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顾容的表情便不太好看。
然而顾容的表情向来都是不怎么好看的,所以徐书烟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嗤之以鼻暗骂一声“老古董, 还留过洋呢”便转身飘然离去。
到了地府, 孽镜台前一坐,再拎起一壶孟婆泡的茶,面瘫着脸听那些新鬼在孽镜台前哭爹喊娘——
已经麻木。
其实所谓孟婆泡的茶,不过就是传闻中的“孟婆汤”,这东西凡人自然不能随便喝, 但是徐书烟不一样,他本体是神仙,本来就没有需要喝这东西的流程。
等他这辈子寿终正寝回到天上,他在人间的一切想要记得也不会有人拦他……只是大多数经历过凡间的神仙回到天上, 都会觉得十分烦恼,到时候他们会有另外类似孟婆汤的东西可以服用。
所以孟婆汤对徐书烟来说,不过是一壶好茶。
喝了茶,看了新鬼唱戏,到了快夜晚的时候,徐书烟琢磨自己也该下班了——
谁知道这时候来个小鬼,说是鬼帝容阔醒了,这会儿正在大殿里发脾气,谁也不知道怎么惹了他,只知道鬼帝请孽镜台引渡人去一趟。
徐书烟一听,不小心想起来早上出门前顾容那棺材脸,倒是没怎么联合在一起,只是感慨,这在家不得安生就算了,怎么上了班还要伺候这个臭脾气。
一边在心中抱怨,却还是勉为其难地抬起屁股往酆都城那边走。
到了地方,只觉得面前大殿和记忆中的大殿一样阴森森的,没有说话的声音,阴风怒号……来往小鬼皆投来探究的目光,说不得是友善。
徐书烟抬脚进入大殿,原本以为所谓的“容阔发脾气”会导致自己看到满地杂碎的碗什么的(戏本都这么演的),结果什么都没有。
只是殿内的气压比殿外的更低。
徐书烟站在殿内正东张西望,这时候听见里头屏障后面,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站在那看什么,过来。”
徐书烟愣了下,抬脚去了。
绕过屏障,看见坐在那把象征着地府最高权利的椅子上的男人,他一只手撑着下巴满脸厌倦,另外一只手不知道在把玩什么东西……
“过来。”
他又说了一遍。
徐书烟从进来见着他开始,眼神儿就没从他那写满了不耐烦的薄唇上挪开过……脚下一顿,犹豫了下还是靠了过去。
男人忽然无征兆地伸出手,那冰冷的指骨扫过他的下巴,摆弄了下他的衣领,不太温柔地替他将敞开的衣领拉拢了下。
而后抓过徐书烟的手,将一个东西塞进他的手里。
徐书烟低头一看,发现是一枚衣扣。
他就有些懵逼。
直到耳边飘来男人凉飕飕的声音——
“玩红线的,你下次再试试,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走,看看有什么后果。”
徐书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顾容就是容阔,每天顾容经历的一切都是地府白日里沉睡的容阔的一场梦境。
白天徐书烟吃饭的时候喝了几口汤容阔都是知道的。
把他们分开来看实在是一件很蠢的事。
于是。
威严的酆都城大殿内,徐书烟坐在平日里鬼帝处理公务的桌子边,顶着鬼帝凉嗖嗖的眼神儿……给自己缝扣子。
缝了半天胆子也回来了,头也不抬地问:“原来我和顾容发生了什么你都知道。”
“本就是一个人,”容阔抖了抖衣服下摆,冷哼了一声,“你又想说什么?”
“那我喊顾容夫君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种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的错觉?”
