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该助你一臂之力?

她将沈栴檀已渐老朽的身躯放在地上,血流霞化剑而出,她身影微微一淡,血流霞之形化为长剑,便不能维系她的人身,这也正好让她更容易腾身飘起,随着一剑之势,她飞身而起,向金龙冲去。

半空之中,任怀苏坐在一头蚀稚背上,十分有闲暇的看着双龙之战。

沈栴檀所化的怪龙已经遍体鳞伤,受金龙龙气侵蚀,众蛇之中凡是具有妖气的都已妖气散尽,濒临死亡,而仍然活跃的反而是那些寻常长蛇,不受龙气干扰。怪龙仍能活动,甚至仍能不断冲击金龙颈下逆鳞,全是因为龙身外覆盖的那一层红线一般的东西,那东西蜿蜒生长,蕴含巨力,甚至能尝试吸取龙气化为己用。

任怀苏冷眼旁观,那些红线,便是噬妖者天生的异能,其实是噬妖者体内有吞噬之能的血脉所化,沈栴檀将一身血脉尽数抽出,覆盖在怪龙身外,那确实是孤注一掷,别无退路了。

此人,从来藐视人命,眼里除了自己,再无他物。

在此人眼中,他所受的轻视侮辱怠慢,件件重若千钧,如不一一还回,如不登临天下,如不光芒绽放,他的人生便没有意义。在此路途之上,旁人所受的伤害掠夺痛苦,件件轻若鸿毛。

这样自私卑劣狠毒的人,竟然也有为了什么东西拼命的一天。

哈!真是难得一见。

任怀苏看着怪龙身上的红线丝丝断裂,条条长蛇临空坠下,那双眼似乎只看到了表象,又似看穿了一切,一切的尽头,只是洪荒寂漠,流沙白骨。

突然一道红光穿云而来,他略略挑起眉头,只见一柄长剑剑芒迸射,竟是佛门般若剑。那剑光萧然凝聚天地圣气之力,一剑飞来,云雾顿开,他座下蚀雉惊叫一声,往旁疾飞。在这瞬息之刻,金龙掉头张口,剑气铮然一声撞在金龙颈侧,偏离颈下逆鳞不过五寸。如此凌厉的一剑,金龙鳞甲甚厚,却也划出一道极深的伤痕,金色龙血滴落,金龙仰天怒吼,五爪扬动,向陆孤光头顶抓去。

陆孤光第一剑得手,颇为诧异,没想到威风凛凛的金龙在她剑下也会受伤,她从沈旃檀那块容玉中夺来的几层天地圣气的力量居然有如此强大?那些圣气存在容玉里那么久,他却为何不据为己有?既然第一剑得手,第二剑她便不容情,般若剑纵横开阔,在金龙身上留下道道血痕。

然而庞然巨龙,身上区区几道划痕根本毫不在乎,陡然一个掉头,龙口中喷出灿然火焰,直往一处山头烧去。陆孤光遥遥看见任怀苏足踏一只异鸟,衣袂当风,就站在那处山头,那不言不动的神韵气度仿若就和傻和尚一模一样,心里一急,喝道,“给我回来!”她的身影突然完全淡去,只剩下那柄红色长剑熠熠耀眼,剑身直飞金龙颈下逆鳞!

第一道烈焰烧过,任怀苏驱使蚀雉避开,然而龙焰瞬间点燃整座山头,又是一处陷入火海,生灵尽绝。回过头来,金龙已对他喷出第二口、第三口龙焰,那金龙之火所向披靡,难以熄灭,四面八方都熊熊燃烧,甚至乌云都已烧起,任怀苏突然放任足下蚀雉飞走,临空而立,平静的看着那龙焰。

那焚天的烈火蔓延过来的时候,他感觉到的,是许久未曾记起的平静。

在多久之前,他没有遭遇背叛,没有后悔忠义,他曾毫不怀疑,他曾看得到未来。

那时候纵然投身兵戎之中,心情也很平静,正因为平静,所以才能忍耐,所以才能所向披靡,攻无不克。

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不再是他?

摧毁了皇宫,他并不觉得快慰,害死了成千上万无辜的百姓,摧毁了山峦楼宇,如果他愿意,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他熟悉的一切化为飞灰…

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将一切化为飞灰,并不能抹灭过去。

天下皆兵,人如蝼蚁,三尺之外,举目荒芜。

即使将人间化为乌有,亦不过身处荒芜之中。

永无…止境。

他的一切早在六十五年前被摧毁殆尽,一无所有,如能寻到一个可以停止的终点,有何不好?可以不再算计、不再怨恨、不再记得、不再后悔。

那就是平静了。

龙焰扑来,任怀苏平静以对,姿态不变,毫无逃离之意。

“啪”的一声,一物比龙焰更快扑到了他身上,他被扑得踉跄一晃,随即炽热的龙焰淹没了他,身前的东西散开一种月光似的奇异的光晕,阻拦住身后的火焰,随即伸手探入他怀里,从衣袋深处摸出一个黑色绣袋,打开绣袋,里面一物荧光闪闪,身周热气大减。任怀苏皱眉看着扑来的人,她已化作人形,正是陆孤光,“做什么?”

