去,当的一声被荡开来,擦出一溜火花,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看来没法儿借匕首攀到洞顶。他也不惊慌,看准落点,解开腕上的驭风索用力抛去,贯注了真力的软索在空中绷得笔直,陨铁钩牢牢地卡在了一道细缝中。沈皓岩用力拽了拽,感觉无虞,正准备腾身而起,银喜却拉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请带我一起走。”

  沈皓岩不懂党项话,却也猜出了大致意思,冷冷地道:“若不是你和那和尚捣鬼,我何至于落到如此境地。我要找夜来去了,你就在这儿凉快着吧。”

  银喜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拒绝之意,而且还听懂了一个词儿,就是这男子时常挂在嘴边的“夜来”,唤的是令没藏空露出笑容的那位姑娘。愤怒压住了独留洞穴的恐惧,银喜缩回手,心想:“该死,该死,我怎么会去求她的情郎?现在自取其辱也是活该。”

  沈皓岩有驭风索之助,攀得还算顺手,数十个起落后,已靠近暴室。狂风从他顶上呼啸而过,若再靠近便会被卷走。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挂在壁上等着,两只手臂先酸再麻,到后来已经不像自己的手臂。也不知等了多久,那风终于呼啸着走了,他探头一瞧,顿时傻眼,刚攀上来时还隐约透着微光的石门已经关闭。他试着开启石门,哪里能撼动分毫?沈皓岩灰心兼脱力,竟又掉了下去。

  银喜愣愣地看着沈皓岩手中火折子的光忽明忽灭,终于不见,只剩自己一个陷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点实在的东西都摸不着,有的只是虚无和空寂。洞穴的凉意一点点钻进她的骨头缝,冷也就罢了,感到背上凉飕飕的真有什么爬过,她不禁惊跳起来,其实就在网里挣扎了一下。银喜闭着眼,咬着牙,伸手在后颈一摸,满把的冰凉滑腻,却是洞壁渗下来的水。

  银喜起初还盼着没藏空会来救自己,等的时间越长便越没把握。毕竟平日用秘戒辖制他,逼他干了许多不情愿的事情,能就此解脱,他该求之不得吧,她绝望地想。

  就在银喜愁肠百结、心伤欲死时,一个黑乎乎的重物从空中坠落,直直地撞到网上。银喜不会武功,目力平平,在这黑咕隆咚的地底等于瞎子,在那重物快撞上来时才听见风声,赶紧往旁边一缩,险险地让了过去。

  黑暗中有人轻咳两声,微微动了动。银喜拔下夜明珠钗,大着胆子凑过去照了一下,影影绰绰地照出一张俊逸出色的面孔,却是沈皓岩。银喜呆了一下,将珠钗插回头上,放声大笑。那笑声似大珠小珠溅落玉盘,滴溜溜地满盘乱转,一时竟停它不住。无论这男子如何傲慢可恨,他掉回网中的这一刻,她真的很欢喜,有人陪着自己不幸,总比独个儿好。

  沈皓岩功败垂成,本就满怀恼恨,听到这不加掩饰的笑声,怒气越发涌上来,狠狠瞪着面前的放肆女子,却见她鬓边的发钗上镶了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在暗黑的地底发出柔和的光芒,映着她艳丽的容颜,像唐朝画师绘在深色锦上的浅色花,艳而不媚,丽而不妖,每一笔每一划都是好年华足风流。

  银喜与他近在咫尺,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惊艳。不知怎的,她竟生出种奇异的欢喜,像小虫一样酥酥麻麻地爬过心头,爬着爬着还会咬上两口,在细碎的、尖利的痛里透出欢喜来。

  “那个叫夜来或观音奴的姑娘,若知道自己的情郎这样望着我,会是什么表情呢?真想看看啊。”这么想着,银喜像一朵真正的花儿一样绽放了。到哪里去找这样鲜活生动的眼睛,这样鲜艳饱满的嘴唇呢?沈皓岩被蛊惑了,情不自禁地迎上去,触到了银喜的唇,她却于此刻把头往后一仰,轻轻笑了起来。银喜笑得很刻意,连眼角眉梢都是轻蔑,只怕他看不出来。

