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那一缕陌生至极的眼神令人难过。
在那双无辜的眼睛里,我分明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他身边的女生扯着他的手心问,晴天,你认识她?
他摇摇头,看向我的眼睛里多了一丝探寻。
而身后的夏文静和刘芒已经扯着嗓子开始喊,顾延,你死哪儿去了啊!哎,我说你看什么看,你不认识我了?这女的谁啊?
他将那个女生往身后扯了一下,微微驼着背,做出防御的姿势。他就那样与我们对峙,语气冰冷地问,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眼泪的,特别镇定地说,我们不干什么,不好意思啊,看错人了,她说你叫顾延?
不是,我是晴天。
哦对,晴天,她说你叫晴天。
刘芒和夏文静对看了一眼,问晴天,你叫晴天?放屁!你长了张顾延的脸凭什么叫晴天啊?
我怕她们吓跑晴天,赶紧转身摇了摇头。
晴天身边的女生突然跳出来冲刘芒喊,你才放屁!你们这群人到底要干吗?我们没钱!再挡着我们就喊警察了!
我无知无觉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要确认,我不想好不容易才看见这张熟悉的脸就这样轻易地放他走。
这时,一直警惕地看着我们的晴天,突然伸手把我推开,近乎仇视地冲我喊,你别碰小仙!
他以为我要伤害她。
一个踉跄,我撞在刘芒身上,心里涌动着翻江倒海的疼。
你有病啊,顾延!刘芒把我扯起来对晴天大吼。
对面的小仙又跳出来喊,你才有病!你才是顾延!你们到底要干吗?!
我没看她,只是再一次伸出手去,抓住了晴天的袖子。
后来夏文静每每回忆起这段的时候总是无限地嘲讽,哎呀阮陶,当时的你就是21世纪的紫薇,期期艾艾地抓住晴天版尔康的裤腿儿,哦不,你抓的是袖子,泪水涟涟地问你的情郎,哈尼,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
每当这时候刘芒就会问她,她是紫薇你是谁啊,我又是谁啊?
夏文静淡定地白她一眼,废话,我当然是小燕子,你嘛,就是金锁喽。
刘芒扑过去扯她的头发,你才金锁,你们全家都金锁!
而事实上那天我的确是有够期期艾艾泪水涟涟,反正我那副德行我又看不到,无所谓。我扯住晴天的袖子,语气几乎低入尘埃地问,你真的不是顾延?你真的不认识我们?
晴天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袖子,说,我想你们认错人了,我叫晴天,她是赵小仙,我们住在永安街街尾,如果不信的话,你们可以过来问问附近的人。
一直没说话的夏文静上来拉我的手,特别悲天悯人地看了我一眼。
她说,阮陶,他不是顾延。
刘芒也附和,长得倒是挺像,不过顾延那小子宁愿自己挨千刀也不会出手推你,真的阮陶,就算是装的,有些事儿也装不来。
晴天对我笑笑,像是有点抱歉,对不起,我好像平白让你失望了。
我摇摇头,没有的事,是我太莽撞了。
然后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突然就开口问他,王子种豌豆,一结结三颗,一颗送给你,一颗我留下,还有一颗哪儿去了?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刘芒推我,阮陶,你别吓我啊,你脑子还清醒吗?
我没理她,紧紧地盯着晴天看,生怕错过了一丝蛛丝马迹。
晴天又露出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说,这个…该不会是被吃掉了吧?