“极日之珠,可抗烈火。”她答非所问。

“我是问你,你扑来做什么?”

“因为你…是他的身体。”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情绪,有点理所当然,“我想…留一点回忆。”

“回忆?”他低笑了一声,笑声在烈焰浓云中回荡,四周仿佛广无边际,“追寻回忆能让你快乐吗?”

“不能。”她淡淡地答。

“你和我一样,一无所有,并且是永生永世,绝无止境的一无所有。”他用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微笑,“‘他’骗你害你、杀你——你不觉得伤痛难过、不感觉到后悔吗?回忆他?为什么要回忆他?‘他’让你错放了感情,让你失去爱第二次的勇气和热情,记着他,你漫长的以后会不平静。”

“我喜欢他,高兴记着他。”她的语气越发冷淡,那言下之意就是你管不着。

他不置可否,看起来也不生气,只是似乎吹了口气,“与其追求孤独的记忆,为什么不寻求一个终结呢?你珍惜的东西早已支离破碎,永远不可能回来,记着、想着、等着…又能如何?不如与我一起,到此为止,岂不甚好?”

她不说话,他双手缓缓扣在她腰间,往前一步,轻轻地向龙焰走去。

四周烈焰滚滚,极日之珠在急剧消耗,很快就会消耗殆尽。

又一声龙鸣响起,在金龙集中精力喷火,意图烧死任怀苏和陆孤光的时候,沈旃檀控制的那头怪龙随着一声龙鸣,龙头上的犄角终于撞上了金龙胸口,犄角插入逆鳞。金龙狂呼盘旋,昂首而起,风云变色,瞬间红日消失,天空灰暗,仿若夜之将临。

陆孤光眨了眨眼,尚未明白他要做什么?突然间只见任怀苏眉心那旋转的黑洞慢慢扩大,骤然间在他身上至上而下撕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裂缝纵横半天之长,打开如邪天之目,其内万鬼齐呼,骷髅呻吟,鬼气如烟般飘散而出,绘成道道鬼爪。

鬼门!

她大吃一惊,任怀苏居然以身为介,在金龙面前打开鬼门!

果然鬼门一开,那其中冲天的鬼气立刻吸引了金龙,它几乎毫不犹豫的对着鬼门喷出龙焰,拖着重伤之躯,龙吟长啸,冲入了鬼门之中!

天空半阴半阳,一半天空充斥了阴森鬼气,骷髅黑影,一半天空充斥着金龙紫金之气,似紫非紫,似蓝非蓝,骤然撞击之后,是金光尽敛,龙气消失,而鬼门也瞬间消失,空中宛若什么也不曾出现过。

连任怀苏的影子都不复存在。

陆孤光振翼对着鬼门的方向飞去,天色逐渐恢复幽暗,星光点点亮起,夜风清凉,带着余烬的淡淡焦味,自鼻端掠过,不见方才异象的丝毫痕迹。

往下望去,茂宛城内处处浓烟滚滚,房屋不知倾塌了多少,不计其数的山头起火,远近皆是,虽然金龙已然进了鬼门,但龙焰余威仍在,半空之中虽然不闻悲号之声,却可想而知地上的悲苦。她环目四顾,不见任怀苏的身影,尸魅能开鬼门,开了鬼门之后呢?

他还会在吗?

还会回来吗?

或许是会的,他说“等我下次到来之时”,那就是说他不会死。

她又想真可笑,尸魅永远不会死,就算毁坏了它的躯体,只要有残肢存在,它就能复生,除非像龙焰那样,能将他烧得灰飞烟灭,否则他永远不会死…

为什么要考虑他会不会死呢?她想即使他回来了,即使他仍是原来那副样子,如果那具躯体不再是当初和她相依相偎的那具,如果那只是周而复始的一个形状,那个形状甚至无法回忆与她相拥的温度,也无法解释为何能以那样神情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无法回答为何能够下得了手杀她…

这样的任怀苏,她可愿意亲近?

可还会拼了命去守住他那个形状么?

