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剥着蛋壳的手指微微停了几秒,没有接话,只是小口小口的把鸡蛋吃了。
临出门时东遥又折回书房取了一个字画卷轴给顾颖鹿,原来是裴老的字,不知道怎么就被他给连夜裱好了。半是正经的口气交代她:
“这个你要好好收着。说起来有点像武侠小说的情节,不过还真不是我胡编。裴家邪门儿着呢,这幅字其实是大理裴家的一个承诺,今后哪怕杀人放火都可以替你做一件事,世代有效,兑现为止。我外公跟裴老头一辈子的交情也没得着他只言片语,没想到才认识一时半刻就送你这么个见面礼。啧啧,看来啊,这人呢,还真是要讲缘分。”
顾颖鹿也有些吃惊,赶紧说:
“那还是放在你这儿收着吧,我对我自己不放心。”
东遥眼睛一眯,一边着了车,一边调笑着:
“赫赫,要不就干脆让我连你一起收着吧,省的你整天在外面我也不放心。”
顾颖鹿顿时有些默然,东遥已经在看着后视镜倒车,似乎并没去注意她的反应。顾颖鹿忽然按上他正在调挡位的手,轻声说:
“去报社的路我来开吧,你睡一会儿。”
一路都开的很慢,东遥撒腿撒脚的靠在座椅里,开始还逗她一两句,渐渐就没了声音。在报社拐角路边找了个不碍事的位置停了车,没去叫醒他,看着他均匀的呼吸着,脸上还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这么近的仔细看过去,她才发现他额角正中的发际线上有三个发旋,民谚说“一个旋拧,两个旋横,三个旋打架不要命”,她曾从周雪灵那里听过不少有关他小时候的事迹,只是等到她认识东遥的时候,已经根本想象不出那个总是一副置身事外做闲散态的魏东遥,小时候也曾是个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民谚也果然都是归纳总结而来。
不忍叫醒他,拿过他的外套小心的给他盖上去,没想到东遥会是这样眠浅,那样轻还是把他惊了一下。乍一醒来,眼睛里也充血的在泛红,顾颖鹿有些担心,问道:
“你平时经常这样吗?正东集团不是有司机,非要自己开车?”
“今天是私事。再说,开车这事,我一向认为自己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呃,你不算是别人。这两天我大概都会有事,你自己乖点啊,必须按时吃饭。”
仍是惯常嬉笑晏晏的口气答了她,说话间就又已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瞬间就将自己恢复到最佳状态。认识他这么多年,她其实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他的疲惫。他照顾了她六年,在她状态最不好的那几年里,他总是能恰好就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她几乎已经以为他真是像她看起来的那样游手好闲。直到昨天才第一次看到过他工作时的样子,她已经几乎都要忘了他是正东集团新任总裁的这个身份,她自然也从不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去管理旗下资产那么复杂的正东集团。大概也总是这样的举重若轻。
背后的付出,他从不让人轻易看到。起初的几年里她人事不知,等她好转过来,早就习惯了他的照顾。于是也就习惯的忽视了他是怎样为她做到的那些。她心安理得,顺理成章的跟他做着好朋友。但她甚至从来都没去关心过他遇到过什么难题、他有过什么不开心、他有什么样的压力。她直到现在才沮丧的发觉,除了知道他挑剔到极致的生活习惯,她其实从来都不知道他任何一个准确的喜好;他记得她每一个需要去注意的细节,她却会连他重要的三十岁生日都忘记了。
她想,顾颖鹿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没有比顾颖鹿更自私的女人了。
把手放进他手里,东遥有些意外的握住她,顾颖鹿认真的看着他,说:
“过两天你忙完了来接我好吗?”
