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谊开车,池弥坐副驾驶,戎容一个人在后排。

戎家在楠都城郊,离市区开车要三四十分钟,这一路上戎容一直在轻轻地哼歌。

孙谊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几次,小姑娘都看着窗外,嘴角抿着一点点笑。

她有多久没主动出过门了?而且还刚刚赶走了家庭教师,心情怎么会这么好?

这问题孙谊是想不通,池弥则是没空去想。

八岁来楠都,至今七年,说来可笑,他都没真正看过一次白天的楠都城。

昏暗的地下擂台和电线乱如蛛网的棚屋是生活的全部,睁眼看见的是挂在床头的拳套,闭眼前口腔里都是血腥的味道,梦里除了晃动的拳头就是刺耳的叫嚣。

什么是大都市?他不知道。

等车停在市中心最大的商场门口,下车的池弥才觉得头有点昏。

高楼林立,人潮如涌。

“走吧。”孙谊回头,发现俩人都呆站着。

池弥是因为没见过这样的闹市,戎容则是因为久不出门,笑容都没了,小手紧紧地攥着包带,站在车边一动不动。

“别怕,你如今是有保镖的人了,对吧?”孙谊半开玩笑地说。

戎容可怜兮兮地看向池弥。

池弥一振,打起精神,“别担心,我在。”

戎容撇撇嘴,上前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攥紧了。

孙谊犹豫了一下,终究什么都没说。

刚刚她给戎先生发了短信,戎先生欣慰地表示戎容肯出门就是大进步,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让池弥跟着保护好就行。

于是戎容挽着不大自在的池弥走在前面,孙谊紧随其后。

三人径直朝楼上男装去,孙谊问:“不逛你的衣服吗?”

戎容说:“家里衣服我都穿不完,不买。”

孙谊心道,那你出门是干什么来了?难不成专程出门替小池挑衣服?

池弥对所谓品牌一窍不通,只能被戎容牵着一家家逛。

什么秋季新品、时尚潮流对他来说都是浮云,光是看价格标签,他就觉得离自由身又远了三年五载。

可是戎容根本不看标价,只要相中了,就指一指,自然有人替她取下来等候试穿。

这整个过程中,她始终紧紧地挽着池弥的手臂。

店员看得出女孩衣着考究,男孩则寒酸得多,一边揣测着两人的关系,一边下意识地讨好戎容,可无论对她说什么,她都权当没有听见似的,一句也不回。

几次下来,店员也不再做无用功了,乖乖抱着衣裳跟在两人身后。

池弥低声说:“够了。”

戎容却挑得起了兴致,摇头着头继续往下一排走,“你别担心,我零花钱够用。”

池弥:“……”可他还不起。

戎容固执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这一点池弥清楚得很,她要挑便挑吧。

于是等两人站在试衣间门口,看着堆成小山的新衣,池弥眼角抽了一下——这里的衣服,比他出生至今穿过的都多。

“去试,去试,”戎容笑眯眯地推着他进更衣间,“我就在这里等着。”

“你不要走开。”池弥嘱咐。

“好~我不走。”戎容抱着包包坐在门口的小椅子上,乖巧地答应。

池弥这才不情不愿地关上门。

“是男朋友吗?”店员套近乎地问,“真帅啊。”

戎容本不想理她,可鬼使神差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本来就很帅啊,就可惜阴沉了点,其他都很完美。

她选择性地忽略了“男朋友”三个字。

可站在不远处的孙谊却听见了,不由微微蹙起眉。

更衣室的门终于开了,戎容眼睛一亮,站起身来,绕着走出来的池弥欣赏了一圈。

灰色卫衣,袖口有两道黑色横标,衬衫尖领被压在圆领口中,戎容伸手替他将领口翻了出来,又退后了两步,点点头,“这身要了。”

试衣镜里,赫然是一对年轻璧人,分外登对。

“那就它,”池弥如释重负,“走吧。”

“等等啊,还有这么多呢。”戎容从“小山”里挑出一件红色竖条纹的套头毛衣,和黑色多袋休闲裤,递给他,“先试试这个。”

池弥迟疑地看了眼红色毛衫,他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个色。

“去啦~”戎容将衣服往他怀里一塞,推着人往更衣室里走,“你再不去,我进来帮你试哦!”

果然,池某人调头飞快地关上了门。

戎容得意地抱着手肘,对店员说,“就按他刚刚试卫衣的尺码拿,这些衣服都要了。”

“都要?”