思来…只有无尽的寒意。

傻和尚终是永远不在了,没有人能和她一起回忆,她曾恨过怨过,为什么能做得下决定下得了手骗她两次杀她两次?但后来她发现即使杀她两次也是好的,因为要杀她的那个人总是信念坚定,总是以为杀了她就能挽救一切,总是因为想要自我牺牲和守护一切而动手。

总是笨和傻的相信他这样那样的忍耐了牺牲了犯罪了杀人了,就能拯救一切。

其实谁需要谁拯救呢?就算你不在了,也总还是有别人能做一些你想象不到的事。

她默默地自天而下,你若知道你的出现到消亡从来只是沈旃檀精心筹划的阴谋,只是他保全自己吞食天下的筹码和铺垫,你绝然会设法自尽吧?

世无一人可全功,却由一人可乱世。

沈旃檀毫无疑问就是那堪比灭世天兆的乱世枭雄。

陆孤光落到地上,地上仍是那些血肉模糊的长蛇,目光掠过,也不知被她斩为两端的碧蛇落在哪里,抬起头来,注视着地上已经化为佝偻老者的沈旃檀。

她留意到,他的胸膛尚在起伏。

难道竟是回魂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眯起眼站在他身边。

沈旃檀满脸皱纹,满头花白,枯瘦的五指颤巍巍的向她伸了过来,喉头蠕动,仿佛想向她说句什么。他的妖力在于金龙之战中差不多消耗殆尽,又被她从高空打落,勉强回魂之后已是强弩之末,这具身躯又已老朽至极,现在便是一个路人也能一棍将他打死,更不必说什么君临天下气吞山河。

她淡淡的看着他,“你还没死?”

他的目中透出极强的光芒,身躯和魂魄虽已苍老无力,心却仍然不死,仍透露着断然不甘的亮光。

“你说你要阻止他,结果无能做到。”她淡淡的道,“最终阻止他的是他自己,不是你。”

他咽喉发出咯咯之声,目中是极强烈的不甘愿和义愤。

“别说那条龙是你伤的,就算你伤了那条龙,它照样可以吞了你、吞了我、吞了任怀苏,照样能毁灭它所过之处。”她看着他的眼睛,冷冷的道,“所以你一点功劳也没有。”

他的目光越发刺眼起来,五指向她张开,仿佛急欲抓住一点什么,全身颤抖。

“哈,你心比天高,做尽了阴毒的事,机关算尽,泯灭良知,一步一步算来和得来的东西也不过如此。”她缓缓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足尖试图去踩他的左手,一足踏下,慢慢用力,“你恨任怀苏,因为他曾拥有你所梦想的一切,名声、威望、地位、权力。你总是忍不住要害他…舍不得一刀杀他…你总要他生不如死…可惜到最后无论为妖为鬼,你仍然比不过他——你连那条龙都收拾不了,何谈君临天下?你如何面对你飞贴请来的天下英豪?”

“呃…呃…”

沈旃檀的咽喉发出了少许声音,却不成话语。

她微微一笑,继续道,“记得么?你说你无所不能,你说你形貌姣好,你说你温柔体贴,你与我有白头之约,问我为什么不追随你,却要随任怀苏而去?你说——除了你世上还有谁能阻拦金龙之威?你说总有一天你能让我跪下来求你吃了我——而现在呢?”她冷冷的看着他,眸光如冰似箭,“我站在这里,你的面前,距离你半步之遥,”她的声音微微一飘,向上挑起,轻飘飘的道,“我可以跪下来,可以求你吃我…可惜的是——就算我跪下来求你——你也没有力气吃了我。你说,这可不可笑?”

沈旃檀全身剧震,目中怨毒历历可见。

她衣袖一拂,化出一面镜子,慢慢举到他面前,“你看你…你那令你自负的形貌在哪里…可俊美得过任怀苏?我为何要随你而去?沈旃檀,你一世害人,可曾想过你也有今日?”她挥袖散去那面镜子,淡淡的道,“我知道今日你是真的拼尽全力,孤注一掷挽救世人,阻拦金龙…我也想慰劳你辛苦,想赞美你几句自我牺牲,救世英雄…但可惜我说不出口。”她道,“我想你也不爱听我赞你是英雄是侠士,你瞧不起英雄侠士,我平时也不大瞧得起,但你委实不值旁人赞你一句英雄。”她凝视着他,“你就是个机关算尽的小人。”尚未等沈旃檀缓过气来,她又加了一句,“看到你这样的下场,我很高兴。你害他消失,害我只得一场空梦,我不杀你…”她眨了眨眼睛,淡淡的道,“你已生不如死。”