东遥一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
“你要想清楚,接下来,你可能还要面对一些人和事。”
“哼,所以我要赶在其他女人的前面,先去占了你的巢穴。”
听的他楞了一下,看着她促狭的表情,捏了捏她的脸颊,说:
“…死丫头!行啊,那你可别琢磨着还能再反悔了。知道什么叫大房范儿吗?大房范儿就是对着你老公其他什么十房八房的,你不但不吃醋,还领着她们打麻将,保证能让你老公后院无虞的去尽享齐人之福。”
“魏东遥!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不然我就叫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一哭二闹三上…唔…”
一句话已被他堵在口中。
很久才放开她。
手中仍是不舍得放开,贴在她耳边吹着气:
“不许再去跟别的男人拉拉扯扯,谁介绍的也不行!乖乖等着我回来接你。”
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两个傻子
顾颖鹿来的有点早,编辑大厅里只有两个时政版的记者在看新华社的专线新闻,快十点时才陆陆续续来了些其它版组的同事。副刊的例会时间段大概是全报社最别扭的,中午一点。不过这是应广大人民群众的心声设立的一个标准作息时间,副刊需要去接触的人群,伪小资也好,真文青也好,绝大部分都是夜行动物。为了照顾这类别记者的夜夜笙歌,报社也默许了他们的一天从中午才正式开始。
但是顾颖鹿不行,她有专栏,周一到五,提前一天备稿,日更,赶上作家了,还不能靠情节去连载,每周五个独立选题,千字一篇,这样的强度简直是奔着把人挖空榨净里去。原本是两个人轮班,但之前的一个记者坚持了不到三个月就崩溃暴走,她居然就这么写了快一年。林琛有时打趣她是做气球的,芝麻大的事都能被她引申成西瓜,但其实林琛心里是清楚的,如果没有对生活由衷的热爱,她绝不能观察到那么多入微的趣味面。
心里想着东遥临别前最后跟她犯贫的话,手指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在键盘上落下了标题:《范儿》。奋斗里瑶瑶跟向南说,什么叫大方,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什么叫正室范儿,你知道吗?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对你好,你知道吗?你还是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在东遥面前,她真是从来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像一台功率强大的空气滤清器,筛掉她周围所有的浮尘,只留给她最单纯自然的一片天供她去呼吸。至于他里面的工作原理,他早就算准了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机械盲。他无声无息的去做着自己的,不给她看到他需要什么样的电压,怎样发力,怎样运转,怎样维护,怎样升级,又是怎样才能清理自己。
范儿。
手指翻飞的敲击着键盘,顾颖鹿不假思索的写着她的时尚评论。韩范儿、日范儿、明星范儿、穿衣要范儿、发型要范儿,没范儿比没饭还可怕。我们打了鸡血一样的去到处追逐着最新的范儿,其实呢,范儿不是你顶着一头红发,穿着一身朋克,骑着一辆哈雷;范儿也不是你拎着爱马仕的Birkin Bag,手持香槟说着优雅的法语;范儿更不是你表情清冷的在夏天里系着围巾踏着短靴的特立独行。范儿是一种气质。范儿是学不来的,是由心而发的。思想的成熟,情感的深沉,对生活的热情…都是范儿的基础。
有范儿的人懂得去远离很多世俗生活中的矛盾与纠缠,他们只是在毫不旁顾的去全心全意做着自己。所以我们看到王菲是范儿的,迈克尔.杰克逊也是范儿的,最后,无论他们在或不在这个江湖,都改变不了他们永远是QUEEN是KING的地位。因为他们从来不是别人,只是他们自己,只是他们内心里唯一认可的主角。我们所去膜拜着的,正是他们所拥有的那样的强大内心。
手指顿了一下,东遥是什么范儿?嘴角微微翘起:大约是,男人范儿。
版组例会快结束时,报业集团的总编辑竟然意外巡视进来,靳主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集团化报社到了一定层面,等级会十分森严。顾颖鹿她们的总编辑曾自嘲说,自己在日报快20年,集团总编辑的办公室只进去过五六次。大佬被恭迎着居首坐下来,照例是一些和蔼的鼓励,低级别的编辑记者只觉得大佬十分可亲可爱,一个个混不吝的随着他的亲切询问争相在介绍自己。顾颖鹿缩在角落里,眼睛溜溜的注意到靳主编以上的一众人却都是一副只放了小半个屁股在椅子上的噤若寒蝉,不由得使劲勾了头憋着笑。她从周围人的不同反应里观察着这位大佬的不同人格面。
手机震了一下,居然是林琛的短信,简单的几个字:[听讲,别憋着坏水]。顾颖鹿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大佬左侧的林琛,一副正襟危坐的肃穆表情,看不出任何刚摆弄过小动作的痕迹。回了他一句:[啊呀!天上掉下个林腹黑!]
