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天空突然闪出经络般的闪电,暴雨之下,我仿佛看见隧道的顶端隐约出现一道裂痕。

我盯着那道裂痕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两眼一黑,冲晴天的背影大喊,顾延——别过去!隧道要塌了!

暴风雨里,我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去,追赶顾延的身影,他似乎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大雨中短暂地转过身来,然后,他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回到车里去,自己一个人冲进了不断地产生新裂痕的隧道里。

我的眼泪大颗地涌出来,滚落在四周滚滚的黄尘里,我被赵晴天不顾一切的背影捅了一刀。

袁熙也走过来,他拉过我,将我抱在怀里,他的声音包容地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你哭什么?感冒很难受吗?回去后就带你去打针好不好?

话音刚落,隧道的那一边传来剧烈的塌陷的声音,轰的一声,倾塌下来的水泥遮住了前方隐约的光芒。彻骨的寒冷瞬间穿刺进我的心脏,强烈的疼痛顷刻间将我推入绝境。

就像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塌陷。

我推开袁熙,声音撕裂般地尖叫着,叫警察!叫救护车!顾延还在隧道里啊!

而我的脚步超过思维的运转,在叫喊的同时已经朝着隧道的方向飞奔,无数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撞击着,我头痛欲裂,只能任凭自己奋不顾身地冲进一寸一寸倾塌摧毁的隧道里。

黑暗中,我一边磕磕绊绊地摸索着前行,一边不停地喊着顾延的名字,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发抖。

头顶的泥石大块大块地下坠,与地面碰撞,发出令人恐惧的闷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前方隐约传来顾延的呼救声,非常微弱,却像一束最最耀眼的光芒唤醒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摸着墙壁一点一点向前移动,拼尽全力地朝着那个声音的方向大喊,顾延?顾延你在前面吗?看得见我吗?别怕,我马上过去,你受伤了吗?

就在这个瞬间,我异常清晰地感觉到我的头顶上方正有一块巨大的石板朝我掉落下来,黑暗中,死亡的气息瞬间将我淹没,而我双脚发软,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等待着最后的审判。

最无望的那一秒,袁熙扯住我僵硬的胳膊,死死地将我紧抱在怀里,像是要把我的脑袋按进他的胸膛里面,那么用力,那么绝望。

就连呼吸都还来不及,随着那块巨石的掉落,袁熙将我狠狠地推了出去。

我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一地残骸之中,听见袁熙方才站着的位置传来一声闷哼,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幕布掩盖住一样,然后,再也没有一丝声响。

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我一点儿一点儿失去了知觉,像是永夜,默不做声地将我们统统掩埋。

醒来的时候,分不清是黄昏还是黎明,昏黄的光芒笼罩在我的视网膜上。

我听见郑明明激动地喊,文静你快过来,阮陶好像醒了,她睁开眼睛了!

我神经质地想要跳下床去,却被腿上传来的剧痛击溃,我不敢去看我的腿,我怕事情变得和我想的一样糟糕。

郑明明马上上前扶住我,她说,别乱动,你的腿被砸伤了,十天半个月是好不了了,不过医生说好在你年轻,康复得会快一些。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问她,袁熙呢?晴天呢?还有赵小仙,他们怎么样了?

郑明明的表情突然僵住,这时候夏文静走过来,看得出她是哭过的,眼眶很红,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晴天只是被撞到头晕过去了,现在已经没问题,赵小仙在隧道崩塌之前就已经出了隧道,没受什么伤,你不用担心,倒是你,小腿骨折可是大事,我已经给我妈打电话让她过来了,你要好好吃药,快点好起来。

袁熙呢,你还没告诉我袁熙怎么样了。我固执地问。

夏文静把头扭过去,声音不自然地说,没什么事,真的,肯定没什么事的…她这么一说,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脑子里嗡的一下,抓着她的胳膊执意问,袁熙到底怎么样了?你赶紧告诉我,不然我就自己去问医生。

夏文静和郑明明看着我,谁也不说话,我突然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钝重地砍了一下,血肉模糊的,我再也忍不住了,掀开被子从床上滚了下去。

我说你们有种就一辈子别告诉我,我就是爬,也要爬过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袁熙在重症监护室,他伤得很严重,随时有生命危险。

郑明明将我从地上扶起来,面无表情地告诉我,她说,情况就是这样,所以阮陶,我求求你了,算我求你行不行,你别这样,我心里难受!

