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钟小魁咳嗽了两声,站起身,看看雷蒙,再看看这石碑,心下已然明白了七八分,他看看姜南海,镇定地说,“问问这警丵察吧,我们要找的人,阿特洛波丝,是不是就躺在这下头。”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钟小魁的话,很快得到了雷蒙坚决的印证。
他们站在一块不像墓地的墓地上,他们的脚下,躺着这次CASE的收件人。
沉缓的《MY WAY》,一遍遍在钟小魁耳畔响起。该死的,姜南海接的是什么工作!要他唱一首歌给一个埋在地下的人听,还得要对方听完之后表示听到了才算完工,怎么表示?诈尸还是死而复生?他钟小魁要有本事把一个死人唱活过来,他马上报名参加快男!
震惊之余,姜南海一边询问雷蒙一边翻译给众人听。但得到的内容少得可怜,因为连雷蒙本人对埋在这里的这个阿特洛波丝也知之甚少,只知这家伙已经死了至少四十年,男性,因为连续犯下多桩命案,而被当时的市政府与警丵察局联合宣布执行死刑。
“如果只是普通的死刑犯,犯不着用上镇魂咒。”钟小魁笃定地说,“除非他们认为处死的这个非一般人类。”
“四四十年前默纳城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雷蒙的年纪为他的话做了最好的证明,“镇上的老人们很少提及,只是我小时候,家人曾不止一次提醒,不许到这片种满橡树的三叉林里去,因为林子里有恶魔,会杀死每个靠近他的人。”说到这儿,雷蒙挠着头,“不过你们也知道,这些所谓恐怖的事,许多都是大人们编出来吓唬孩子的。不过嘛,注意以下也不是什么坏事,是吧。”他尴尬地晃了晃他的十字架。正说着,雷蒙的手机响了。
“嗯?什么?好!马上回去!”他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挂了电话,“又有人死了。我得马上回去。你们能找到回去的路么?”
“能,放心,你快去!”姜南海忙让到一旁。
小警丵察快步跑了回去,雪地上留下杂乱的脚印。
“后悔来这里度假了?”钟小魁瞟了那两个默不作声的同事一眼,“你们不可能还没有觉悟到,我们正被莫名其妙地带进一个跟我们并没有关系的漩涡里吧!”他他的目光着重落在姜南海脸上,“都是您接下来的好工作啊!”
“不可能有钱也不赚对不对?”姜南海耸耸肩,“当初我的确不觉得这单CASE有多难,甚至比起前两单来说,这个显然要简单得多。不过我倒也没想到…”
“没想到要唱歌给一个死了四十年的人听!”钟小魁不满地接过话头,“没想到一来就一桩连一桩的命案。哼!”
“这个也是锻炼嘛!对吧,年轻人多锻炼!”姜南海打着哈哈。
“好吧,现在的情况是,我们站在一个四十年前被处死的杀人狂的…头上?而且这位还是我们的收件人?!”林七七小心地从石碑前挪开了一大步,躲在姜南海背后双手合十,嘀咕,“有怪莫怪,我只是路过…”
“昨夜你偷看白太太的时候,胆子挺大嘛,活人你都不怕,怕死人?”钟小魁斜睨了林七七一眼。
“喂,要不是我会读唇,听觉够好又细心,你们会觉得白太太有问题么?昨天你们一说是来找阿特洛波丝的时候,我就觉得老太太不对劲,她转身的时候,嘴巴完全是情不自禁地动起来的,跟梦呓似的。”林七七瞪回去,“你们几个只惦记着人家的免费吃喝!”
“好了好了。”姜南海蹲下来,仔细看着石碑上的每个符号,自言自语,“你在哪里…我在这里,你来找我吗…阿特洛波丝…”他抬起头,看向林七七,“你确定你没有听错?白太太真是这么讲的?”
“我当然确定!昨天晚上被这家伙掳到你们房里的时候,我不就全交到了嘛!而且你不也看到白太太把那个黑胶碟掰烂的情景么,我保证我听到的,那张唱片里放的是《MY WAY》!但白太太很痛苦于她听不到这首歌。她跟我们要找的人绝对有关系!”林七七戳着钟小魁的肩膀,“还有,你下次捂别人的嘴的时候拜托力气小点,差点憋死我!”