看林琛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面前的手机屏幕,立即抬起一只手往自己脸上很随意的捋了一把过去,拇指按在颌窝处,食指压在人中上,挡住了嘴部把手势收在下巴上。动作一气呵成,重新再露那半张脸时,依然一副宝相庄严的俊俏模样,连眼神都看不出丝毫变化。顾颖鹿对林琛这一手有点看呆了,冲他暗暗比划了一个拇指,没防着突然被大佬点了名,仿若随意的口气看着她说:
“今年的集团新闻奖,你们日报不要把副刊排斥在外,比如小顾那个时尚专栏就可以参评一下嘛。新闻奖新闻奖,并不是说只有通讯和消息才算是新闻嘛,只要是对社会发展赋有正面意义的优秀可传播内容,都值得鼓励和提倡。我女儿就很喜欢看你们日报的副刊,好的内容一定要坚持下去。”
一屋子的目光立刻刷的向她扫来,五味杂陈,顾颖鹿立即有了一种无处藏身的冷汗感。其实她只是安分的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但往往是你不欲江湖,奈何人在潮中。浑身不自在的往桌子后面又缩了缩,椅子也活像冒出了钉子,没注意到自己也挪挪蹭蹭的变成了只坐在小半拉椅子上的委屈样。
其实同事之间很快就对“顾颖鹿已内定获新闻奖”的消息平复下来,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该忙什么忙什么去了。唯独靳主编搅得顾颖鹿有点头疼,离送审截止已经只有三天,老靳如同抱了圣旨般摁着顾颖鹿来回折腾准备报送的稿件,一连三天都被老靳耗死了,每天都是后半夜才能回家,几乎忙的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没注意到东遥这几天的杳无音信。
一直到报截的时候老靳还在左右摇摆的选稿,最后还是林琛来找老靳,一句淡淡的“重在参与”,才算是把顾颖鹿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送审的稿件是傍晚才定下来,顾颖鹿当晚自然是又到半夜才给校对室交去了当天的专栏稿。
林琛正巧转下来,碰到正要离开的顾颖鹿时似乎是有些意外,问道:
“怎么还弄的这么晚?”
“唉,这几天不都这样嘛。不把我老大先扛走了,你以为我还能消停的写稿子。得了,我撤了,再不回去,家里连旅馆都不如了。”
顾颖鹿其实注意到自己转身离开前,林琛向她露出了一些欲言又止的忧色。
无心探究的出了门,才发现正是细雪飘飘,气温是降雪过程中的那种和熏,不会刺骨,而是会让人心情很好的一种淡淡的凉意。报业大楼对面的商场竟然还灯火通明的,门前立着几株巨大的圣诞树,看着“今夜不打烊”的巨大广告条幅,她想起来,是平安夜呢!在国外时,这是异乡的年夜,这一天会是远远超过中国传统春节的一种狂欢式的热闹。
每年的这一天东遥都会陪着她一起渡过,他说受不了这洋鬼子节,到处都闹腾的心慌,来她这儿找清静。两个人通常是一起打游戏渡过整晚,坐在零食堆里,像两个玩不够的小孩子一样,很发泄的对打着格斗游戏,起初她不怎么会玩,他就带着她一起通关,渐渐的她也时常能赢了他去。等回国了,他还是陪她,台词改成了受不了中国人过假洋鬼子节。他当玩笑说,她也就当玩笑由着他。但是她其实很喜欢“平安夜”这个说法,这三个字让她想起来就温暖,透着平和满足。
到了小区楼下已经凌晨一点多了,雪下的不算大,在路灯的昏芒中柔柔软软的纷扬着,路上已经积了一层未及侵染的洁白。站在楼前的花阶上看了一会儿雪,不知道东遥忙的怎样了,万籁俱寂的子夜,却一定不会是他会入睡的时分。忍不住拿出手机摁下了东遥的号码,是秘书台接的,她想了想,留言说:
“告诉他,我在等他一起回家。”
身后不远处响了两下手机短信声。心里一动,腾地转过去,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真的是他站在那里。她微笑着向他走过去,不知道他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头上肩上都是茫茫的白。近了几步才发现他没穿外套,衬衫外面只套着一件深烟色的薄羊绒衫。他垂着手,看着她向他走过来,一动不动的站着。
一动不动。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退却,最后的几步距离仿佛一辈子那样漫长。手已紧紧揪在胸前的衣襟上,因为那里似乎是有一股力量正在把她的心往身体外面撕扯着。
要去忙什么事。他走时没有明确说,她也没有发过问。
她以为她已经可以不去在意。
她终于近的可以看清他的面容。她死死的盯着他看。眼前是天旋地转的一黑。
他终于伸出手将她抱进怀里。死命的抱紧了她,太用力,连他身上的寒气也跟着透进了她的外套,他满脸都是几乎化成了冰的泪痕,嘴唇青紫,牙齿咯咯的打着战,双臂死命的圈住她,伏倒在她肩上呜咽。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怎么出的事。所以你要我放手。我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
“你们这样的两个傻子。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两个傻子!”
