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平日里只有调皮的眸子,此刻却异常的坚定明亮。靳朔云忽然发现,原来呼衍灼翎也有心思细密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对进犯者的痛恨。一个将来可能成为领主的家伙,现在,坐在他面前,用他们之间的友谊保证着,永不侵犯。靳朔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当然啦,方便过来玩也是一个原因。"呼衍灼翎有点受不了这么安静的气氛,抓抓脑袋又爽朗地笑了起来。
靳朔云被他感染,也笑了起来。
"对了,你不也有事要和我说吗?"呼衍灼翎忽然想起靳朔云的回信。
"恩,"靳朔云重重的点头,然后像下了多大决心似的,缓缓道,"我要去皇都了。"
"真的?!"呼衍灼翎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惊讶,也许二者都有,"你去年想跟李颇进宫的时候不是还被拒绝了么?"
"不大清楚,反正李将军半个月前和我说的,我们九月初十起程。"靳朔云掩不住脸上的急切和兴奋。
呼衍灼翎拍拍靳朔云的肩膀,道:"看见那小子记得代我问声好啊。啧,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还有,记得问清楚他当年干吗不辞而别,我看你这几年没少烦恼这个。"
靳朔云笑而不语,呼衍灼翎并不知道他和贺无晨的关系,只当他是因为好友的不辞而别耿耿于怀。也好,总不能告诉他,自己和贺无晨早就不是什么兄弟关系了,他们曾经那样亲昵。使劲摇头,靳朔云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明明三年都过来了,可现在却像等不及了似的。
傍晚,二人告别。靳朔云乘着浮云很快离去,呼衍灼翎却转了一圈又绕回了树下。他靠着树干,嘴里叼着跟草杆状似不经心,可你若靠近便会发现,原来我们平日里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呼衍少主也会有如此忧郁的时候。
他一直以为靳朔云已经释怀了,除了小鬼刚走的前半年,靳朔云再也没提过贺无晨。哪怕是去年要回皇都被拒,他也只是笑笑。可今天他才真正明白,靳朔云不但没忘,相反,他根本是天天数着日子在过。靳朔云自己并没有发觉,今天的他眼睛里一直都闪烁着喜悦的光。
"贺无晨,识相的见了面你就赶紧把他快快地放回来,不然......哼哼,小爷一路杀进遥南......"呼衍灼翎拿着树枝在地上戳戳戳,然后像想起什么似的念叨着,"那小鬼应该变化不大吧,肯定还那么单薄,恩,光长坏心眼儿了......"
看来,贺无晨留给我们呼衍少主的印象实在算不上良好。
□□□自□由□自□在□□□
篝火,美酒,姑娘,骑射场。呼衍灼翎回到部落看见的便是这番光景。他才猛然醒悟,阿爹说今天晚要在骑射场开宴会的,给他们即将到各自领地的兄弟三人饯行。他光顾着和靳朔云的见面,把这事早忘后脑勺去了!
"臭小子,你给我过来!"中气十足的叫喊,呼衍灼翎怯怯地往正席上面瞄了眼,想不明白这么混乱的场面怎么阿爹还能一下子把他给揪出来。
"阿......咳,父王。"呼衍灼翎生生把那个爹字给咽了回去。不然阿爹肯定又说他没有礼数。
"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啊,这么重要的日子干什么去了!"呼衍震气势逼人,三个儿子就数这个不听话,可他还就最心疼这小儿子。唉。
"父王就别生气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嘿嘿,进行到哪了,有没有开始比赛呢?"呼衍灼翎四下张望。呼衍部落的每次宴会,比武大赛是万万不会少的。骑马射箭摔交,草原部落崇尚力量,重视的就是这个。
"就等你了!快过来!"出声的是呼衍灼翎的二哥--呼衍灼烈,早已换好戎装蓄势待发。
呼衍灼翎潇洒一笑,这可是他最喜欢的活动,幸亏赶上了。飞快的换上行头,骑上自己的可爱宝贝儿,第一个冲劲了骑射场。
美丽的姑娘们纷纷停下了舞蹈,痴迷的目光随着她们英俊的少主在骑射场上飞扬。一翻比试下来,呼衍灼翎不知道又迷倒多少少女。论射箭,呼衍灼翎不是最强的,论摔交,也不是最有力的,可他偏偏哪一项都不弱,最后便成了全场风头最劲的家伙。
"阿爹!怎么样,你儿子不错吧!"呼衍灼翎一回来就跳着坐到呼衍震身边。兴奋的也忘了改称呼。呼敷灼烈和呼衍灼金都摇摇头坐回了各自在下面的位置。不约而同的叹口气,他们一辈子也学不来老三这没头没脑的虎劲儿,可父王好象偏偏还就好这一口。
"臭小子,你还好意思回来!不是说这回摔交肯定能赢过涅律嘛,恩,怎么最后就让人给摔趴下了?"呼衍震抬手就给自己儿子脑袋来了重重一下。
"阿爹,涅律比我大五岁还不止哎,他都称霸呼衍部落四年多了,我能和他耗上一个时辰,你就应该大大的表扬我了!"呼衍灼翎觉得自己委屈得很,"再说我射箭不是第一嘛!"