我知道自己的眼泪滑下来,心里空荡荡的,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我的内脏全部掏空,我没有血肉,没有脉搏了,我痴痴地看着郑明明,说,我也求求你了,郑明明,你让我去看看他,行不行,让我去看看袁熙,我求你了…她用力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找来一把轮椅让我坐上去。

袁熙一直昏迷不醒,我透过玻璃窗看见他浑身上下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他闭着眼睛,像是熟睡了那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医生说,他被石块压迫了体内器官,两处肾脏已经完全丧失功能,急需肾源做肾移植手术,只是就算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合适的肾源,手术的成功概率也只有百分之四十。

我坐在轮椅上,眼泪不停地掉下来,像是有一把匕首不停地在心脏里绞着,停不下来,我想进去看看他,摸摸他的脸,想对他说很多的话,可是没办法,医院不准任何人进去,我就只能坐在轮椅上,脸贴着玻璃挡,一直看着深度昏迷中的袁熙。

医院的走廊里,空气寒冽,我却不觉得冷,只觉得一阵一阵的麻木冲击着心脏。

后来,是康帅把我扛进病房里,逼迫我吃了药,打了针,我躺在病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就像失了心窍一般,任凭疼痛一遍一遍冲刷着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顾延背对着我站在窗边,他的头上绑着一圈白色纱布,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才转过身来,看见坐在床边的我,眼睛里闪过一丝悲痛。

我们就那样在黄昏的病房里静静对视,仿佛一眼万年。

他的眼睛里有雾,苦涩的,不甘的,就像凝结的湖水,那么黑那么深。

我只觉得心里空空的,空得很难受,听见他极其卑微地对我说,还有三小时,我和小仙就要走了,我来看看你,就是想看看你…听到赵小仙的名字,所有的悲痛如数从我的心里涌现出来,如果不是赵小仙,袁熙就不会受伤,如果不是赵小仙的任性,这所有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尽管如此,顾延却在袁熙不知是生是死的这一刻跑来告诉我,他要带着赵小仙去美国治病,他要用袁熙资助他们的钱,去给那个差点杀了袁熙的凶手治病!

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剧烈地疼痛起来,理智全线崩塌的那一秒,我狠狠地推开向我走来的顾延,声嘶力竭地哭着喊,你给我闭嘴!都是你的错,你和赵小仙!你们这两个扫把星!我告诉你,顾延,如果袁熙因为赵小仙的任性真的出了事,我要你俩全部给他陪葬!

顾延的手臂还在半空中呈现一个拥抱的姿态,他就以那个未完成的姿势尴尬地立在那里,傻瓜一样看着我。

我看着他,心里竟然觉得一阵麻木的痛快,仿佛站在我面前的不是那个我曾经拼尽全力爱过的少年,而是赵小仙,是将袁熙钉在死亡线上的凶手。

我不会让袁熙资助赵小仙手术的,绝不允许,如果袁熙没办法好起来,赵小仙就得给他陪葬!袁熙不欠你的,更不欠赵小仙的,你们休想用他的钱给自己买命!