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神经突然断了,我微微垂下头,心里一阵阵抽搐,脑子里却出奇的空洞,眼前这个人,也许真的不是顾延。
其实那颗豌豆,在公主的二十条鹅毛被底下。这是顾延自己编的谜语,是我们俩才知道的事情,但是晴天,我把答案告诉你,因为你和我的那个朋友真的长得很像。
晴天没再说话,伸手去牵赵小仙。
我看着晴天,心里酸酸的。
直到他和赵小仙离开,我才蹲在地上大哭,把心都掏空一样地号啕。我从没这样委屈过,几乎像个泼妇,毫无颜面地坐在大马路上哭。
夏文静被我吓坏了,抱着我一起哭,刘芒点了根烟,安静地等我哭完,才把我拎小鸡一样拎到车里拉回了家。
她们都说,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顾延。
那天晚上,夏文静把屋子里所有的镜子都搬到我房间里给我照。因为夏文静用来治疗抑郁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断地照镜子,她总能发现自己又美丽了那么一点点,从而达到心旷神怡的效果。
而我就像一只被照妖镜包围了的小妖精,特别绝望地捂住胸口睡了过去。
那一觉睡得格外踏实,不知道是不是晴天的缘故,我竟然会对再次遇见顾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等待下去的勇气。
顾延,我真的可以等,我连和你长得相似的人都能如此好运地遇到,更何况是你。
周末凌晨,天空还是漆黑一片,我就包好了紫菜卷和蛋黄卷坐上了袁熙的保姆车。
穿着一身利落的运动套装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翻阅资料,偶尔回头和我们聊两句。表情词汇都拿捏到位,干练的姿态让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顿时心生崇拜。难怪听袁熙说在她入行不久就已经有很多活动方都要敬她三分,给出的条件总比同等级的模特要高出许多。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夜色一层层浅薄地褪去,依稀可以看见窗外大片大片的嫩金色麦田飞掠而过,袁熙把车窗打开,凌晨清甜的空气扑面而来。
离目的地还有大约三小时的路程,我便打开电脑开始敲字。
中途编辑通知截稿日期临时有变动,让我抓紧时间通宵赶一赶。这样的变动让我十分苦恼,虽然我已经长大到怕黑等于矫情的年纪,但说实在的,让我在偌大的屋子里一个人对着幽蓝的电脑屏幕敲字还是十分挑战我的精神极限。
于是我发短信给夏文静,说,今晚陪我通宵,请你吃全家桶。
夏文静马上回了一行字,哎呀,讨厌,大清早你就企图扰乱人家的内分泌,蛋挞多买两个啊!刘芒那个贱人最讨厌了,每次都抢人家蛋挞。
我回了一个寓意深刻的省略号后突然卡壳,开始发呆。思绪随着渐渐开始颠簸的车子变得有些混乱。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袁熙用一种鄙视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你干吗?我迷茫地看着他。
袁熙指着我的电脑耸耸肩,说,造孽啊,阮陶,你骨子里就是个大花痴。
我顺着他的手指一看,也深深地鄙视了一下自己。整个文档里除了前四行字是稿子以外,其余的全是密密麻麻的“顾延”。我也耸了耸肩,谢谢你没说我的外壳也是个大花痴。
下车后一队人马又浩浩荡荡地步行了一个多钟头才终于抵达了拍摄的目的地。
我仿佛置身于天然的吸尘器里,贪婪地呼吸着清晨凉淋淋的新鲜空气。
趁着阳光还未大面积洒入,工作人员开始忙碌起来,竟然还有人提着两大笼子的鸽子到处找鸽食,比起这个更令我震惊的就是一只眼神犀利的大蟒蛇,听说是用来挂在袁熙身上的活体道具。而袁熙也被造型师拉到一边在临时搭建的化妆间里做造型,朝我比出个“自己玩儿”的口型。
在存在感十足的大蟒蛇带来的震撼下,我乖乖地拎着上网本到保姆车里继续码字。
不一会儿袁熙就跑过来敲车窗,我探出头去,仿佛看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下来看看我的第一个造型,跟鸽子拍,蟒蛇我已经让他们先拿上道具车了,就你胆小。他敲一下我的头催促我下车。
果然已经有大片清白的光芒成柱状从空中投射下来,Emy递给我一杯热水,友善地陪在我身边。
袁熙慵懒地躺在幽绿的草地上,身上胜雪的白衣松垮地露出性感的锁骨,光芒投掷在他纯净空洞的瞳孔里,数十只白鸽交错着翅膀飞向光的方向。
他就像孩童纯白的梦境,在远处依稀可闻的泉水声中让人温柔地沉溺。
我几乎像个疯狂的粉丝那样,驻足在原地,看他认真地完成一组又一组的拍摄。直到万众瞩目的蟒蛇君再度出场,我才乖乖地溜回保姆车里。
袁熙再来敲车窗的时候,已经是一副妖媚得不可一世的丛林精灵造型。
我惊呼,呀,好漂亮的牛郎造型。
袁熙懒得跟我计较,笑得有点邪恶地问我,你知不知道接下来和我一起参与拍摄的搭档是谁?