呼延震一听更来气了:"那叫第一嘛,你不过是和白羽打个了平手!"
"可我去年还输给他了啊!"呼衍灼翎认为自己的进步理应受到表扬,"白羽是咱部落的神射手,我都能和他打个平手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下面的呼敷灼烈和呼衍灼金对望,希望三弟不要一冲动又喊出"臭老头"来。
呼衍灼翎虽然没喊臭老头,可呼衍震还是一仰头把碗里的酒喝了个干净。闷闷的叹了口气。
呼衍灼翎有点后悔,连忙道:"好了嘛,那我以后继续努力,明年争取把他们都赢过行了吧。"
呼衍震摇摇头,看向自己最宠爱的儿子,叹息道:"老三哪,你哪都不差,就缺那么一股子死也要胜的劲儿。"
呼衍灼翎不懂:"差不多就行了呗。世上有那么多高手,我还能都赢了去啊。"
呼衍震笑笑不在说话,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酒。看着父亲奇怪的样子,呼衍灼翎知道原因在自己身上,可他就是想不通。算了,想不明白的事就直接不想,这是呼衍灼翎的处世态度。端起酒碗,他也尽情饮了起来。
第十七回
路,已经赶了十多天。除了最处几天的晴朗外,之后一直阴雨绵绵。离皇城越来越近了。
浮云似乎很不喜欢这样的天气,走几步路就要烦躁地叫上两声,或者用蹄子刨刨泥泞的地面。
靳朔云也觉得气闷,密集地打在身上的雨丝,很软,很静,不去注意根本感觉不到。可等真正发觉时,衣襟已湿了一大片,粘粘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靳朔云已经换上了对于草原人来说最薄的单衣,可仍是觉得闷热。抬头看看天,雾蒙蒙的。这几天一直如此,似乎踏上了遥南平原,天空就笼上了一层厚厚的暗蓝色廉幕,再也没撤下。
长途跋涉的疲惫,恼人的天气,若不是那股即将见到贺无晨的兴奋之情支撑,靳朔云恐怕早就打道回营了。小时候总听阿娘说遥南平原多么多么好,可等真正看见时,却因为预期过高反而产生了巨大落差。尤其是行走在一路泥泞的雨气中,谁还会有心思去注意花红柳绿呢。
到达皇都的时候,天仍然没有放晴。可笼罩在迷蒙水气中的座座庭院是如此精致,浅溪上的石拱小桥是那样轻巧,完全不同于粗犷草原的风貌,让靳朔云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粘腻。精刻的屋檐,雕花的窗棂,杂货铺前面一排排色彩艳丽的油纸伞,让靳朔云觉得自己走进了谁人的梦中。那样空灵,那样纤细,靳朔云一时间不敢相信这里竟然是大南国的皇都,在他看来,这里更像是哪个未出阁姑娘的闺房,旖旎,烂漫。
"九月正是皇都的雨季,这雨恐怕还要继续下去呢。"李颇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得力部下,靳朔云一路走来就没少皱眉头,他又怎会看不出这个草原小子对雨天的讨厌。只是,这次的皇都之行,靳朔云必须要来。
"将军,离皇宫还有多远?"靳朔云现在恨不得马上飞奔到宫墙里面,然后......然后什么呢,他现在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想尽快看见贺无晨的心情是真实的。
李颇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十余人的小队伍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庭院面前停了下来,靳朔云抬头,烫金匾额上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边西将军府。
"怎么皇城里还住着边西将军?"靳朔云奇怪地转向李颇,"这里面的将军是谁啊?"靳朔云的思考逻辑很简单,房子修建了就是给人住的,可李将军常年居住漠北,那么自然还有第二个边西将军。
李颇苦笑,他这个副将上打起仗来没话说,可这平日里木头木脑的样实在让人操心:"但凡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在皇城拥有自己的宅院。"
靳朔云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以他简单的脑袋很难想象这么一座豪华府第只是为了常年在外的将军偶而回皇城之用。
