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黑山在境北,俗谓国人魂魄,其神司之,犹中国之岱宗云。每岁是日(注:即冬至日),五京进纸造人马万余事,祭山而焚之。俗甚严畏,非祭不敢近山。”——《辽史》卷五十三《礼志六》
第 三 折 草色一万里
萧铁骊在草原上露宿一夜,第二日回了部族的营盘。各家的毡房都拆了,牛车上堆满家什箱笼,他才记起部族的司空大人定在今日迁到冬季牧场。萧铁骊抱着观音奴穿过零乱的营地,族人们见到这不着寸缕的孩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沉默地看着他。男孩不以为意,径直走到自家车旁。移剌的老婆和三个孩子也在,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见了萧铁骊,都安静下来。
耶律歌奴又惊又喜,扎煞着手唤了声铁骊。他身子一侧,将她晾在当地。萧铁骊放下观音奴,旁若无人地打开牛车上捆好的箱子,翻出父亲留给他的镔铁长刀,又取了一件父亲的袍子套上。那袍子拖到地上足有尺余,他挥刀斩去前襟和后摆,刀势圆转,杀意却不可遏制地渗出来,迫得旁边的人呼吸一窒。
偏移剌家的老大不知好歹,凑上来喊了声铁骊哥哥。萧铁骊见他抱着父亲生前常用的燕北胶弓,眼睛都红了,劈手夺过来,一把推开他。萧铁骊天生神力,那孩子吃不住这一推,仰面跌到,后脑勺正撞到箱子的锐角。移剌的老婆扶起来一摸,满手是血,不由破口大骂:“歌奴你养的好儿子!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比狼还狠。”
萧铁骊并非故意,却不解释,背着父亲的刀和弓,带了观音奴要走,被耶律歌奴拦住。女人与他僵持着,憋出一句:“你从哪里抱来的小孩?”
“是母狼养着的观音奴,从狼窝里抱回来的。”男孩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以后我就和她做伴儿。”
移剌的老婆闻言冷笑,“天下竟有这等事,看来我没说错,果然什么样的人生出什么样的种。”她不满丈夫安排自己来帮歌奴收拾东西,又心疼儿子的伤,借这事儿发作出来,“歌奴贱人”骂个不休。
耶律歌奴充耳不闻,想到被狼叼走数月的小女儿还活着,一阵狂喜,伸手要抱鹿皮兜中的孩子。呛的一声,萧铁骊恰在这时拔出刀来。耶律歌奴缩回手,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淋下,委实没想到辛苦养育的儿子竟决绝如此。
萧铁骊的刀尖却是指着移剌的老婆,“你敢再骂一个字,就同这簪子。”他大步走上去,那女人吓懵了,眼睁睁地看着长刀挑起自己头上的木簪,凌厉刀风割得脸生疼,而指头粗细的簪子已被劈成四片,散落地上。萧铁骊的第一刀从簪头剖到簪尾,这不出奇,难的是两片簪子未及分开,他已回刀横劈,将两片削成四片,速度快得叫人咋舌。
耶律歌奴知道亡夫是契丹各部族公认的勇士,不想他教出的儿子也是这样了得,又是骄傲又是辛酸地站在旁边,听那孩子低声问:“娘,你真要嫁给叔叔,和这些人住到一起么?”她不愿舍弃一双儿女,也不愿舍弃一生中真正想要的男子,萧铁骊却不肯妥协,定要她作非此即彼的选择,不由得茫然失语。
萧铁骊等了一刻,听不到母亲回答,便决然去了。他才出营盘,阿剌大爷驾着一辆破旧毡车追上来,喊道:“铁骊,你常帮我做事,没什么好东西谢你,带上毡车,晚上睡觉也可以遮风挡雨。”
萧铁骊胸口一热,摇头道:“我不要。”
“好孩子,送你一辆车,我阿剌穷不了。”
这时陆续有族人过来,手中拿着家常用的衣物器皿等,默默放到车上便去了,没一会儿竟堆了半车。蒲速盆大娘牵了一只小母羊过来,拍拍铁骊的肩,又说不出什么,只道:“可怜。”
萧铁骊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却也无法拒绝族人的好意。男孩跪下来,额头贴着故乡的热土,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得到的这些,要十倍百倍地还给你们。”
萧移剌沉着脸站在远处,他不认为娶歌奴有错,自己也容得下铁骊,但那孩子执意要带了妹妹离开。族人们的反应似一记耳刮子,火辣辣地扇到他脸上。回顾披头散发的妻子和面色惨白的长子,萧移剌想不通自己被大哥压了一辈子,到如今还要受他儿子的气。眼见歌奴嘴唇颤抖,似乎就要拔足去追铁骊,他抢上前拉住她的手。
