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面的“小公主”可要名副其实多了,梁芊儿双手搭在膝盖上,小心翼翼整理自己的裙摆。
“大将冲锋!冲呀冲呀!啊啊啊啊!”孩子们一阵铿锵欢呼,就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走远了,留下姜穗和梁芊儿面面相觑。
梁芊儿问:“姜穗,你觉得谁会赢?”
姜穗说:“我不知道呐。”
梁芊儿听见她的声音,有些不高兴。姜穗声音像是清甜的水,又软又柔,因为语调慢,有种别样的可爱滋味。
梁芊儿情不自禁学她讲话:“你坐那边一点,出圈子了。”
姜穗盘腿往右边挪了挪。
阳光洒下一片碎金,一只帝王蝶轻盈飞过来,梁芊儿目光情不自禁被吸引了,接着眼睁睁看着那只彩蝶落在姜穗肩膀上。
对面的丫头慢吞吞转过头,惨不忍睹的小脸和彩蝶对望。
彩蝶受了惊吓,翩翩飞起来,又落在她柔软的发上。
梁芊儿羡慕得眼睛都要红了,天啊这年头蝴蝶不长眼睛么!她和蠢丫头谁更像一朵娇花啊!
梁芊儿想去捉,然而她们在“城池”里,是不许出去的。
驰一铭背着书包回来,就看见了这一幕。
顶着一张惨不忍睹小脸的小女孩,浅黄色头发上彩蝶懒洋洋扇着翅膀。驰一铭也忍不住想,明显另一个小女孩可爱,这蝴蝶瞎么。
姜穗看见驰一铭,勉力绷住了脸,维持镇定。别慌,驰一铭还不是驰少呢。
驰一铭友好地对梁芊儿笑笑,走进她的粉笔圈:“你好,我叫驰一铭,可以帮你写暑假作业。”
梁芊儿问:“啊?写暑假作业?”
驰一铭露出两颗小虎牙:“对呀,《暑假乐园》三块钱一本,其他小作业一块钱一份。”
梁芊儿眼睛亮了亮,然而她看了眼对面姜穗,小声说:“还、还是算了,我自己写。”
驰一铭也不失望,他转头看向姜穗。
姜穗:“……!”你走你走!
然而还是小男孩的驰一铭可不是人精,他走过来,盯着她头上翩飞的蝶,做好心理建设才带笑看姜穗的脸:“你需要我帮忙写作业吗?如果写得多,可以少一点钱。”
姜穗第一次知道,幼齿的驰一铭这么逗,多写几样还打折?
她面无表情,想要高冷严肃地让他走远一点。
出口软绵绵慢哒哒小奶音:“我不要。”
驰一铭呆了一瞬,这丑丫头声音真萌。讲话跟慢放似的,他怀疑她写得完作业么!
姜穗警惕地看着他,驰一铭说:“要不……《暑假乐园》两块五?”
“……”
驰一铭认真强调:“不贵了真的,要写好久呢。”
姜穗心想,虽然自己看着蠢,可是其实不蠢啊。她一点都不心动,没看到对面梁芊儿特别心动么!
姜穗又想起来,驰一铭骨子里是个小变态,越得不到他越想要。
她尽量冷漠地说:“哦,好,行吧。”
彩蝶落在她发间,驰一铭都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小女孩身上香喷喷的。说不出是什么香,他又奇异地看了眼那张青青紫紫的脸,心里嫌恶地抖了抖。
然而到底年纪小,驰一铭今年才十岁,没那么弯弯道道,多了一个“小客户”,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晚上来拿你的作业。”他背着书包跑远了。
*
驰一铭说到做到,晚上吃晚饭前,他悄悄过来拿走了姜穗的《暑假乐园》。
姜穗支付了他两块五,把他打发走了。
她看着驰一铭的背影,心情复杂地想,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么多事情?大院里最不合群的两个孩子,就是驰家的两兄弟。
在所有孩子玩闹的时候,他们在用稚弱的身躯挣钱。
有些人过早就懂了生存的艰辛。
驰一铭缺少童年,而驰厌完全就没有童年。
她下午坐在粉笔圈中,看驰厌搬了六次货。如果一次五十斤,他总共搬了三百斤。
他目不斜视,汗水把衣服打湿了一轮,狭长的眼尾冷漠轻慢。他一眼也不曾看过他们,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驰厌看起来只是尘世里再普普通通的少年,谁又能想到,这人后来那么了不起呢?
*
没有童年的驰厌,用冷水抹了一把脸。
舅妈邓玉莲摇着扇子,喊道:“驰厌你死人啊,我让你弄蜂窝煤你没听见吗?”
