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朝笑道:“那定然是抄家之人是个睁眼X。”夏令乾瞅他一眼,已经明白对方话中的意思。若说抄家之人有嫌疑,还不如说当时的太上皇心思太重,刻意隐瞒封锁了柳家的秘辛。

右边一扇门也用同样的法子打开了,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就乱七八糟的几堆金银,赵王毫不犹豫的锁了门,大言不惭道:“此乃我赵王府的金库之一,谁动了我就砍了谁的脑袋。”

夏令乾瞪他一眼,懒得反驳。夏令墨倒是上前两步,欲言又止。

夏令涴笑道:“看样子我们那金屋不用拆了。”

中间那扇门最为奇怪,里面细丝般的凹槽将整个门组成了围成了一个柳树图案,印章压入中间最大的凹槽,门却纹丝不动。顾元朝加入内力依然没改变,夏令乾想了想,抱起夏令墨:“用血试试。”

夏令墨抖动,惊恐摇头:“不。”

夏令涴对着夏令乾笑道:“你折腾外人做什么,难不成还想让他插入一脚?说起来,这里谁的血都比他的干净。”

夏令墨脸色一白,揪着哥哥的衣袖痛彻心扉状,最终伸出手指去,夏令乾咬开一个缺口,将血珠滴入印章上,血水慢慢融入浸泡了整个印章,多余的血顺着繁杂的凹槽蔓延到整个门板,夏令墨的脸色越来越白,大头靠在夏令乾的肩胛上,喃喃地唤:“哥哥。”

凹槽很浅,宽度细如发丝,就算这样也耗费了不少血,夏令墨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昏欲睡。夏令涴隐约的有点焦躁,对着那门踹了一脚:“别是年久失修,里面的机关生锈了吧。”

轰隆隆,门开了。

夏令涴吧嗒下眼眸,耸肩道:“这就叫非暴力不合作。”

顾元朝肚子里闷笑,脸上淡定:“王妃神勇无双。”

“那是当然。”众人望天。

也许是习惯了前面两个门内的金银闪闪,等到这个门打开之时,个人的心中还是比较轻松,异味扑鼻而来,夏令涴只觉得脑袋昏沉,顾元朝已经夹着她的腰肢退后了几丈远,夏令乾抱着昏迷了的夏令墨也退开了些。

画影用内力游走周身之后,才道:“没有毒。”

顾元朝扬头示意,已经有几个影卫悄无声息的飘了进去,隔得远,外面的人只能看到小小的门内几根白骨,再靠近些,居然是横七竖八倒着的十二副骨架。看那些骨架大小,都是身材魁梧之人。画影捡起一根递送到顾元朝面前:“骨头发黑,这些人要么是被毒死,要么是经常接触毒物之人。有些骨头上有大大小小的裂缝,俱是习武之人。”

顾元朝让夏令涴站在外面,自行随着画影走了进去。夏令乾想了想,将令墨交给一名侍卫,也跟着进了门。

十二副骨架相互依靠,或躺或卧或拥抱,死亡之前应当是已经任命毫无挣扎。周围十二口大缸,里面有些看不出原貌的草屑灰尘。石壁上刻满了行兵布阵的阵法和骑兵战术。再不远处有一面残缺的书柜,里面的书籍已经发黄发枯,稍不小心书本就化成了灰尘。

画影呈上一本,只看到书页上写了《药人十戒》,打开来,里面全部都是人体经脉骨骼图,还有一些药方。影卫们俱都只懂得基本的刀伤治疗,只能看懂书上一些治疗刀伤的药材,至于毒物毒虫的名字都是听说过没见过的东西。

顾元朝翻看了些,知道这就是柳家培养药人的关押之地了。

药人,顾名思义全部都是与药物打交道的活人。世家中会培养死士却不一定能够养药人,因为是要三分毒,药下得重了就成了毒药。等到药人体内毒素增加,再用毒药浸泡,蛇毒蝎子毒都是寻常,更有甚者,有人以活蛇或者毒蝎子为食,这种人的汗水、吐沫和血液都含毒,也都可以作为杀人的利器。因为药人需要从小就开始培养,挑选的都是三岁之下的孩童,一边教习药理一边养殖毒物,死亡率极高,所以就算是有权有势的世家也不一定能够从十个孩童里面养大一个药人。