耶律歌奴身子一软,哭倒在萧移剌怀中,“移剌,我与你前生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受这种苦。”
萧移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腔激愤化为乌有,低声道:“歌奴,是你看错了人,遇到我这没担当的懦夫。”
两人牵着手,目送铁骊驾车远去,心中百种滋味,难以言表。
萧铁骊带着观音奴在草原上游荡,以长天为幕,以大地为家。父亲生前豢养的狗跟着他跑了出来,加上他箭法精准,常猎到狐狸或狍子与人交换所需之物。这个弃绝了自己亲族的男孩在草原上颇为出名,所遇的牧民大多愿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帮他,尤其是看到他裹在粗布襁褓中的妹妹时。善良的牧民们感叹:勇士萧迭剌的儿子竟沦落到这一步,而他美丽的女儿一生下来就在吃苦,真是可怜啊。
进入漫长的冬季后,萧铁骊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天气越来越冷,猎物越来越少。他记起父亲曾言,木叶山的广平淀宽大平坦,冬天时比其它地方都暖和,便想带观音奴到那儿去过冬。奈何拉毡车的马已经很老了,走一段路就喘得不行,他也只能慢慢将息着赶路。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树叶大小的雪片漫天飞舞,三步之外就已看不清楚任何东西。老马拼尽了最后一分力,倒毙在离广平淀三十里的路上。萧铁骊从驭手的位置上跳下来,摸摸它温热的身体,拔刀切断了它的颈动脉,取了一钵血。他打开毡车的门,与猎狗抱在一起睡觉的观音奴闻到血的味道,立即向他爬来。
观音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马血。萧铁骊知道妹妹饿坏了,怕她呛着,将陶钵移开一些,立即招致她激烈的反抗。小人儿低嗥着,晶亮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萧铁骊等她喝饱了,也捏着鼻子把剩下的倒进口中,腥涩的马血令他想要呕吐,被他强压下来。他弯腰钻出毡车,取了一大块马肉,分成三份。人和狗的牙齿与老得嚼不动的马肉缠斗着,车里充斥着痛苦的咀嚼声。
吃完肉,人和狗便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等着风雪过去。下半夜时,萧铁骊被狗的狂吠声惊醒,他拉开车门,随即被汹涌而来的雪淹没,原来堆积的雪已经没过了车厢。萧铁骊抱着观音奴,与猎狗一起爬到雪地上。
雪仍然没停,大得可以迷住眼睛,萧铁骊无路可走,只有选择马头对着的那个方向走下去。他的运气很不好,因为辽国的第一个皇帝到最后一个皇帝都保持着契丹人逐水草而居、以车马为家的习俗,一年四季各有行在之所,称为“捺钵”,而广平淀恰好是皇帝冬捺钵的地方,牙帐周围三十里都没有牧民的营地。他的运气也很好,一直没有偏离方向,在看到宿卫士兵的篝火时才倒下。
士兵们救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他冻得像一块冰,身体唯一还有温度之处便是胸口,那里伏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一绺黑发露在外面。他们用刀划开男孩冻得硬邦邦的皮袍,发现小女孩已经昏迷,两只手却牢牢搂着男孩的脖子,以至于士兵们很费了点力气才把两个孩子分开。士兵们给两个孩子灌下烈酒,用雪来摩擦他们的身体。小女孩还好,男孩的三个脚趾和左手的中指却保不住了。
萧铁骊清醒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观音奴。对于失去的,萧铁骊不在乎,他感激天神保全了他和观音奴的性命,而他还有一只完好的右手来握刀。
观音奴畏惧火焰又敌视生人,狂躁得士兵们没法安抚,直到萧铁骊搂住她才平静下来。老年士兵琢磨着女孩这半日的反应,忍不住问:“小兄弟,这是你妹妹?我瞧着脾性跟狼似的。”
观音奴正啃着萧铁骊的手,他抽出来摸摸她的头发,“观音奴曾经被母狼叼走,在狼窝里养了几个月。”
年轻士兵瞪大眼睛,好奇地盯着观音奴,“还有这种事?”
