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如既往地坐在靠街落地窗的第三张桌子,穿着银灰色的手工西装,没有系领带,衬衣领口微开,双手交叠的放在腹上,慵懒却又专注的看着颜诺进门的方向,昏黄的灯光下有一个斜斜的倒影。
风之语餐厅里装饰着各式各样的风铃,轻风一拂过就会叮叮当当的奏着清脆的曲子,“风之语”的店名由此得来。
这些风铃全部是爱好旅游的店主从各个地方搜罗回来的好东西,颜诺曾经很喜欢过其中的一个贝壳风铃,奈何这些都是非卖品,即使段奕琛跟店主出再高的价钱店主都不愿意割爱。后来段奕琛让人找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贝壳风铃送给她,她却没有了初见时的怦然感觉。后来她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东西,再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个。
这里曾经是颜诺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可是存有太多她跟段奕琛的过去,让她很久都再没有勇气踏进去。
此时除了段奕琛,餐厅里再没有别的客人,显然是被他包了场,不然这里环境好气氛佳,出了名是T大学子谈情说爱的好地方,怎么可能会没有人?
颜诺忽然丧失了勇气,想不顾一切地逃跑,而段奕琛已经起身绅士地为她拉出椅子,她斜眼看去就能见到他优雅的侧脸,那挺拔的身姿无论什么时候总是风雅翩然。
她闭了闭眼,上前两步落座。
“你要喝点什么?”他的声音低沉而动听,蛊惑着颜诺的心智。
颜诺抿唇摇摇头,冷淡地拒绝,“不麻烦了,我没打算逗留,毕竟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段奕琛含蓄地笑了笑,招来服务生,“请来一杯Cappuccino,加一小勺巧克力粉。”
颜诺轻轻皱眉,打住他的话,“一杯柠檬水。”待服务生离去时,又正视着面前这个男人,“段奕琛,我已经很久没有喝咖啡,不只这个,我有很多习惯都改变了。”比如,依赖你,这个像淬了毒的习惯,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戒掉。
段奕琛一怔,下意识紧捏着大拇指和食指,这是表示着他在思考。他定定地望着颜诺,微微一怔,他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看看她了?他不记得了,只觉得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却在重遇她的瞬间,一切都又鲜活起来。
她似乎更瘦了,而且卷了发,随意的挽起来夹在脑后,没有任何的装饰,却更显得婉约动人。
“怎么变都无所谓,只要你还是你,就足够了。”段奕琛很快就平静了神色。
闻言,颜诺冷笑,“是吗?你要的真的是我吗?也对,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找不出一个像我这么傻的人了!”
“颜诺!”段奕琛拧起眉梢,不喜欢她这么贬低自己的语气。
而颜诺则是以为他是不喜欢自己的挑衅,她所知的段奕琛是优雅的绅士,是完美的化身,所以从来没人见过段奕琛发怒,可是却能用冷静平淡的语气让你知道哪里做得不合他的心意,让你主动改变。
她掐了掐自己,平静地说,“段先生,如果今晚约我出来是为了说教的话,那倒是不必了。”
“小诺,我只是想见见你。”
“现在见到了,然后呢?”颜诺神色淡然,一双黑玉般的眸子无意识地看出窗外,正好对上沐浴在夜色中的T大校门,学生三三两两的进出,脸上带着青春年少的笑容,曾经,这里也有过她的位置,只是现在她不再快乐。
沉默了半晌后,段奕琛低喃道,“小诺,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不可能。”颜诺嗤笑,回过神来,语气变得犀利迫人,“段先生,你以为这是玩家家酒,可以一会好一会散?你以为我当时说的话是假的,是矫情,是欲擒故纵?”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的。”段奕琛一叹。
“我也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总之,今天是最后一次,请你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不行,我做不到。”段奕琛摇摇头,灯光映入他清冷的眸色里,眼神温暖起来,“我给自己一年的时间,却做不到。”
“看来这点我比你要强,我做到了。”颜诺挪开椅子,站起身来,接着又说,“如果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就不会轻易说出重新再一起的话,我认识的段奕琛,不会这么幼稚。”
颜诺潇洒的转身离开,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原来坦然面对了,心结就能打开。她以为自己会恨他,却发现原来不是,没有爱就没有恨,何必再用恨意来煎熬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她不需要,只是希望,他们缘尽于此,对谁都好。
段奕琛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直想着颜诺最后的那句“如果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就不会轻易说出重新再一起的话。”
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沉声说,“帮我查一个人……”
放下了心头大石,颜诺睡得比以往都要沉,这一天居然睡到早上十点。
颜诺很久没有这么高质量的睡眠了,显得很高兴。今天刚好是周六,她把被单被套全部都换了新的,然后在露台上,就像从前在家乡一样一个人站在大盆里踩着满是泡沫的被单,嘴上还哼着童谣。她当初选这里,就是因为看中这个欧式的半弧形大露台,所以即使租金比周边的都要贵一些,却让她觉得物超所值。
突然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跑去一看,愉悦地笑了出来,“喂!你怎么会打给我?”