“那也拜托你,同事一场,发现什么异常请第一时间分享出来!”钟小魁挥开林七七的手,看着姜南海,“领导,有什么意见要发表?”
“马莉欧虽然喜欢赖床,但我们应该相信她的工作效率。”姜南海冲他们眨眨眼,拍去手上的雪,“四十年前的默纳城…”
刚刚露了些边角的太阳,被渐渐浓重的灰云拽回了深处,又一场大雪近在眉睫。从前方的林子里冲出来的冷风,像一双固执的大手,扯出了人的灵魂往林子深处带一般。
那片并不算繁茂的橡树林,在高低不定的地势上起伏,两条尽头不明的路嵌在林中,把林子隔开成了三部分,如果从空中看下去,整片橡树林的形状就像一把不规整的三叉戟。林子里蹿出的风,似乎带着别的气味,钟小魁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忙把羽绒服后头的帽子反过来戴严实。
他仔细看了看石碑,然后左右目测,神情严谨得像个地质勘测员。
“我们是不是先回镇子上去,看马莉欧找到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林七七的脸冻得发红,颤声建议。
钟小魁充耳不闻,以石碑为中心,朝着与树林相反的方向直线走了出去,每走一步,嘴里都咕哝一句,似在计算自己的步数。
“哎!你在干嘛…”林七七见他行为怪异,正要追上去细问,却被姜南海制止了,说:“别打扰工作中的人。”
“九百九十九…”钟小魁停下,用脚踩了踩地,旋即招手让姜南海过来。
“干嘛?”姜南海看钟小魁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包。
“把你的专用餐刀借来用用!”钟小魁完全不是在跟他商量,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背包自己翻找起来。
“我的刀很贵的!”姜南海强人心痛地看着钟小魁拿着他挚爱的银质餐刀,粗犷地挖着地,没多大功夫,就在地上开了个直径一尺的洞来。
“你挖土豆么?”林七七蹲下来,很纠结。
钟小魁不说话,继续挖,餐刀下突然发出铿一声响,似是触到了金属硬物,他把刀扔掉,小心地拂去露出来的那层薄土,一个刻着花纹的银白盒子露了出来,一尺见方的大小,盒盖上残留着半张二指宽的红纸,颜色已经褪了,依稀能看到纸上残留的模糊墨迹。
当钟小魁把这个颇有历史痕迹的玩意儿从土里扒拉出来时,林七七惊呼:“传说中的宝藏掩埋地?!”
“你才是史前最大活宝。”钟小魁晃了晃盒子,拿近了仔细一看,发现盒子上的锁已经坏了,他小心地打开盒子,露在里头颜色尚鲜的红色绒布,除了这块做衬里的绒布,与布上一个淡淡的凹印之外,盒中别无他物。
姜南海一边拿手帕悲伤且使劲地擦着他的餐刀,一边问:“可以解释了?钟小魁快递员?”
“有人在这里布了一个阵。”钟小魁起身,以脚下的洞为起点,伸出胳膊,指向石碑方向,“以石碑为中心,东西直线各九百九十九步,西为恶,东为良,中坐镇魂咒,是为一线封喉之阵,可镇丵压邪灵。”
“一线封喉之阵?”林七七与姜南海面面相觑。
“传说从古时起,每当处决大奸大恶之徒之后,为防亡灵不息,入世作祟,都会找一些修为不低的术师布下可以驱邪镇魔的阵法,以防万一。不论中国还是西方国家,甚至在古埃丵及的典籍里,都有类似事丵件的记载,只是阵法方式各有不同。”钟小魁边说边往石碑处走,“不过,一线封喉这种阵法,知道的人很少,会用的人更少,除了…”他顿了顿,突然转开话题,“总之,这个阵就是在葬下亡者的地方埋下刻有镇魂咒的石碑,再以此为中心,往西直线走九百九十九步,封存逝者生前最恶的一件东西,如果逝者是杀人犯,那么埋下的多半是他的凶器;而在镇魂咒以东九百九十九步之地,则置放他生前最爱的一件东西。三点一线,邪灵封喉,永不见世。”
“你到底什么来头?”林七七看他的眼神完全变了,“上次在游戏里,你手掌里居然能引出火来对付铁面元帅,后来问你你又死都不肯跟我说。你刚刚讲的那些,不可能是一个普通高中生会知道的‘知识’。”
姜南海闭上略张开的嘴,恢复了一贯的优雅从容,说:“我只能说,把你招聘到PKD来工作,是我慧眼独具。”他凑近钟小魁,附耳道,“根据你进入公司之后,种种工作表现,加上你姓钟…这个,倒是让我想起我听到过的一些传言。”
“我们能不能将事情简单化?我需要一份工作,而你正好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尽忠职守,按劳取酬。我姓什么跟整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钟小魁打断他,用从没有过的坚决语气道,“我只是想走自己的路,钟小魁的路。而且,PKD员工的个人隐私应该是受到保护的吧?”