不就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性感女神凯瑟琳吗?这点小道消息我还是知道的。
袁熙像是早已料到我会这样说,才故弄玄虚地问,那你知道凯瑟琳是谁吗?
我不甘心地摇摇头。
袁熙神秘地附在我耳边,说,是叶婷婷。你还记得她吧?
我像吞了一整颗恐龙蛋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袁熙。
袁熙吐吐舌头,阮陶,我发誓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肯定不会带你来的。
我虚弱地摆摆手,得了,袁熙,看你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你这个恶毒的丛林牛郎!
信不信由你。袁熙特别纯真地冲我笑了一下,就被Emy叫去补妆。
我呆呆地坐在车里感叹,喵了个咪的,我的人生也未免太陡峭了吧,叶婷婷,我怎么会不记得,我脑门上一道指甲盖大小的伤疤还是拜她当初所赐。
一想到我与叶婷婷之间那些暴力得少儿不宜的过去,我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按照常规的逻辑思维,每一个得到美少年的女人身后,一定会有一个因为没有得到美少年而歇斯底里的女性,通常,我们将其称为小三。
在我和顾延的恋爱关系中,叶婷婷就扮演了那个小三的角色。
说起小三,让我想起了夏文静发给我的一首打油诗。诗曰,小小三,得瑟哟。贱无尽,骚无休。曲曲折折转正哟,山山岭岭多坎坷。问句贱三何时歇?不到大海不回头。
这句诗读得我瞬间泪流满面,谁说小三不到大海不回头?叶婷婷何止到了大海,她还在我身上绑上石头试图把我溺死在浩瀚的海水中,如果不是夏文静带着顾延及时赶来,估计我就到了大海回不了头了。
第一次看见叶婷婷的时候我正在和夏文静吃面,脑中不断思考要怎么把夏文静碗里的牛肉块骗到我肚子里,正聚精会神时,就被风一样卷来的叶婷婷风一样卷上了车。
我呆呆地趴在车窗上,痛心疾首地看着夏文静把我碗里的牛肉夹进了她的碗中。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五六个女生推着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十分不正规的KTV。
之所以说它不正规,是因为其所处方位之偏僻,所置设备之简陋,所雇人员之猥琐,怎么看也不像是给正经人唱歌的地方。
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那家KTV非常正规,按小时收费,一小时二十元,还送两瓶矿泉水和一小盘萨其马。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小时里,她们骂我累了有水喝,打我累了还有萨其马吃。
在群殴开始前,叶婷婷问我,你就是阮陶?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真诚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叶婷婷很气愤,面露不悦,她说,我就是叶婷婷。
十秒钟内我完全不知道要给出什么反应,叶婷婷的脸色又不悦了,上来揪我的头发,我警告你阮陶,顾延是我叶婷婷的!
这我就不乐意了,凭什么呀,我追顾延的那些日子也很辛苦好不好,凭什么我们才在一起两天他就成你的了?
当然这些话我没敢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很怂的小孩儿,我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叶婷婷说,看,我让你看!说完一脚把我踹在地上就是一顿毒打。
我虽然怂,可是我不傻,我一边承受着毒打一边扯开嗓子喊救命。
喊了半小时后我就绝望了,因为这是一家非常正规的KTV,所以它的隔音效果真的没话说。
加上我又没有矿泉水喝,干脆放弃了挣扎,乖乖地盯着墙上的表任她们打。
眼看还有十分钟,我的眼睛里一定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一闪而过,我想,再坚持十分钟,我就可以出去了。这时,服务生推门而入,我顿时感到内心无比澎湃,心下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没想到服务生却说,今天没什么客人,你们可以再玩儿半小时。
门关上的那一秒,我拼劲全身最后的力气骂了一句“你大爷”,然后晕死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延悲伤的脸庞,他的下巴上冒出零星的胡楂,就像蟹壳青的雾。他看着病床上的我,就像在看一个满身是伤的小孩子,阴郁的目光里满满的疼惜。
他的身后立着满脸是伤的叶婷婷和一脸内疚的夏文静。
顾延把叶婷婷扯到我面前,说,跟阮陶道歉。
叶婷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延,倔犟的眼睛有了氤氲。她一把甩开顾延的手,说,凭什么要我道歉?!我喜欢你!顾延!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绝对不会让阮陶好过!有本事你就二十四小时看着她,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她不得好死!