整条银河的隔绝
一只手颤巍巍的在顾颖鹿面前摊开,那副项链静静躺在东遥的掌心,从昏芒的路灯下漾出孤清的冷辉。她有些看不清楚。
怎么会看不清楚。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那是被她生生拽断,丢还回去的那条链子。
她看不清楚那断链为什么又会完好如初,看不清楚它为什么此时会在东遥的手里,看不清楚那链坠上坚硬的铂金小鹿为什么会有一缺灼痕,看不清楚已经凝结在链隙间的那些暗痂红垢是什么。
她惊恐的抬起头,看着东遥。离开他,踉跄的往后退,仿佛他手上拿着的,是一道催命的符咒。嗓子变得像是破了洞的风琴,从里面发出一道支离破碎的声音,
“他在哪里。”
她本能的不想知道那个“他”怎么了。她只想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哪里。
她看见东遥的嘴在翕合着,努着力,却听不懂那里在说的话。最后好像是在问她,能不能坚持住?周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来苏水味道,她对这股味道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那对她来说,是来自地狱的味道。
赶紧向东遥拼命的点头。没有什么不能的,她要见到他。无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无论还有没有机会,无论她是否可以经受再次的失去。她的脑袋里在不断发出剧烈的轰鸣,她努着力的站稳自己,她必须要见到他。
少楠。少楠。
她不能让他那样孤单的一个人离开。
她听到周围一些穿着警服的人在低声喁喁:
“这案子牵涉太大,按照原定的缉捕方案,本来不至于出现这样的意外。我们没想到,他是去拼命了,根本就没打算活。”
ICU里仍是忙碌的一片,他们还不能够进入。岳少楠正被浸在冰槽里做物理降温,室内要保持严格的低温。他们在外面其实也是一样的周身冰封,隔着玻璃看着里面,仿佛隔绝着整条银河,那是以万亿光年所来计量的距离。
主治大夫出来,看到默立在门外的魏东遥,向他叹了口气。听到大夫说:
“子弹取出来了,胸部中了两枪,一颗从心脏附近贯穿过去,被硬物挡了一下,微微偏离了心脏主动脉。还有一颗落进心尖处的心包里。真是枪枪致命,当时没死就是奇迹了。现在进行的是心脏复苏后的低温脑复苏,做了冬眠合剂辅助,至少一天半天是不会醒的。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在这期间,如果他自己没有求生的意志,恐怕会很难渡过危险期。”
顾颖鹿摇晃了一下。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东遥捏在手里,彼此的手心已是都只有深寒彻骨的一片。如果连他自己都已经失去了温度,又怎能再带给她需要的温暖。东遥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把她带回到另外一个深爱她的男人面前。
里面是生死未卜,外面是世事难料。
东遥慢慢摊开她的手,将项链放上去,合上。
“我没有听你的劝告,我想给你所遭受过的有一个交代。我追查了两年,却没想到我所得到的都只是表面的事实。一周前,我拿着以为的事实去找少楠,责他,骂他,不容他有半分的喘息,我告诉他,你因为岳家出了什么事。我没想到,少楠瞒过了你,也瞒过了我这个所谓的兄弟。是他迟迟不敢让你、让所有人知道他早已爱上。他一直不冷不热的待着你,他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安全,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去开始新的人生。他其实早就知道了岳家会有事。岳伯父参与军火走私,想收手时触怒了对方,为了把少楠也拖下水来栓牢他父亲,他们设了圈套,扣了少楠一批重要的钻石货源想挟迫他。少楠当时舍了整批钻石而没有入彀,唯独只留下了这条亲手做给你的项链。在他回来以后,就在机场见你时给你戴上了,那时他没想到,就是因为这条项链,终究还是没能瞒过早就紧盯在他周围的眼睛。他们找上了你,用你来惩罚他。”