“没事就不能打给你了?心情这么愉快,是遇到了帅哥吗?”
“不,比起帅哥,我对柳大美人更感兴趣。”
“少贫嘴,我现在在东门大街,限你半小时后到。”
“什么?你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白痴,今天是你生日,你这小妞不会忘了吧?”
“哦。啊?我生日?”颜诺赶紧瞄一下日历,好像真的是啊,原来还有人记得她的生日,她心里满满的感动,“那你等一下,我马上来!”免得让人等,她先将被单放到全自动洗衣机里放洗,然后又换好衣服匆匆忙忙出门。
颜诺打车来到东门大街,才下车便看见一个带着墨镜,穿着亮红色风衣的女孩站在路口,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披泄在肩,衬着标致的瓜子脸,十分惹人注目。
颜诺高兴的喊,“思晨!”然后快步的走过去。
“诺诺!”柳思晨给了颜诺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又拉开她左看右瞧,“才两个多月不见你就长得白白胖胖的啊,我还以为你会被你们无良老板给压榨得只剩皮包骨了呢!”
颜诺白了她一眼,“你是在变相说我胖了吗?还有,哪里有什么无良老板,我只是说他的脾气不太好,又不是葛朗台,薪水很不错的。”
“惨了,我圣洁的小诺诺居然沦为金钱的奴隶了!”柳思晨不符合她文雅气质的怪叫,丝毫不怕引来别人的侧目。
“你再说!你再说!”颜诺作势要搔她的痒。
柳思晨讨好地挽着她的手,“今天你想去哪玩?我舍命陪君子了!”
这时,颜诺突然想起了段奕琛,眼神黯了黯,“嗯,就陪我去买衣服吧。”她是时候改变一下了。
走进百货商场,颜诺拉着柳思晨越过众多她从前青睐的淑女风格的牌子,反而来到一个以个性著称的品牌专柜前。柳思晨的指尖在这些个性的衣服上滑过,问道,“诺诺,你该不会想来个华丽变身吧?”
颜诺还低着头挑款式,“你不是说,只有不断的尝试才会有新的发现吗?我既然决定要重新开始,那当然得焕然一新了!”她说完就选了一件浅金色立领的夹克试穿,她记得前两天看梅子熙桌上的一本时装杂志说,这种款式是今年秋季的大热。在导购的推介下,她还挑了同一个系列的衣服和裤子配上,有别于她以往温婉大方的风格,变成俏皮练达的都市丽人。
柳思晨看的眼都直了,吹起口哨直竖着大拇指,“不错不错,就这一身,别换了!我送你当生日礼物!”说着怕颜诺不乐意,还急急忙忙的把她的旧衣服收起来,又赶紧去柜台付钱定案。
颜诺笑着看好友,又望了一眼镜子里全新的自己,满意的点点头,颜诺,你行的!
秦放坐在百货商场一楼的露天咖啡座里,身旁的朋友正在喋喋不休,他无聊的东张西望,忽然看到有个背影觉得很熟悉,等那个人转过身才知道原来是颜诺。秦放微微眯眼,她正对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笑得灿烂。今天的她有些不同,似乎很快乐,那身俏丽个性的装束让她整个人活泼起来,不若昨晚的温柔,也不像平日的清冷,却更加的吸引人的目光。
他蓦地想起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在冰箱门上贴的那张便利贴——
秦总,馄饨我已经用保鲜盒装好放在冰箱里了,热过以后才能吃。
医生开了两天的药,请记得饭后按时吃药。
颜诺留
他手捧着馄饨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忽然发现原来家里只有黑白两色是这么单调,而自己一个人,又是这么的孤单。
“秦放,秦放!”耳畔有人大声喊着。
他回过神来,“啊?什么?”