“戎容?”孙谊上前,压低声音说,“别乱来。”

戎容大眼睛忽闪,“他穿得那么好看,为什么不要?放心,我平时又不花钱,够付。”

“不是这个问题……”依小池那孩子的性格,肯定不愿就这么平白收下,可这一堆衣服的钱,他得还到哪一年去?

可戎容压根听不进劝,将信用卡递给店员,“去吧,他身上试的那套也一并结了。”

等池弥换好了出来,才发现小山似的衣服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孙管家手里拎着的大包小包,和笑吟吟的戎大小姐。

“我就知道你适合红色,”戎容抚掌,眼儿弯弯,“以后多买红衣服吧,比原先那些灰不溜秋的衣服好看多了~”

看见池弥手里还拿着换下来的旧衣服,她本想说“这些破衣服扔了吧”,转而又记起孙谊说过,也许这些旧衣裳对别人有特殊意义……于是改口说,“旧衣服给孙姨放袋子里吧,我们去下一家。”

池弥眼中有情绪涌动,但语气还算镇定,“我去换回来。”

“不用换了,你这身衣服结过账啦,”戎容轻快地说,“其他衣服也都买过单了,走吧,时间还早,我们还可以去别家再逛逛。”

走了两步,她发现池弥没有跟上,回头,纳闷地问:“怎么了?”

“我不需要这么多衣服。”池弥冷淡地说,“退了吧。”

他肤色白,又是五官格外清晰的长相,特别适合这样的正红色,更显唇红齿白,少年意气风发,只可惜,神色太冷,冷得与这红衣格格不入。

“为什么退?我都按照你的尺码买的呀。”

池弥抿唇,走上前,一言不发地从孙谊手中拿过那些纸袋,大步走到收银台前,将袋子搁在台面上,“可以退吧。”

收银员犹犹豫豫地起身,看向白了小脸的戎容。

付钱的是老大……她们自然要听这位大小姐的。

池弥喉头微动,对戎容说:“跟她们说,这些衣服退了吧。”顿了顿,他加了一句,“戎小姐。”

戎容看向他,眼中的快乐一点点消失不见,水雾慢慢涌起,倔强地抿嘴嘴角,“钱是我付的,退不退我说了算。”

场面一时间很是尴尬,店员看看戎容,又看看池弥,不知如何是好。

孙谊则又是心疼泫然欲泣的小姑娘,又能理解池弥的难处,一时帮谁都不是。

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池弥忽然低头,似乎笑了一下。

戎容一口气松了,以为他回心转意了,刚要开口,就见他大步朝更衣室走去。

门关上了,很快又打开了,池弥又换回了那身不合体的旧衣裤,将手臂担着的红色毛衣向旁边衣架上一拋。

一双丹凤眼里满满的冷峭。

“钱是戎小姐付的,衣服是戎小姐买的,”他微笑,眼底却没有笑意,“当然是戎小姐说了算。”

买不买当然她决定,穿不穿她却逼不了。话不用说出口,行动就够了。

池弥走到店铺门口,但并没有走开。

他没忘记自己的义务,这些华服的施舍他可以拒绝,但不能辜负戎先生让自己保护戎容的信任。

戎容咬着唇,勉勉强强才让泪花在眼眶里打转而不落,死死地盯着站在店外的背影,胸脯不住地起伏,委屈得只想问一句她哪儿错了?

刚刚不还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左一句“戎小姐”右一句“戎小姐”的,恨不得把她推到北极去。

“池弥。”

他没回头。

“池弥!”带了哭腔。

他还是没回头。

“池——”戛然而止。

池弥终于回过身,正看见戎容慢慢地蹲下身去……他顾不上左右往来的顾客,拨过人流,朝她奔去。

接住她的一瞬,他还侥幸地想,也许下一秒她就会狡黠地睁开眼,笑他上当了。

可是没有,小姑娘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一直含而未落的泪珠顺着长长的睫毛滚落下来。

妈的他为什么要惹她生气?