  沈皓岩清醒过来,深陷地底的忧愤加上方才的羞辱,令他腾地烧红了脸,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意开始在血管中飞蹿。他突然扑上去掐着她细嫩的脖子,狠狠地道:“去死吧,妖女。”

  银喜感到沈皓岩的手越收越紧,模糊地想:“空,你还不来么?我这就死啦。”沈皓岩却在紧要关头罢了手,将银喜抛到大网一角,再不看她一眼。

  沈皓岩的性子打小儿起就霸道、暴戾,修习家传的熏风之功后收敛了很多,随着年岁渐长城府渐深,还有一干拍马屁的赞他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他亦以此自诩,今日却被银喜激出了本性。方才的摩擦令他消了心底的怒火,这会儿安静下来,各式各样的念头都冒了出来。他甚至想到,若就此死去,夜来会不会一直等他?会不会与别的男子终老?只是这么想一想,他都有种恨海难平的不甘心。

  沈皓岩与银喜各怀心事,各处一隅,再不搭理对方。过了良久,没藏空终于打开嫉妒之门,腰缚长绳下到洞中救了二人。空环着银喜的腰向上攀援,银喜则像丝萝附乔木一般抱着他。火光微弱,她只能模糊地辨出空的轮廓,却觉得他跟天神一样英武。她心中装满了欢喜,溢出的却是悲伤:“真希望这洞跟天一样高,我们永远都攀不上。真希望这一刻有一生那么长,就这么欢喜,就这么死掉。”

  上到暴室,沈皓岩暗暗奇怪,和尚还是和尚,却说不清是哪儿变了,面上竟隐隐有一层宝光流转。沈皓岩暗地里嗤了一声,想自己莫不是在黑暗中呆得太久,连带眼睛也跟着花了,问和尚道:“夜来他们呢?哪儿去了?”

  没藏空的汉话说得很标准,只是语速较慢:“他们掉到恐惧之门和贪婪之门下面了,我没法儿打开。”

  沈皓岩追问打开的方法,若是顿悟前的没藏空,哪里会说实话,现在却坦然地告诉了他。沈皓岩当即道:“你打不开没关系,佛塔外面不是还有二十个人么?找几个进来试试好了。”

  没藏空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微微皱眉:“又牵连新的人进来么?不妥。”

  沈皓岩含笑道:“法师太多虑了,只要门能打开,以你我武功,难道还拉不住那几个人?我包管他们想跳都跳不下去。”心里却暗骂:“好秃驴,设下这样险恶的局害了大伙儿,现在倒扮起善人来。”

  没藏空转头用党项话跟银喜解释。银喜惊疑地道:“这法子虽然是我想出来的,却是你费尽力气才引得他们入彀,怎么在这当口反悔?眼看我的大仇马上得报,你却要我放脱仇人!空,你打的什么主意,我真不明白。”她憎恶萧观音奴,尤其仇恨萧铁骊,不管是当年又脏又臭的小马倌,还是现在一呼百诺的大将军,对夺走父亲性命的人,她决不会原谅。

  没藏空平静地道:“我一手安排了这个陷阱,现在却很后悔。你也跟着掉进去的时候,我真的很后悔。请主人仔细想想,洞里还陷着不相干的局外人,真的放手不管,我们可就造下了三生三世都还不清的杀孽。我想先将这些人救出来,至于萧铁骊,不管主人有什么打算,没藏空都会追随左右。”

  银喜见惯没藏空的冷漠疏远,却第一次领略他的温和,听他的话入情入理,处处都为自己打算,心中一暖,点头道:“把不相干的人救出来吧。你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管过去多久都不会磨灭,时间是洗不掉的,只有拿血来洗。我决不会放过萧家兄妹。”