老年士兵呷了口酒,“原来如此。记得小时候我们部族也有个狼养的孩子,长到十来岁才被父母找回来,可人已经毁了,不肯穿衣服,学不会人话,只能爬着走路,每天昼伏夜出,对着月亮嚎叫。”
萧铁骊的脸白了,想着他描摹的前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老年士兵安慰道:“你妹妹还小呢,多跟她说话,好好教她走路,可以教回来的,不要担心。”
萧铁骊休息了一天,向士兵们辞行,得到若干食物和酒,他坦然接受。几天后这场雪化净,出去巡逻的士兵在两里外发现一只冻毙的良种犬,在三十里外找到了男孩曾经提到的毡车。之前没有人相信男孩的话,十二岁的孩子在那样恶劣的天气里徒步行走三十里,已经不能叫勇悍,而是近于传奇,没人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走完这段路。
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微蓝的坚冰绽出一道道裂缝,露出下面缥碧的河流,尔后裂成碎块,在河道中相互撞击,直至消融成水。此时的河流呈现天空般高远的蓝,白色云朵在水间摇荡,风起时泛着细碎的波纹。
萧铁骊沿着西辽河流浪。他行走的这块土地,后世称为科尔沁草原,碧色千里,在春天的阳光里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芬芳。在熟悉的地方,人们同情的目光压在萧铁骊身上,有时候会觉得喘不过起气来,他愿意走得更远些,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
萧铁骊每天走很多路,对观音奴说很多话。某个温暖的午后,他昏昏欲睡地躺在草丛里,向观音奴指点着周围的羊群,“看那些没有角的北羊,肉很细嫩,观音奴最爱吃的。那些大尾巴的鞑靼羊,剪下的毛可以捻出很多线,给观音奴织毯子。”
这时,他听到她在咕噜:“观音奴,观音奴……”第一个音含混不清,随后便清晰起来。他喜不自胜,将她高高抛起,吓得她又发出狼嗥。很多次,他梦见观音奴变成一只灰色的小狼,拼命啃他的身体,他不觉得痛楚,只是说不出的伤心,如今总算摆脱了这梦魇。观音奴学会的第二个词是“铁骊”,花了他三天工夫,他非常快乐。
萧铁骊走走停停,在青草六荣六枯后流浪到西夏国的居延海。居延是匈奴语,意为幽隐。祁连山的雪融化成河,即是古籍记载“不胜鸿毛”的弱水,而三千弱水归于居延,成为漠南大小湖泊里至为美丽的一个,形若少女额上的眉,九月初三夜的月。
正是浓秋,弱水两岸的红柳与白色芦苇异常丰美,萧铁骊顺着河水进入居延绿洲,纯蓝的天空与湖水间生长着大片金红的胡杨林,如此璀璨,令他不知何为天何为水。居延嵌于苍黄的瀚海(大戈壁),所谓漠南漠北,正因瀚海而分。唐时,王维出使居延,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句,后世再没人能用十个字写出这里的壮美。
观音奴稳稳地骑在马上,兴奋地嚷道:“哥哥,今天我们烤鱼吃。”萧铁骊将她抱下马,“你乖乖等着,不要乱跑。”言毕解下佩刀,脱了衣衫,分水刺一般滑进居延海。
彼时萧铁骊已长成身形高大的少年,方脸阔口,浓眉深睛,行走时带着不易察觉的微跛,较少女们心目中的英俊儿郎差之甚远,唯举手投足已有男子的沉稳气概。观音奴八岁,精灵顽皮,不复昔日的狼孩模样。小女孩赤着脚,在只及脚踝的浅水处玩得很是高兴。
萧铁骊抱着一头大鱼自水中探出身子,鱼尾甩在他胸膛上,噼啪作响。瞅见空空如也的湖岸,他的手一松,那鱼便高高跃起,一个漂亮的折身,遁入水中。萧铁骊面容沉静,却有种凌厉的寒意一丝丝钻进骨头缝里。他亲手养大的妹妹,脾性为他深知,断然不是丢下他的刀和马到处乱跑的孩子。
岸边的湿泥上布满观音奴的小脚印,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脚印,足尖的指向相反,却诡异地并列着。脚印长而阔,显见得是个成年男子,但印痕极浅,似乎身体只有几斤的分量。萧铁骊大声叫着观音奴,沿着湖岸搜寻。三丈外的胡杨树下,他找到第二个脚印,沿着足尖的方向走下去,第六丈处又发现一个。
脚印每三丈便有一个,萧铁骊找到后来,背心沁满冷汗。他想象一个不知何处飘来的妖魅,悄无声息地攫住观音奴,在原地转身后,又用这种步伐飘走。脚印止于通向居延城的车道,人马错杂,车辙零乱,他再找不到任何线索。观音奴就这样不见了。
居延城是西夏的军事重镇,贸易也相当发达,然而萧铁骊穿行城中,只觉满街繁华化作光影,穿过自己的身躯后呼啸而去。失去世间与他唇齿相依之人,竟是如此空虚绝望之事。他浑浑噩噩地走了许久,歇在一家破落客栈。
第二日,萧铁骊正与店主结帐,忽听门外有人尖声锐笑,一个女子狂舞而过,手中挥动着看不出颜色的孩子衣服。店内两个伙计低声议论:“可怜可怜,青姑竟然疯了。”“好端端地怎么变成这样?”“嗐,婴鬼摄走了她家老五,那是青姑唯一的儿子呢。”“这个月已经丢了两个小孩了,幸亏我家阿谅已经送得远远的。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萧铁骊懂得党项语。旁人眼中铁石般黯沉沉的少年,猛然迸出夺人的光芒,腰间长刀弹出刀鞘三寸,耀得店主眼睛一花。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揪住说话那人的领子,一字字问:“你方才说的婴鬼是什么东西?”
