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乱之神?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啊!”我很纳闷地说。
“你当然没有听说过,这个东西普天之下也只有两人知道,”施伯有点得意地说,“因为它根本就是我的一位朋友自己编造出来的。四十多年前,我还在中州一座小城里呆着时,认识了一个叫做曲江离的年轻人。他是当地一位小古董商家的大儿子,不过一贯游手好闲,喜欢琢磨各种新玩意儿。那时候他对评书产生了兴趣,经常找我聊天,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他想出了一个很好玩的创意,可以交给我编成一个系列故事,那个创意就是独眼的丧乱之神了。”
这个说法让我很是疑惑,但我还是耐心地听他继续讲下去:“他编造了一个独眼的神祇,称为丧乱之神,名叫墟渊,据说是奉创世大神之命来到人间扬善惩恶。但他觉得人世间充满了罪恶,所以挖去自己代表“善”的左眼,只剩下毁灭的右眼。他还专门画了一幅图,喏,就是这个圆牌上的,一模一样。这个创意本身倒还有点意思,但是我告诉他,百姓最喜欢听的还是人的故事,神这种东西,拿来作点缀就好了。他说不要紧,神是可以转世为凡人的,那样故事反而更加精彩。”
我听了这话,心头隐隐有点眉目,开始有些猜到了几年前那些事件的根源。那枚金属圆牌,显然代表着的就是这个丧乱之神,或者说丧乱之神的“转世”,而那些神秘集会的一流秘术师们,也一定是为了墟渊所能给予他们的力量而集结起来的——虽然最后为什么酿成血案还不得而知,但多半和假死的连衡关系密切,而连衡假死的目的则是撇清自己,以免他人起疑。也就是说,或许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连衡会是那起死亡案件的主导者。
但是还是有一个难以解释的疑团:既然可以吸引那么多的秘术师趋之若鹜地入伙,那么 这个丧乱之神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怎么可能是出自一个毛头小伙子的随口编造的传说故事,而且差点成为了落魄说书人的题材?这也未免太荒谬了。那个叫做曲江离的人,一定还隐瞒了什么真相没有说出口。
“这个曲江离,到底是什么人?后来他去哪儿了?”我追问说。
“他……不就是个古董商的儿子、吃饱了没事儿干的年轻人么?”施伯被我问得有点张口结舌,“我哪儿能说得出他到底是什么人?后来嘛,他们全家都被抓起来砍了脑袋,听说是私通敌国,可鬼知道当中的真相是什么。”
这是个重要讯息,我敢打赌,他们全家被杀害的原因绝不会是简简单单的通敌。而施伯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我精神一振:“但他没有死,跑掉了,后来有捕快到我家搜查,可什么也没找到。一个月后,曲江离还专门跑回来警告过我呢。”
“警告你什么?”我急忙问。
“他告诉我,千万不要把丧乱之神的故事说出去,否则可能会有杀身之祸。从此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也一直没提起过这事, 要不是你出来问,我怕是都想不起还有这一茬。”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敢说出来了?”
“我想着,事隔那么多年,再有什么危险也该过去了吧?”老说书人嘿嘿一笑,“再说我都这把年纪了,死了不过是种解脱。”
我看着他阴暗潮湿的房间和床边的木轮车,默默点点头。
[二]
“为什么又是古董商?”云湛和风笑颜几乎同时开口。两人都想到了五十年前的汤家灭门案,而根据这份资料,在汤家的案件之后大约不到十年(老说书人口里的四十多年前),又有一家古董商被满门抄斩。这二者仅仅只是巧合?
“不会是巧合,”风笑颜斩钉截铁地说,“它们之间必然有什么内在联系。想一想古董商的特性吧,为什么倒霉的都是古董商?”
“那是因为……因为……”云湛眼前一亮,“与丧乱之神有关的物件!这个物件一定是以某种古董的形态流传下来的,而这两家古董商都碰巧找到了那个物件,并且因此发掘出了墟渊带来的力量!”
他又想起了那枚被他藏起来的金属圆牌,心里猜测着,会不会就是这圆牌呢?
“那可绝不是什么让人舒心的力量,”风笑颜喃喃地说,“到现在我都还在做噩梦,梦到那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专吃内脏的怪婴。它们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生物。而我的……”
她忽然住口不说,但云湛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你的什么?”
“没什么。”风笑颜咕哝一声。
云湛看她一眼:“其实有些话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会把逆火修复术这种鸡肋的秘术练得这么纯熟?而自从你处于我的保护之下后,你对于丧乱之神所体现出来的兴趣也过于深厚了,只是出于年轻人的好奇心吗?”