七月来去匆匆,没几天就要进入八月了,这个夏天真是热。
驰一铭一整个暑假,都用来帮人写作业了。闻言他站起来,要和哥哥一起去。
驰厌额发湿漉漉的,瞳孔比夜色还黑:“不用,我一趟就弄完了。”
驰一铭说:“很重,我们一起。”
驰厌淡淡命令道:“回去。”
说完他并不等驰一铭,大步离开了。
少年高高瘦瘦的背影,在黄昏下拉成长长的影子。驰一铭习惯了哥哥淡漠没情绪的语气,他有时候在想,哥哥眼底从来没有笑意,也不对谁温柔。
驰厌肩负起了驰一铭的生活,然而驰厌对驰一铭也是冷冷淡淡的态度。
生活不好过,人的眼睛里就没有笑意。
驰一铭合上孙小威崭新的《暑假乐园》,心底其实很羡慕孙小威这样的孩子。有爸有妈真好,父亲和爷爷当官真好。
驰厌搬完了家里的蜂窝煤,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沾了许多煤灰。
他回来的时候,听见驰一铭惊讶地出声:“她傻吧?”
驰厌抬眸。
玫瑰色夕阳下,一本干干净净的《暑假乐园》躺在驰一铭木桌上。
上面小女孩认真稚嫩的笔迹写了她自己的名字——四年级一班,姜穗。
“穗”字笔画复杂,她写得很大。
驰一铭乐死了,“哥,丑丫头都只剩两页没写了。”
天呐,丑丫头不仅丑,还笨啊!这两页二块五,简直赚翻了!
驰厌手指触上那本书,皱了皱眉:“你赚她的钱?”
驰一铭问:“怎么了?”
驰厌说:“以后别要她的钱。”他收回手指,她课本落了浅浅的煤灰,驰厌说,“反应过来哭了怎么办。”
“不会吧?她自愿的啊。”
“收了她多少钱?”
“二块五。”
驰厌也没说话,他用井水洗干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清澈的井水映出他沉静的脸。
驰厌回房间,从橱柜一件衣服里拿出两张一块的和一张五毛的,他路过驰一铭时,拿起那本落了煤灰的《暑假乐园》出了门。
天边瑰红色的夕阳,这一年风轻柔又慢,用得起空调的人家很少,全球变暖似乎也还挺遥远。
而温柔的夏天,一到傍晚便渐渐散了热度,空气中带着树木清香。扇子一摇一摇,便会越过一整个夏天。
姜水生在后院收药材,姜穗坐在院子里纳凉,她有一个小小的藤椅。
蚊子落在她嫩藕节一样的小腿上,她百无聊赖,慢腾腾踢腿把它赶走。
没成想一抬眼就看见了面前的驰厌。
少年眸光疏凉,轮廓冷硬,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几年后的模样。姜穗还在踢腿,没反应过来吓了一跳,当场就从椅子上翻了下去。
这回摔了鼻子,当即酸疼出了眼泪。
少年冷冷看着,也不拉她。
空气流着清浅的草木香,姜穗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她隐约觉得这个才十来岁的少年在看小猴子后空翻表演。
姜穗疼得满眼泪汪汪,又尴尬又羞恼。偏偏她站起来,也不到人家胸膛高。
她一声也不吭,把眼泪憋住。桃花眼憋得水盈盈的,仰头对上他的眼睛。
驰厌见她站好了,他把那本夹了二块五毛钱的《暑假乐园》扔到她椅子上:“自己写。”
姜穗恍然觉得他们两个小混账是想要玩弄自己过童年。
一个非要帮她写,另一个命令她自己写。
她是脾气好,可是不代表没脾气,她不吭声,无声不满地瞪他。
驰厌迎着她的目光,她仰起头,眼里是天边又轻又浅的薄红。
水色漾着几分恼。
驰厌轻飘飘道:“说话。”
姜穗嘴巴不受脑袋控制般:“噢、噢好。”片刻后她反应过来,耳朵通红。姜穗绝望地想,这具九岁老实巴交笨拙的身体,丢完了所有时光倒退者的脸。
驰厌漆黑的瞳孔看了眼小姑娘凄惨柔软的脸蛋儿,青青紫紫红红肿肿,驰一铭说的没错……
真是惨不忍睹,丑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小天使说,厌哥“鉴表专家”,这个称号好搞笑贴切啊哈哈哈哈。
这约莫是个穗穗等着厌铁汉柔情的文?
☆、困苦
姜穗气恼自己结结巴巴的小奶音,后面坚决不开口了,这声音有什么用啊!