柳家曾经是武将世家,药人自然是学习了药毒之后还要学习武术,而作为骑兵,里面的挑选之严格也是可以预料到的。

顾元朝一声令下,影卫分成了两班,一班随着他回府,一班清理这里的所有物品。

夏令涴连续多日担心受怕,出了柳家才觉得整个人脱力了般,不知不觉中在自家夫君怀中睡了过去。

顾元朝小心的抱紧了她,转眼看了看夏令乾怀中的令墨:“等我们将柳家所有的暗道都查探过之后,他的用处就不大了。”

夏令乾骑马落后了两步,沉吟道:“姐姐应当不再将他当作夏家人,二姐若是知晓他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定然也不会轻饶,现在,就看爹爹要如何处置了。”

顾元朝毕竟是外姓人,不好置琢夏家之事,闻言也只是点点头,随即一起去了夏家。

夏三爷与夏黎氏早已等得焦虑,看到几人平安归来这才放了心。再进了院子,夏令姝亲自迎了过来,让太医检查夏令涴的身体,夏令乾抱着夏令墨去了自己的厢房,顾元朝跟着夏三爷,将这一日的事情全部仔仔细细的说了。

“柳家的骑兵只在《大雁朝本纪》中略微提过一句,我查看过,关于柳家的记载在太上皇在位期间由史官重新编撰,里面应当隐瞒了一些事情。从那十二副尸骨上看来,他们应该是被活活饿死。柳家满门抄斩,密室的大门无法从里面打开,石壁是整块巨石,有被内力强行震荡过的痕迹,可他们依然没有逃得出去。”

夏三爷沉凝半响,道:“君子有可为亦有不可为,药人的培养过程太过于残忍,那些书籍还是销毁的好。”

顾元朝道:“军中亦有身材高大,武力高强之人,配备一支十二人的精强骑兵足够了。”

夏三爷点头:“预备役也要准备些,我会让祥民去筹备。你若需要,可以从他手中调配。”

顾元朝感激了番,又说了些周边各国的政局,最后说到太子与大皇子的权斗。

“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不过,我们也必须做好准备了。”夏三爷拿出厚厚的一叠本子交给顾元朝,“这是明面上支持大皇子的所有官员族谱,知彼知己方能百战不殆。别人动了你的王妃,好歹也要回报一下。”涉及了内院,那么就用内院的方法解决。夏三爷对家族的忠诚度是毫无疑问的,别人动他的子女焉有不反击的道理。

顾元朝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当即点头。

夏令涴睡得相当地沉,闪来闪去都是无数人影,朦朦胧胧中似乎看到女儿顾尚锦朝着她跑了过来。

睁开眼,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问:“锦儿去了哪里?”

六五回 ...

“姐姐,”一直守在一旁的夏令姝惊醒了过来,立刻安抚道:“锦儿睡了,明早再看吧。”

夏令涴心里忐忑,摇头:“抱她过来,我已经有几日没见她了。”

夏令姝无法,旁边伺候的韩商媳妇已经亲自过去,没多会儿,就抱着睡得流口水的小娃娃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夏令涴的手边。

“这些日子是哪位奶妈负责她的奶水?瞧这瘦得跟猴子似的。”

夏令姝笑道:“她本来就是一个小猴子。”用锦帕替孩子擦干口水,这才斟酌地道:“孩子受了点惊吓,这两日多亏了小公主在照顾,两个娃儿同吃同睡,不哭也不闹安稳得很。”

夏令涴睡得不大安稳,这时放下心来就觉得头痛欲裂,直觉的觉得夏令姝似乎有些话没说全,本待要问,实在没有精力,没多久就睡了。

夏令姝替这对母子盖好被褥,暗叹一声走了出去。

门外,小公主顾元晴从长廊深处急急忙忙跑了出来,哭道:“小锦儿不见了。”这模样,倒似自己的宝贝丢了一样,让夏令姝好不惊讶。

随即安抚了,又带着她从窗口看了看确定顾尚锦已经睡在了娘亲的怀抱中,顾元晴这才搂着夏令姝的脖子抽泣起来,喃喃着:“好害怕。”夏令姝从小就教导过两位弟弟,如今碰到跟小的孩子也自然而然的哄着。让太医再来给她把了脉,喝了药,喂了一大堆的点心,摸着她的发丝道:“赵王妃身子弱,不宜再受惊吓,小公主要体谅七嫂嫂,不要将秘道中的事情告知与她,好不好?”