言罢陆孤光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袖,掉头而去,果然不再看沈旃檀第二眼。

枯瘦干涸的沈旃檀死鱼一般躺倒在长生塔百里荒原之内,四下不见半点活物,徒有众蛇残尸,冷风黄沙见他不住的颤抖。

几日之后,受邀约而来的奇门高人抵达长生塔百里荒原,但见妖塔倾颓,生机尽绝,满地荒凉的黄沙,寒风凛冽,不见半个人影。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愕然,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被人用轮椅推了出来,却是江北洪家的洪羌,这人本已病危垂死,但在他儿子洪世方相思病好了以后,他也突然间大好起来。人人都道是他洪家福厚,如今只是行走略有吃力,性命已是无忧。洪羌素来嫉恶如仇,长生塔虽然并无请帖给他,他却依然来了。

“莫非是前日双龙之战,竟是战毁了这妖塔?”洪羌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果然善恶昭彰,天理循环,容不得恶贼作怪!”

身旁一人向细看长生塔的几位高人拱手,“还请行云方丈一试术法,试探这妖塔可是假死,其中妖人是否尚在?”

行云方丈年方四旬,虽是蓼云寺住持,对沈栴檀之事已是知之不详,自然不知这惊天妖塔就出自他后山故人之手。蓼云寺被金龙龙焰所毁,行云方丈侥幸无事,正是满腹嗔念,当下念动术法,金色佛光闪动,随即笼罩长生塔。

焦黑死寂的长生塔徐徐散发出淡蓝荧光,点点如蝶飞舞,行云方丈讶然停手,“有幸存之人?”

众人古怪的仰视妖塔,有数千人在这里失踪,难道他们并没有死?

金色佛光慢慢在长生塔底凝聚成形,众人看见了金龙穿出的巨大洞穴,行云方丈快步赶去,几人闯入洞穴,惊愕的瞧见塔底横倒着不计其数的人体,人人身躯冰冷,宛若僵死。丹霞缓缓走入,摸了摸其中一人的脉门,“尚有气息。”

这些人竟然没死。

龙珥走在众人之后,双龙之战他和丹霞看得很清楚,沈栴檀既然聚蛇为龙,就无法再聚完魂珠,也幸好他放弃生魂之力,转而以妖力聚蛇,散去完魂珠,这些人的生灵才得以回归重生。

“尚有气息,仍可挽救。”丹霞缓缓的道,“只是长期不进食水,对身体危害甚大,若非众人曾被施以摄魂之术及冰冻之法,进入假死之态,只怕早已丧命。如今只需服用些许药物,回家静养即可。”他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丸,“其余药丸,可到我观中领用。”

地上假死的人众多,众人纷纷开始动手将人搬出洞穴,喂食丹霞炼制的药丸。就在忙碌之时,突的有人咦了一声,“那边还有个活人。”

众人凝目望去,只见在长生塔狰狞扭曲的残骸之中,有个枯瘦干瘪的老者躲在其中,衣裳褴褛,破烂不堪,满头花白的头发,脸上的皱纹多得几乎盖住眼睛,颤颤巍巍仿佛连站都站不起来。

洪羌命人将轮椅推了过去,“这位老丈怎会误入此地?可也是受妖人所害?”

那老者口齿翕动,却发不出声音,竟是个哑巴,尽发出些支离破碎的气音,接着便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多喘两口气他便要死了一般。

洪羌皱起眉头,“你可也是受妖人所害?”

老者迟疑半晌,缓缓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来人啊,给这位老人家送点食水。”洪羌知晓这百里荒原之内无任何东西可供食用,这老者若是误入此地,就算长生塔已经僵死,他必定也多日未食了。看他这副模样,也不可能自己再走出荒原。“准备一副担架,将老人家和洞穴里的人一起抬出此地。”

洪家虽然中落,却仍颇有威望,手下奴仆也多,当下很快有人给了老者一个水囊,一袋干粮。

老者如获至宝,打开水囊立刻喝了起来,不过片刻就把水喝得涓滴不剩,双手紧紧抓着干粮袋子,丝毫不敢松懈。洪羌瞧了他两眼,这人年纪虽老,行将就木,却也是如此怕死,不由得叹了口气。

老者喝够了水,小心翼翼打开干粮袋子,慢慢取出一块细细的嚼食。身边人来人往,忙着救人抬人,他神色木然,只做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