“……”
五分钟后,拎着自己的衬衫站在大殿外的徐书烟被迎面吹来的阴风吹得打了个寒颤,然后他确定了一件事:甭管这俩是不是一个人,但是至少有件事是确定的,就是他们的脾气,真的都不太好。
……
七年后。
人的一辈子说长,其实也不太长。
顾容的一生,用一个可能不太恰当但是真的很想用的词来形容,大概就是“波澜壮阔”。
倭贼虎视眈眈、犯我国土的时候,他正年轻气盛,曾经差点被一块倒塌的石头砸得去了一条命,阴错阳差(也可能不是)地被前夫救回来后,他的人生仿佛开了挂。
说句“用兵如神”也不过分。
从病床上爬起来的顾容,亲自率兵与倭贼对抗,以古盐城作为一切的起点,战无不胜,逼得一路顺利南下的倭贼节节败退,一路退回了北方。
最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天降洪福,大海另外一边的势力忽然加入混战,绕后行动将正侵入中原计划停滞、一蹶不振的倭贼打得措手不及。
顾容抓住了这个机会清扫了北方倭贼残留势力,彻底还了全国一个清净——
当一切结束的时候,顾容不过四十岁不到,未婚,官至大统后上将军衔,何等意气风发,标准的钻石王老五。
然而却未再娶。
当然也没有嫁。
只是每天发到顾府的请帖络绎不绝,每一个邀请函的背后都有数量不小于三的翘首以盼的名媛……
顾容走马观花,却从不点头。
其暧昧的态度,让徐书烟每天都觉得自己的头上可能有呼伦贝尔大草原——
他相当担心自己有一天会支撑不住,将早餐桌子掀到那个一脸淡定听秘书报道今日行程的男人脸上。
然而顾容显然悉知“前夫”额角跳动的青筋却视若无睹,甚至在徐书烟第三次用叉子在盘子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时,总算抬起头,挥退了他那喋喋不休的秘书,淡定道:“徐书烟,是你不肯复婚的。”
黑发年轻人这才反应过来,这男人憋了这么许多年不再提复婚的事儿,原来挖了个坑,在这等着他。
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徐书烟抬起手摸了下自己的眼睛,心里有些迷茫地搞不清楚,他和顾容到底谁更渣一些——
他徐书烟,只想过日子不想负责。
而顾容,则不择手段、赔上几年的时间也要让徐书烟知道“后悔”二字如何写。
……………………于是,这天早上之后——
离婚之后又勉强复合,磕磕绊绊在一张床上睡了七年的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徐书烟像个所有的作精一样,二话不说拎着箱子搬出了位于首都市中心繁华街道的顾府,跳上了回古盐城的火车。
火车晃晃悠悠地一路南下。
还没到地方,徐书烟也没来得及等到追上来的顾容……这天早上他刚从卧铺上醒来,洗漱完毕顺手接过来当日的早报,就被头版头条上的白纸黑字震撼到差点当场晕过去——
昨日凌晨,开国功臣,上将军衔顾容,于首都医院病逝。
徐书烟:“……”
☆、浮云散(番外二)
徐书烟不知道是不是顾容觉得自己活够了, 功成名就了,便不想活了——
又或者是存心要和他赌气, 搞出这么一波操作。
如果是后者, 徐书烟只能说他五体投地地大写服气。
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似的回到古盐城, 看着手里的不灭灯,其实他知道自己可以亲自去问问顾容,为什么……
只是他觉得这样也很没劲。
他和顾容纠缠了大半辈子,到头来却还是要像是孩童一般揪着对方的领子“为什么”,他心想, 这又是何苦来。
徐书烟不记得自己哭过没有,其实他也不算特别悲伤,因为他知道该去哪里找顾容——
那人并不是从此就躺在了冰冷的棺木里。
那天早上莫名其妙的对话、莫名其妙的争吵后,表面肤浅的问题实则牵扯到了两人都不愿意触碰、谁也不会退让的的底线,就这样僵了下来。
后来, 徐书烟没有去找顾容……或者说是容阔。
回到地府的容阔也再也没有传唤过孽镜台引渡人。
只是徐书烟有时候走过奈何桥, 有些茫然地想起,那日男人一脸不爽地伸手替他拽衣领,命令他坐在自己处理政务的桌边缝扣子,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情。
……然而也仅此而已。
只是有一点点的怀念罢了。
……
三年后,徐书烟站好了最后一班岗。
这一日, 他送走了一名杀死自己的狠毒父母的年轻读书人后,从孽镜台那他坐了十年的木桌旁站了起来。
揉了揉许久不曾清楚视物的眼,他拿起了放在手边那盏外貌平淡无奇的不灭灯,灯芯摇曳照在黑发年轻人略微苍白的脸上, 他微笑着,转身对身后的小鬼说:“去把茶壶还给孟婆,替我同她讲声谢谢。”
那小鬼愣了愣,并未察觉这引渡人为何忽然要归还用了十年的茶壶。
只是捧着茶壶,懵逼地看着徐书烟像是往常一样收拾东西,往外走了几步,那盏不灭灯在他手里摇摇欲坠的样子。
按照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的路返回。
只是经过了那片始终由人在耕地的田地时,黑发年轻人驻足观看了一会儿,在一脚踏上那座返回阳间的桥时,他又破天荒地回头望了一眼。
“大人,”跟在黑发年轻人身后的小鬼有些震惊地说,“‘阴阳桥上莫回头’,您还是在世之人,怎么也该讲些忌讳……”
徐书烟看着身后,阴间的一切变得模糊。
浓雾重重,不见来人。
“……”
他弯了弯腰,那张并未让岁月在其上留下任何痕迹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点和蔼可亲的笑意——
他笑着望着这唯一一个送他最后一程的青面小鬼,摇了摇头。
“无碍,从此,我不会再踏入阴曹地府一步。”
这时候,那青面小鬼并未理解这位大人说话何意,他只是困惑地想,任何凡人死后皆入地府,您总有该要死去的那一天,又怎么能逃过轮回?
