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动不动,听见白初敛出来了,这才伸手捉住他的袖子。

白初敛:“……”

白毅:“这便是赤月教所为?师父,他们在哪,我要去……”

他闭上嘴,后面的话不说了。

白初敛:“……”

白初敛简直是想仰头对着天空来一声无比嫌弃的叹气——

这他娘白毅和顾念清中间是牵了月老红线怎么着?

自大他们认识,白初敛就没少搞破坏,以至于两人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怎么这会儿他就要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了呢?

啊?

讲不讲道理了?

“去什么去,你不许去。”白初敛沉着脸,“就你这点本事,还不够给人家当下酒菜的,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

白毅捏进了白初敛的袖子,抬起头对视上他的眼睛,斩钉截铁道:“师父,你不懂,我非去不可的。”

非个屁!

被气了个仰倒,白初敛伸手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撂了狠话:“什么非去不可,不去能怎么着?你以为自己多大能耐独闯赤月教分坛?真当自己武学有成了?你去了折进去了,师兄弟姐妹能放着你不管么——然后大家还得去捞你,再把自己折进去!你要发疯自己去,别连累你别的师兄姐妹!”

白初敛压低了声音骂完,两人之间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死寂。

隐约可以听见屋里圆圆和另外一个女弟子在悄声交谈,还有时不时传来的水声……

而屋外,空气却仿佛凝固了起来。

白毅面色紧绷且阴沉,此时被骂得面色发灰,不复往日那般骄傲……他眼底闪烁着固执和倔强,这让白初敛认真地想了下自己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

到底是个孩子,应该循循善诱的。

白初敛又发挥了自己的优点,那就是很容易顺着台阶就下……如果没有台阶,他自行天人交战一番,然后自己给自己架一个台阶。

思及此,他已经准备勉为其难地开口说软话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开口,却看见他这小徒弟,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仿佛决定赴死之人,临行前决绝的目光。

白毅抓紧了手中的素雪剑,看罢师父一眼之后,目视前方,坚定地迈出去了一步。

“……?”

白初敛愣了下,惊呆了。

完全没想到这小崽子居然真的敢给他抬脚就走。

在白初敛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条件反射一把拎小鸡仔似的把白毅拎了回来,后者还想抵抗,拼了命的挣扎……他越挣扎白初敛越气,气极了,抬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

极响。

身后屋子里,姑娘们低语的声音瞬间都消失了。

白毅不动了,白初敛自己也蒙了,他的手掌心飞快变得滚烫发麻……被他摁在墙上的少年偏着头,月光之下,那张英俊的脸肉眼可见迅速红肿起来。

白初敛抿了抿唇角,有点儿不知所措——

完了,他可能要成玉虚派头一份徒弟主动要求“恩断义绝”的师父……反正白毅真没什么舍不得的,毕竟白初敛对他一点都不好。

总是呼来喝去的,也不教他武功,高兴了欺负他,不高兴了还是欺负他,对于他的武功指点,从来都是以嫌弃为出发点的指点江山。

他不是一个好师父。

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人。

他白初敛,要没有徒弟了。

等回了玉虚派,他都能想象历封决笑得一脸可恶问他:怎么下山一趟,好事没做,却把自己的徒弟给作没了?

“……”

这一巴掌下去,被吓了个够呛的人却是白初敛自己。

白初敛唇抿得更紧了,待白毅回过神,把脸拧回来,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他以为暴怒的师父——相反的,后者一脸茫然无措地看着他,那张精致的脸上写满了委屈,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毫无血色……

就好像方才挨了一巴掌的不是白毅,而是他白初敛。

白毅无语半晌,原本想要往外吐的满嘴血腥“咕嘟”一声,硬是合着唾液吞咽下了去……他垂着眼,被吓了个够呛的人却是白初敛看着面前那人,喉结跟着他吞咽的动作也极紧张般滚动了下。

白毅:“……”

白毅叹了口气。

这叹气声,让白初敛像是被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了原本粗暴把他固定在墙上的另外一只手。

但是这动作没能做完,因为此时白毅及时伸出手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不经意触碰他的脉搏,得知此时他大约心跳极快。

白毅假装不知道,却在白初敛紧绷得随时可能要崩溃的目光之下,捞起了自己的右手衣袖至手肘,然后将手递到白初敛眼皮子底下。

白初敛:“?”

什么意思?

这会儿脑子有点没跟上,白初敛满脑子还沉浸在“徒弟要被自己作跑了怎么破”的困扰当中……冷不丁见白毅伸了手过来,他垂眼看了一眼那手臂,虽是少年郎,却已可见附着在骨骼之上的结识肌肉线条。

白初敛心不在焉胡思乱想,眼睛乱瞄,这时候却忽然看到,白毅手臂内侧,居然有一个熟悉的红色赤月型弯月!

和方才在顾念清肩上那个,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

搞什么?

为什么白毅也有?

