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随即便立刻意识到——他和妙音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那么私密。不论妙音事成还是事败,维摩都必然要竭力追究。到时他很可能会被牵连出来。若事败也就罢了,天子对亲眷极其心慈手软,只要把事全栽到妙音头上,总能躲过一劫。可万一事成,以维摩对他的忌惮,必然会趁机对他下手。
萧懋德心下飞快权衡,不多时便拿定主意,立刻便对车夫道,“去东宫!”车夫正疑惑,他却又改了主意,“不用了,回府吧。”
——就算要告密,也得先稳住妙音再说。
#
“你说阿姐要刺杀阿爹?”
“她是这么说的。”萧懋德道,“也不知她发什么疯,忽然冒出这种想法来……”
维摩本不想见萧懋德——萧懋德对他的居心,天底下凡认得他们两个的人除了天子之外谁都看得出来。就连小沈氏这么怪癖清冷的人,见萧懋德领着他玩耍,也必要跟在一旁。饶是如此,幼时他也曾被萧懋德引到假山水池边丢弃。幸而身旁人警惕防备,才没出什么大岔子。
可想到除夕夜里的事,维摩还是鬼使神差的准萧懋德入见了。
然后便听他说——妙音要弑父。
维摩觉着这个人真的是禽兽不如,淫及姊妹已骇人听闻,谁知他前日还在同妙音温存,今日就将十恶不赦的大罪栽到了她头上。
维摩感到不可理喻——他究竟有什么好处,能将他二姐迷惑至此!
“且不论阿姐说没说、怎么说,”维摩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就算她真做此想,为什么偏偏要对你说?”
“她想怂恿我和她同谋。”论城府,萧懋德这种坏事做绝的恶人哪里会被维摩拿住?就算他从这句话中已揣摩出,维摩对他和妙音的私情心中有数,也还是眼睛都不眨,诚恳得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二姐似乎觉着我对你有什么成见。也不知她从哪里听来这些谗言——你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大出息,也就跑马走狗玩女人这么点爱好,只想安安稳稳过富贵日子罢了。何况我自幼受陛下和皇后的养育之恩,心里若还有非分之想,岂不是禽兽不如?”
他一番话将自己洗得清清白白。
维摩白被人称赞“敏捷”,遇到这种无赖也无可奈何。
但他也确实听出了萧懋德的言外之意——妙音不止想弑父,还要除掉他。
不过比起弑父来,妙音想对他下手,维摩反而没那么惊讶。天家无手足,他撞破了妙音的私情,妙音想杀他灭口,扶持萧懋德上位——至少听上去比弑父合理多了。至于萧懋德为何偏偏强调妙音想弑父,八成只是想给他个借口,把事情捅到天子跟前罢了。
维摩心中自然难免气氛难过——姐弟手足,妙音竟为这种渣滓,这点小事就要害他。可他同时也很清醒——人心有时就是能险恶到此种地步。
他也能猜到萧懋德告密的动机。恐怕萧懋德已厌倦了妙音,想借此事、借他之手除去妙音。顺便也坑他一把——若是由他向天子状告妙音想弑父,天子会怎么看他?且若妙音动手了,萧懋德自然告发有功;若妙音没动手,错也是维摩来担。
“你有此心,尚且是禽兽不如。空口说阿姐要弑父,总得有什么证据吧。”
果然,萧懋德道,“若有凭证我就直接去找阿爹说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二姐是不是一时疯话。她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恼火起来什么话都说。只不过这一件实在过于重大,万一……所以我只好来告诉你,让你提防着,有备无患么。阿爹毕竟年纪大了。”
他的说辞竟同维摩料想得分毫不差。也只有这般穷凶极恶之人,才能将十恶不赦之事说得如此轻巧无辜。
他二姐竟是瞎了眼不成?
维摩怒极反笑。
萧懋德一时有些看不透维摩的心思,便道,“事说完了,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他起身便要离开,维摩却一磕茶杯,道,“急什么,总得弄清楚二姐究竟是不是一时疯话不是?”
侍从们立刻上前拿住萧懋德,萧懋德一惊之下不由大骂,“萧怀猷,你什么意思!不去拿罪魁祸首……”
维摩打断他,道,“你也知道二姐的脾气,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呢?还是当面说清为好。”他挥手道,“去请永熹公主来!”