"就算我一年才回来一次,也不能住在宫里吧。"李颇真想敲开这小子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塞满了漠北的青草,"别傻楞着了,快进府,明早随我一起上朝。"
靳朔云下意识地跟着李颇走了进去,可脑子还停留在将军刚才的话上,明天早朝......那不就表示他能见着贺无晨了?!心情瞬间飞扬起来,一连几天的阴霾好象都被这个认知给驱散了,雨还在下,心却晴朗起来。
飞星流云,雕龙画栋,气势恢弘的皇宫与整个皇城的精巧细致形成极大反差,却又莫名的融洽。靳朔云看着这座大南国的权力中心,恍惚间有一丝怔仲。直到李颇的声音传来,他才跟上了将军的脚步。
金殿上坐着的人,也才二十三四岁,端正的五官平静如水,沉稳睿智,却也仅此而已。如果他不是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如果不是下面整齐排列的满朝文武,靳朔云不会产生一点正面对着掌握整个大南王朝人的真实感。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面,急切的目光四处搜寻,却遍寻不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李将军多年守护漠北,辛苦了。"金殿上的人慢慢开口,声音不大,却极有威严。
"老臣能为大南国尽份力,死而无憾。"李颇字字肺腑。
贺无桓望着两鬓衰白的老将军,也不禁有些内疚。若非他大南国重文轻武,又怎会让这样一位花甲老人仍披挂征战。思及此,皇帝再次开口:"老将军信中说,军中有一年轻副将骁勇善战堪当大用,不知今次是否随将军进宫?"
李颇对着靳朔云使了无数个眼色,光顾着四下张望的家伙压根没注意,整个大殿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李颇却只得在这样诡秘的气氛中硬着头皮厉声呵斥:"靳朔云,还不快面见圣上!"
"啊?哦。"靳朔云楞了楞神,这才发现全金殿大小官员统统奇怪地盯着自己,再没常识的人此刻也知道要犯大错了。靳朔云连忙上前一步:"边西副将靳朔云,参见圣上。"
仍然鸦雀无声,靳朔云偷偷瞄了一眼皇帝,完全没有叫自己起来的意思。再看看李颇,那表情就像要把自己给生吞活拨了。靳朔云困难地咽了咽口水,好象有什么地方还差了那么一点点,什么地方呢......啊!靳朔云猛然醒悟,连忙大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靳副将平身。"
简单五个字,却让整个金殿上的低压一扫而空。靳朔云偷偷地擦了下冷汗,心里却开始埋怨这皇帝也真是的,就那么一句话嘛,再说了谁都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还偏要听。一旁的李颇幸亏听不到自己副将的心声,不然肯定当场气晕过去。刚才那一下,已经让这位边西将军的心脏间歇性停跳了,好么,自己半辈子的战功,险些让靳朔云一句话给抹个干净。
"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靳副将今年多大?"贺无桓问道。
"回陛下,靳朔云今年整二十。"靳朔云有问必答,相当配合。当然他也不敢不配合。
"何时从军?"皇帝又问。
"十一岁。"靳朔云记得清楚。
"哦?"皇帝略显惊讶,然后便陷入了沉思,良久,大殿上的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皇帝才终于再次出声,"从军九年,那么静亲王去漠北静养时你便已在军中了。"
不是疑问句,可也不是完全的肯定句。皇帝奇怪的句子让靳朔云不知道怎么回答。而且皇帝提到了静亲王,靳朔云先是迷茫,接着猛然反应过来静亲王不就是贺无晨那个小家伙嘛!可问题又出现了,皇帝为什么忽然提起这段往事呢,到现在靳朔云也多少明白点当年的事名义上为静养,其实说发配来得更恰当。要不是贺无晨生的那场大病,还不知道多久才会被接回去呢。
胡思乱想之际,皇帝已经再次开口:"二弟,靳副将当年如何,想必已是少年英才了吧。"
被点到名字的人缓缓出列,靳朔云看着似曾相识的英俊侧脸,却怎么也无法把眼前高大挺拔的人影与记忆中的小家伙重合。才三年多点,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变化!不只是身高,模样,连整个人的感觉都大相径庭。难怪他搜寻了半天也没认出来贺无晨,这换了谁也认不出来啊!