夏令姝忘不了自己在赵王府姐姐的厢房秘道中,看到那脸色惨白到透明的小公主奄奄一息的情景。小小的顾尚锦满口血水,还抓着顾元晴的指头吸-吮着,迷信的人还以为小郡主已经成了吸血僵尸,吸干了小公主全身的血液。

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虚弱,一个毫无异状,足够让人安心了。夏令姝对随行的夏家侍卫下了封口令,若有传言出去,几位随她以及下秘道的侍卫都会不得全尸。好在,太医检查之后,都说孩子们没有异状,身子也还好,只是小公主需要好好的补补。

顾元晴的随身被收买的宫女和侍卫死伤惨重,夏令姝做主,与皇后通了话之后,彻底的替换了小公主身边的人,只留下一个叫做飞枭的少年。

别人对夏家人好,夏家人愿意以双倍回报。从此之后,这位小小的公主就被夏家姐妹纳入了羽翼之下。

夏令姝心疼姐姐,自然愿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哄好了周边知情的人才是上策。

顾元晴眨巴着眼眸:“我喜欢小猴子。”

呃,小家伙不笨嘛,居然懂得提要求。夏令姝笑得更加委婉:“小猴子安然无恙是公主的功劳,这一点大家心里都记着,以后你要找小猴子玩耍自然没有人拦着。可你若是让你七嫂嫂担忧了,以后小猴子就没得给你玩了。”

顾元晴郑重的点头,握拳:“我保护了小猴子,小猴子以后归我玩。”应该是跟你玩,不是归你玩。

一屋子的丫鬟媳妇们叹息。

“对了,”顾元晴含着勺子,吧嗒着:“太子哥哥什么时候生小太子给我玩?”

夏令姝抱着她,奸笑道:“那你得去问太子殿下,看他什么时候愿意给你生一个。记得,得让太子亲自生。”

一屋子的婆子们也叹息了。太子妃殿下,麻烦您不要消遣太子,成不?

夏令姝那神情,明摆着太子越倒霉她越欢喜。啧,一对怪夫妻。

夏令涴肩膀上有伤,加上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精神头一直不好,索性呆在了夏家静养。好在被袭击之后一直有夏令乾陪伴在身边,名声这方面没有受损,可皇族的儿媳妇被黑衣人袭击还是引起了重视。皇后让太子妃送来了众多的补品,后宫妃子们也陆陆续续的送来了慰问品,各位王爷的内眷看着皇后表态了自然也不能落下,有人亲自来看视的,没来得礼品也都到了,一时之间夏家三房又开始热闹了起来。

夏令姝身为太子妃,也不能老是呆在娘家,好在皇后体谅夏家两姐妹的情谊准了她没隔三日回夏家一趟,倒是额外的恩宠了。

“这些日子,那两个人也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经常与幕僚呆在书房里面不出来。”

夏令涴经过了这一次已经完全断了奶水,小猴子要吃奶就只能靠着奶妈,可夏令涴又不想孩子太黏外人,顾经常让奶妈将奶水挤在碗盏里面,用银勺小口小口的喂给小猴子吃。吃不完的,俱都被小公主顾元晴给喝了干净,没了多久两个娃娃倒是长得又白又胖,十分喜人。

现在她正给小猴子喂了一勺子奶水,就听到妹妹在抱怨,忍酸不禁:“你这是抱怨太子殿下事物庞杂,顾不上跟你甜甜蜜蜜?”

夏令姝推了推姐姐,嗔道:“我是觉得那两个人做得太明显,惹人猜忌。大皇子的人才对你动手,他们这里就开始叽叽喳喳,少不得让人担忧会闹出大乱子。”想了想,又道:“不过,姐夫是色狼,太子倒不一定爱美人。前些日子,姐夫与太子在东宫打了一架,怨太子的眼线得了消息不通知他,还你受了惊吓。”

皇宫内部,后宫是皇后掌权,到处布满了她老人家的眼线,妃子与世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些个宫女太监们可不会单纯的死忠於谁,大都是容易收买。东宫靠近后宫不远,加上太子入住已久,眼线更是遍布整个皇城与各大世家,消息来源更是比其他的皇子更广更可靠些。