“OK,你这样公私分明的态度,我很欣赏。”姜南海笑笑。
“你们觉得这个凹印像什么?”钟小魁把打开盒子伸到他们俩面前。姜南海跟林七七不约而同道:“剪刀?!”
“我也觉得是。这个盒子里,曾经放的是一把剪刀。”钟小魁把盒子一关,放到包里,“我去东面看看。”
石碑的东面,九百九十九步,一行人数着步子走下去,直走进了三叉林的深处,一块被人为开垦出来的空地出现在眼前,被烧得焦黑的残垣断壁,零落依附在地上,从歪倒在一旁的缺了一角的石十字架上大约猜出,这里曾经是一座规模不大的教堂。
“九百九十八…九十九…”钟小魁停在一堆根本看不出形状的杂乱石材与焦木前,像是房梁与门柱什么的叠在一起。
“难道那个杀人狂喜欢的是教堂?”林七七查看一番,确定面前不过是普罗旺斯随处可见的普通建筑材料而已,它们曾经构成了一座建筑,但现在只是一堆残渣。
姜南海唰一下把餐刀递到钟小魁鼻子底下:“要挖个洞看看么?”
“不用。恶物埋于地,善物见于天,这是这个阵的特点,阿特洛波丝喜欢的东西,一定就在地面之上。”钟小魁四下搜寻,目光在那些建筑的“残肢”上里里外外来回,“帮忙找!就在我站的地方,直径一米范围。”
“找东西这种费眼力的事儿很不适合老年人…”姜南海扶着眼镜猫着腰,来来回回地找,除了碎石碎砖烂烛台什么的之外,没有任何特别之物。能被一个传说中的杀人狂喜欢的东西,能是什么?
视力最好的林七七猫着腰,忽然指着一块隐于破砖烂瓦的缝隙之间的东西说:“你们看那个是啥?”
钟小魁趴在地上,把手机屏幕摁亮,伸进那个缝隙一照,发现那是一只握着金色剪刀的手,应该是一座石像的一部分。三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障碍基本清理开来之后,一尊碎成数块的石像暴露出来。
左看右看,姜南海说:“似乎是个女人的雕塑哦。”
“长头发,一手捏着一把剪刀,一手托着一个转轮。”林七七努力地把地上那堆碎石在脑中复原。
石像本是灰白,但看得出,在它碎掉前,曾被人用特别的颜料细细上过色,黑色的衣裙,褐色的长发,羊脂白的肌肤,还有握在她手中金色的剪刀。虽然曾经有过的光鲜美丽,在时间的染指之下已变成了糟粕一片,但,从那些残缺但流畅的线条上,仍不难想象出这座雕塑当初有多么的栩栩如生。
“这个是…”姜南海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阿特洛波丝,”钟小魁喃喃,“希腊神话里命运三女神之一,手执金剪刀,专门剪掉别人的生命线的那个。”
默纳城,阿特洛波丝,命案,剪刀,白太太…还有那位小跳驴先生,跟他要PKD送来的歌…
凌乱的细节在钟小魁脑中争先恐后地翻腾,但是,始终少了一根可以把所有事情穿起来的线。
环顾四周,天色越发黯淡,呵气成冰,雪地上的废墟,与支离破碎的命运女神雕塑,长出了眼睛似的,沉默又渴望地凝望这群不速之客。
钟小魁把那空盒子拿出来,跟雕像碎块放到一起,紧紧挨着女神雕塑的半边脸孔,两个破朽的东西依偎在一起,倒像两个久未谋面的落难兄弟,伤感着,庆幸着。
“剪刀是为恶物,阿特洛波丝雕像是为善物…只要雕像一碎,再挖出盒子拿出里头的剪刀,一线封喉之阵,就算破掉了。”钟小魁吁了口气,“如果真有恶灵,也该早就逃到别处潇洒去了。”
这时,姜南海的手机响了。
“知道了。”姜南海挂了电话,欣慰地一笑,“马莉欧小姐说,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先回去吧。”钟小魁转身正要迈步,脚下却冷不丁一绊,顿时失了平衡,脑门还咚一声撞在一块硬物上。天旋地转间,耳边只听到林七七跟姜南海的惊呼——
“哎呀,他晕过去了!”