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所以白毅方才那死了爹一般的表情,是真的因为死了爹?

啊?

不是吧?

时隔几年好不容易与亲爹亲妹相遇没几天又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在所谓“预知梦”里,白毅才对顾念清如此特别又亲密,最后甚至为了替她报仇舍了他这当师父的性命,因为不是什么”红颜知己”,而是亲生兄妹?

白初敛猛地抬起头看向白毅的,眼中的震惊让白毅会错了意,他点点头,沉声道:“这是徒弟非去不可的原因。”

白初敛唇角抖了抖,觉得自己这几天拦着白毅不许他和顾家人玩的自己简直像个牲口……白毅没有怪他就算了,他居然还动手打他。

伸出冰凉的手,替小徒弟把袖子拉下来,白初敛停顿了下,这才用喑哑的声音涩涩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报仇,也要顾及活着的人……”

你妹妹还在里面呢。

想到“妹妹”,白初敛更难受了:“是师父对不起你,师父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味地……”

“徒弟当初随您上山,本就等的这一天。”

白初敛这会儿脑子一片混乱,完全没察觉白毅这话好像哪里不太对,只是点点头道:“师父都知道,可是顾门主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为了他去平白无故送命,他也许更希望你能变得更强大,保护好妹妹……”

他说的磕巴,说完觉得自己也太不会说服人了。

白毅:“……”

白毅:“?”

听了白初敛的话,白毅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随后,他很快反应过来白初敛在讲什么。

闭了闭眼睛,他真的是服了眼前人的脑子,盯着白初敛的眼睛缓缓道:“是赤月教留下的烙印,不是胎记。”

白初敛:“啊?”

“五年前,有一伙人经过了玉门城,那些人身上没有明显的标志,说的也不是中原话,他们血洗了玉门城,闯进了悦来客栈。”

白毅发现自己说这些的时候声音非常平稳,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几年,其实那些支离破碎的肢体碎片,偶尔还会到访他的梦境里……整个梦境都是血色,唯独天边挂着的那轮血色月牙,同今晚如出一辙。

“我本名卫昭,是玉门城悦来客栈的少爷,那晚那些人杀了我父母,却独留下我,在我的肩膀上留下这个烙印后大笑离去。”白毅道,“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留下这个烙印是怎么回事。”

“……”

“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我终于知道他们的身份了。”

白毅笑了笑——

“他们留下烙印,是明晃晃地在告诉我,来啊,来赤月教,替你的父母报仇啊!”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是深入骨髓的恨,是血液在他的血管里逆流的兴奋。

白初敛看着白毅,那双锋锐的眼就像是被投入了冰冷的深湖……他在笑着,笑意却丝毫没有到达眼中,唇角轻勾露出森白的牙,却像是狼的獠牙。

……所以,不是兄妹。

只是与顾念清同样,为被赤月教灭了门,却因为对方恶作剧一般的卑鄙玩笑,独独苟活下来的可怜人。

他们终将背负一生的仇恨,成长。

有一天他们将站在赤月教的门前,复仇。

而那一天,他们也会在发现自己终其一生的努力为无用功的绝望中死亡。

白初敛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却哑然。

今日再次亲眼目睹赤月教这样卑鄙、将人如玩物般戏耍玩弄,白毅这般心高气傲的孩子,又怎么能够不心神崩溃?

就像是被强行揭开了伤疤,露出了鲜血淋漓、散发着腐烂恶臭的伤口……

也许,在白初敛方才出手阻止甚至是呵斥他时,他没有反手直接将素雪剑刺入他的胸膛,已经是相当克制。

不过是一念之间,白初敛忽然就完全理解白毅了。

他发现对于自己的徒弟,性子果然还是像自己多一些——

如同他发现顾德凯戏弄自己,哄骗自己入了淮安城后大发雷霆一样……他的徒弟像他,不允许任何人试图骑在自己的脖子上拉屎。

他都懂了。

可是——

这不代表他喜欢看见这样阴森的表情落在他的徒弟脸上……他不能看着他被仇恨冲昏脑袋,去送死。

伸出手,柔软的指尖轻轻蹭了蹭面前少年那红肿的面颊……于是指尖仿佛带上了可令人被灼伤的温度,指尖上移,蹭了蹭他的眼角。

“可是徒弟啊……这么多年都等了,就不能再等两年?”