第10章 10%痴迷

戎容醒来的时候,病房外天已黑透。

她只记得在店里心疼得厉害,似乎蹲下来会舒服些,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记不清了,好像有人在耳边一声声说着对不起。

之后她就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池弥那家伙穿着红色卫衣,拉着她的手在山坡上奔跑,眼里像盛满了星辰,她好似换了一个崭新的、灵活的身体,脚步轻盈,就像在飘。

这种轻松前所未有,所以就算醒来,戎容还记得格外清楚。

她左右看了看,终于在病房门口看见了一道影子,走廊的灯光拖长了他的腿。

“池弥。”

许久没开口,嗓音没能发出来,有点哑,可门外的人还是听见了,立刻奔了进来。

池弥的头发有点乱,长长了的额发微微遮眼,清瘦的面孔上那双丹凤眼一如戎容梦中一样,“你要什么?饿吗?”

戎容可怜兮兮地说:“我渴了……”

池弥立刻取了水杯递给她。

“我没力气……”又娇又嗲。

池弥连忙扶着她坐起身,就差没把水喂进她口中。

戎容小口地抿着水,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原来这家伙只吃这一套啊……她一手捂住左胸,轻轻哎哟了一声。

池弥一慌,放下水杯就要去喊医生。

戎容连忙捂住他的嘴,眨了眨眼,含糊地说:“没事了,不难受了,不要喊医生。”

池弥盯着她许久,见她面色如常,眼神灵动,这才放心。

柔软的小手贴着他的嘴唇,凉凉的,有淡淡的护手霜香气,让他内心深处的某个点不经意地被触碰了一下。

“孙姨人呢?”戎容松开手。

“回家替你拿些东西,刚走。”

“哦,你怎么不跟她去?”

池弥站在病床边,“我要守着你。”

“守着我干嘛,我都这个样子了,难道还能自己跑掉?”戎容开着玩笑,脸上挂着笑,可惜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看起来着实脆弱。

池弥挪开视线。

“你这什么眼神!就像我要死了一样~”戎容推搡了他一下,结果刚好推在他受伤的手臂,池弥让了一下,她才想起来,顿时不好意思地连声问“要不要紧?”

池弥摇摇头,他不疼。

先前戎容在百货公司晕倒,他公主抱的时候,她整个身子都压在伤口上,他都没觉得疼。

戎容撇撇嘴,看了看他身上的旧衣服,撒娇似地问:“衣服呢?”

池弥:“……”让开了半步。

放在病房柜子上的纸袋整整齐齐,一件不少。

“这还差不多~”戎容笑着,一本正经地说,“万一本小姐就这么死了,这些衣服可就成了留给你的遗物呢,若是退货,你会后悔——”

“住口。”一声低斥打断她。

戎容被吓住了,大眼睛盯着池弥。

池弥后槽牙一紧,“对不起。”

戎容却笑了,“你刚那语气真像我爸,可是他已经好久没这么跟我说话了。”谁都不敢吼她,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她给“吓死”了。

可她哪儿有那么脆弱啊~

习惯了在所有人虚伪的小心翼翼里生活,她渴望听见一点真实的声音。

病房里安静了一瞬,只剩下时钟滴答作响。

“池弥,我问你个问题,你诚实回答我好不好啊?”戎容有点累似的,向后靠了靠。

池弥点点头,顺手拿了个靠枕垫在她背后。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选的衣服?”

池弥:“……”他对衣服向来不挑,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我没给人买过衣服,特别是男孩子,更没有过,”戎容盯着他的丹凤眼,试图看出他的真实情绪来,“如果你觉得我挑得不好看,可以换别的。”

“喜欢。”

“啊?”

池弥重复了一遍,“你选的衣服我喜欢,不用换别的。”

戎容更纳闷了,“那你为什么非要退掉?”

她对金钱没什么概念,想买什么就买,何况又没要他付钱,自然想不到是因为钱的关系。

池弥说不是因为不喜欢款式,她就更想不明白了。

对着她茫然的大眼睛,池弥终于认输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原来是这个意思。

“我没钱。”他好不容挤出三个字。

“我有钱啊。”天真无邪。

池弥:“……你有钱,是你的事。我没钱,是我的事。”

戎容端详了他半晌,总算是转过弯来,小小声地说:“我没打算让你付呀!”

“可我打算还。”

“……我知道了。”戎容指着那些袋子说,“这样吧,钱呢,你慢慢还。我不着急的,也不收利息。慢慢来,还一辈子都行。”

病房暖色的灯光下,女孩白皙的小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歪着脑袋伸出小拇指,“拉钩?”

池弥稍一犹豫,伸出拇指与她的相勾,“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