这厢靳朔云正混乱呢,那厢贺无晨已经开口了。低沉温润的声音在金殿上尤为清澈:"臣弟当年太小,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不过印象倒还隐约有一些,似乎当年靳副将就已经是总兵了呢。"
靳朔云看着贺无晨的嘴一开一合,却没办法消化那家伙吐出来的字句。身高变了,样子变了,声音变了,连记忆......都变了么?那般的亲昵,那般的炽热,如今竟成了什么隐约的印象!?
靳朔云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恩,肯定是梦,眼前的家伙根本不是贺无晨,这也不是什么皇宫金殿,他现在没准正在自己的帐子里四仰八叉地睡着,手边是明天出发准备的行囊,他就要进皇都了,就要看见贺无晨了,于是他做了奇怪的梦。肯定是这样的,肯定是......
"靳朔云!陛下让你退下了!"李颇一把将呆楞中的家伙扯回了官员队列,"陛下恕罪,他第一次进宫面圣,还不太懂规矩。"
贺无桓倒不以为意,在他看来,这样一个莽撞少年反倒比那些从不犯错的官员更让他心安。
早朝继续进行,只有靳朔云一个人待在队伍里,仿佛错置了空间。粘腻的感觉又回来了,靳朔云觉得大殿外滴滴嗒嗒的水声全都击打在了自己的心上,一滴,两滴,三滴......然后,心就出现了一个窟窿。起先是很小的眼儿,然后慢慢变大,最后变成了个大窟窿。心到哪去了呢?靳朔云觉得找不到自己的心了。它好象已经不在胸膛里跳动,而是丢在了别的什么地方。
早就该想到的,三年前贺无晨就是不告而别,自己凭什么认为他肯定有苦衷呢?凭什么觉得再见面小家伙肯定会向他解释?就凭他们那仅仅一个晚上的亲热?靳朔云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却又禁不住握紧。他其实早就不生气了,他不在乎贺无晨的不告而别,也不需要他给出个合理解释,他其实就是很单纯的高兴,高兴能够又一次见到贺无晨。他甚至无数次的想象小家伙三年后的样子。现在,他看到了,呵,还真是仅仅看到了而已。
第十八回
整个早朝,贺无晨都没有看向他一眼,哪怕是回答皇帝问题的时候。最后,还是在李颇的怒视下,靳朔云才反应过来赶紧跪下行礼,退朝。文官,武官,皇亲,从金殿出来后,分散于不同的大门。
怎么回到将军府的,靳朔云已经记不得了。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了府内正堂。李颇敲了下他的脑袋,劲不大,还有些宠溺的意味:"你小子今天在大殿上发什么呆啊,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不过......"李将军话锋一转,"这分寸倒拿捏得恰倒好处,武将善战就行了,最好呆一点楞一点皇帝才敢把兵权交到你手里啊。"
靳朔云奇怪地看着李颇,将军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清楚,可合起来却让人没法理解。李颇倒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中午好好休息,下午皇帝可能会宣咱们进宫。"
靳朔云楞楞地点点头,大脑一团乱,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睡觉了。遥南的软塌对于睡惯了席子的靳朔云而言却是个折磨,整个身子几乎陷进了床塌,让他呼吸困难。可即便这样,靳朔云仍然睡了过去,仿佛睡着了,就不会再有烦恼。
下午,皇宫果然传来消息召他们觐见。靳朔云觉得这觉睡了还不如不睡,浑身酸疼不说,脑子更是昏沉沉的。用凉水洗了把脸,勉强让自己精神起来,靳朔云随李颇第二次踏进了皇宫。这次他们没有再去金殿,而是直接到了皇帝的书房。