那滑舌的伙计喘着气道:“小哥,这样我怎么说话,你好歹也松一点儿。”萧铁骊放开他,听他道:“我看小哥是外地来的吧?这一两年,我们居延莫名其妙地丢了很多小孩。老人们都说是婴鬼作祟,摄走孩子的魂灵去修炼呢。”
萧铁骊窒了一下,问:“这种婴鬼多久出现一次?一般在什么地方出没?”
伙计惊骇地睁大眼睛,“我怎么会知道它的踪迹。银州大法师都对付不了的恶鬼,招惹不得呢!”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家里有孩子被摄走了?婴鬼只喜欢生得好看的小孩。”
萧铁骊寻遍居延的大街小巷,发现这确是一座没有孩子的欢颜笑语的城市。偶然见到一两个,也是面色苍白、神情萎靡,见萧铁骊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惊惶地躲到父母身后,全没一点孩子的生气。仅有一次,萧铁骊在居延城主的府第外见到一个清丽如白色雏菊的女孩。那一刻,萧铁骊右臂的肌肉紧张得微微发抖,右手握起一个中空的拳。他紧握住意念中的刀,想:“如果我是婴鬼,不会放过这样的孩子。只要盯住她,一定会找到观音奴。”
那是一个浅金色的黄昏,居延城主最钟爱的小女儿卫慕银喜在车帷中探出头来。她看到对街有一个高大黝黑的契丹少年,表情狰狞,眼神锐利,紧盯着自己就像猎鹰俯视草丛中的兔子。车子很快滑过街市,少年的面孔也随之滑过,银喜恼怒地撅起嘴。
成年后的银喜回想起当日之事时,悲哀地认定:一切不幸,皆始于这日街中的惊鸿一瞥。
第 四 折 边城染素香
居延城主卫慕谅有一匹赤血骏,是西夏皇帝嵬名乾顺赏赐,卫慕谅对它珍爱异常。某日卫慕谅出游,归途中赤血骏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来。居延的医生对赤血骏的狂躁之症尽皆束手,城主府贴出榜文,宣称有人治好宝马,赏黄金十锭。第三日,一个契丹少年来揭榜,药到病除。卫慕谅大喜,兑现赏金,契丹少年坚辞不受,说只愿城主收留,给自己一个遮风挡雨的栖身地。
卫慕银喜认出这少年正是当日街中遇到的那一个,隐约有些害怕,拖住卫慕谅的袖子问:“父亲,你要留下他么?”
萧铁骊惊奇地啊了一声,卫慕谅道:“怎么?”萧铁骊回答:“你是她父亲?我以为你是她哥哥。”话说得粗鲁,也非有意恭维,却将卫慕谅的每一个毛孔都熨贴得舒舒服服。坐在暗影里的卫慕谅微笑着,将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碰碰萧铁骊的肩,“管家,安排他到马房干活儿。”斜光中,只见他的手洁白晶莹,竟与如意无甚分别。
当夜萧铁骊宿在下人房里,睡到半夜时他突然醒来。淡淡的月影里,一个瘦小的老头子正翻检着萧铁骊的包袱。萧铁骊才睁开眼,手还未触到枕边的刀,那人已经察觉,回头笑道:“赤血骏的病是因为这个?”他举起一管细如牛毛的银针,根根白发亦如这针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老头子话音未落,萧铁骊已和身扑上,刀势狠而绝。薄薄的刃贴着老头子颈项,甚至已感觉到皮肤下的脉动,老头子却在这刻扣住了萧铁骊的脉门。萧铁骊只觉一股澎湃的力量直贯指尖,还来不及反应,掌中刀已经坠下,被老头子夺去。
萧铁骊怔住,他自幼学刀,与人对决无数,大败小挫不少,却从没输得这样彻底。失去武器的恐惧像一条冰冷黏腻的长虫,沿着指尖爬上来,盘踞在他胸口。
那老头子瞪着萧铁骊,愤愤地道:“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哼哼,刀剑本是凶器,侠者不得已而用之,哪里能这样随随便便地拔出来与人搏命。”说着,将萧铁骊的镔铁刀当废纸一般团了几团,扔到地上,“年轻人,刀不是这么用的。”末一句话余音袅袅,人已越墙而去。
萧铁骊盯着一闪而过的老头子,默默计算他的身高与步伐。虽然老头子的身法同样妖异,却可以肯定不是掳走观音奴的那个。萧铁骊既感庆幸,又觉失望,定下神来才发现冷汗湿透衣衫,晚风一吹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底。
父亲留下的刀是萧铁骊立身的根本,被毁得如此彻底,他再不知还有什么倚仗,可令自己安然行走在这滔滔之世。少年呆坐了一夜,天微明时去马房应卯,并没人追究他对赤血骏动手脚的事,想来那古怪老头儿并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过得几日,马房的管事回禀大管家,称新来的萧铁骊从不多话,做事麻利,是个踏实孩子。大管家当即给萧铁骊配了下人的腰牌,许他在外院自由走动。
九月天气,菊花明媚,卫慕氏的古老府第里弥漫着清浅、微苦的香味。银喜躺在后园的竹榻上读经,昏昏欲睡之际,斜射的阳光将一道影子投在书页上。她懒懒回头,问:“谁?”