“说好啦,兄弟一场,给点面子,我结婚那天你一定要早点来!”
“好啦。”
他怔忡的看着这个曾经扬言要当不婚族的朋友,现在居然一脸幸福的跟他说要结婚了,他有些茫然,那个爱情的坟墓真的那么吸引人吗?
再抬头,颜诺的身影早已不见。
从东门大街出来,柳思晨拗着颜诺要她带她去一直她母校T大走走。
“要不是我考英语前一晚发高烧,少拿几分,也许我就是你的校友甚至是同学啦!”柳思晨走在充满浪漫气息的法国梧桐大道中,一直嚷着遗憾。
“但是这样你就不会到医学院读心理,也许我们就不会相遇了。”颜诺淡淡地道。
柳思晨沉默了一会,才正色道,“诺诺,你有心事。”
“他来找我了。”对柳思晨,她从无隐瞒,也无需隐瞒。
柳思晨知道颜诺口中的“他”是谁,皱着俏鼻,语气不佳的冷哼,“他还想怎样?”如果不是他,颜诺就不会行尸走肉的过了一年,现在好不容易活过来了,他又出现做什么?在柳思晨心里,段奕琛这三个字等于大混蛋,印象值为负一百。
“他说要跟我重新开始。”颜诺幽幽回道。
“他想得美!”柳思晨一脸不屑,挥着拳头,“你的意思呢?怎么回答他的?”
颜诺拣起一片落在柳思晨肩上的梧桐叶,停下脚步,“我拒绝他了。”
柳思晨握紧她的手说道,“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总之,善待自己。你没有必要为了谁的过去而委屈着生活。”见气氛有些凝重,她又嬉皮笑脸的摸着肚子说,“好啦,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东西祭我的五脏庙。”
颜诺随即一笑,挥开不必要的怅然,带柳思晨来到T大学生改善伙食的定点餐馆之一——友谊馆。
刚进去就发现里面很热闹,馆里的一隅聚集了很多学生,似乎在搞一个派对。一个从里面出来的男生还不小心把柳思晨撞偏了,连声说对不起,看了看她们,又问,“你们也是徐老的学生吗?快点进去,徐老快到了!”说着就把她们推到人堆里,自己走了出去。
“我们不是……”柳思晨刚想解释,声音就被人群淹没了。
然后刚才那个男生推门进来,还扶着一个撑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者,颜诺定睛一看,眼眶有点热了。那老者比她快一步喊出声,带着迟疑,“颜丫头?”他身旁的男生倒是愣了愣,搔搔头搞不清楚状况。
“徐老,好久不见了,您身体还好吗?”颜诺声音有些哽咽,这位徐教授是她爸爸的旧交,也是读硕时带她的导师,一直很照顾她。倒是她自己,毕业以后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再没有去看过他,心里满是愧疚。
徐教授慈爱地拍拍她的肩膀,“好,好,要是你能常来看看我就更好了。听说你爸爸……哎,我那时中风进了医院,要不我也赶去见老友最后一面的。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他说完长叹一声。
颜诺眼红红的,“您有心了。”听人提起父亲,她心里涌上难以言语的悲伤,柳思晨暗暗拉着她的手给她鼓劲。她勉强打起精神,问道,“今天是?”
“呵呵,我前两天退休了,这些学生非说要与我再聚聚,我拗不过就来凑凑热闹。”
“您这么快就要退休了?”颜诺惊讶道。这可是T大的损失啊!
“也不快了,我孙子都会叫爷爷了。”徐教授笑着说,“倒是你,毕业了到哪里去了,也不跟我联系?还有你跟奕琛什么时候结婚,到时记得告诉,别忘了你也是我半个女儿啊!”