一路走来,靳朔云被皇宫曲折的回廊别苑弄得十分头大,他觉得要是没有人带路,自己很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皇宫。靳朔云不明白遥南人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家建的这么复杂,像草原上的帐子,多好,进去是简简单单,出来是一马平川。
胡思乱想间,靳朔云已经跟着将军踏进了皇帝的书房。太监把他们领到,就识相的退下了。贺无桓转过身来,示意臣子们坐下,李颇和靳朔云才略为紧张的落座。可也仅仅如此,若说大殿上的皇帝还有那么些许威严气势,如今就坐在自己面前的贺无桓,实在让靳朔云没法和整个大南国联想起来。靳朔云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也无法理解遥南人心中等级森严的阶级制度,他知道皇帝崇高不可侵犯的地位,却从不会因此觉得自己只是蝼蚁般的升斗小民,广阔的草原在赋予他坚韧生命力的同时,也给了他一颗自强不息的心。
"李将军,朕要和靳副将单独谈谈。"皇帝平静开口,却是不容质疑的语气。李颇有些担忧地看看靳朔云,却仍是遵命退出了书房。
靳朔云奇怪极了,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了。他静静地坐在那,等着贺无桓再次开口。
眼前的皇帝先是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又整了整桌案上的书卷,才缓缓抬起一直微敛的眼眸:"靳朔云......"
"臣在。"靳朔云马上回应。
"二十年,这是你第一次走出漠北,对么?"
皇帝不咸不淡的问话让靳朔云抓不住头绪。可他还是认真答道:"臣生在漠北长在漠北,这次确实是臣第一次出来。"
" 十年前,镇守漠北的骠将军崔翰哲上任第一天,就被查哈尔部落的少主砍下了首级。当时朝野再无人选,父皇十几道金牌招回了已经告老还乡的李将军,"年轻皇帝的目光悠远,仿佛已经回到了那个年代,那个场景,"李颇说他能再战十年的时候我就在父皇身边。十年啊......弹指一挥间......"
靳朔云也有些恍惚,年轻帝王十年前的记忆在皇都大殿,他十年前的记忆在漠北草原,可这遥远的两个场景却因为同一个事件而有了奇异的重叠。
"李颇说你是他最欣赏的部下,如果他要离开,那么你是最合适的接班人。"皇帝已经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看向靳朔云的目光清亮。
皇帝的意思,靳朔云隐约明白了。他迎上帝王审视的目光,不卑不亢。
"靳朔云,朕只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年轻的皇帝眸子里闪着深沉的光,"你能永远忠心于贺氏王朝吗?"
靳朔云没有马上回答,皇帝让他想,他就真的在仔细的想,用力的想,可最终,他缓缓摇头:"我只想永远守护漠北。"
皇帝有片刻的楞神,可又很快释然:"这就够了。宣李将军进书房!"
李颇走进来时,正对上皇帝异常明亮的眼眸,他有些担心地看看靳朔云,又看看皇帝,正要跪下,贺无桓已先开口:"李将军免礼,坐把。这不是金殿,不用拘谨。"
李颇刚一坐定,便看向靳朔云,那目光分明在说你小子没给我惹什么事吧。靳朔云无辜地眨眨眼,那意思是说我应该......没惹什么事吧。
眼波交流间,皇帝已经再次出声:"李将军,朕恩准你告老还乡。"
李颇猛地抬起头,看看靳朔云,又看看皇帝:"那......老臣的继任......"