树后的萧铁骊走出来,默然不语。他的目光令她恼怒,“啪”地一声合拢经书,撑起身子道:“萧铁骊,你总是在窥视我,不怕我告诉父亲将你撵出去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放肆?”
萧铁骊回答:“因为你是城中唯一美丽的女孩。”少年的眸子深而黑,安静时像两眼望不到底的井,此刻却卷起了危险的漩涡。他失去了观音奴,失去了父亲的刀,却执意要找到婴鬼,空手与它对抗。明知必死而去赴死,他满怀绝望地迸出了这句回答,挟着难以言喻的热力涌向她。
卫慕氏的女子向来早熟,十二岁的银喜也曾幻想,清逸的少年在花树下向她表白,言辞温柔,目光如水,但绝不会像现在这般,被铁柱般的他狠狠盯着,身上飘来让人窒息的马粪味儿,说出的话一字字硬似石头。银喜耳轮发热,全身发抖,莲蕾形四梁花钗冠上的珠子瑟瑟直响。
西夏贵族女子的服饰极为华美,明紫色的交领右衽开衩长袍裹着女孩已开始发育的身体,花边重重的鎏金领口露出素白抹胸和浅紫色小翻领内衣,还有红晕微微的粉白颈项。即使蒙昧如萧铁骊,亦不可能忽略女孩此刻的美丽。萧铁骊盯了卫慕银喜月余,却是第一次用男人的眼光看她。他的身体如有电流通过,尔后决然离开,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却也只是片刻的事,惊呆了的老嬷嬷醒转过来,顿足道:“外院的野小子混进内院,还敢这样唐突小姐,真是该死,我要禀告主人重罚他。”
“不许去说。”银喜抱着膝,冷冷地道:“被这种人冒犯,说出去很好听么?我不许你去说。”
萧铁骊转出菊圃,正沿墙根走着,忽然被一只手拉住。那手好大力气,连他也挣扎不开,被一把拖进菊圃,死死摁在一丛菊花下。萧铁骊的那点绮思早抛到九霄云外,虽然手中无刀,潜藏的沛然刀气却裂肤而出,卷向那人。那人惊咦一声,手指微松,随即抓得更紧,道:“笨小子,方才若被人逮到,嘿嘿,你可再难见到美人了。”
重重叠叠的暗绿叶子间露出一张笑得菊花似的脸,正是那夜翻萧铁骊包裹的老头子。萧铁骊见他嘴唇不动便说出这番话来,心中惊惧,汹涌的刀气自然收敛。老头子摇着头,“真是神刀之器,只可惜一味好勇斗狠,又耽溺美色,可惜啊可惜。”见萧铁骊瞪着自己,他得意地,“哼,你用诡计混进府中,镇日傻痴痴地守着人家的美貌小姐,还不许人说么?我可都瞧见了。”
传音入秘的上乘武功自是寻常的腹语术不能比,老头儿表情百变,语气激昂,花丛外的人皆似聋子般走过。萧铁骊听脚步声去得远了,试探着站起来,退了两步,看那老头子没什么反应,随即快步逃开。老头子如影随形地追上来,在花叶间飘浮着,气恼地问:“喂,没听见我说话吗?”
萧铁骊手心汗湿,“听到了。”
老头子追问:“那怎么不回答?”