“刚刚这里明明没有石板的嘛!”
“钟小魁!钟小魁!”
4.
哎哟喂!钟小魁揉着剧痛不止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被跳入眼中的火光跟潮水一样的喊声吓了一跳。
“让恶魔下地狱!”“让恶魔下地狱!”
四周火焰跳腾,群情激愤。伤痕累累的年轻男人,白衬衫上散布着斑斑血迹,卷曲的金发散乱地贴在脸上,他双手被反剪着捆绑,背上还压着一个半人高的铁制十字架,跪在橡树林中的空地上。他不说话,虽然身子被十字架压得无法直起,却一直努力抬起头,俊秀的脸庞迎着泻下的月光,仰望这不远处那座真人般大小的女人雕像。
“那是女神阿特洛波丝的雕像。他永远都对着我微笑,但她从来不会放下手里的剪刀,被她握在手中的那些生命线,全部都是恶魔的藏身之处,她的职责,是剪断那些不该存在的线。”
心神还没完全回到地球的钟小魁又被吓了一跳,身后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家伙,脑袋伸出来,支在他的肩头,慢慢地讲。这种出现方式绝对是恐怖片常有的桥段!
钟小魁整个人弹到一旁,摆出虎鹤双型拳的POSE,呵斥:“这是什么地方?你是谁?”
这才看清了来人,男的,老外,白衬衫,年轻,金发,英俊,浅灰色的眸子在夜色与火光中,像一对灵慧的石头。
“你…”钟小魁看看他,又看看跪在人圈之中的受伤男,“他…”不是长得…一模一样么?!
“啊,那个啊。”他看着那个情形悲惨的男子,平静地说,“那就是我啊。”
他移回眼神,微笑着向钟小魁伸出手,“欢迎来到我的世界。”钟小魁没伸手,警惕地打量着他,又打量着前头那一堆貌似疯狂的人们。
“不要担心,他们看不见我们。”男人一眼看穿了钟小魁的心思,“能请你到这里来,很不容易呢。你应该不会害怕我的吧?钟先生?”
生平第一次被称为先生…钟小魁清清嗓子,硬着头皮道:“当然!”