夏令涴遇袭,大皇子的人中总有人提前布置,在人员安排之上若是仔细自然能够察觉。虽然没人想到是古家收买了夏令涴身边的人,可到底太子知晓有人要动他的人,偏生没有告知赵王,这让顾元朝心里有气。等到夏令涴回了家,他就跑去了东宫,笑嘻嘻的与太子勾肩搭背,好好的表述了一番兄弟情谊,然后猛地一拳打在了自家哥哥的肚脐上。

这两兄弟从小明争暗斗到大,谁也不服谁,打打闹闹了多少年,兄弟情义倒是比别的皇子们更加亲厚。赵王揍太子,太子也不是等着挨打的人,两个人从东宫的大殿滚到偏殿,再滚到书房,最后跑到练武堂赤胳膊上阵打得汗流浃背叫苦不迭。

第二天,前朝众多官员们见到了一对国宝熊猫,黑眼圈一左一右甭对称了。

大皇子的人也没有想到,爱美人不爱江山的赵王没有查到大皇子的线索,居然拿着自家兄弟给出了气,一时免不了嘲笑一番,暗中各自都舒了一口气。

当今皇帝病情越来越重,可还能安稳的坐在朝堂上,说明时机不到,都暂时忍着。不过,至此之后,朝局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各派的官员针锋相对夺取棋盘上任何一个小格子,清流派的夏三爷为首众人安然不动,争来争去,最后大部分官职和权利都落进了清流派的口袋,大皇子只差咬碎了银牙。

夏令涴知晓赵王替她出气的事情,实际上,她相当欣赏赵王脸上那一个独特的黑眼圈,甚至有种想要替他补全另外一只眼睛的打算。后来想想他在外的威仪,只能作罢。

“对了,古孙蓝被姐夫放出去了。”

“嗯?”夏令涴沉闷地点点头,“她是古家的大小姐,虽然古家如今没了男子继承家业,可她们姐妹的聪慧丝毫不输任何人。她失踪了两日,已经是古家忍耐的极限了。不放她回去,迟早会让古孙萃找我们拼命。”夏令涴回来,古孙蓝失踪,任何人都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处。

“所以,姐夫又想了另外一个法子,让她有家也归不得了。”夏令姝挥了挥凤翔於天的蒲扇,感慨:“先是赵王妃遇袭生死不明,再是大皇子定康王妃被人绑架,而后四皇子定永王和五皇子定寿王的侧妃死于非命,九皇子定邯王突然得了天花。短短几日,皇家的这些个媳妇们都人人自危轻易不敢出门。对了,前两日,世家子弟也被来路不明的黑衣人袭击,更有从白鹭书院中归家的千金小姐们的马车被闹市野牛给冲撞,一直到昨日古家大小姐在朱雀街上被陌生大汉挟持,生死不明,贞洁难保。唉,乱啊,这皇城的禁卫军都是废物。”

夏令涴听得妹妹似真似假的幸灾乐祸,轻笑道:“如今证明,我的遇袭只是皇城禁卫保护不利的开端,之后还会有更多危险存在。禁卫军该换统领了。”这一切的背后有什么人在策划,有谁是真正遭殃,有谁得了利益,一时半会还真的看不出。不过,大皇子与太子殿下的派系斗争被皇城的人心惶惶给搅得缓和了些。看吧,赵王妃的遇袭指不定不是大皇子的人折腾的,而是另有人指使,相比太子殿下手下家眷不得安心,他大皇子的人也不得安稳。四、五皇子可都是大皇子一母同胞的兄弟。

夏令姝冷笑道:“古孙蓝还以为她真的讨得了姐夫的欢心,这才得以脱离危险。她也不想想,在权势面前,男人根本不在乎女人性命,更何况是一个撞见了他秘密的敌对女人。这一次,倒要看看她还有没有运气逃得升天。”

修养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卫翎也来见过她两次,可碍着夏令涴身边有头脸的人太多,期期艾艾了半响也没有说一点正经事,只安抚她好好照顾身子。

出事的时候还是年初,等到夏令涴精神百倍的在赵王府穿梭的时候已经到了三月,梨花盛开,桃花朵朵的时候。

夏家的那一片碎白玉似的梨花树下,就端端正正地跪着一个小少年。挺直的身板,倔强而脆弱的神色,破碎的小花落在他的发髻之上,像是墨玉被凿子凿开的粉末,风一吹,那些个碎片沫沫就随风起舞,卷到一碧如洗的晴空上去了。

早就好全的龙芽在夏令涴耳边咬着说:“小公子每日里出了上学,做完课业后就在这里跪着,都快两个月了。”

夏令涴瞥了小丫头一眼,笑道:“那他沐浴吃饭更衣也是在这里跪着进行的?”

