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老人,钱风没有刻意为难。

牢头也怕把人熬坏了,不好交代,再与人结怨。

再者,许家的儿媳妇们都脱了身,如今虽明面上说自己不是许家妇,其实都没把和离当真。

女人们各自走了娘家的关系,打点到位,即便在牢里,许家人也并没有太受罪。

又过了三天,南安城新任知县即将就任,听说是陛下钦点,当朝太傅左右清之子,左怀。

据传,这位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专程下来整肃南安城局势的。

这南安城虽说是偏远小城,但既有港口,经济也不坏,还与属国毗邻,再加上海盗横行,朝中还真不能不重视,就是皇帝也要过问。

夏日雨更多。

南安城里三天到有两天半在下雨。

南河泛滥不至于,这黏黏糊糊的环境确实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南安城这位新任县太爷进城门的时候,就坐了一辆驴车,身边除了二十个只知道闷头赶路的护卫,只跟着一个老伴当。

到不是他装寒酸,他从京城出来的时候,也是马车十辆,带着两个美妾,手脚灵便的侍从小厮数十人,美貌的丫鬟也有好几个。

结果没出京城十里,就让他亲爹把那些人都给追了回去。

按照他爹的说法,他一路南行,自有他爹那些门生故旧照应,再加上些护卫,在安全上没有问题。

南安城乱得很,多带护卫应该,其它的都免了,他去是给陛下办差,又不是去享受。

等安定下来,自是要给他娶一房妻室,让他收收心好好过日子。

左怀也没法子,只能认命,没办法,他前一阵子和朝中那位相爷家的外甥起了冲突,在京城有点待不住,正好陛下要用人,他便自告奋勇,到了这南蛮之地。

一路上艰难的很,南安城这好山好水,在他眼里也显得憋屈。

“看来要过一阵苦日子了。”

左怀叹气。

其实这位太傅家的公子,到也算不上纨绔子弟,南安城如今形势复杂,皇帝能在这时候委以重任的,肯定是得用的人才。

他左怀二十二岁上中进士,一甲探花郎,固然有父辈余荫在,自身也不是没有才华,翰林院三年,第一次外放,就是陛下钦点,在那些官二代里面,算是起点不低的。

不过,到底是年轻公子,家境显耀,左怀和大部分公子哥一样,都有点嗜好,他一好排场,二好烈酒,三好美人。

在翰林院三年,这位是没少带着一帮翰林眠花醉柳,吃香喝辣,更是在无数场文会上留下美名,是不知多少青楼名妓的座上宾。

当初会和那位相爷的外甥起冲突,也是因为美色,两个人都想争夺名妓花惜月,唔,到不是左怀争输了,纯粹是还没争到底,就让他爹逮回去一顿竹笋炒肉。

左怀也是倒霉,美人没吃到嘴,反而挨了一顿惨烈的板子。

此时此刻,看着南安城斑驳的城墙,再看一看护城河浑浊的水,骨瘦如柴的灾民和乞丐,左怀按了按眉心,收摄心神:“千头万绪,差事不好做。”

“左兄!”

忽然有熟悉的声音喊了一声。

左怀抬头一看,脸上就带出一点一言难尽的神色。

第六百六十九章 消遣 (两章合一)

路重骑着高头大马,身上紫色的袍服又轻又软,透亮极了,趁得他眉眼疏阔,相貌清隽。

左怀身上又是水又是泥,脸上因为赶路曝晒黑了一圈,还带着一点红肿。

两个人的模样一对比,那真是天差地别,让人都没眼看。

路重显然很高兴,大笑道:“他乡遇故知,难得难得,走,请你喝酒。”

左怀:“…”

对了,这货确实是一早来了南安城。

“难为你在这等荒僻之地,居然还过得不坏?”左怀有点不是滋味地哼了哼。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就觉得自己在小伙伴面前有点丢面子。

以前在京城,他左怀才是场面上的人物,身份比他高的,学问没他好,学问比他好的,没他年轻,没他俊美,样样都不差的,也没他讨女孩子欢心。

就说这路重,论身份,两个人相差不大,路重论起来是陛下的娘家人,就算身份比他高一点好了,可他不大喜欢读书,到是会画两笔画,也有人夸赞他说,有名风范士。

但那都是小人拍马的说法,哪里及得上自己这正经科举出身的探花郎!

若是比一比受女郎欢迎的程度,整个京城年轻一代的贵公子,能胜得过他的寥寥无几,至于路重,暗恋一姑娘七年,还让人家入了他大哥的怀抱,切!