好在驰厌也没什么话和她说,还了书就离开了。
等他高瘦的身影消失不见,姜穗捡起自己的《暑假乐园》,里面掉出来三张纸币,姜穗把它们捡起来,干干净净的一块和五毛钱,连褶皱都没有。
姜穗愣了愣,这不是她给驰一铭的皱巴巴的钱,是他自己的。
她摊开掌心,看得出来这些纸币被人很爱惜。
西边露出了月亮的轮廓,姜穗强迫自己不要多想。驰厌那样讨厌自己,而且也说过,她离他的生命远一点,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
后院传来姜水生的声音:“穗穗啊,起风了,快进屋,爸爸担心要下雨了。”
“知道了爸爸。”
*
八月份依然没能褪.去酷暑,姜穗很少再出门。
姜水生见姜穗每天一个人孤零零在家,有些担心地道:“穗穗,要不爸爸再拜托陈阿姨照顾一下你?”
姜穗一听,赶紧拒绝。
她把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姜水生担忧地看着她。姜穗实在没办法,怕爸爸坚持己见重蹈覆辙,在明年开春的时候和陈彩琼摆了喜酒领结婚证。
姜穗说:“我不闷,我在家写字。外面很热。”
姜水生偶尔看一眼院子里拿着风车跑来跑去的孩子,忧愁染上了眉梢。
姜穗实在没办法,想了想用属于小孩子的天真语气说:“爸爸,陈阿姨家不好玩,我以后每天出去和其他小朋友玩。”
姜水生这才松了口气。
姜穗心中也万分无奈,别人家怕孩子顽皮,而姜水生怕她不合群过分乖巧,失去童年意趣。
于是第二天姜穗就在姜水生殷切的目光下出门了。
她小小一只,呆呆站院子半晌,微卷的浅黄色头发扎了两个小辫子。
不远处一个女孩子见到她眼睛都亮了。
“姜穗,快过来玩!”
姜穗见到梁芊儿内心非常抗拒,然而比起让陈彩琼给自己做后妈,和梁芊儿一起玩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慢吞吞挪过去。
梁芊儿和四五个同龄女孩子站在一起,驰一铭的表妹赵楠也在。
不知道梁芊儿对赵楠说了什么,赵楠好奇又古怪地看着姜穗。姜穗走过来,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温和,暖洋洋让人昏昏欲睡。
梁芊儿马尾一甩一甩,亲昵拉住姜穗的手:“你来得正好,赵楠让我们去她家玩呢!她家有个跷跷板,我们一起去吧!”
赵楠家等于驰家,姜穗白嫩.嫩的小腿都僵硬了。
她不想去啊!
可是现在回去,姜水生可能更怕她不合群,从而找个女人结婚来照顾姜穗了。
姜穗冷静了一下,糯声问赵楠:“你们家有人在家吗?”
赵楠虽然不太喜欢姜穗这个梁芊儿“最好的朋友”,然而赵楠初来乍到,讨好这里的女孩子都来不及,连忙说:“我家没有人,我爸爸妈妈工作去了,驰厌和驰一铭也不在家。”
姜穗硬着头皮说:“哦,好,那走吧。”
于是一群女孩子手拉手去了赵楠家。
姜穗小花脸上一片镇定,内心有点崩溃。
湛蓝的天空,白云也变得温柔起来。姜穗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驰厌和驰一铭住的地方。
北面的小院子进门是堂屋,里面有一张吃饭的圆桌子。
大院儿这一年还没有完全供自来水,有些人家用的是水井。印象里水井里的水清冽冰凉,在缺乏空调的年代,像冰化出来的一样。
赵家就有这样一口水井和陶瓷大水缸。
水缸里的水满满的,梁芊儿情不自禁伸出手浸泡了进去,笑眯眯道:“真舒服。”
女孩子们一听,纷纷把手放了进去玩水。
姜穗笔挺站着,小木头桩子一样。她迟钝地想……这么大一缸子水……
果然赵楠犹豫道:“这是我们家煮饭要用的水。”
有两个女孩子闻言连忙把手拿了出来,尴尬地道:“对不起啊,弄脏了。”
梁芊儿扁了扁嘴,不甘不愿把手拿了出来。
赵楠怕她不高兴,想了想又笑起来,也把手浸了进去:“没事,真的好舒服。我们可以这样玩,大不了再让驰厌把水倒满。”
姜穗抬起眼睛。
她听见赵楠习以为常地说:“反正如果水缸没水,挨揍的是驰厌。”
天真的八.九岁女孩子并没有意识到这话多残忍,咯咯笑起来。
姜穗慢慢蹲下,原本她无数次告诉自己事不关己,可是有一瞬,她在笑声中依然清晰触碰到了心里的难受。
原来这么大一缸子水,驰厌每天都要负责装满,而他表妹现在带着人在里面泡手玩。
姜穗咬住唇。
小女孩们快活地聊着天——
有人问:“赵楠,你小表哥真的给人做作业啊?”
赵楠撇了撇嘴,觉得有些丢人,然而大家都知道,她也没否认:“嗯。”
梁芊儿也来了兴趣,问道:“他成绩很好吗?我看他还给张岚做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