"靳朔云,明日早朝朕会封你为新一任的边西大将军。"年轻的皇帝语气很轻,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威严。
"谢主隆恩。"靳朔云暗暗握紧了拳头,他终于要扛起守护整个塞北的重任了。
第二天早朝,皇帝的任免令引起轩然大波。朝堂上顿时哗然,众大臣议论纷纷。原因很简单,大南国的历史上还没有游牧民族做过大将。因为游牧民族与边境部落属同宗,很难保证不会发生临阵倒戈引狼入室的事情。
可贺无桓还是力排众议,坚持了自己的决定。靳朔云是游牧民族也好,是边境平民也罢,甚至哪怕他真的曾和那个在漠北住过两年的二弟有私交,这个将军贺无桓也封定了。不为别的,就为靳朔云承诺守护时眼里涌动的光芒,那是毋庸质疑的对那片遥远土地的热爱与神情。
这一日早朝,静亲王称病未到。
散朝后,靳朔云以想在皇城街道四处转转为由,让李颇先回将军府了。而他自己,则按着从官员闲谈聊中打听出来的静王府地址,在错综复杂的皇城里绕来绕去。静亲王十七岁时搬出绣水宫,从此在皇都拥有了自己的府邸。
靳朔云努力回忆着那个饶口的地址,什么街,什么巷,东走一百尺......奇怪的位置名称让靳朔云一头雾水,淫雨霏霏的街道在刚散朝的清早根本没有人影,即便是偶尔有一两个靳朔云也很难发现,天太暗了,厚厚的乌云把整个皇都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帐幔中,靳朔云抬起头深呼吸,思念起草原的阳光来。
从杂货铺出来,靳朔云总算打听到了确切的静王府的方位,代价是手中多了一把暗黄色的油纸伞。靳朔云不得不感慨遥南人的精巧和细腻,纤巧的细竹伞骨,平滑的油纸,被几下连接到一起,就成了避开恼人雨丝的绝佳工具。靳朔云在漠北也见过油纸伞,那都是遥南的士兵们带过来的,可惜很少能派上用场。因为漠北几乎没有遥南这般温柔的绵雨,要下,便是倾斜的暴雨,而那脆弱的油纸伞在草原的暴雨中根本坚持不住。漠北人从不打伞,大雨在他们眼中是上天恩赐给草原的甘霖,滋润着漠北人与草原一同成长。
靳朔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遥南的雨了。草原的雨是暖的,像豪爽的拥抱,倾斜了个把时辰后马上会出来大大的太阳。而遥南的雨是冷的,仿佛锋利的细针,一下又一下直至扎进人的骨头里。
"静王爷今日身体抱恙,概不见客。"静王府的门子上下打量了靳朔云两眼,便头也不抬的粗声道。
靳朔云气不打一处来:"你都不用通报的吗?告诉他,新任边西将军靳朔云求见!"
报出的名号让门子一楞,想了半天估计也觉得应该不会有但胆大包天到冒充朝廷一品大元,于是利落的转身进府通报去了。
收了伞,靳朔云无力地靠在静王府气派的门楣下,脑子一团乱。来找贺无晨,完全是凭着一肚子怨气,自己惦念了他三年,怎么能一句记不清就打发了。最让人郁闷的是人家这句不记得还不是跟他说的。
"臭小子......"把地面想象成贺无晨的脸,靳朔云用纸伞在青石板上一下又一下地戳着。一会见了要说什么呢?问这几年可好?问为什么在金殿上要说不记得?还是二话不说直接先揍一顿?靳朔云越想越觉得最后一个方案深得自己心意,反正看那家伙现在的样子,应该挺禁打的。
正想着呢,门子回来了。靳朔云起身站直,刚要迈过门槛,结果被门子一抬手礼貌的阻止了:"王爷说了,身体不适,谁都不见。"
十二个字,靳朔云却花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贺无晨非避不可的事情。都这样找上门了,那家伙竟然还敢说不见!
"将军请回。"门童的声音有礼有节,却很强硬。
靳朔云二话没说,直接转身离去,倒让门子有些吃惊,他还以为这位将军会硬闯呢。想到刚才自家王爷听见这位将军求见时的目光,门子出了一身冷汗。明明是王爷吩咐拒绝的,可为什么他还是有种自己会大祸临头的感觉。
靳朔云哪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主,要说刚才他是小有怨恨,那么现在他可是一肚子的火。绕到王爷府西面的围墙下,靳朔云把伞一丢,三两下就要翻墙而入。好你个贺无晨,有种你就别让我逮住!怀抱着满腔委屈和愤恨的靳朔云刚爬到一半,却忽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又给拖了下来。吧唧,整个人摔在青石小路上,说不疼绝对是骗人的。
靳朔云恨恨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破坏自己的爬墙计划,结果一抬头,气焰便消散的一干二净:"......李将军?"