别的不确定,能确定的是,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人。
虽然脚踩着地面,身体却有一丝深刻又隐匿的虚浮感。一旦体内细胞传递出这样的信号,钟小魁便知,自己所处之地,已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了。
“我正在告诉你呀。我相信你会愿意听下去的。”他笑望着那群围观者,眸子里,倒影着那尊阿特洛波丝的雕像,“我父亲临终前对我讲,世上的恶魔总是存在,他们藏身在人类的身躯里,伺机制造一场又一场它们希望的灾难,我们的家族从千万年前起,就是阿特洛波丝忠实的追随者,女神赐予我们洞悉恶魔的双眼,剪断恶魔生命线的剪刀,这就是我们的道路,一直要走下去的路,不能回头,没有埋怨。”一片落叶被他拾起,须间在掌中幻化成了一把金色剪刀,“父亲只留给我一把剪刀,从接过这把金色剪刀的那一刻起,我的眸子,从蓝色变成了灰色。那种苍凉得看透人世间每个生命,每场悲欢的颜色。”
钟小魁的眼神随着这把剪刀的移动而移动,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
“对,阿特洛波丝不是某一个人的名字,是所有拿起过这把金色剪刀的人,或者说,”他接过钟小魁的话,“是属于我的家族的,永久的烙痕。”
钟小魁愣了愣,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这家伙完全知道,他的思维,似乎跟自己同步,或者完全融为一体。这样的情况,难道…
“没错,我在你的身体里。”男人又洞悉了钟小魁的脑部运动,笑,“你被撞晕的时候,我过来的,抱歉。”
“我最讨厌被人免费征用我的任何物品,包括身体!”钟小魁十分不满。他老爹不止一次告诫过他,平日一定要注意,在昏迷以及睡眠的时候,人的“灵魂防范力”最薄弱,容易被一些不怀好意的灵体侵入身体,也就是所谓的邪灵附体,所以一定要多加修习。只怪他一直当成耳旁风,说人家要附体也该找个超级大富豪或者大明星享受下生活,找他一个没钱没名还要整天考丵试的苦学生干嘛。现在…这宝贵的第一次,就这样被这个男人夺取了!可恨!
“我会额外加运费的!”男人无奈地摇摇头。
“不是钱的问题!这关乎一个年轻人的尊严!”钟小魁理直气壮地攥紧拳头,身为姓钟的人,这么轻易就被一只非人的玩意儿分享了身体,会被同行或者对手们笑死!
“你在担心钟家的名声?哈哈。”他突然大笑,又道,“我明明感觉到你的内心,在排斥着你的…天职。”
不行,再这么下去,什么老底都被这个男人“同步”出来了!你大爷的,既然在我的身体里,没道理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心,我却看不到你的!钟小魁一横心,强迫自己在最短时间高度集中精神,然后一下子冲到男人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直直瞪着他的眼睛,眼神狠得要穿过去一般。你既然够胆附到我的体内,那我倒要看清楚,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的心里,到底藏了什么!钟家的人,不是这么容易被人拿去主动权的!
两个人完全凝固在了那里,四周的景物开始模糊,继而旋转,钟小魁突然觉得,男人的眼睛与身体,在混乱的景色里融化,随即被“吸”进了自己的意识中,一个声音,是他钟小魁的,又好像不是他的,在脑中纠缠,徘徊,最后渐渐清晰——
父亲去世后,我一个人住在橡树林里的小教堂,我不需要名字,只要记得自己是阿特洛波丝的追随者,记得该做什么,该往哪里走,就可以了。这个名义上属于人类的世界,却从来都不是人类的专属地。我在世界各地游荡。
那个白天提着花篮,满街叫卖鲜花的可爱姑娘,到了夜晚,却将同屋居住的伙伴的手指咬来吃掉,别人只看到她白天如花明媚的脸,却看不到她身后恶魔的尾巴,但我可以。我的剪刀,刺进了恶魔的心口,在她吞掉更多人之前。于是,我终于成为了许多地方的通缉犯,罪名是杀人。
是的,被剪刀剪断生命线的恶魔,每一只死去时,都是以人的形态。恶魔对于人类的谎言,是从一而终的,哪怕死去的时候。只要人类还肯相信死去的是同类,那么恶魔们便永远有机会去而复返。但,他们抓不到我,我藏得很好,跑起来也很快,还有女神赐予的剪刀,无可匹敌。
每当剪断了恶魔的性命,我都会在阿特洛波丝面前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哪怕身在万里之外的城市,也会朝着三叉林,她的方向,想象着她就在自己的面前,想虔诚的教徒,把主的模样刻在了自己的眼里。
我没有朋友,不敢有。恶魔惧怕我,人类排斥我,我只有面前这个永远微笑的雕像,以及一条很长很长的,不知道多久能走完的路。对了,父亲教过我如何避开恶魔的利爪,却没有教我如何躲开那女人温柔的手掌。