  没藏空听她现在把观音奴也算了进去,不明所以,惟有苦笑。

  恐惧之门开启后,没藏空与沈皓岩一起下去救人,孰料这边的洞虽只有三十丈深,底下却是个八丈宽的深湖,湖通暗河,水流甚急,只捡到观音奴的一根碧玉簪,断成数截,散落水边。

  沈皓岩急红了眼,便要沿着暗河去寻她,被没藏空伸手拉住:“我原以为恶德之牢是密不透风的死牢,现在看来真芝老祖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还给人留了后路。观音奴掉下来后,嘉树法师虽然没有被灵府大阵迷惑,却也跟着跳了下来,他本事大办法多,一定会护住观音奴的。洞中情况不明,你贸然闯进去,很可能跟他们错过。”他斟酌着道:“要进去救人,得备齐干粮、清水、药品、火把、绳索等物,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急在这一时。”

  沈皓岩脸色苍白,沉默着跟没藏空回到暴室。

  萧铁骊和卫清樱身不由己地沿着一条螺旋式的洞道向下滑去,洞壁光溜溜的,滑得飞快,转得两人头晕眼花。滑出洞道时,卫清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手里还紧攥着进地宫时没藏空发给大伙儿的火把。她定了定神,摸出火石点燃了火把往四面一照,又感到一阵眩晕,以手支额道:“那个,萧将军,你瞧见了么?”萧铁骊跟她一样才从灵府幻境中醒来,却比她更相信自己的眼睛,缓缓点头。

  “不会是幻象吧?”卫清樱举着火把走来走去,随着她的移动,一个巨大的洞穴呈现在眼前,所有表面都被雪白的石膏晶体覆盖着,不论是精致的卷曲还是妖娆的伸展,每一朵石膏花都堪称鬼斧神工,人间无二,现在却密密簇簇地铺满了视野,怎不令人屏息?洞顶垂下的透明石膏足有两丈长,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一座倒悬在头顶的梦幻森林。 的2afe4567e1bf64d32a5527244d104ce

  满洞流转的奇丽光芒,越发衬出漫步其中的少女之美。鹅黄轻衫外露出的莹白肌肤,有了剔透清冷的石膏晶体作对比,越发让人感到柔和温暖。当她兴奋地向萧铁骊走来,问他这儿美不美的时候,萧铁骊胸臆间竟涌起一股热流,干脆地回答:“美!”这不解风情的男子接着道:“看完了?看完了就走吧。”

  卫清樱恋恋不舍地环顾四周:“就要走啦?好吧,好吧。”

  两人手脚并用地沿着螺旋式洞道往上爬。洞道太滑,攀起来实在费力,路程逾半,卫清樱实在撑不住了,对断后的萧铁骊道:“萧将军,我爬不动了,我感觉要滑下去了。”

  萧铁骊毫无怨言地蹲在洞道拐弯儿的地方,两只手死死地撑住根本就滑不留手的洞壁,让她靠着自己歇一会儿。卫清樱累得喘不过气,也不把萧铁骊当成位高权重的大将,甚至不当他是男人:“就算是泰山石敢当好了,靠一靠也没什么。”她心安理得地靠过去,重新出发时瞥见石壁上有两个凹陷的手印,不禁骇然。

  爬上来一看,贪婪之门已经关闭,萧铁骊虽然内力绝伦,却也没法儿破门而出。卫清樱拭着额上的汗珠道:“萧将军,别浪费力气了,咱们要不就在这里坐等,或许会有人来救我们,或许没有;要不就折回去,刚才那个大洞的壁上还有一个小洞,或许走得通,或许不通。你看怎么办好?”