维摩一贯软善好欺,萧懋德向来轻视于他,没料到他竟有这样的果决,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策——在他和妙音之间,维摩自然更厌憎于他。看来维摩竟是想伙同妙音,趁机先将他除去。片刻后他又想,也未必——恐怕维摩还是对妙音手软,想给她留一条生路。
他坏事做绝,见多了尔虞我诈。明明才出卖了妙音,竟不心虚。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还在想着妙音未必舍得下他,一会儿见了妙音该如何暗示她利用维摩的心软翻盘。
然而只片刻间,才出门的侍卫便转而进屋,道,“——陛下宣殿下入宫。”
#
维摩来到承乾殿前,见宫娥内侍们个个屏息凝气,偌大一个正殿,竟半点声响都不闻,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侍奉茶水的女官端了碎瓷片出来,裙摆上尽是茶污。又悄悄命侍奉书册的内侍进屋伺候。
维摩便一顿,料想天子的心情恐怕很不好。这两年天子精心研习佛法,连朝政也大多交给他来打理,已极少为什么事动怒。今日一怒必然不同寻常,偏偏维摩没得到什么消息,不由就感到不安。入殿觐见前,他见决明立在一侧,忙悄悄的伸手拉了决明一下。决明便借着低头行礼的功夫,飞快的在他耳边道,“妙音公主。”
维摩心下一惊。然而已无暇细问,只能硬着头皮匆匆进去。
天子正靠在榻上——因年纪大了,近来他略有些气喘之症。去岁责打妙音公主时已发作过一回,今日又有些迹象。
维摩忙向天子请安,又要上前替天子抚平气息。天子却一把将他挥开,恼怒道,“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是要气死朕吗!”
维摩无地自容,只能立刻跪地,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儿子不敢!”
天子气昏了头,仰天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起来吧——朕只问你,你知道多久了!”
妙音公主做下的不该让人知道的事太多了,维摩一时真不知天子是问哪件。所幸进殿时看到除夕那晚向他通风报信的内侍立在一侧,已猜想到天子恐怕只是察觉到了妙音和萧懋德的私情。心下稍安。
便道,“儿子也是除夕那晚才——但凡儿子早一刻知道,也不会放任二姐走到这一步。瞒着阿爹是儿子不对……”
天子闭目平息了片刻,终于缓解过来,道,“罢了,罢了,她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你是当弟弟的,哪里管得住她!”
维摩不敢再做辩解,只跪在地上不做声。
天子又道,“去把这个孽障叫来,朕要亲自管教她!”
维摩想起萧懋德的话,心下不由一紧。生怕妙音一时糊涂,真做下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便规劝道,“此事不宜张扬。儿子觉着阿姐只是一时被人迷惑胁迫,只需将他们分隔开来。时日久了,阿姐自然醒悟过来。这会儿骤然戳破,只怕阿姐面皮薄,心里受不住。万一她想不开……”
天子道,“她若真要脸,就不会做下这种丑事了!以往是朕过于纵容她了,才将她养成这么无法无天、不知廉耻的性格。若再不管教她,谁知她还会做出什么事!”
维摩又道,“此刻天色已晚了,不如等明天……”
天子骂道,“你这般推三阻四是为什么!”
维摩不敢再做声,只能赶紧出去吩咐,天子却又道,“——别张扬。”
维摩应道,“是……”
他想到天子教女,势必要屏退左右。万一妙音真想不开怎么办?心中不由焦虑万分。
#
花梨木的地板擦得铮亮,因铺设了地龙,纱衣赤脚走在屋里也不觉着冷。殿内并无多少陈设,只瑶琴、香炉、茶几之属而已,又有山茶、杜鹃一盏盏一簇簇的盛开,软红、翠绿的烟罗帐子无风自动。妙音便散漫的坐在地板上,心不在焉的拨弄瑶琴。府上鸟雀养得久了,都十分的亲近她,听闻琴声,便纷纷飞落在她膝上、肩头。脑袋一顿一顿的听她弹琴。
下人们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来报信的车夫却是见所未见,不知不觉便看呆了。
妙音也由着他看。半晌,方才不耐烦道,“你不是来找我报信吗?”