“接着我就带着你走了,大概有两年里都跟少楠断了音讯,很多事,我也并不了解。我在那天找过少楠后才偶然发现岳伯父去世的蹊跷,当时我心里其实已经隐隐感觉到事情可能不像我看到的那么简单。我去找了林琛,证实了少楠父母去世的起因。林琛的父亲是个极刚正的人,发现了这桩军火大案的蛛丝马迹,力主严查岳伯父,没想到刚开始走调查程序的当晚,岳伯父就莫名其妙的死在审查处里,岳伯母知道后突发脑溢血也跟着去了。随着人死,线索断掉了,案子也不了了之,顾及岳伯父的职务影响,这件事在后来这些年里基本就成了密档被尘封起来。”
“少楠处理完家事,仍然顾忌你的安全而没去公开找你。而我,自以为是的生生隔绝了你们六年。六年,半个轮回,他受尽曲解,孤零一人,就一直傻子一样默默等在这里。”
“其实那一天,我几乎已经要接触到真正完整的真相,但在最后一刻,我逃避了。我害怕碰触到最后的真相,我像鸵鸟一样缩起来。然后我迫不及待的去找你。我只想要你,我不想再去理会什么是与非,什么情与恨。我只要你。只想就让过去的永远过去。”
“但是,少楠没想到,我也没想到,你其实知道自己出事不是意外,你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代他受过,所以你才会极力阻止我查下去。”
“过去的一周里,少楠集合了所有的可能,去找出当年伤害过你的人。他翻出了岳伯父旧案里的关键证据去引了一些人出来,今天傍晚最后缉捕的时候,少楠的目标其实只有一个。他当时是迎着其中两个人的枪过去的,警察只得当场击毙了他们。他是要他们死,他也根本没打算能够再回来。”
“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两个傻子。你们就这样彼此沉默着倾尽所能的去爱对方,就这样用同样的方式去付出自己。从头到尾,没有看懂这一切的,其实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东遥说的很慢。从未有过的疲惫与无力。
顾颖鹿手里攥紧着那条项链,她那样决绝的将它扔还给他,又怎么会想到,它背后承负的代价。
隔着玻璃,他静静的躺在里面,一如他一直一直的沉默。
她真是该死。她不是一直都知道,他的爱沉似深海,他的情专注到隐忍。他渊渟岳峙,他从容疏淡。
但是她怎么偏偏就没有懂过。
该是要怎样的心爱,才会让他于人前俯身,只为去帮她系上可能绊倒她的鞋带。该是要怎样的心爱,才会让他在历经险恶的远行归来,脚踏实地后想要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她。该是要怎样的心爱,才会屈瞒了自己的挣扎,让他在人前尽力去悄悄替她藏起身世。又该是要怎样的心爱,才会在无路可走时用放手来换取她幸福的可能,却用一肩的沉默去囚禁了他自己的一生。
有时候留给自己的伤害,选择沉默要比选择坦白会痛的多。
因为人们总是能看到眼中流着的泪,却无法看到心里淌着的血。
六年,半个轮回,两千多个日夜。
命运就是那只吃饱后自娱自乐的猫,他们都是在它慵懒齿爪下徒劳挣扎的鼠。
她为什么会选择不去相信他也爱她。
因为这样,才能够在离开他时不会有那么痛。她选择去爱他的同时,也同时有了一条可能的退路。以后无论是他要离开她,还是她要离开他,她因此都可以在分开后安慰自己说:还好,他并不爱她。
而他,他就为她留下这样一条退路。假如没有得到过也就无所谓有失去,也就不会让她有机会可以体会到痛彻心扉。那么,他就不要她得到。
而他,他却始终都知道她爱他。他为了她的深爱,斩断了自己,从此不再有任何退路可走。他把这条无路可走的路,一肩担承。
她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探究,他负下的心伤。