  萧铁骊拍板:“既然这条不通,就试试那条吧。”

  “刚才迷迷糊糊的不觉得,现在想起来,这么滑下去挺悬的,我还真有点害怕。”卫清樱想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就有点犯恶心,漂亮的靴子在洞道边蹭啊蹭,为难地转过头来看着萧铁骊。

  观音奴是不懂撒娇的,所以萧铁骊从来没有见识过女孩子的娇柔婉转,呆了一会儿,伸出手道:“你要是不嫌弃,我带你下去。”这话若嘉树来说,必定在含蓄中蕴着深情,若沈皓岩来说,必定温柔又倜傥,偏他有本事说得一板一眼、没滋没味。

  卫清樱从没遇见过这样实诚的男子,抿嘴一笑,把小手交到他的大手里,安安稳稳地道:“那就再滑一次吧。”

  回到下面的洞窟,果见洞壁中部还有一个小洞,以两人轻功,攀上去并非难事。上去后发现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洞竟与一条宽达十丈、高达五丈的宏伟洞道相连,洞道中铺满了洁白的石膏晶体,人行其中,恍惚如梦。

  卫清樱只觉得这么走下去,说不定会走到什么地底魔宫,为免自己胡思乱想,便找些话题与萧铁骊说,萧铁骊的回答则包括“是的”、“不是”两种。

  “萧将军,从暴室掉下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卫清樱暗想:“这次你可没法儿说是或者不了。”

  “我在想……”萧铁骊陷入了沉思,半晌方道:“我跟着天佑皇帝光复了辽国,赶走了女真人,最后带着观音奴回到故乡的草原,死去的阿妈也复活了,一家人开心地生活在一起。”说完之后却有些吃惊,这梦想深藏心底,从没对人提过,在她面前竟很自然地说了出来。

  卫清樱嘀咕:“噢,重回好时光,你在想这个啊。”她等他反过来问自己,半晌都没动静,只好道:“话说我当时掉下来的时候,一心一意就想成为天下第一美人,武功卓绝,家财亿万。无数青年才俊跟在我后面,我却不肯回顾,让很多人伤心而死。后来遇到一个温柔多情的天下第二美人,我们开心地生活在一起,生了很多漂亮娃娃。”

  萧铁骊很震撼,张口结舌地道:“你……你这样想么?”

  卫清樱忍笑忍得脸都酸了,哀怨地道:“萧将军,这样的话你都会信,我在你眼里竟如此傻气!”

  萧铁骊不好意思,老老实实地问:“那你当时在想什么呢?”

  卫清樱略去那些女孩儿的小心思,正色道:“我当时想了很多,不过最要紧的一条就是想成为萧将军这样的人。”

  萧铁骊再度被惊到:“我?你……”瞅着面前娉婷的玉人儿,反观自己,他简直无言以对。

  “萧将军,这是我的真心话。在宋国的时候,夜来常跟我提起你。像你这样的英雄儿郎,很容易得人倾慕,”卫清樱微微一笑,“我却不是羡慕你的绝妙刀法和盛大功业,我羡慕你的活法儿。十二岁就带着夜来离家,在广阔的草原上行走,那么随心所欲,那么洒脱自在,我真是向往极了。”

  萧铁骊摇头道:“我们当时过得很艰难,还差点在暴风雪中冻死。”他把左手亮给她看:“我现在只有九根手指,脚趾也只剩七根了。”

  “不管活得艰难还是舒适,萧将军,你会看别人的眼色吗?你在乎别人的想法吗?”

  “这个倒是从来没有留意过。”

  卫清樱郁悒地道:“症结就在这儿了。萧将军,我家人口多,有爹爹、大娘、二娘和三娘,有五个哥哥和三个姐姐,再加上嫂子、姐夫、侄儿侄女和甥儿甥女,热闹得很。我是家中老幺,很受疼爱,也没吃过什么苦,却活得不开心。”

  “因为我妄想得到每一个人的喜爱,我总是在琢磨家里每个人的心思,投其所好地迎合他们。慢慢地,迎合变成了习惯,我也变成了牵丝傀儡,别人的脸色和想法就是丝线,牵扯着我的一举一动。有时候一个眼神就可以让我琢磨半天,寝食难安。”