“真是个古怪的妖鬼。”萧铁骊想着,慢吞吞地道:“你没有盯着那女孩,又怎知道我在盯着她?”那老头子睁大眼睛,静默片刻,脸突然红得无以复加,扑上来摇着萧铁骊,愤怒地道:“放屁,放屁,我在查要紧的事情,故此路过此间,才不像少年人你这样无聊。”
萧铁骊虽然认为神鬼可怖,对这样的鬼倒也生不出敬畏之心,忍不住向他打听:“你见过婴鬼么?”
老头子结舌道:“咦,啊,这个,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婴鬼?”
萧铁骊想着妹妹,胸口热血上涌,竟道:“你也在找它?既然都是鬼,你找起来想必容易得多……”那老头子神色古怪,似笑非笑,未容萧铁骊说完,出手如电,提起他的领子飞越重重屋舍。他虽带着一个人,身法依然轻快,便有府中下人见到,也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这样无依无凭地御风而行,滋味实在不好。萧铁骊落在实地上时,不由得舒了口气。老头子冷冷地看着萧铁骊,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跟你一样是热的,”来回走了几步,“跟你一样有影子,”他大声咆哮起来,“你怎么会把我雷景行当成鬼?”
萧铁骊从未接触过玄妙的轻功,很难不把他当成鬼,“呃,你每次出来都这样……突然,所以我有些糊涂,算我弄错了。我妹妹被婴鬼摄走了,我很担心她,听说你也在找婴鬼,才向你打听。“
雷景行悻悻地道:“什么算你弄错,你根本大错特错。”他顿了一下,“既然担心妹妹,为何不发愤去找,却赖在城主府里偷看那个小美人?”
“我找不到婴鬼的踪迹,既然婴鬼只捉漂亮孩子,守着城中唯一好看的这个,总不会错。”
雷景行呆了呆,“不错,他掳走居延这么多小孩,却放过了城主府的小姐……”低头琢磨着,念念有词地去了,竟不再理会萧铁骊。萧铁骊拔足去追,哪里追得上,只得大叫道:“倘若你找到婴鬼,一定要告诉我。”时日越久,观音奴生还的希望便越小,然而这倔强少年,从来不退缩,从来不放弃。
空穿过绵长的地道,放下观音奴,解开她的哑穴。他的耳朵耸了耸,本能地后退两步,等她爆发出刺耳的哭泣哀告。然而观音奴只是仰起脸,沉默地看着他。地底暗黑,惟有壁上明珠放着微白的珠光,观音奴深陷在覆着熊皮的宽大软椅中,露出小小的面孔,仿佛夜海中央的月轮倒影,眼神却凶狠,似落入陷阱的小狼。
空从未猎到过这样安静的孩子。她终日沉默,在华丽幽深的地宫里游荡,迷失在某条巷道时亦不哭泣,像只刺猬般蜷起来,躲进暗沉沉的帷幕里或壁龛下。有几次空找到她时,她竟已睡着。空喜欢这游戏,放纵她在地宫中乱走,发现她记忆力惊人,走错一次的地方,下次便不会再错。
某次她深夜梦魇,终于痛哭出声,反复叫着铁骊,空才知道她不是哑女,不由深为她的坚忍吃惊。第二日,空去查证铁骊的意思,原来是契丹的古老部族之名。他推想这孩子来自辽国,但无论她来自哪里,终将葬身于夏国饕餮之口。
一日三次送食,观音奴吃得点滴不剩,令空非常诧异,因饭菜里加了夺城香,与食物的味道混在一起,十分古怪,鲜有人不抗拒。于是空促狭地在汤中放了控鹤,那是一种酷烈的毒,无色无味,能令他随意操纵人的生死。袅袅的热气里,观音奴狐疑地嗅着,随后把汤碗推开。空大奇,不相信她能辨别夺城与控鹤的药性,不过是小兽一般,本能地趋利避害而已。
满月变成下弦月时,空牵着观音奴离开地宫。她拼命挣扎,空大力握住。地道逶迤,她的手掌渐渐冰凉,薄薄的汗水润湿了空的手指,夺城那似花非花、似木非木的淡香便在空气里蔓延开来,仿佛走在五月的原野,肺腑为之一清。用夺城香来清洁这些孩子的血液,只须三日就已足够,空却喂了她月余。他自己都惊奇这效果,低头看观音奴,她狠狠地瞪回去。