“呃,”小丫头抓挠着脑袋,“那倒没有。”

连翘气弱地算了下:“一日十二个时辰,读书是从辰时到酉时,这就去了六个时辰。按照小公子做课业的速度,至少也要去掉半个时辰,然后吃饭沐浴更衣再去掉半个时辰,就还剩下五个时辰。他就算跪着,那也不是不眠不休,好歹也眯眼了三四个时辰,所以啊,真正跪着的时候也就一、二个时辰。可比我们当初罚跪之时,什么也不准做,风吹雨淋挨饿受冻的强多了。对了,公子还每日里让太医给他把脉调理身子,病得重了的时候就不许跪着。”这种惩罚的法子,跪上几年也抵不过丫鬟们跪上一个月的时辰多,也怨不得连翘有脾气。要知道,当初王妃的命都差点丢了,这人罚点跪算得了什么。

身边两个丫鬟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夏令涴依然如前两月那般,无动于衷的从夏令墨的身边走过,头也不回。

小小的少年,错了一次就无法挽回,心里的苦痛和惧怕无人明了,喉咙腥甜也只能咬牙吞了。

天色渐暗,月上眉梢,预示着一日又将过去。他摇摇晃晃地挪了挪膝盖,跪了太多日,膝盖上早就长了褐色的茧,磨也磨不去。

他用手背抹了一把泪水,身子一紧,已经被人抱了起来。回头,依然是那个熟悉的人,依然是那个温暖的怀抱,他搂进了夏令乾的脖子,压抑地哭:“哥哥,怎么办?我已经知道错了,可是,可是……”

夏令乾摸了摸孩子的脸,冰凉一片,身子因为跪得太久一旦活动就忍不住浑身发抖,可是,他的心里也更加冷吧。

“也许,你真的该要离开了。”

夏令墨怔了怔,倏地大叫:“不!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撕心裂肺的呐喊,在黝暗的夜空下久久回荡不去。

六六回 ...

入秋的时候,由夏三爷夏祥君上奏替柳家申冤。言及所犯之罪中有人栽赃嫁祸,通敌叛国更是他国的蓄意策划,随即呈上人证物证若干。当今皇上仁德,命大理寺重新彻查。

入冬之时,查出柳家的通敌叛国之罪为冤判,其他罪状维持原状。

柳家唯一的血脉夏令墨认祖归宗,改姓柳。

腊月,皇城中的世家大族已经开始忙活着过年的事宜,宫里的赏赐也络绎不绝的发了下来。赵王如今掌握了皇城中大半的禁军,比往年更加忙碌,就算偶尔得闲,夏五爷夏祥民就抓着他去军中比武,打着斗着伤得重了就不敢回王府,两人躲在兵营跟一群粗汉子同吃同睡。偶尔,夏令涴还亲自去看视一下,久而久之索性也对他视而不见起来。

“虽然是冬日,也晒得浑身泥炭似的,没有一块好肉。我实在没法子,就让人背了几十箱的药物丢去了兵营,让鸦九和画影随身不离的跟着,以防意外。”相比夏家,赵王府要准备的礼单也不少,夏令涴正坐在暖榻上,看着连翘带着几个丫鬟一张张的核对。商铺早就将王妃需要的礼品提前运到了,媳妇们抬着礼品等物进来给她们逐个瞧过,另外丫鬟们再仔细检查有无损坏之后,这才让管家安排谨慎机灵的家仆一户户送去。

赵王府是皇族,夏家三房如今的权势也是水涨船高,送出去的礼品比起收进来的那是少之又少。

送礼只耗费了五六日,收礼又收了十七八日。等到了初八的时候,夏令涴这才开始清点府里上上下下的人数,包括发放过年的衣裳腊肉等,忙得头昏眼花口里冒泡。

夏黎氏抽空过来,就看到她两眼冒金光的望着一堆的名单发呆。

“只要有人照料就是好的,怕只怕出了意外上上下下都瞒着你这屋里人。”

夏令涴怔了怔,轻声问:“是不是爹爹病了?我听说发水灾的地方全都是饥民,人死了都没有地方埋,保不定会有瘟疫发生。”