左怀一路腹诽,嘴角抽抽地与路重见过礼,这才举目远眺,神情略有些凝重。

南安城临水而建,本来是很繁华的城市。

看得出来,建筑精致,花木也繁茂,只是灾民增多,显出一种颓废和乱象。

又因为海盗总是侵扰,各处都留下些许战火的痕迹,让人心里不安。

乞丐们灰白着脸,神情麻木,众多灾民三五成群地凑在一处,目光呆滞。

他不自禁有些胆寒,忍不住问了句:“南安城有多少灾民?”

路重耸耸肩:“这我可不知道,你去县衙问县丞去。”

左怀被噎了下,他到南安城,受皇命处理南安郡王被抓后的一切事务。

其实是给皇家善后来的。

如果能在最短时间内平定南安的乱局,那他就是大功一件。

如果不能,就只有灰溜溜躲回京城,陛下也要失望,那他未来的前程可就真不好说了。

左怀想起他离开京城前,他爹把他叫到书房中嘱咐的话。

当时他爹就跟他说——“陛下派你到南安城,不是为了让你抓人杀人,是为了一个稳字。”

“要抓人,要杀人,要威慑,有陛下的亲信,禁军统领钱风。”

“你到了地方,最大的目标应该是尽快恢复南安城的秩序,要与当地豪强把关系和缓下来,至于这里面的度的把握,就看你自己。”

左怀不傻,他知道他爹是什么意思。

做南安城的知县,身为外来者,京城里出来的,背景强横,他就是过江龙,面对地头蛇的时候,既不能太强,也不能太软。

太强了会被人群起而攻,事情办不成,太软了被人拿捏,陛下要的局面他就给不了,陛下就不高兴。

他父亲会同意他此时来南安城,其实也是看出钱风先来大闹一场,南安城的本地豪强都被吓破了胆子,此时个个都缩头,正常来说,不会愿意与他起冲突。

如果他在本地人中,再拉上一二盟友,工作就容易展开,稳定了局势,南疆安稳,也算拔除掉南安郡王留下的毒瘤,消除那位王爷在这个城市的影响。

只要大体能做到这几点,他来任职三年,就算有功无过,调回京城官升三级也不是不可能。

左怀一路上也对南安城的局势想过很多,做过几个计划,但真踏足这片土地,他举目四顾,民生凋敝,灾民已将成祸患。

他登时明白,先不要说别的,最要紧的还是赈济灾民,安抚民心,不要闹出民乱。

真要是他来南安不久,就闹出民乱…

不用陛下处置,他爹先宰了他。

可朝廷如今哪里还能再调集得到粮食?

因为灾情,去年朝廷下旨,允南安城不交粮食税款,但那些银钱粮食如今早已虚耗掉,朝廷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再拿出银钱。

各地灾害多发,局势糜烂,需要赈灾的地方多达多个州省,朝廷国库里的银子早空了,连军饷都将将要凑不出,陛下为此也伤怀数日,严令宫中节俭,已经在想办法。

可是短时间之内却是无力顾及南安城的。

朝廷就算有银子,也必须用在刀刃上,需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得很,显然他们这地方不可能被放在首位。

心中明明千头万绪,左怀一开口,第一件事却先抱怨:“这等南蛮荒僻之地,恐怕没有软香温柔的小美人,也没有好酒可喝,苦啊!”

路重:“…呵!”

等晚上镇死京城来的这土鳖。

路重心下冷笑,面上却神情柔和:“左兄,你先去县衙安顿,交接公务,等晚上为兄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左怀面上比他更客气:“那就有劳路兄。”

心里却是长叹,应酬啊应酬。

在这破地方怕是要苦熬了,没有珍馐美食,美酒佳肴,也不会有动人的歌舞,无处可消遣,三年苦日子,何时是个头。

左怀到衙门的时候,衙门里灯火通明,出来迎接他的县丞和两个书吏,身上又是土,又是汗,十分狼狈,一见到他,登时松了口气。

几个人简直热泪盈眶:“大人可算是来了!”

胡县丞叹气:“县衙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大人要是在不到,我们这些人可真要愁得去撞墙。”

说着,他们便引领左怀去后衙。

后面两个厢房大门洞开,里面摆放着一大堆账册,还有本该封存在库房的案卷。

桌子上也乱七八糟地摊了一大堆账本。

县丞简单说了下情况:“咱们县衙出了那事,常平仓空了,库银也没了,县里的人大半都下了大狱,好几个月县里各项事务都没人打理。”

“这些日子孙连安孙大人到是帮了把手,可钦差大人是为南安逆案来的,终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县台大人不到任,着实不好办。”

左怀:“…”