☆、浮云散(番外三)
徐书烟交还了不灭灯, 在人世间看见的最后一个画面,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便是赵长灯那个乌鸦嘴接过不灭灯后, 弯腰看着灯芯, 缓缓道:嗯,油尽灯枯。
还没等问他这话什么意思,徐书烟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睁开眼,人已经回到了天宫,窗外正挂彩霞, 月桂树上红绸迎风飘荡,一切静谧得就好像不过是他红鸾仙君午睡了一觉。
没有太多的人迎接他,只有推门而入的仙童露出了个稍微吃惊的表情——
“仙君,您这就回来了?”
那表情十分像是说,回来得也忒早了些。
徐……嗯, 此时的红鸾仙君, 身着一身红色仙服,面容与凡间时相似只是眉眼之间染了仙气而显得更为精致,剑眉星目,那双混沌已久的双目若置星辰碎光。
那副容貌哪怕是放在天宫,也算是数得上号的灵动。
若不是此时他一脸呆滞就更好了。
不怪红鸾, 怪只怪此时刻他满脑子都是赵长灯说的“油尽灯枯”四个字,其中深意他一想就满身鸡皮疙瘩往下掉,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为了容阔至于伤心欲绝到提前归西。
真的要命。
抬起手揉了揉眉心,红鸾唤来了还蹲在他榻子前的小仙童, 给他说:“你去地府走一趟,找鬼帝容阔,告诉他,本仙君归位了,这就去找药王取忘尘丹。”
一共五句话,眼瞧着小仙童的嘴越长越大,从诧异到惊恐。
忘尘丹便是给下凡归来的神仙专用“孟婆汤”,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玩意就是“以毒攻毒”,取得南海赤链蛇胆炼制而成,若不是在凡间过得实在太苦,一般的神仙也不会去取这玩意儿往嘴里放。
于是虽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仙童下意识觉得这一趟可能会吃力不讨好,正想要拒绝,结果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榻子上的人已经化作一团仙雾,飘出了窗外。
从头到尾,小仙童只来得及发出“啊”地一声抗拒之音——
红鸾去了药王那取药。
总觉得哪里要大事不妙的小仙童也顾不上嫌弃去阴曹地府跑腿这事儿,屁滚尿流地便去通风报信了。
…………………………这一天,是这月老祠的小仙童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魔君鬼帝容阔。
眼睁睁瞧着这位瘟神,听完他磕磕巴巴的转述后,一脚踹翻了酆都城大殿的案几,抽出了腰间的斩魔剑,暴怒吼道:“他敢!”
小仙童脖子都快缩回了仙袍里。
他心想,容阔大人,果然像是传闻中一样暴躁。
……
容阔拎着剑杀上九重天,看呆了哮天犬和它家主子,两镇守天宫大门的大将,愣是忘记问这位瘟神是不是忽然想不开要来弑君谋朝篡位。
便见男人裹着一身煞气冲向药王府。
容阔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他只是千算万算没想到最后红鸾沉默寡言、当缩头乌龟这许多年,归位后胆敢他娘的给他将这么一军——
忘尘丹?
都忘记了一了百了?
他敢?!!!!!
此时,杀气腾腾的容阔大人完全忘记了两人还在搞冷战,而他此时此刻,正是最终坐不住主动飞向另外一个的存在。
哪怕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想着怎么把胆大包天的红鸾碎尸万段,就连月老祠接下来该找哪个老头代替他都想好了……
拎着剑一脚踹开药王府的大门,容阔那张如寒冰三尺的面容吓飞了一众药童,然而还未等他发作,便看见令他更加气血上涌的歌舞升平一幕——
药王府药阁里,他要找的人正倚靠在窗边,一脸岁月静好地低头看着手里的医书;
在他的不远处,文昌星君温润如玉,笑容温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翻开来指着某一句文字,说了什么;
红鸾便抬起头,伸脖子去看他手里的书……
最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介于两位仙君都长得不太差。
所以画面看上去居然还挺美好。
容阔:“……”
容阔这才想起来,其实在天上的事后他正儿八经见红鸾的时候不太多,算上他抱着仙鹤精闯入迷阁那次,三分之二的时候,好像文昌星君总是待在红鸾身边。
他就奇了怪了——
这两人怎么回事?
容阔正为眼前的一幕觉得无比扎眼。
这时候,倚靠在窗边的人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从门那边射来的死亡视线,微微一愣后,他打断了同文昌星君的对话,抬起头望向门口,与容阔对视上。
那双明亮的黑色瞳眸,在最开始的困惑迷茫后,逐渐有了焦距。
最后,黑发仙君笑了。
“容阔大人,”他用温和的声音道,“您怎么来了?”
容阔大人。
您。
容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