有人缓缓走到他身边,老者抬起头来,丹霞紫衣微飘,就站在他身边。

他很快低下头,缩起脖子,做出一副瑟瑟发抖衰弱痴呆的模样。

丹霞在他身边站定,顿了一顿,又转身走开了。

老者埋着头嚼食手中干涩生硬的干粮,那东西对于他来说太硬太难吞咽,他却仍在拼命的吃。

“喂。”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他顿了一顿,妖力尽失,天生的噬妖者血脉又已失去,他已无能感应身前身后是否有人接近。回过头来,身后人一身华服,细碎的水晶在阴云密布的百里荒原仍旧显得光华熠熠,来人面含微笑,在华光之下犹显得风姿秀美。

是姬珥。

老者戒备的看着他,紧紧的缩起全身,一动不动。

姬珥弯腰递给他一个包子,包子热气腾腾,也不知他是如何带来的,随风送来一阵鲜甜的笋香。

他很快拿过那个包子,姬珥拍了拍他的背,转身走了。

他用力咬着那包子,包子里是熟悉的素菜包子,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吃惯的那种滋味。

那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是饿,什么是好吃。

老者很快吃完了包子,趁着洪羌没注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拄着根拐杖,踉踉跄跄的往西行去。

最西之处,有山名曰素华。

素华山巅传闻有有异兽名为“韶华”,食“韶华”之心,可返老还童,青春永驻。但这“韶华”异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世上无人知晓,自这传闻出现至今,只怕从没有人当真吃过这种异兽的心,更没有人当真返老还童,青春不老。

有一人正在山下的小树林里瑟瑟发抖,这人枯瘦异常,满脸皱纹,看起来已经极老,却是孤身一人,坐在溪边的石头上抱着自己发抖。他身上穿着几件衣服,乱七八糟的套在一起,有的宽有的长,都是破烂不堪,显然不知是何处偷来的。虽然穿着几件衣服,他却仍是发抖,显得很冷。

虽是很冷,他却仍坐在溪边,他其实已经坐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向着溪水里看了一眼。

平静的溪面上如实映出一张衰老丑陋的面容,眼睛被皱纹遮挡得几乎看不见了,眉心的红色额纹已经全部消失,只余浅淡的一点红。

这人是谁?

这丑陋至极的怪物是谁?

是谁——是谁害得他如此?

他的手在发抖,抓起一块溪边的石子,狠狠地向水面砸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水中的轮廓聚散变形,宛如狞笑。

“啪啦”一声,又有石子落在水中,他抬起头来,有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娃娃从小溪对面钻了出来,招呼道,“老爷爷,你也在玩水吗?”

老爷爷?他怔了一怔,目中杀机顿起,抓起石子就往娃娃的头上砸去。

小娃娃欢呼一声,扑了过来,从溪水里捞起卵石沙砾也砸了过来,当老爷爷和他们玩呢。

老者身上被两个娃娃砸中许多下,身体衰败之余,忍不住咳嗽起来。两个娃娃吓了一跳,把他扶了起来,“老爷爷你怎么了?”

想不到…竟有一日…他连两个小娃娃都斗不过…老者剧烈的咳嗽,喘不过起来。两个娃娃一个推一个拖,把他从水边拖了出来,“老爷爷玩到生病啦,到我们家去吧,我叫娘亲给你看病。”

看病?

老者微微一顿,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为人看病,不过那是因为…哈哈哈…世上竟有不问缘由,无缘无故对你好的人么?

呸!都是别有用心!都是别有用心!无论是…多好欺骗多么相信你的人…到最后都会变成害你的利器!

他思索得很慢,两个娃娃的家却住得很近,不过二三十步的功夫,已被拖到了一处草屋之外。

一位温婉的女子正坐在门口晾晒采来的草药,眼见两个孩子拖了个垂死的老人过来,大吃一惊,站了起来,“你们做什么?快把老人家放开!”

“老爷爷和我们玩水,然后生病了。”

“让我看看。”女子无暇责骂孩子怎能和这么年迈的人玩水,先把老者扶了起来,看了一番,“这位老人家风寒在身,口不能言,怎么能和你们玩水?真是胡闹!”

“娘亲,你把老爷爷治好好不好?”

女子思索片刻,“这位老人家的病症十分复杂,娘这里缺了几样药材,这就写张药方,让你们去镇上买。”她取了笔墨出来书写,刚写下一字,毛笔突然被老者抢了过去。她吓了一跳,只见那老者颤颤巍巍的在纸上写下“此山可有‘韶华’?”

看不出这老人家虽然衰老病重,字迹却依然端正俊逸,手虽然不稳,字却依旧挺拔,女子微笑道,“山上的确有‘韶华’异兽,不过只得一只,‘韶华’有数百年之岁数,百年才得一子,行动如飞,极难捕捉。但现在山上那只‘韶华’已经被人捉去了,为民除了一大害…”

她还没说完,那老者急急抓住她的手,匆匆写道,“被谁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