车夫骤然回神,忙垂下头去,道,“西乡侯去东宫了——从府上出去时便要去的,不知为什么又途中叫停。回到自己府上后,又命小人带着他出去绕了一大圈,才悄悄绕到太子府上。”
恰此刻曲终,妙音便静静的停了手。
片刻后才道,“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
车夫却鬼使神差的道,“小人不要赏赐……”话出口才觉出大胆来,然而话已说出来了,干脆一横到底,“只求公主赏小人一只山茶花……”
妙音本面容麻木,听此言不由看了车夫一眼,片刻后便抿唇一笑——她本就是绝美之人,这一笑更是鲜妍明媚。
她便亲自起身,去折一支山茶花。她赤脚走在地上,白净的脚面时隐时现在浅碧色的纱裙下。她亲自走到车夫面前,车夫跪伏在地,就只看到她纱裙下露出的半片剖珠半光润的指尖,不由自惭形秽而退。妙音便俯身,孩童般天真无邪的恶作剧着,将那山茶花簪在他耳边,怕簪不劳又轻轻的按了按,才道,“下去吧。”
车夫一时竟有扑上去的冲动,可终究还是不敢亵渎。
而妙音簪完那一支花,便如终于了却尘间事般,已了不在意的起身离去了。
天子的使者到时,她恰才沐浴完毕,正待更衣。闻言只淡然吩咐,“稍待片刻。”
她也不用侍婢,只一个人仔细的涂抹胭脂、粘贴花钿。待打扮好了,又在妆镜前转了个圈,确信完美无暇了,才信手翻开妆匣,取出底下暗格中的匕首,笼在了衣袖中。
吩咐,“走吧。”
第四十三章
天子捻动佛珠闭目养神,面容如老松般枯直,每一道皱纹都深刻宁静。
妙音府上距离台城有些距离,但这个时候也早该到了。整个建康敢将天子撂在一旁久等的,也就只有这个受尽宠爱的公主。这对妙音而言只是寻常,可今日这种情形下的恃宠而骄,则不免令维摩感到焦躁。
晚饭他几乎就没吃下去,此刻隐隐感到胃疼。他不由望向决明,决明却和天子一脉相承的老神在在,竟也在闭目养神。
维摩只好再看一遍四周,见警备确实已加强了,连左右屏风、灯台前都安排了人手,才略略松一口气——然而一时想到亲父女、姐弟之间竟也到了这种地步,又不免感到孤寒悲伤。
此刻他也唯有暗自祈祷妙音不要犯糊涂罢了。
酉时三刻,妙音公主终于姗姗来迟。
听到通禀,维摩几乎立刻弹起身来,天子却沉声道,“坐下。”
维摩只能再度坐下。
妙音目不斜视的抬步进屋。她穿戴得极富贵华美,红色的锦衣重重叠叠拖曳及地,乌黑的发髻饰以黄金花树的步摇,映着灯火,宝光迷离。天子四个女儿都养得极好,也许在美貌上妙音不及琉璃和如意,但她富贵明艳,仪态万方,最不负公主之尊,便如花开时节动京华的一枝牡丹。
她步态款款的进屋,丝毫不见紧张和心虚。
进屋瞧见维摩,长睫一垂,先抿唇淡淡的一笑。
维摩立刻满脸通红,仿佛心事被她看破了一般——那是他的姐姐,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却只因萧懋德一句话,便用全副身心来戒备她。
妙音便上前向天子行礼。
几乎就在她屈膝的瞬间,妙音身后的两个婢女忽然便闪身上前,向天子扑去。
尽管众人早有准备,却也都没料到妙音会这么快便发难,动作不由略迟疑片刻。只有一人及时扑上去抱住了一个婢女的腿,将她制住。另一个婢女却已然近前。维摩距天子最近,才在自责便此大逆不道,一时也防备不及。见那婢女手中匕首刺来,只能空手去挡白刃。
他本就不习武艺,情急之下步态又乱,竟不留神将自己给绊倒了,眼看着那匕首正往他喉中刺来,不由心想,吾命休矣。
他只能闭紧眼睛,却感到肩上被谁一按,那匕首便贴着他的脖颈擦过去。
他被按倒在天子膝盖上,
粘稠腥热的鲜血淋落在他脸上。
维摩脑中便一片空白,他六神无主的挣开眼睛,便见天子用左手拦下了那匕首,锋刃正刺在他指缝间。也不知刺伤了哪里,他整只手都鲜血淋漓。
湿滑的鲜血导致天子握不牢刺客的手,刺客又用力向前推匕首。维摩情急之下只能胡乱翻身撞向刺客,刺客身形一晃,天子便趁机抄起手边砚台,一把拍翻在刺客眼睛里。刺客尖声哀嚎着捂住眼睛,恰此刻四周侍从们终于赶上来,纷纷扑上去将刺客抱住按倒。
维摩已翻倒在地上,这才虚软着爬起来,结结巴巴的喊,“传太医……”
天子的声音却还沉稳,“你别动!”他抬手去擦维摩脖子上一线红痕,见自己的左手情形更加惨烈,便用右手擦了擦。见维摩脖子上只伤了一层皮,才将他丢在一旁,大步向妙音走去。
妙音自始至终都安静的在下首看着。
所有人都围绕着天子和维摩,一时竟无人记得她这个叛逆的公主,但妙音也全无要逃的意思。
待到天子向妙音走去,众人才终于记起她来。然而她毕竟是天子嫡亲的女儿,天子不做声,也无人敢去拿她。
天子便停在妙音跟前。
近前看才见妙音已是满眼泪水。却无人知道她是因悔恨、畏惧,还是因心底仅存的骨肉之情而哭。
天子抬手用力的扇了她一巴掌,只一巴掌便令她扑倒在地上。
妙音捂着脸颊倒在地上,只闭着眼睛无声的落泪。
天子问道,“是谁指使你的。”话一出口,心中怒气便再也遏制不住,“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朕养你到这么大,可曾薄待过你!”