空无声地笑了,究竟还是个孩子,对地道尽头那未知的命运,眼底盛满恐惧。如果可能,空愿意养着她,但方圆三百里内,他再找不到美丽如斯的孩子,而雷景行又逼他太甚,他没有别的祭品献给主人了。
空推开地道的暗门,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观音奴双目刺痛,眼泪不可遏制地涌出来。隔着蒙蒙泪雾,她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墓室,散布的火盆中烈焰腾腾,映着壁上彩绘的魑魅和妖兽,浓艳奇诡的颜色直欲滴到人衣襟上。尽管燃着火,空气依然潮湿滞重,黏着人的肌肤。
空将她带到祭台,交到主人手中。她的手一直在他掌中颤抖,那一刻忽然僵住,随即紧紧地抓住空,指甲陷进他的掌心。空掰开她的手指,亦在那刻,生出一丝怜惜。
观音奴未经岁月剥蚀的脸,幼嫩如初发之花,光泽动人,气息甘甜,散发逝去便不可再得的稚子之美。卫慕谅的叹息从胸腔里直透出来,将她放到祭台上,轻轻抚摩着她的面颊。观音奴只觉他的手所过之处,有如蛇行,令人作寒作冷。
卫慕谅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道:“空,这是我最满意的一个。”他取出一个琉璃钵,利落地切开观音奴腕上的静脉,暗红的血汩汩流到钵中,血色渐渐艳红,剧痛也化作钝痛。观音奴的意识有些模糊,火焰燃烧的毕剥声越来越远。
卫慕谅突然低头大力吮吸她的伤口,抬头时一抹血迹自嘴角蜿蜒而下,衬着瓷白的皮肤,分外醒目。他迷醉地,“如此香醇,真是神赐的青春之泉。”
恐惧到了极限,也就无所谓恐惧,观音奴睁大眼睛,轻轻重复:“青春之泉。”清澈的童音突然在墓室里响起,倒叫卫慕谅和空一怔。对这小女孩,卫慕谅没用什么禁制,所以观音奴轻而易举地将手伸进琉璃钵,她舔着食指上的血,露出可爱的笑容,“哦,青春之泉。”
卫慕谅取过无数孩童的血,没一个有这样古怪的反应,他想她吓得傻了。空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这荒野中长大的孩子,绝不惮于品尝自己的鲜血。
“哥哥说,我小时侯被狼叼走过。可狼没有吃我,把我当自己的小孩儿养了起来。” 她眼眸晶莹,如同星子,拼命恫吓卫慕谅,“哥哥很奇怪,直到遇到一个萨满,萨满说我是孤杀鬼转生,所以连狼都不敢吃我。你想要青春之泉么?喝吧,喝吧,不出三天,保管你的皮变得像老死的狗一样松松垮垮,裹着一包肮脏腥臭的血肉。”
观音奴越说越流利,回想以前在兀剌海城时,见一个女真部的萨满给人下咒,竟用党项语还原出来,连开场白都一丝不错,“取一角指天、一角指地的牛来,取无名的马来,正对华面,背对白尾,横看生出双翅的马啊……”这是诅咒杀父仇人的咒语,越到后面越是恶毒,音调极为凄厉。她心中愤恨,学得惟妙惟肖,连萨满狂舞悲号的癫狂状态也一并学来。腕上之伤没有愈合,舞蹈之时鲜血淋漓,溅到祭台上、卫慕谅脸上。火光映着她娇小的身躯,在墓室壁上变幻出妖异的巨影。
观音奴似一只爪子锋利的鸟,在猎人掌中垂死挣扎。卫慕谅后退一步,拭去脸上的血,不知怎地,隐隐生出畏惧。天旋地转中,她突然晕厥,空伸出手,稳稳接住。卫慕谅面色青白,问:“死了么?”
空替观音奴敷药止血,“还有一口气儿。”
卫慕谅沉默良久,道:“好好看护,后天是十月初一,我要在佛前求一道辟鬼符,喝光她的血。”夏国崇佛,开国皇帝嵬名元昊曾经下诏,规定每季第一个月的初一为礼佛圣节。
空点头应是,心中却想:嗜血而又怯懦的主人,同时供奉佛祖和邪魔的主人,果真能够青春永生么?倘若死去,将达到佛祖的西方极乐世界,还是吸血魔君的黑暗地狱?