“还早着呢,到时候一定第一个告诉您。”颜诺咽下苦涩,没有点破一切。
徐教授又拉着颜诺说了好一会话,留下她新的联系方式,这才在学生的搀扶下走远。
“徐老,刚才那个学妹是哪届的?”
“小子,礼貌点,她是你学姐,怎么没点眼力劲儿,出去别跟人说是我的学生!”
“什么?学姐?也太年轻点了吧?”
颜诺她们吃完晚饭以后,就来到了汽车站。
“今天真是高兴啊。”柳思晨飞扬的脸上满是笑意。
“不能留下来住些日子吗?”颜诺有些依依不舍。
“我爸爸有事回老家了,温泉小馆就我妈一个人打理,我怕她吃不消,连工作也辞了帮衬着,今天还是托你的福溜出来透气的,偷的浮生半日闲。”
“是我谢谢你陪我才对,记得帮我问伯父伯母好。”
“好。”柳思晨抱了抱颜诺,“诺诺,我很高兴你能重新站起来。”
“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送思晨上车以后,颜诺就站在路口等车。许是因为周末,所以很难拦到空车,就在这时,突然有辆车在她跟前停下。
秦放摁下车窗,探出头来,“要回去吧?这个点数很难拦车,上来吧,我送你回去。”他刚送个朋友到附近,就看见她站在这里,一天里见了两回,也是缘分。
“秦总?你的病好了?”颜诺有些意外的见到秦放,讶异他的复原速度,又想想他和她家的方位,婉拒道,“谢谢了,你跟我都不顺路,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秦放有些恼她的客气疏离,所以冷着声音说,“我还要回工作室拿些图纸,不是专门送你的,你到底上不上车?”怎么每次他好心一点,她都要拒绝,莫非自己真惹人嫌?他的心情极度不爽。
颜诺素知他暴躁的脾气,她也不再矫情,绕过车前开门坐进去,呐呐的说,“麻烦秦总了。”有免费车坐,何乐而不为?
秦放紧抿唇,专注的开车,两个人再没有说话。
到了家,颜诺下车,弯腰对车里的秦放说,“谢谢你,晚安。”
黑夜里,看不清秦放的表情,只听得他冷淡的说,“晚安。”蓝色路虎慢慢的开走了,却不是往工作室的方向,他原本就不是为拿图纸而来的。
颜诺回到家的时候,住一楼的房东太太还没睡,听见她开雕花铁门的声音,就披着外套走出来,“颜小姐回来啦?今天你前脚赶走,后脚就有人送来这个,也不知道是什么,你拿回去吧。”
“真是麻烦您了。”颜诺万分感激的拿过包装精美的盒子,跟房东太太道晚安以后就上楼去了。回到家,她开了灯倒在沙发上,打开包装,露出一个紫色的礼盒,上面附有一张卡片,只有遒劲犀利的几个字,“生日快乐,小诺。”
颜诺一震,几乎拿不稳,手指机械地拆开一层层五颜六色的礼盒。
如果把礼物装在七色的礼盒里,就像彩虹的礼物,感觉很幸福呢。
真是傻丫头,那你想得到什么礼物?
只要我想要你都能送给我吗?
当然了。
那……我想要你的心。
最里面一层用红色丝绒小盒装着的,是一条缀着一颗切割精美的心形钻石的铂金链子,在灯光的照射下璀璨夺目。颜诺只看一眼就把它重新装好放起来。
段奕琛,这种心意再名贵再漂亮都是假的,我曾经以为得到了真心,到头来不过是一场老天开的玩笑,所以我们不可能再重新来过,难道你还不明白?
一辆银灰色的宾利隐没在老街的夜色中,久久不曾离去。
第七话
周休过后,又是新的一周。
颜诺早早的回到工作室,却发现秦放已经坐在办公室了。她先处理周末收到的信件和邮件,把重要的文件都列印出来连同一些商业宴会的邀请函全部整理好,然后敲了敲门,“秦总。”
“进来。”
颜诺走进去,把文件都放在他桌子上,有条不紊地说,“秦总,昊天的案子已经正式签约,下周一正式动工。另外还有几个行内商业年会邀请你参加,我全部过滤过了,比较重要的都已经在这里了。”
“嗯,放下吧。”秦放语气淡淡的,见颜诺还傻傻的站着,抬眼问道,“你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