这句话却唤醒了妙音,她还流着泪,眼睛里已然透出嘲讽来。便这么仰望着天子,笑道,“你养我到这么大?你可曾养过我一天!”
她便跌跌撞撞的站起身来,指着天子道,又哭又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我阿娘是怎么死的吗!阿娘都病得那么重了,你还为那些贱女人去指责她!生生把阿娘给逼死了!”她又指向维摩,“你以为你娘是谁?不过是个贱丫鬟罢了,只能在我阿娘跟前跪着谄媚的东西,只因为爬上了主子的床,便以为能同我阿娘平起平坐了。你也不过是个贱人的儿子罢了!”
“是你们害死了我阿娘……”她捂着脸呜呜的哭着,“你把我们姊妹丢给姨母照顾,那么多年,你可曾去含润殿里看过我们一回?”
“你说不曾薄待过我?可我那么哭着求你,求你不要把我嫁给刘敬友,你是怎么说的!不能失信于人……”她又笑起来,厉声讽刺道,“我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吗?不用时丢在一旁,待能用了,拿来说赏给谁就赏给谁。父女恩情还比不上你一句戏言的分量!”
天子对上她控诉的目光,不由又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妙音吐了一口血,却又笑起来,状若癫狂,“就这么怕实话吗?你眼里就只有你和你两个儿子是人罢了。我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你养的一条狗罢了,反过来咬你一口,有什么可奇怪的!”
天子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道,“把她押出去!”
无人敢为妙音求情,就只不知谁忐忑的问了一声,“押到哪里?”
天子顿了一顿,才道,“押回公主府……押回沈家去。”他终于略略缓解过来,“让沈道林自己看着处置吧!”
#
如意做了个梦。
梦里遍地白蛇,那蛇互相纠缠吞噬着,蛇身不时翻滚、挺身向空中,整个宫城宛若养蛊的虿盆。
她恐惧的、不停的奔跑着。梦中似乎能飞起,可身体重逾千斤,一旦停下脚步便会坠落到地上,被万蛇吞噬。
她焦虑的四下寻找着徐思和二郎,想到带她们一起逃难,可她推开一扇扇门,就只见到更多的蛇和白骨,四处都寻不见他们的身影。
她自己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她攀爬到高墙上,想要歇一歇,却忽见远方窗牖下,徐思正在教导二郎读书,窗外海棠花开,平静祥和。白蛇的洪流被阻拦在外,正冲击着院门,可他们一无所知。
如意张口想要提醒,却只是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再度起跳,想要回到他们身边,然而脚腕冰冷湿滑。她依稀感到有什么东西卷了上来。
她惊恐的回头,便见有蛇缠住了她的腿,正顺着攀爬上来。
如意尖叫着跌落在地面上,无数冰冷的蛇身粘腻的攀爬在她的皮肤上。她拼力想要挣脱,在恐惧的深渊里越跌越深。
忽有那么一刻,四下漆黑如夜。如意感到自己浑身赤裸的卧在冰雪上,她蜷缩着令长发铺满全身,僵硬的撑着身子想要找一件衣服蔽体。抬头却见前方两条椽木粗细的巨蛇交缠在一起,激烈的搏杀吞噬,蛇鳞交互摩擦挤压。
她不由屏住呼吸想要逃跑,那蛇却已然发现了他,阴邪的目光骤然刺来。
她脑中嗡的便响了起来——那两条蛇的面孔分明就是萧懋德和妙音公主。妙音公主面孔扭曲,宛若窒息。而萧懋德蚕食了她却仿佛依旧不餍足。正死死盯着她。如意用力的锁住身体后退,她的手胡乱在地上乱摸,心里想着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
那蛇猛的扑过来,她手上不知抓到了什么,只用力的抬手刺过去……她想她刺中了。那蛇腹挺在她面前,蛇腹上无数鳞片,每一张鳞片上都映着她的脸。
鲜血顺着蛇腹流淌下来。
如意猛的惊醒过来。
身上锦被依旧盖得整整齐齐,可她莫名的就是感到冷,四肢宛若冻在冰中,冷且沉重。