等你武艺精进。

等你不是注定有去无回。

“现在的你不是那些人的对手,白毅。”白初敛对他直呼大名,这是很少见的事,“你贸然冲去,无非就是去被侮辱,被嘲笑,被打败,你知道他们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

看着骄傲的灵魂被践踏入泥泞,恶鬼在地狱边缘俯身观看,肆意大笑。

白毅勾了勾唇角,露出个讽刺的笑:“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白初敛用指尖摸了摸他唇角那抹近乎扭曲的笑,温和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从来不是缩头乌龟说的话。”

手腕被冰凉的手握住。

少年修长的指尖扣住他的手腕,微微使力——白初敛看见自己的手腕开始泛红,逐渐变成了和白毅的眼角一样的鲜艳。

“我要去。”

“……”

“师父,我现在就要去。”

当少年哽咽的嗓音之中带着坚决。

白初敛心里茫然,却想的是:那就这样吧。

他知道自己劝不动他。

该死的小徒弟,他身上的优点没学着,八头牛都拉扯不回来的倔强和死要面子的骄傲却学了个十层十。

白初敛只想苦笑,作孽哦,看看他把自己的徒弟养成什么样了?

一阵冰冷的寒风拂过,白初敛听见自己含着笑意得声音响起,那是他对自己的徒弟从未有过的放纵和宠溺——

“好,去。师父陪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误会不过一章,这大概就是短篇的好处

肯定有人问:这师父怎么能就这么跟徒弟去啊带脑子了不!!!!

作者曰:嗯,没带,他就是这么养徒弟的——

什么事磨破了嘴皮子说有什么用,自己摔一跤知道疼了才是真的知错

下章会解释

PS:………………………………你们会看见文28章被扔出来了,是我存稿时候按错了发表直接发的,然后让管理员帮锁了,到日子你们会见到它的,现在,请无视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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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远在玉虚派的历封决对蝶扇门惨案还并不知情,也不知道白初敛疯到要陪他的徒弟去闯鬼门关。

倘若提前知道,五年前,玉虚派大概就不会出现“白毅”这个人了。

没人知道,历封决就是这么个偏心偏到海沟里的人——从以前的小师弟与大师兄,到现在的掌门大人与门派掌事,历封决眼里一直都只有那么一个人而已。

否则历封决今时当日,绝不会区区只是一个江湖上破有名气的隐退大佬。

论武学成就,撇开白初敛那个开挂的气运之子不提,如今玉虚派一骑绝尘,别人拍马也赶不上的,当属历封决——若说白初敛是剑术天才,历封决而立之年,登剑阁六层,也是玉虚派史无前例第一人。

如今,与《破碎虚空玉剑流》只一步之遥的《六剑八荒决》,其已初步入门,初窥剑意。

——当可谓是文韬武略,就没有他不会的。

更不论当年历封决行走江湖时,甚至与已经成为当今圣上的皇九子有深厚交情,当时众皇子夺嫡正热,各个求贤若渴,九皇子有了招揽之心,却被历封决所拒——

玉虚派人民心中的大师兄,听闻老掌门要当甩手掌柜,放着好当当的御前侍卫大统领不做,头也不回地回了玉虚派。

人们皆道,历封决不识好歹,要么就是玉虚派里藏着一座金山银山……其实他们不晓得,玉虚派没有金山银山,只有一位如同历封决的眼珠子般的人罢了。

这种事不足以为外人道,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再说大师兄表面光明磊落,心事总是藏的很好,甚至有点矫枉过正的嫌疑——一碗水端平到,眼珠子见了他恨不得绕道走。

而历封决拿他没办法,只能忍着让着,自己心中多少也有些私心,心想着如果不能在一起,把人拘在玉虚派,每天睁眼呼吸同一片空气总是好的……所以白初敛,贵为一派掌门,从小到大,统共也就下山两回。

………………想想也是挺变态的,和认真心心念念想要挑师父头发的白毅不相上下那种。

而伴随年纪见长,历封决越发隐忍得好,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对白初敛可能只是单纯的父爱了——

直到这次一咬牙一跺脚,放了白初敛下山,白初敛一走便是一旬,历封决发现自己每天得的日常从单纯的练剑、和账本死磕之外,剩下的就是背着手站在言牙峰,等着白初敛流水账似的“家书”。

从今天吃了啥,到明天准备干啥,事无巨细,历封决总能看很多遍,看着白初敛在信里大骂蝶扇门掌门顾德凯“老狗不要脸”,历封决也跟着笑出声,却还是含笑提笔回信:那是前辈,谨言慎行,多加尊重。

落笔时想象白初敛看到他的回信必然要翻白眼,眼中笑意难免更深……

吓坏了他身边伺候的小弟子,直接打翻了墨砚。

……不怪小弟子没见识,白初敛要是知道历封决看着他的信能笑得如此开怀,怕不是也要被吓死的。

但是后来——

信件的内容,伴随着白初敛跟着白毅上了武林盟,逐渐复杂了起来……武林盟里有错综复杂的门派关系和事务,这些以前都是历封决解决,忽然生动活泼地摆在了白初敛面前,“家书流水账”一下变成就成了“白初敛江湖三千问”。

初在白初敛信件中看见“赤月教”三个字,历封决便拧了眉毛,这边刚刚提笔要提醒他,此事水深,但凡大事决定,切不可轻举妄动……结果信件寄出去第二天,估计信鸽刚飞半程,历封决就收到了白初敛第二封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