不多时,书吏上来,把各种档案翻出来给左怀看。

上面列了城内人口数目,粮食数目,人口平均收入,粮食价格增幅。

还有灾民涌入数量,粮食现存数量,非常详尽,各种表格俱全。

左怀向来不大精通细务,他在翰林院时,于算学一科,就属于只知道一点皮毛的那种。

在他看来,这也没什么,将来为官,只要掌控大局即可,到时候带几个师爷,让师爷们各自做擅长的事,用不着他样样精通。

此时一看这些档案账册,登时头大,但也看得出,南安城目前面临一场粮食危机。

左怀脸上冷汗都要下来,甚至浮想联翩,想到这些灾民们若是连口活命的粮食都吃不到嘴里,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他在京城,也没少听说下面哪里闹灾,朝廷赈灾不及时,灾民们冲撞大户,劫掠一空,只要有一人登高一呼,便又是一地糜烂的结果。

随即,左怀吐出口气,轻声道:“我记得赈灾粮款筹集到不少了?万民书和万民伞都进了京城?陛下还赞咱们南安多仁义之士。”

书吏点头:“到也多亏了咱们南安城首富许员外仁义,当日前任知县洪大人在时,许家便与大人商议过赈灾之事,由许家出钱借与县衙,并一力承担出外购粮事宜。”

“如今第一批粮食已经运到,暂时缓解我南安的危局。”

“但以许家一家之力,终究还是力有未逮,粮食消耗程度快得超乎我们想象。”

书吏说完,略顿了顿,低声快速道,“本是勉强能够用的,但左右州省都困难,强调走了一批,还有一部分支应军饷去了。”

“若不是许家六奶奶及时发现…情况还要糟糕。”

左怀愣了愣。

这事到不稀奇。

对于许家的事,他到是知道一点,没来南安以前听父亲提起,说南安郡王之事,多多少少牵连到南边一些豪强。

许家便是其中之一。

也不是什么多显赫的人家,但是确实富贵,南安城首富。

家中有船,做粮食和盐场的生意。

左怀一看许家的背景,也就明白为什么有人非想要把人家搅合进去。

只要许家一栽,那油水足的不知道能肥多少人。

其实朝廷勋贵大员们,到现在都有一种养肥羊的情节,养着商户发展壮大,然后收割。

大周的商人的确不好做。

但是许家却出了聪明人,不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家这一招一出,朝廷就不好做得太难看。

民心这种东西,有时候它不怎么重要,可有时候它又非常重要。

如今在南安,民心显然处于它最重要的时候。

陛下正为救灾之事发愁,如今出来一个主动分忧,还上达天听的,下面的人肯定就得顺应圣意。

估计用不了多久,许家的人就是无罪释放了。

不过,许家的情况似乎也有点复杂,因为他们家拥有一座大船厂中非常要紧的利益。

好像不少人既不愿意让他们家就这么沉下去,因为他们在船厂中地位挺重要,少了他们玩不转。

可是又想从他们身上再扒拉下点利益来。

听闻是本来已经快步入正轨的船厂,目前又有一点不明显的变故。

左怀若有所思地把事情理顺,在许家这等局势下,似乎也没有慌乱,他们家的那个能耐女人,一点都不曾着急,好像还做了点什么,反而让别人心浮气躁。

反正最近几日,给许家求情的人家一下子多了不少,手段频出,到像是想卖好给许家的模样。

书吏还站在一边喋喋不休:“…南安城的粮食缺口日益增大,如今都不敢发放下去,还请县尊大人示下。”

没粮食他能怎么办?..

左怀绞尽脑汁想,早知道情况如此恶劣,他该来之前动关系让户部支应些粮食才好。

现在去写信筹措,恐来不及。

一时间愁得头发都要白了几根,到下午便听闻县学学生赵易寒,与同窗十数人,说服县内几个大户人家献粮,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百余石。

很是不算少了。

左怀精神一振,忍不住想,要是整个南安城的豪强世家,家家户户都有这等善心肠…

不过,那纯属做梦。

交接完公务,左怀愁了大半日,到傍晚时分,路重就来接他。

两个人在京城其实不算很熟,关系一般,但也是一个圈子里的,如今到南安城,四顾皆茫然,却是本能地亲近许多。

“去干什么?”

左怀正了正衣冠,抬手轰走在他耳边乱飞的几只飞蛾,打了呵欠问道。

路重失笑:“你最喜欢的,喝酒观景品美人。”

左怀:“…就在这儿?”