她抱着被子坐起身,忽感到下腹剧烈的疼痛,有粘腻温热的东西流淌出来。她茫然、虚软的掀起被子,只见白绸的亵裤上,红色缓缓浸染开来。
夜空黛蓝,漫天寒星。如意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只知离天亮还早。
然而外头已起了灯,晨灯橘色的暖光映在帐子上,来来往往的人的剪影清晰可见。低低的交谈声不时传来。
如意便知道——恐怕是出了什么事了。
她头脑昏沉,身体虚软。腹中宛若揣了块石头般钝钝的坠疼着。尚不至于无法忍受,却也十分沉重难受。
且弄脏了亵衣,她有些羞于见人,便不下床,只低声唤人来。
徐思已提前教导过了,因此如意并没有为少女初潮而感到多么惊慌失措——但想起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境,想起除夕夜里的见闻,她心中便郁结难解。对于徐思所说“成人”一事,不可遏止的感到厌恶和抗拒。
她已过了十四周岁的生日,初潮来得并不算突兀。徐思也早有吩咐,因此该准备的事早已准备过,宫娥们很快便帮着她清洁更换妥当。
因她腹痛难忍,底下人忙着去准备姜汤。如意便拉住刘嬷嬷的手,问道,“妈妈,什么时候了?”
刘嬷嬷道,“子时三刻了,时候还早,您再睡会儿吧。”
——原来竟还在子夜中。
如意便问,“是出了什么事吗,怎么殿里人都还不睡?”
刘嬷嬷静默的片刻,终还是说道,“……陛下遇刺了,娘娘去前殿侍奉,此刻还没回来。”如意一惊,便要起身,刘嬷嬷赶紧按下她,道,“您别着急,娘娘才刚刚送信回来,说是不当紧。您只管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天明后再去求见也不迟——且陛下也许不大想见公主们。”
如意动作不由就一顿,心想:是了,她毕竟不是亲生,她阿爹……天子只怕很不想看到她吧。
她兀自失神。刘嬷嬷却又低声道,“……听说刺客是二公主带进去,陛下忌讳得很。”
如意便一怔。直到被刘嬷嬷塞进被子里,眼看着外头熄了灯,下人们轻轻关上门出去。她才有些茫然的意识到,刘嬷嬷暗示给她的事——妙音公主弑父了。
她心中千头万绪,掺杂不清。自己的、旁人的,亲眼所见的、梦中所闻的……兼初经疼痛,她越发觉得浑浑噩噩。夜半的时候便糊里糊涂的发烧起来。宫娥端姜汤来给她,摸到她身上滚烫,都吓了一跳。忙乱的去请太医、熬药……折腾到天色将明,她才昏昏沉沉的在低烧中睡过去。
自习武后风雨无阻的晨课,也在这一日中断了。她睡到晌午才终于醒过来,因胃口糟糕,只勉强进了一点白粥。
徐思已从承乾殿中回来,沐浴更衣后正打算小睡一会儿,听说如意病了,忙到如意房中来探视。
见如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跟纸似的,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那病中姿容柔弱清丽,美色难掩,徐思心下不由就一顿——她一生受美色牵连,比同侪闺秀们多受了无数苦楚。此刻意识到如意的美貌,竟是先感到不详。不过片刻之后,这心思便被疼爱怜惜所取代了。
她上前探了探如意的额头,如意觉出动静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时,徐思随手便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问道,“可还难受?”
如意点头,眼中一酸,泪水便涌上来。可想到前夜的消息,还是先焦急的问道,“阿娘,阿爹怎么样了?二姐姐她……”
徐思便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阿爹没事,只是掌心被划破了,这两根手指之间有些割裂。伤口不深,太医已替他清理缝合过了。”顿了顿,又道,“……你二姐姐已被送去她舅舅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