李将军难得的板着脸,看向靳朔云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跟我回府。"
靳朔云乖乖的跟上,没敢说半个不字。
将军府内,李颇坐在大堂,看着自己最宠信的部下满脸委屈窝在椅子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到人家静王府想干什么?"
"今天早朝我听他们说静王爷不舒服,所以下朝后想去探探病......"难得的靳朔云还能编出点瞎话。可惜这一套对李将军完全不管用。
"探病有翻墙的么!你个臭小子,和我还耍上花枪了!"李颇喝了口茶顺顺气,才又语重心长道,"我知道静王爷来漠北那两年,你们两个很要好。可现在他回皇都了,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你明白么?"
靳朔云摇摇头,又点点头。他隐约明白了一点,可又不完全明白。
李颇也不跟他绕圈子,自己即将告老归田,不趁这个时候多给靳朔云灌输点错综复杂的宫廷争斗,恐怕今后就没机会了:"听着,没有一个皇帝喜欢自己的兵权大将和其他皇亲们走的太近,尤其是和可能威胁到自己皇位的人。当年要不是静亲王在漠北得的那场大病给了静王派话柄,皇帝根本不可能把静亲王再召回皇都。所以这些年来,静亲王一直避免跟任何可能让皇帝产生不安的人接触,尤其是你今天刚刚被封为边西大将。明白了么?"
靳朔云终于认真的点头。其实说明白了并不复杂,只是他从没往这上面想过。是不是人一旦进了皇城,心思都要像错综复杂的深宫庭院那样百转千回?
李颇叹口气:"回房休息去吧。明天咱们起程。我的老家在皇都北面,还能陪你走上一程。"
靳朔云安静的退出了大堂。走到后花园时,他鬼使神差的停了下来。院子里翠绿的芭蕉正被雨滴打得声声作响,靳朔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被水冲得发亮的宽大叶子很漂亮,绿油油的,让他想起了碎叶河边的那棵老树。油纸伞丢在了静王府的西墙外,身上早已粘腻不堪。雨,还在下。
我发誓,我会一直对你好,一直保护你。
就像守护你的漠北一样?
恩,就像守护漠北一样。
却原来,有些事情是无法并行的。
"你走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再见我了吧......狡猾的家伙......"靳朔云抱膝靠在花园的亭子里,叹息着。他了解了,却觉得好累。皇城昏暗的天空,那就像个巨大的罩子,将城里所有人都困在了阴冷的水气里。
雨季,似乎没有尽头。
刺骨的冰凉从背靠的石柱上透进了身体,靳朔云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他连漠北最冷的严冬都不怕,却禁不住遥南雨季悄无声息的侵蚀。将膝盖抱得更紧了,靳朔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过漠北,他想念那里疯长的青草,想念奔腾的碎叶河,想念一望无际的旷野,想念呆头呆脑的呼衍灼翎......
浮云烦躁的嘶叫声从后院传来,靳朔云起身来到后院马厩,小家伙正不耐烦地喷着粗气,见靳朔云出现,叫得却更欢了。原来是马厩的棚子禁不住细雨温柔却持久的侵袭,开始渗水了,水珠一滴一滴的全落在了浮云身上,弄得小家伙混身难受。
靳朔云温柔的揽过浮云的脖子,小家伙可算安静下来,听话的任主人搂着,还时不时地拿脑袋蹭蹭撒娇。被弄得痒痒,靳朔云不禁轻笑出声:"原来你也不喜欢这里啊,恩,好,咱们明天就回家......"
静王府 书房
"又是那个靳朔云?他到底什么来路?"
"一个故人罢了......"
"要是这么简单你就不用连早朝都不上了,虽然明哲保身没有错,但你这么做反而过了吧,小心让皇帝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