我不知道这样恶毒而失控的自己,究竟是对自己的自责多一些,还是对不可知的未来的恐惧多一些。

顾延看着我,整个人跌进创楚中一般,过了很久才对我说,对不起,阮陶,原谅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透着无法抑制的悲凉,除了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眼底的血丝翻滚着绝望,看得我鼻子很酸,胸口翻滚着排山倒海的疼痛,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如此恨他,这种恨是麻木的,像绝望的弱者用尖刀划破自己的动脉,看着血液喷薄而出,心如死灰。

我在这一刻终于明白,爱一个人越是深刻,伤害他时就越是疯狂,而内心也就越是痛不可抑。

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一片朦胧里,我看见顾延的脸,他浓密的眉,红肿的眼睛,他的鼻子,嘴角,一点一点涣散在我的视野里,最后是他凄楚的背影,一步一步离开我的病房,再也没有回头。

我一个人推着轮椅来到袁熙的ICU病房,仿佛只有这里可以给我片刻的慰藉,让我可以冷静下来,好好地发一会儿呆。

他仍是昏迷不醒,脸上罩着一个氧气罩,只模糊地看得见他紧闭的双眼。我的手贴在玻璃上,似笑非笑地问,喂,袁熙,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想念你。

我真的想念你,你在茶香里为我吹干头发的样子,眉眼低垂,目光温柔。

我想念你搂着我的肩膀嬉皮笑脸地喊我阮陶。想念你喝醉酒后一遍一遍地对我说你喜欢我。

想念你我心无罅隙地睡在阳光下的那个下午,我抱着你,看你熟睡得像个天使。

我疯狂地想念你,不受控制。

袁熙,也许你并不相信,你总是说你喜欢我,一遍一遍地在我耳边念叨着,后来我就相信了,真的信了,所以,我也慢慢地喜欢上了你。

一个月的期限是不是早就已经到了?你为什么没有问问我我的回答是什么。

只要你问问我,只要你再睁开眼睛亲自问问我,我一定会勇敢地告诉你,我也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我一个人对着监护室里的袁熙喃喃自语,哭到喉咙里发出腥甜,哭到脑子不清醒,一阵一阵地发晕,就那样疲惫不堪地,紧紧地抱着自己不住发抖的肩膀,号啕大哭。

康帅来找我,他说袁熙的父亲和哥哥均表示不会来医院做配型检查,因为袁兴说,他父亲年事已高,实在不适合冒这么大的风险,而自己又非袁熙的亲兄弟,配型概率渺茫,公司在亚洲才刚起步,实在没办法帮这个忙。但是一旦找到适合的肾源,全部费用由袁兴承担。

我心一沉,只感到一种空乏深切的伤感,原来这就是有钱人家的亲情吗?

就因为袁熙“不务正业”,整天只知道给那些不入流的杂志拍封面,就因为他没有像袁兴那样与大财阀家的女儿订了婚约,就因为他对那个冷冰冰的家庭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贡献,因为这样,一个父亲,就可以不管自己亲生儿子的生死了吗?

而袁兴,他大概是巴不得袁熙可以快点死掉,好名正言顺地继承袁家偌大的家业,圆了他儿时抢走一切的梦想了吧?

我不想把人性想得太坏,但如今,我看见袁熙一次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突然间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怨怼。

更令我绝望的是,就连我也没办法救袁熙一命,我们的血液配型不一致。

短短两天的时间里,袁熙被抢救四次,院方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肾源,我想了很多次,实在不想再在时间上耽误袁熙,决定去找袁叔叔,哪怕是跪下来求他,只要他同意做一下配型,愿意救救袁熙,我什么都愿意做。

下了决心后,我让夏文静带我一起去找袁叔叔,才到医院门口,就被刘芒拦住了。

她说,不用去了,我的检验结果出来了,我可以救袁熙。

真的?!我几乎就要拖着一条残腿跳起来,刘芒,你真的可以救袁熙对不对?!