深紫的暮云低垂下来,压着空旷无际的荒漠,西沉的太阳给粗砂和砾石铺上一层黯黯的金。空一袭白衣,在漠上掠过。他极为招摇,想那个好管闲事、到处摇荡的老头子,不至于看不见。
雷景行果然追了来,速度奇快,离空最近的时候只有两臂远。空感到排山倒海的劲气从背后卷来,甚至破开了迎面而来的风。空在极速的奔驰中一个鹞子大折身,与雷景行擦肩而过。他算得极准,取的角度正是雷景行力量达不到之处。
空奔入卫慕氏的墓地,隐身于一座圆形古冢。他合上墓室的机关,方才觉得一双腿软得再也迈不动步子,热汗沿着额发滴下来,模糊了眼睛。他靠着墓壁,听老头子围着古冢转圈儿,却不得其门而入。空气里萦绕夺城的清香和淡淡的血腥味,他大口呼吸着这空气,仰头一笑。
十月初一夜,新月如帘钩。雷景行潜入城主府邸,在仆役居住的偏房里找到了萧铁骊,只说了一句:“我找到婴鬼的巢了。”那少年二话不说,跟了他便走。
月光淡似轻烟,黑黢黢的古冢前,雷景行用了最简单的法子破解机关,拔刀,竖劈。刀身迸发灿烂光华,洞穿一尺厚的石壁,如切腐木。墓穴訇然而开,萧铁骊先冲进去,第一眼便见到观音奴被绑在祭台中央,额上贴着符纸,双腕的鲜血沥沥而下,滴在两个琉璃钵中。
空抽出朝槿刀,斫向萧铁骊,中途突然变招,拦的却是雷景行。双刀相交,空觉出雷景行的动作并不快,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明晰可辨,却似老鱼跳波,瘦蛟腾空,舒缓中透出睥睨对手的刀意。空有把握拆解这一招,然而雷景行的力量如此强大,七尺之地,空气如同胶质,空还击时,便似有千丝万缕牵系着自己手臂,分寸尽失。
与此同时,萧铁骊已冲到祭台前。观音奴面庞惨白,气息微弱,只剩眼睛还有一丝活气。她望着萧铁骊,喃喃道:“哥哥,杀了他。”萧铁骊一双眼睛变作赤红,从靴统中抽出匕首向祭台后的卫慕谅扑去。养尊处优的卫慕谅如何挡得住这雷霆一击,身子软软倒下。
空失声道:“住手。”雷景行大喝:“不可。”然而萧铁骊的匕首已经穿过卫慕谅的胸膛,深至没柄。少年毫不留情地拔出来,在卫慕谅衣摆上拭净,转身替观音奴解开锁链,包扎腕上伤口。观音奴发出一声与年龄殊不相称的叹息,仿佛风吹铃兰的声音,靠着萧铁骊合上眼睛,昏睡过去。萧铁骊数着她细弱的呼吸,心情如同雨后的天空,清澈空明,伸展到极远之处。
空茫然地瞪着卫慕谅的尸体。他的本意只是让老头来搅局,救下那孩子,却不料送了主人的性命,没藏氏誓言要代代守护的主人。雷景行却瞪着萧铁骊,满心懊恼:“早就知道这少年出手决绝,自己千不该万不该,竟带他来。呼吸间断送一个人的性命,他却如此笃定安然,简直令人发指。”老头子气得顿足。
空的朝槿刀挽出一个极大的刀花,仿佛朝开暮谢的雪色木槿,带着死亡的气息刺向萧铁骊。萧铁骊触到花蕊中那一星雪亮,避无可避,只有松开观音奴,挡在她身前。雷景行哼了一声,后发先至,一手抓着萧铁骊,一手抓着观音奴,全速冲出古冢。卫慕谅的死是疏失,现在若还有人横尸在他面前,他该到神刀门的祖师爷面前磕头谢罪了。
空追出三十里地,雷景行固然甩不掉他,他要想在雷景行手中夺人,却也极难。最后萧铁骊不耐,冷冷道:“我,契丹萧铁骊,杀了卫慕谅。这老头和我不是一路的,不会一直拦着你,想报仇,以后还有机会。我妹妹伤重,禁不起这么折腾。”
空看着苍白如纸的女孩,风中飘来夺城的淡香。无论她到哪里,他都可以循香而至。忖量形势,空离开,月光照着他的背影,轻飘如鬼魅。萧铁骊垂下头,对付这等身手,他其实毫无办法。
雷景行听萧铁骊的话意,忽然觉得这小子有趣,合了他脾胃。
公元一一一五年,即宋国政和五年,徽宗皇帝已不似即位时的勤政,醉心于花石美人,对外则强力开边,童贯于此年春天大举进攻夏国;亦即辽国天庆五年,辽之部族女真,其首领完颜阿骨打自立为帝,国号大金;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统兵十余万伐金,大败,退守长春州。而夏国一个小小城主暴亡,虽然是其亲族之痛,在历史上并没留下半点痕迹。
卫慕谅的幼女银喜一身缟素,在葬礼上问没藏空:“你说,杀死父亲的人叫萧铁骊,契丹人?”她的小指上戴着卫慕氏与没藏氏盟誓之戒,成为空的新主人,所以空恭谨地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