他确实不信南安城的夜生活能丰富得过京城,只要能聊作消遣,打发时间,就是万幸。

独秀山庄

左怀置身于花树间,一壶温酒,香气浓郁,不喝便先醉了。

小小的湖就如翡翠一般澄碧,湖上的玉桥,不知何时架起彩虹来。

一道彩虹,数不尽的璀璨灯光,将整个山庄衬得不似凡间,到如仙宫。

彩虹桥上,一个看不清楚容貌,做文士打扮的女子正在说书,她显然在说唱方面是位行间,一开口,分散四处的客人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此时,正在讲一个公案故事。

细说前朝的一位青天,他能日审阳夜审阴,身边有无数侠义之士匡扶左右,助他审理冤案,为平民百姓做主,还世间一片青天。

左怀以前也不是没听过旁人说书,他向来不太爱听这个,只觉得粗俗,唯有大字不识几个的穷苦百姓才会喜欢。

此时坐在南安城,他竟也听得入了迷,说不出哪里好,可是只觉出一个‘真’字。

那‘文士’说得真情实感,再惊心动魄的离奇案子,出自她口,听入人耳,都仿佛成了就发生在眼前,让人亲眼目睹的真实。

加上环境又如此特别,左右侍候的人也是言行不俗,左怀正襟危坐,不自觉就消去了心里的那一点轻蔑。

第六百七十章 肥肉 两章合一

路重失笑:“此地也不比京城云楼差,是也不是?”

左怀欲要反驳,却只是翻了个白眼:“算你说得对。”随即又笑,“也好。”

他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还真怕这三年都要被困在荒僻所在,连个消遣快活的地处都没有。

但却是不肯承认,初到独秀山庄时,也被璀璨琉璃的色彩光线给吓住,甚至不自觉脱口而出——“难道此地也有郭天师一流的人物?”

当年先皇还在世时,听说携贵妃去泰山封禅,于山上遇一位天师,自称姓郭,就仿效古时,在先皇的行宫中,开坛做法,邀请来天宫仙女做陪客,与君王欢宴一夜,天明才去。

只是传说而已,是真是假也无人知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月上树梢。

灯光忽然暗淡了一瞬间。

一束光芒打在湖中央的一艘船上。

那船身形极美,很是精致,高二层,虽不大,却也不算小。

光束之下,水波荡漾,到让人仿佛置身于如梦似幻的舞台。

船头上隐隐约约有人影在。

路重坐直了身体,笑道:“重头戏来了。”

左右花木间的客人们,也隐约有些窃窃私语声传出,左怀满头雾水:“什么重头戏?”

只听轰隆轰隆的声音响起,船飞速地在湖中绕了一圈,大朵大朵的浪花翻滚,声势浩荡。

湖水溅起老高,飞到岸上,惊得岸边离湖近些的客人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离得近了,左怀才看到有一个女子坐在甲板之上。

那女人云鬓蓬松,头戴金冠,一身浅粉色的,层层叠叠的纱衣。

长长的裙摆拖曳到地上,一抬头,就露出那张脸,光落在她粉嫩的脸颊上,说不出的明媚,所有人都不自禁看得痴去。

左怀还有理智,他心里隐约知道,大概是这光,这妆容,这环境,所以才让人显得那么美。

可是知道又有什么用?

便是他自己,都有一种感觉,眼前女子恍如神仙妃子,让人自惭形秽,心底里涌起一股热流,对方扫了一抹眼波,就让男人们下意识觉得,便是掏心掏肝捧上,也是心甘情愿。

女子轻轻一笑,声音悠扬婉转,简直如春日枝头的翠鸟鸣唱。

“贵人安好,小女边絮有礼。”

整个岸边都一静,只听得见那一个声音。

好些年纪大的男人登时了然,原来是她,怪不得如此绝艳。

边絮是南安城教坊司最有名的花魁,向来千金难买其笑,因为性子傲,只卖艺不卖身,又因为长得确实好,手腕也圆熟,这些年来交好的达官贵人很是有几个,到没有什么人会勉强她。

不过这两年因为年岁渐长,渐渐闭门谢客,到是沉寂了。

如今一看,哪里老?

分明红颜正好。

而且完全没有庸俗味。

边絮未曾歌舞,只是一叹:“在座贵宾都知,我南安城如今正值灾年,许多百姓挨饿受冻,城外已是发起疫病。”

在场众人,其实都不怎么知民间疾苦。

像左怀,他操心着灾民,不过只为自己,若是这些灾民们能通通滚出南安城,他才不管他们死活…或许也会感叹几句?

但此时,美人满怀忧郁地这么一说,众人也就都成了忧国忧民的人。

边絮微微抬头,她声音清脆洪亮:“刚刚包公案中,陈州饥荒,八方豪客慷慨解囊,如今我们南安城饥荒,也有人倾尽家财,全力救助。”

左怀翻了个白眼,低沉一笑,冲路重道:“这是想募捐?当在座的都是傻子?”

别看这些人嘴里说出来都是仁义道德,可个个就算家财万贯,也绝对舍不得舍一分一厘。

全是生意人居多,做生意的要是没有守财的能耐,哪里做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