“你和秋瞳公主还真是有默契,”风笑颜把头扭向一边,“她也刚刚问过和你一模一样的问题。”
“我们是多年的老搭档嘛!”云湛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他正想再问,一名宫女匆匆走来,说是石秋瞳有请,他只能叹口气,跟着宫女离去了。风笑颜没有回头,但身子在轻轻颤抖。
宫女把云湛直接带到了大内侍卫们轮值所用的房屋,云湛心里一声叹息,知道来这里的目的。果然进屋之后,石秋瞳二话不说,领他走入了刑讯室。在那里,三名刺杀未遂的天驱都被绳索吊着,看来已经受过了一轮审讯,但并没有受刑,相反身上的伤口都得到了初步处理。
“谢谢你给我面子,”云湛低声说,“其实他们是来杀你的,你就算当场割了他们的脑袋,也在情理之中。”
“我当然可以直接杀了他们,但那样的话,只怕你对天驱就更不好交代了。 ”石秋瞳淡淡地撂下这句话,转身出去。
云湛发了下呆,来到三个被吊起的天驱面前:“抱歉我不能把你们放下来,这种姿势说话稍微辛苦了点。”
老者苦笑一声:“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舒服不舒服。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云湛吧?我听说,你的本事在东陆的天驱当中,至少可以排进前五位。”
“可惜不怎么识大体。”一旁的年轻人冷冷地插口说。
云湛平静地说:“到现在为止,我甚至都不明白你们的目的何在,连所谓`大体`放在哪儿都不知道,又怎么去识呢?”
“但你已经出手杀了自己人,”伤了腿的女子说,“天驱杀害天驱,你知道这样……”
“那怪不得他,”老者说,“那位公主的武功比我们想象中要高,他不发箭,迟疾也没法得手。”
这几句话说完,云湛已经明白,这三名天驱分别唱红脸白脸,显然是对他有所期待。既然如此,自己正好把事态打听清楚。
“你们为什么要杀她?”他直截了当地问。
“因为她在阻止国主出兵,而这场战争原本会给辰月带来巨大的打击,”老者回答,“以衍国现在的国力,足以击败唐国,令辰月苦心经营的一切化为乌有。别忘了,辰月教永远是战争最大的挑动者。”
“以一场战争制止另一场战争?”云湛斜眼看着他。
老者微微一笑:“更准确的说法是,以一场局部战争制止可能发生的全面战争。我们天驱在历史上就从来不是以仁义道德去劝服敌人的,该拔剑的时候就必须要拔剑。”
“但是眼下,你们是在对一个本来打算制止战争的无辜的人下手,”云湛说,“这样也符合天驱的精神吗?”
老者迟疑了一下:“既然流血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就应当以流血最少的血作为目标。这是一个动摇辰月教势力的黄金机会,我们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为了这个黄金机会,就不去管是否流出的是无辜的血,对吗?”云湛步步紧逼。
“恐怕是这样的。”老者坚定地回答。
“其实我们也未必一定要杀了公主,”那名女子说,“只要她不再阻碍出兵就行了。她是衍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只要她顺应国主的意思,其他臣子的反对都不足虑。”
云湛咧嘴一笑:“这么说我明白了,你们红脸白脸地唱这么一出,无非想让我当说客。可你们为什么不在刺杀之前就提前找我呢?”
三人都显得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老者开了口:“因为……因为我们觉得你……觉得你可能……”
“可能和你们的想法不一致?”云湛打断了他。
四个人一同陷入了沉默中。
风笑颜昏昏沉沉睡了一夜,醒来时又到中午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云湛在外面敲门:“起来没?别急着干活了,先吃点东西吧,跟着你那个抠门师父,想来你也吃不好。”
“抠门师父和没钱保镖之间,有很大区别么?”风笑颜咕哝了一句,但还是打开门。云湛拎来了两个食盒,里面装着的都是御厨有名的素菜,还有一些鲜果。风笑颜一阵风卷残云填饱了肚子,却是食不甘味。当她把最后一口汤喝进嘴里后,终于忍不住问:“那三个刺客呢?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放走了呗。”云湛漫不经心地回答。
风笑颜像被火烫了一样跳将起来,“怎么能放走呢?”
“那怎么办,杀了他们,让更多的天驱赶过来?”云湛反问。
风笑颜一时答不出来,过了好半天才说:“那也不能听之任之啊,你就不能收拾他们一下么?”
云湛饶有兴味地瞧着风笑颜:“你这个小姑娘,杀气怎么那么重,动不动就想收拾谁?”
“喂,他们想要杀的是你的女人哎,这样你都不反击?太不是男人了吧!”风笑颜气鼓鼓地说。
云湛哭笑不得:“我简直觉得你才像是那个差点被杀的`我的女人`。”
他不再和风笑颜扯皮,扭头出去了, 留下后者独自生着闷气。这一天她始终无心去修复剩余的日志,满脑子都在抱怨着云湛的窝囊,到了傍晚才想到:云湛会不会只是口头上若无其事,其实暗中安排了什么报复的计划?以此人的性格,这种阴险勾当他完全做得出。
这么一想,风笑颜又坐不住了,打定主意要看这场热闹。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云湛,因为云湛既没有躲藏起来防止别人找,也没有四处找别人。他居然一直都在侍卫们的轮值房里呼呼大睡,据说从下午起就开始睡,到现在还没醒呢。风笑颜掐指一算,云湛离开她的房间时不过中午,中间还有两个对时的空闲,不知道他干吗去了。她灵机一动,在附近躲藏起来,准备跟踪云湛以观其动向,反正石秋瞳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怀疑了,不会再次出现黄雀在后的窘境。
云湛这厮一觉睡得足够沉,直到夜深才起。他不慌不忙地出宫而去,风笑颜小心跟上。她继续施展开那些虽然不很流行、却又效果不错的障眼障耳秘术,外加强化夜视目力的秘术,远远跟在云湛的后面。
云湛并没有回到事务所,也并没有去往驿馆,而是先翻进了王宫附近的某个小宅院。半分钟后,几声惊天动地的狗叫声响起,搅碎了夜的静寂,而云湛已经在居民们的抱怨中飘然远去,让风笑颜无比费解:他跳进这个院子,弄得看门狗汪汪大叫,究竟是干了些什么?