夏黎氏不想让女儿操心太多,只道:“无妨,跟着去了几位太医,有个什么病情也能就地医治。他只是连日劳累,感了点风寒。今年过年,应该是赶不回来了。” 夫君在外地,两个女儿一个在皇宫中不得出来,一个在宫外也有家,儿子虽然陪在身边,可到底冷清了些。相比去年,今年的儿子还少了一个,算得上是夏家三房最为冷情的一年了。

母女两人突然沉默了下来,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令墨。

夏黎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叹息道: “我们这等世家,每朝每代都要经历朝局变换。男子们肩膀上的胆子很重,稍有不慎就是几百上千口人命,我们这些个内院的只能替他们分忧解劳,然后拐着弯地为自家多留后路。想当年,你爹爹虽然是最不受宠的儿子,不管是在夏家还是在世家大族或者白鹭书院中都算不上最拔尖的,可到底也是夏家血脉。所以,老太太想来想去,最后选了他远离皇城是非圈,他活着夏家就能够延续,他若是一定要陪葬,夏家的任何一位老祖宗都会跳起来训人。当年,若换了你大伯二伯或者是五叔,都是不成。大伯二伯是夏家的顶梁柱,走了就没人给老爷子帮手,你五叔从小嚣张跋扈,惹了不少是是非非,随意的远走会让人起疑,性命反而不保。”她顿了顿,喝了口热茶,心里却冷:“越是不打眼的孩子,反而越容易脱身,夏家的血脉也就不会轻易断绝。”

令墨虽然是妾室的儿子,可到底也是夏三爷的亲生儿子。夏令涴和夏令姝都是属于太子党派,太子与赵王赢了还好,若是输了,这两姐妹只能越早自裁越少受苦。作为嫡子的夏令乾自然是必须跟着爹爹的,他一有轻举妄动,大皇子的手下会毫不犹豫的拿他做文章。可巧的是,夏令墨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

就算是亲生儿子,有错也是要罚的,何况里面还牵扯了嫡子的安危。夏令乾是没事,那也是因为令墨是随着他教导到大的,在面对不够熟稔的庄掌柜之时,夏令乾在令墨心中的分量自然比较重。当时,换了其他人呢?若是柳家还有遗腹子,并且隐姓埋名的跟在了令墨身边多年,一点点的渗透他的生活,到时候,夏令乾能够轻易地说服令墨吗?

夏黎氏不是没有怨,也不是没有恨。养了十年的儿子差点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哪个母亲能够轻易原谅?她原谅一次,谁能够保证令墨不会背叛第二次?

那样的话,任何人都不敢把他继续放在身边了,离远点吧,这样对夏家的子女好,对令墨也好。否则,真的有了第二次之时,夏黎氏不知道是要亲手杀了令墨好,还是自己自裁与夏家的祖宗祠堂好。

远离了,令墨依然是夏三爷的亲生儿子,柳家的姓氏会给他安全保障,让他彻底的脱离这一次的权力斗争。这样,就算夏家全都出了意外,夏家三房依然有颗种子留在了柳家。

无权无势,一无所有,且被夏家赶出去的妾室的孩子。只这一点,足够他安稳活到老。至于活得累不累,苦不苦,是夏家人无法决定的事情了。

“过了年,你大伯的幺子令崇要下放去做县令,他会带走你大堂兄的大儿子;二伯嫡子令晖得了天花,要隔离医治,送去了乡下别庄;四叔的小女儿令晚快要及笄了,婆家是江南的望族,年后就出嫁。他的大儿子令邦在外养了名女子,前些日子生了儿子,年后这对母子也要送走。还有你五叔,他的女儿令嫣早年被江湖上武林高手看中,带离了夏家,以后估计也难以见着了。”这一年,是夏家五房最后一次的子孙满堂,年后,小一辈的俱都要各奔东西,开枝散叶。等到这次的权斗尘埃落定才会回来,若是夏家覆灭了,那么这些撒出去的种子,就在大雁朝的东西南北生根发芽吧。

气氛沉闷且压抑。随着年岁的见长,夏令涴才真正体会到世家子女肩上的重担和身不由己。他们的确是家世繁荣,可这些繁荣又是用多少鲜血换来的!他们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后就要用自己的幸福和良知来为家族带来更多的利益。他们可以任性、桀骜不驯,可一旦涉入权势,就必须将自己的性命压在家族的天枰上,为之舍弃一切不得任何怨言。

责任,在他们出生的那一瞬,就压在了小小的肩膀上,挣脱不得。

夏令涴沉吟:“令乾……”怎么办?