只怕来不及
他们隔着玻璃,不敢移开视线。他们怕来不及。
他是一根周身通素的白烛,只在心里静静燃烧,照亮旁路的最后,连灰烬都不曾给自己留下。
即使东遥一直近他在身边,即使鹿鹿一直捧他在心口。即使,他已倾尽自己化尽一切,他们都不曾能够感到他深裹于心的炙热。因为他一直是在以心为引,以躯为释。他从不必被人得知,他自知他所为何来。他渊渟伫立,默然看顾,安守原地。他忍下希望予来的诱惑,独自的,穿过那些漫无止境的孤日和清夜,绵延而静静的灼化着,灼化着。不形于迹,直到最后一滴。
可是在那个时候,他们都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总以为是一定可以继续做的,有许多人总以为是一定可以再见面的。因为在我们心里,日子既然已经就是这样一天一天的过来,当然也应该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昨天、今天、明天;快乐、悲伤、感动;平淡的流年,无奇的体验。一切它能有什么不同?但是,就会有那么一次,就在一放手,一转身,一任性的刹那,那些从不会觉得能够发生什么不同的事情、以及那些纠缠在事情中的人,就会完全的改变了。
可以忍将咫尺换天涯。
但至少,再给他们和他一次彼此相视的机会。
他们不敢移开。他们怕会再也来不及。只愿这样看着他,就不会错过。
就这样天长地久的隔着咫尺天涯。晨曦微露的时候林琛来了,大概是直接从报社过来,周身还裹着一股熬过雪夜后所特有的寒气。这样的要案自然是锁了消息的,但林琛有一个副国级的父亲,这次是他父亲亲自督办,又是挂念经年的案子,他是在碰到顾颖鹿下班时就已经知悉了岳少楠的情况。过了关卡,刚进ICU病区,看到的是互相支持着的两个身影,隔着一堵玻璃的墙不敢错过的盯向里面。
林琛是多年以前回国时,在一次好友相聚中听过魏东遥提到顾颖鹿的名字,但那次除了知道她是岳少楠的女友外,并未见到真人,自然也没有多少的印象。再等林琛从英国回来,岳家的事,雪灵的事,他跟岳少楠间已是夹杂了家事情怨,兄弟情谊不再。没想到兜兜转转间却又跟顾颖鹿成了同事,直到在酒吧遇到岳少楠时他才猛然想起前事。林琛从他们斗酒中看出少楠仍在意顾颖鹿,他自己也说不清当时吻向她的举动是什么样的心理,他不否认对顾颖鹿的好感,但当时或许更多的还是挟杂了私怨后瞬间的幼稚冲动。等他悔悟过来,再去找顾颖鹿,却不等他晦涩的开口就已被她看破。他是惊异于顾颖鹿的通透宽和,本是隐藏心底多年的旧事也不瞒她。这样慢慢的接触下去,心里更是渐渐将她视作难得的知己来看待着。
虽然并不清楚眼前这三个人之间的种种纠缠,只是以他的敏于行思,一眼看去,内心已是说不出的动容。就这样站在他们身后,竟不敢上去打扰。
夜班的值守警员向前来换岗的同事交代了林琛的身份来历后,从同事带来的早餐里取了牛奶和面包递到他手里,看着那两个执着的背影摇了摇头,说:
“林总编,你想想办法吧。再这么下去,没等里面那个出来,外面这两个怕是也要进去了。”
林琛道了谢,去护士站将牛奶倒入纸杯在微波炉里加热,一边等着,一边向护士长细细问了些岳少楠的情况,详细听下来他的伤情才更是觉得惊心。试了试温度,又套了一层纸杯才端着过去,魏东遥感到手边的热度,循着牛奶杯看清是林琛,木然的摇摇头将奶杯推开。两手相遇,林琛才感到东遥指间的寒意透骨,再看,已是青白一片的唇色间,竟隐隐露出几处皴裂带血的冻迹来。
林琛忧冲的将目光转到双手一直紧紧撑在玻璃墙上的顾颖鹿,向着魏东遥低声说:
“东子,听我一句,你不能这个样子来陪着她。总要有一个人得挺着的。”
东遥只是两眼无神的继续盯在玻璃墙内,林琛不会知道,里面的那个人已是他所有的机会,他心里堵着,正随着等待的时间在一点一点的绝望下去,对周围的一切已是恍若不觉。
顾颖鹿却忽然转过身来,盯着站在身边的魏东遥看了一眼,双眼微闭了一会儿,深吸了口气,慢慢将手离开玻璃墙,冰凉的手跟林琛取过一杯热奶,又拉起东遥的手把杯子放进去,向他说:
“东遥,先用这个暖一下。陪我吃点东西,好吗?”