  “我憎恶这样的我,却总是改不过来。没想到在居延跟萧将军相处的这几天,轻轻松松,再也没有那些无聊的想头,所以我决定向萧将军看齐,做萧将军这样的人。”

  “卫姑娘,我先生常说,待人要宽,律己要严,像你这样却严过头了。不要想得太多。”萧铁骊搔搔头:“你和观音奴很不一样,但你们都是好姑娘。” 的

  卫清樱把憋了很久的话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心胸为之一畅,再听他好言勉励,感觉更加舒服。两人沉默下来,走了一段路后,卫清樱恍然道:“怪不得咱俩掉进了同一个地方,原来心里都存着这么多妄求和贪念。”她无意间用了“咱俩”这样的亲密词儿,话一出口脸便红了,看萧铁骊却没什么特别反应,不禁偷笑:“说他是石敢当,还真是石敢当。”

  洞道有五里长,尽头是一个半圆形的洞。各种颜色的流石从洞顶一直铺陈到地面,宝石的艳红、向日葵的金黄、杭州茶的青绿和蜀地桔的橙色搭配在一起,令卫清樱目眩神驰,萧铁骊却拧着眉想:“没想到竟是条绝路。对了,刚才路过一条大裂缝,可以到那底下探一探。”

  两人下到裂缝底部,发现了一座小湖,还在湖畔的小洞中捡到一个包裹,用三层油布裹得严严实实,解开一看竟是干柴、长索等物,仍然干燥可用。小洞通向三条岔道,萧铁骊在左边那条找到了一个深红色的箭头记号,虽不知道是谁留的,却深受鼓舞,决定在这儿休整一下,补充了淡水继续前行。

  卫清樱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样的罪,坐下来便不想再站起,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出发之际,萧铁骊与她对峙了一会儿,无奈地道:“你要是不嫌弃,我背你一段,能走了再自己走。”

  卫清樱欣然从命,趴到他背上时,带着点愧意道:“唉,重吧?我不像南方姑娘那么娇小。”

  萧铁骊福至心灵,答道:“哪里,你刚刚好。”背着这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少女,闻着她清幽幽的处子香味,这性如铁石的男子也不禁生出别样的旖旎心思。

  “等到走出这个洞,就要跟他各奔东西了。这样的男子,错过了就不会再遇到,想个什么法子把他骗到东京给老爹看看呢?”卫清樱苦苦思索,一时觅不到良策,暗暗发狠:“不管啦,直接摊牌。”

  卫清樱歪着头,在他耳边轻轻道:“萧将军,你娶妻没有啊?”温热的呼吸吹到萧铁骊的耳朵上,他竟抖了一下,停下来僵硬地站在当地:“我,我一直打仗,我没娶妻,”

  卫清樱嫣然一笑,问道:“那侍妾呢?侍妾也没有么?你可是堂堂的枢密使大人啊。”萧铁骊听她不相信自己,将她从背上放下来,急躁地道:“真的没有。”

  卫清樱见他这么实在,又好笑又欢喜,幽幽道:“萧将军,有件事得跟你说明白。我们汉人有句老话叫男女授受不亲,意思是男女之间为了避嫌,连相互递东西都不可以。今天我与将军同行,肌肤相接,耳鬓厮磨,虽然说事急从权,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现在细想起来,于我确实是名节有亏,清白有损。”

  萧铁骊一点儿都没想到自己由始至终都没强迫过她,结结巴巴地道:“名节?清白?”

  卫清樱一双明眸隐隐含泪,要垂不垂,泫然道:“萧将军,我可不是轻浮女子,从来没跟别的男子这样亲近过。为今之计,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条么,将军也不必费心带我出去了,将我一掌打死在这里,也算全了我的名节,存了我的清白。另一条么,将军去见我爹爹,向他提亲,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