刘芒俯身抱了抱我,笑着说,真的,我愿意救他。

巨大的笑容在我的脸上无遮无拦地荡漾,我的心脏因为太过高兴而剧烈地跳动着,但是很快,我的笑容慢慢收敛,激动的心情一点一点退去,我拉住刘芒的手,问她,可是,刘芒,你真的没关系吗?你才二十岁,救袁熙,就是要从你身体里拿走一个肾,这会对你今后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你真的可以…真的…刘芒捏着我的脸,气急败坏地说,我靠阮陶,你把我刘芒当成什么人了?别以为我没读过大学就是傻逼,轻重急缓我还是分得出的,现在我不救袁熙,不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我怔了一下,可是…刘芒突然哈哈大笑,说,骗你的,老子才没这么伟大。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欠袁熙的,他猜得没错,袁旗的死,确实跟我有关系。

她抓住我的手,继续说,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清楚,但是阮陶,给我点时间,等我和袁熙一起从手术室里安全地出来,到时候,我把我所有的秘密全部讲给你听。所以现在,什么都不要问,一切都等袁熙好了再说,行吗?

我点了点头,伸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我不问,我等你和袁熙一起从手术室里安全地出来,到时候,你自己讲给我听。

那之后没多久,我听说顾延和赵小仙并没有搭乘第二天的航班飞往美国。

夏文静曾偷偷去他们的住处打探过,房东说他们已经退了房租押金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袁熙手术的那一天,刘芒在进手术室前对我说,阮陶,万一,我就是说万一哈,万一我要是不小心死了,你就把我的眼角膜给我妈吧,反正我要是死了也用不上,你说对吧?

把你的死字收回去!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和袁熙,你们两个谁敢不活蹦乱跳地给我出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刘芒就笑,笑得好看极了,左脸颊上一枚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

她说,阮陶,你凶起来还是蛮有气场的,放心吧,我也舍不得把自己的眼角膜给出去,我肯定好好地出来。

郑明明把脸埋进康帅的怀里低低地哭。

夏文静推着我的轮椅,对刘芒说,你在里面加油啊,我回家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香辣鸡翅,等你出来了就能吃了。

因为麻药的作用,刘芒渐渐闭上眼睛,她轻轻地说,傻逼,我最喜欢吃的是红烧鸡翅。

然后,她和袁熙都被推进了手术室。

那盏红色的指示灯耀眼地亮着,看得我揪心,我便一个人推着轮椅到了外面。

我拿出手机,看着那条来自顾延的手机短信,眼眶灼热。

我爱你。

对不起。

暮色降临的川城,天光之下,悲壮而寂静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是冬天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夏文静在走廊尽头喊我的名字,匆忙之间,选中了那条短信息。

删除,确认。

就这样,眼泪如同冰雪轻柔地覆盖住酸涨的瞳孔,然后狰狞地滚落,我朝着那盏忽然熄灭的指示灯走去。

身后的夜幕那样璀璨,照亮我消瘦坚硬的肩膀。

《软刺》上部·全书完——康帅说,阮陶,你根本就不会爱,你爱得太傻了,爱得太莽撞,太倾尽全部,也太绝对。你知不知道,好的爱情是不会让彼此受到伤害的,而不想受到伤害,就要学会转弯,要给自己留好退路。

——北风里我睁着眼睛,像是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铺天盖地的光斑累叠着压迫向我的视网膜。脑内一片空白,简森伸手捂住我的眼睛,有泪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而他的吻,霸道得令人窒息,像是要带我沉进黑暗的最深处,不留余地。

——赵小仙坐在雪白的病床上看着我冷笑,她说,阮陶,这就是你的报应,晴天宁愿死也不去求你,因为他恨你!当初是你阻止袁熙送我去美国治疗,就是那时候起,晴天恨你,你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了,就算他变成顾延,你们也休想再像从前一样。

——我要用我的死,诅咒你一辈子不幸福。

——郑明明的声音终于由颤抖渐渐平息,她近乎平静地对康帅说,我会杀死这个孩子,这就是你们所希望的,对不对,我满足你们的愿望,我会亲手杀掉她。

——刘芒的双手沾满鲜血,她站在薄凉的月光下,目光呆滞地对我喃喃,阮陶…怎么办…我杀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