不容她多想,云湛已经离远了,她只能加快步伐跟上去。她发现云湛一路向西,竟然向着南淮城的西门而去。这就更让人纳闷了。
云湛很快来到西门,并用手令要求卫兵开启侧门让他出去,风笑颜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可没什么手令再去要求一次出城。她只能冒险快跑上前,使用一个自己根本还没掌握纯熟的夜影术,在极短的一刹那让自己的身影与夜幕融为一体,然后抢在云湛之前钻出门去。经过云湛身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头发似乎有一点末梢拂到云湛的脸上。但云湛毫无反应,她不由得暗自庆幸。
刚一钻出城门,夜影术的效力就即刻消失,她只能先贴到城墙边,等云湛走远了再继续跟踪。再跟出两里地,云湛终于在一片小树木里停住了脚步。风笑颜左看右看,不敢跟进树林,只好钻进一片农田。
刚刚藏好,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听起来至少有七八匹马从城里的方向跑出。这些马匹在接近树林时明显降低了速度,最后干脆停了下来,接着是下马的声音、分散的声音、分不同方向包抄进入林间的声音——好像这帮人早就知道树林里有人,并且已经提前做好了防范。风笑颜心头一紧,开始担心起云湛的安危。
她稍微探出点头,向树林那边瞧去,突然之间,一道耀眼的白光在树木里亮起,接着是绿光、红光、紫光……与之伴随的还有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空气的爆裂、火焰的燃烧、旋风的咆哮、金属的撞击、不明来历的兽类的啸叫,就像是把无数染料倒进了一口大染缸,混杂出百味杂陈的奇观。
风笑颜一颗心砰砰直跳,不大明白树林里发生了什么,她想要去帮忙,但想到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去了只怕也是帮倒忙,只好强行忍住,只觉得度日如年,心急如焚。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平息下来,她瞪大了眼睛向着重新回归黑暗的夜色里张望着,直到树林里再次传出了声音。
“喂,那个偷偷摸摸盯梢的,出来吧!”那是云湛略带一点虚弱和疲惫,却显然并无大碍、而且充满了胜利豪情的声音,“都解决了!”
风笑颜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树林,只见地上横七竖八躺了若干具尸体,而云湛正坐在地上,肩上有一道好像是被刀切开的平滑的伤口,衣袖也被烧焦了,不过总体上并不严重。
风笑颜赶忙替他包扎伤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在和谁打架吗?”
“哦,没错,他们都被我干掉了。”云湛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也太狠了吧!”风笑颜惊呆了,“居然能下得了手!”
“有什么下不了手的?”云湛奇怪地看她一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动手,等着他们先动手?”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当然谦虚一点说,我一个对付这么七个高手是不怎么现实的,虽然事先布置了陷阱,迅速占了先机,也没可能完成。所以我的助手木叶萝漪也有一定的小功劳……好吧,再诚实一点,虽然一对一我不会输给任何人,但要论同时攻击若干个敌人,萝漪也许是世上最强。我杀了三个,她杀了四个……”
“你说什么?木叶萝漪,辰月教主?”风笑颜叫了起来。
“我没踩到你的脚吧?”云湛的视线往下移。
“你疯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风笑颜一屁股坐在地上,“你竟然和辰月教联手?”
“那有什么办法?事急从权嘛,”云湛说,“不抓紧今晚的机会,他们就离开南淮了,那麻烦就大了。”
“可是,带着辰月教的人去杀自己的同伴,也太过火了吧?”风笑颜说,“好歹你也是一个天驱,这么做的话,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来铲除你的。”
云湛扭过头,瞪着风笑颜:“你在胡说些什么?睡觉太多睡傻了吧?”
“啊?”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杀了天驱?做梦梦到的吗?”
“可是……这些尸体……不是天驱吗?”
“你居然把他们当成了天驱?”云湛怜悯地摇着头,就好像看到一个五岁了还说不出自己名字的白痴儿童,“你应该走近一点,看看他们的眼睛。”
风笑颜蹭地跳了起来:“他们是丧乱之神的信徒们,也就是独眼人、国主的盟友!”
“他们的称号还真不少呢,”云湛龇牙咧嘴地摸着自己的伤口,似乎是在赞赏风笑颜的包扎手艺不错,“没错,就是他们,这样的话,不管有没有公主存在,这个同盟的下一步行动都将会大大推迟。我那些可爱的同伴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恐怕肺都要被气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