顾延脸色铁青,他冲叶婷婷吼,他说,叶婷婷,你给我听好,你再敢动阮陶一次,我他妈让你全家给她陪葬!
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记得顾延为了我大发脾气。
那一天,叶婷婷几乎摔烂了病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才哭着离开。
听夏文静说,她吃完自己的面条,又吃完我的面条,才突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满世界去找顾延。两个人又满世界找我,还是叶婷婷为了让顾延看看我的死样主动打电话递交了围殴地址。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延看着塑料袋一样挂在墙角的我,没有犹豫地,一拳打向叶婷婷那张得意的脸。
叶婷婷当下捂着脸大哭,顾延,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顾延说,是,我从不对女生动手,今天因为阮陶,我破这个例。
然后他从地上抱起我,就像古装片里的大侠那样,抱着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我去了医院。
这些都是夏文静讲给我听的,我都信。
可是有一句话我不信。
夏文静说,那一天,顾延看着昏迷不醒的我,就那样悲伤地握着我的手,哭了。
而那个飞扬跋扈骄傲的叶婷婷,听说在顾延失踪后便去了英国。
我从保姆车里看过去,实在不敢相信当初那个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的小太妹竟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进化成了性感女神凯瑟琳。
也许是叶婷婷在我的少女时期带给我的恐惧太深了,导致我每次看见她就有一种想要排泄的感觉,太可怕了。
幸好袁熙永远知道我在想什么,并没有如我畏惧的那样找凯瑟琳过来“叙旧”。
一直到收工为止,我都躲在保姆车里没敢把自己当人随便走动,回去的路上那种想要排泄的感觉越来越严重了,我才意识到这回是生理反应不是心理反应。
看出我一直在冒冷汗,让司机停了车,笑着看我,阮陶,能不能陪我去附近方便,这荒山野岭我一个人有点怕。
那抹充满体谅的笑容温暖得就像春风,一下子拉近了女孩子之间微妙的距离感。
这时候我也只是感知到Emy的体贴和细心,却没想到多年以后的某个冬天,我们会为了袁熙坐在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里放肆买醉。
有时候,缘分就像爱、永远、希望这些虚无缥缈又不切实际的东西一样,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无迹可寻了。
抵达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轮圆圆亮亮的月亮挂在天际,清辉悠悠然地洒向人间。
我开始犹豫,对袁熙说,很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袁熙只是淡淡地笑,像是早知我会在最后关头退缩。他点点头,说,随你,明天开始我有一周的假期,不会介意抽空陪你去看看那个人。
我这才猛然想起,下个星期就是袁旗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无论有什么事情牵绊,袁熙都会请假去袁旗的坟前和他说一会儿话。
袁旗是袁熙的大哥,和袁兴同父异母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袁熙的亲兄弟,母亲去世后,也是袁熙唯一的依赖。
所有人都说,袁旗是个傻子,小时候伤了脑子,成了智障。
在我眼里,更像是水仙花化作的精灵,洁白孤独,永远一个人寂静地坐在偌大的袁宅角落,他会扯着我的手不停地喊我名字,阮陶,阮陶,我记得你,你是阮陶。
小小的我,俯视着蜷坐在地上的袁旗,喊他旗哥哥。
袁旗就笑,像个孩童,漂亮的眉眼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木讷,笑着喊我,阮陶,阮陶。
他能记住的名字不多,也分不清牛奶和中药,似乎也不会哭,永远毫无防备地对所有人微笑。即使被袁兴欺负折磨,也从没见他发脾气或是流眼泪。
他只是蜷坐在角落,寂静地看着窗外,少年淡金色的面容沉静,目光淡淡。
在阳光大好的午后,我和袁熙就把脑袋靠在他的腿上晒太阳,有时候就那么趴在袁旗的腿上睡着了。他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扰了我们,笔直地坐在阳光下,直到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看他满头大汗地冲我们笑。
唯独有一次,袁熙和袁兴打起架来,那时候袁熙才十二岁,被大他五年的袁兴打得痛都喊不出。我在一旁吓得直哭,是袁旗突然跑过来,发疯一样将袁兴扑倒在地,咿咿呀呀地乱叫着挥舞着拳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发怒的袁旗,像在烈火中连根拔起的水仙花,绝望地哭喊着,一拳一拳砸在大哭的袁兴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