她是那群孩子的老师吧,穿着淡绿色的针织长裙,白色的鞋子,笑眯眯地坐在田埂上,看那群顽皮的孩子像小鸟似地在葡萄藤与橄榄树之间飞来飞去,嬉戏追逐。她看着他们的眼睛,满满的都是轻松与惬意。四月的微风顽皮地挠着她黑色的长发与衣裙,肆意地在春天的田野里渲染出与众不同的灵动。
我是追着一只附身魔过来的,追了好久,一直追回默纳城。到了这里,它不见了。她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我,也看到我手臂上被恶魔撕开的伤口。
我不觉得疼,她却花容失色。但,她没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开,慌慌地掏出手帕,还有随时给可能受伤的淘气孩子准备的一小瓶消毒酒跟棉纱,熟悉但手忙脚乱地替我包扎。不过,包扎完之后,她拔腿就跑了。我看着她急急地招呼着她的学生们,跑进了校车里。
临上车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校车绝尘而去。开车的司机,嘴角有阴阴的笑。这种附身魔,是我遇到过的所有种类中最恶毒的,它依附在无辜者体内,以此为保护伞,只要它躲在人体内,我的剪刀就动它不得,除非连同这个无故人类一道杀死。它知道我无计可施,千载难逢之机,更变本加厉,要将我之前给予它的打击全盘报复回来。
它竟瞬间把自己分成了六份,除了司机,还有五个孩子。六份,是它的极限。它的“宿主”越多,它的保险就越多。其实,它也怕我的金剪刀。我追杀它的时候,是不要命的。现在,有了这些人类做盾牌,他赢了。
车厢里有小小的骚丵乱,年幼的孩子们,包括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有奇怪的光线从司机的身体里钻出,落到离他最近的五个孩子身上。
司机跟那五个孩子似是陷入了短暂的昏厥,方向盘从司机手中脱离,校车斜冲出去,撞向迎面而来的油罐车。
我落在校车的车顶。孩子们的尖叫声,还有她叫救命的声音,让我短暂地犹豫。
不出手也许才是对的,以这样的速度撞过去,校车里不会有幸存者。那个恶毒又自以为是的附身魔,会被一场大爆炸炸得烟消云散。
剪断恶魔的生命线,才是我的工作,救人并不在此列。一旦这次被附身魔逃脱,它那六分之一的魔性会在这六个人的体内滋长壮大,后果未知。
但,最终的最终,两车相撞前的刹那,校车调转了方向,与油罐车擦肩而过,刹车及时,只撞到了路旁的护栏,靠窗的几个孩子撞了头,不严重,司机的肩膀受伤,也不太严重,其余人毫发无伤。
赶来的交丵警与孩子们的父母,个个心有余悸,抱着孩子又哭又笑,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上帝的仁慈,也是经验丰富的司机的功劳。只有她知道,是我闪电般钻进驾驶室,阻止了一场惨祸。站在远远的地方,我听着孩子们的哭声,父母们的庆幸,一家团圆的幸福,却重重叹了口气。我很少叹气的。
那六个人,司机与孩子,已经不是真正的他们,他们的身体里,有六分之一的恶魔。这样的事,我没有遇到过,从前的那些恶魔根本没有机会钻进人类的身体,就丧命在我的剪刀之下。我不知道这六个人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我救了一车人,但,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误。
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她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背后,慌张又诚挚地道谢,山头上的风吹乱了她的衣裳。
我的动嘴很快,而且站得那么远,还是被她发现了。
你手臂上的伤很重,不换药的话会发炎,如果你不方便看医生,请来找我。她掏出笔,拉过我的手掌,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她住的地方,我曾路过,就在默纳城的西边,一个小小的药店。记得守在药店里的,是个中国人模样的老头,精神很矍铄的样子。
这样的伤,对我而言不值一提。甚至很快就忘诸脑后。但,我却记得她的脸,明明受惊却又不肯跑开的样子。她的眉眼,不完全是当地人的模样,有东方人的影子,跟药店的老头,有几分相似。
回到三叉林的教堂,我坐在窗前,擦拭着锋利如昔的剪刀,阿特洛波丝的雕像在春天的月光里,朦胧得像个彩色而纯真的梦境,尽管她永远都不会放下她犀利庄严的武器,停止她属于她的路上的前行,她也依然有花好月圆时的怦然心动,人间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