“王妃,”门外有丫鬟禀报,“柳公子来了。”

夏令涴眨了眨眼眸,柳公子?她什么时候认识柳姓的家族了?

夏黎氏已经回过神来,笑道:“让那孩子进来吧!”话音一落,令墨已经抱着咿咿呀呀不停说话的顾尚锦走了进来。

夏令涴垮下肩膀,原来是他。自己都糊涂了,满脑子的家族大事,都要忘记这为挂着柳家的姓,留着夏家血的孩子。

门外,又有人喊:“站住,你个采花贼,不许偷我的小锦儿。”能够在赵王府这么张狂的,出了小公主顾元晴还有谁。令墨倏地一抖,几步跑进了屋子,可怜兮兮的望着夏令涴。

令墨经过这半年倒也学得聪明了。令乾教导他最久,自然是护着他;令姝是太子妃,有什么事情可以问,她也一定答,不过态度很冷淡;夏令涴是大姐,在兄弟姐妹中自有一股威信,你可以怕她,但是,只要你抱着小猴子,大猴子基本就会很和善。这半年多,他除了在书院见令乾之外,就隔三差五的去夏家陪着夏黎氏,有时候也会随着夏黎氏和令乾来赵王府玩耍。玩得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夏令涴的弱点。就好像现在,夏令涴瞧见他的时候本还冷着脸,等望到他怀中的顾尚锦,那神色就看着缓和了。

令墨轻声解释:“我下学了,来找小锦玩儿。”

顾元晴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就要去抢小猴子:“小锦儿是我的,不是你的,还给我。”蹦蹦跳跳,中气十足的大吼大叫。

小猴子咯咯地笑,张口就咬住令墨的脸颊。令墨嘿嘿地道:“小锦儿喜欢我。”

“那是因为你色-诱了她,你这个采花大盗,我要为民除害。给我看招!”抡起胳膊对着令墨眼睛就砸了过去。

这三个娃儿,一个是公主,一个是郡主,一个是柳家的命根子,哪个受伤了都不是好玩的,这么闹腾,周围的媳妇婆子们已经胆战心惊,几下就将三人给分开了。顾元晴人小力气巧,早已经给了令墨两抡,揍得他鼻翼出血。

夏令涴动了动,夏黎氏已经惊跳地抱着他查看,又叫太医,又上药的,令墨隔着空隙还在偷看夏令涴的脸色。

龙芽赶快狗腿子似的大声道:“王妃,开始摆晚膳么?”

夏令涴瞥她一样,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机灵了,也越来越猴皮。心里软和了下来,面上还是淡淡地,一边让人摆饭,一边对令墨道:“别回去了,一起过来吃饭。”

令墨那张小脸倏地绽放出光彩:“我,我不回去。”

夏令涴冷哼道:“真不回去,你家管家又来找我要人。”

令墨道:“我说我去找哥哥……令乾哥哥了,让他们别跟着。”

夏令涴更怒:“你居然一个人跑出来,到时候出了事情怎么办?你已经不小了,经历了那么大的事情怎么还不多点心思,不知道自己的命金贵嘛!现在皇城里乱七八糟,什么人都有,被人冲撞了怎么办,再被人绑架要挟了怎么办?你干嘛不替柳家的老管家考虑下,他老人家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夏令涴早已不是小时候喜怒哀乐都显于色的小女娃了,未出阁之前在夏家性子就已经温和了许多,嫁给了赵王之后行走坐卧轻易不让人挑毛病,如今这色厉的模样跟是少见。令墨吓得一蹦三尺高,结结巴巴:“我,我会给他道歉。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大姐……王妃别生气。”

气,她真的要被气死了!不要命的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没见过。他那榆木脑袋里面其实塞地都是稻草吧?

夏黎氏看着夏令涴明明关心偏又做出一脸嫌弃的模样就觉得好笑,安抚两人道:“行了,等会你给他指个侍卫,贴身保护吧。现在先吃饭。”

顾元晴抱着小猴子大笑:“我要吃狮子头、鹿耳脆、梅花银耳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