语气平澜安然,林琛却听得心头一阵大恸,眼眶里是轰然的一热。极快的扬了头,眼睛尽量向高处看了一下,再回手扶到东遥肩上,什么也没说的只是缓力拍了他两下。
东遥转回头看着她,牛奶杯在自己手里正凫凫袅袅着热雾,愣愣的接在手里。顾颖鹿等他拿稳杯子,刚要迈动一步,手就立刻向后撑在玻璃墙上,稳了稳自己,轻声向林琛说:
“林琛,还要麻烦你给他换成一杯热开水,他昨天受了寒,牛奶喝下去肠胃受不了的。”
林琛看看她,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将手里的面包袋也递给顾颖鹿。再回来,她正侧身斜撑在玻璃墙上,手里在拆着面包的包装袋,塑封袋上没有锯齿,一点一点的拆着,手指微微有些发颤,又在极力的稳定着。空气里响着塑纸的脆响声,东遥和林琛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的看向她手中的动作,就这样痴痴的一直看着。
顾颖鹿像想起什么,突然抬起头,看着林琛说:
“林琛。雪灵其实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你们之间完全是因为我会才出了差错。她和少楠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堪。趁还来得及,去找她。别再纠缠往事。别再犯我们的错误。”
东遥等她说完,缓缓将双手按上她的,募然用力,将她拥回怀中,双臂锁紧她,头深埋在她耳后,肩部是一片忍耐的颤动。他没办法不去爱她,总是这样懂事到让他心疼,坚强到令他难忍。拼尽着自己最后一分的努力,要自己也要跟她有关的人都去好好活着,她知道世上最难的莫过于是这件事。这样的鹿鹿,又叫他情何以堪。
林琛也悄然的微侧了脸过去,眼中也已是潮湿一片。
即使不知道他们三个之间究竟纠缠了些什么,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面对着里面的,外面的,她刚才是对着她自己在用下了怎样的忍、怎样的狠,才能够做成挺住的那一个。
她值得被深爱。
一直等到半午时ICU内才撤掉了少楠身下的冰槽,鱼贯的又进去几位大夫,大概是要做一些会诊。等在外面的三个人都是整宿未眠,林琛看看里面暂时无虞,向东遥示意了一下,两个人一起拐进楼道的吸烟处,默然无语的相对抽了会儿烟,林琛斟酌了一番,向东遥直说道:
“岳伯父的案子可能很快就要重新定性,骨灰怕是也要从革命公墓里移出来。少楠的大伯父一家都在国外,国内已经没什么至亲,这件事我会跟着。外面目前还不知道少楠的情况,公司股价暂时没有受到影响,若伤情再有其它发展,ECHO是少楠的心血,只能由你来想办法保全了。只是,这些倒都在其次,为人子女却使自己的父母入土后都无法为安,以少楠的性子,这个坎,不会容易过去。如果他情况能够好转,再想办法跟他慢慢说吧。”
林琛低头掸了一下烟灰,苦笑着又说:“他若能醒过来,不会愿意见到我。我本想是来看看他就走,没想到他情况这么严重,而你们,你们三个之间又会是这样的局面。这是私事,我在局外不能多说,只有一句话,颖鹿是个只会把为难留给自己的人,你们要给她真正想要的,都别去做无谓的自我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