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朔风寒雪,万仞横绝,缦华心中酸涩沉重。她想,我高估了自己。
缦华起身从铁壶里倒了一碗茶,递给长生。四目相投,她说,如果你不困,我很想继续听你说。
长生望着她,目光似这南迦巴瓦的积雪莹然,语气却是暖如炉火的。
缦华,感谢你来到我的身边,他说,我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那些往事压得我失语。遇见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些陈年旧事,会随我的生命一起消失,沉入轮回。遇见你之后,我才懂得,能够诚挚地与人分享自己的内心和经历,是一种尊贵的修行。上天还肯赐予这样的机会,是我至深的福德。你让我,能够坦然面对内心不敢直视的怨愤和挫败,进而懂得珍惜此生所得。
她说,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是在遇见你之后,我才更深地懂得。生命是一条河流,静缓,深阔,恒无止息,它属于存在于世的所有生灵,千沟万壑,终了时,殊途同归。最终的指向,都是内心的平静和安然。我们在这里相逢,不是为了寻找彼此,而是为了寻找真实的自己。
他说,其实我当时有鲜明的预感,这次不同以往,我做出的决定,很可能导致今后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是要安安稳稳护着尹莲,待在承天,做谢江南的下手,还是跟范丽杰合作,自立门户。说实话,两条路都是蜀道。而我,是臣服于自己的嫉妒与欲望了……我终是想着和他一较高下。这个念头无时无刻不在鼓动我。
3
虽然表面对范丽杰不置可否,但长生对她的提议,毕竟是上了心,闲来亦同赵星野饭局,席间聊起房地产。赵星野一贯大方,对他言无不尽。
他是粗中有细的性子,长生尚未问什么,他先自兴致勃勃地问,怎么?你有兴趣?要我说,你也别在谢江南手下做了,做什么狗屁副总,憋屈死人。要我说,咱哥俩做房地产得了。
见他说得这样直白,长生忍不住笑出声,摇头,你说得跟菜场卖菜似的,就你这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怎么在机关里混这么多年的?
说来有意思,赵星野的父辈都是宦海浮沉谨慎不过的性子,赵家多年来谨慎经营,堪称政坛不倒翁,偏偏出了个赵星野,最是尚义任侠,不服拘管。眼见是不适合入仕途的,大学毕业之后,就被他父亲安排到建委工作。他在建委工作接触到房地产,过不了几年,就辞职出来,跟人做起了房地产。他为人仗义疏财,交游广阔,家庭背景又深厚,真正放出话来,明里暗里,谁不买他几分面子。
赵星野嗤地一笑,得,您斯文淡定,谨言慎行,我打小是个泼皮无赖,习惯了口无遮拦,成吗!
长生笑骂,滚你的蛋!
赵星野大乐,扬扬得意地说,我估摸着,也就我能逼得你爆粗口,不胜荣幸啊不胜荣幸。
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刀金马地坐着。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挟了几口菜吃了,神采飞扬地笑道,这不是混不下去,趁早自个儿请辞,省得日后捅出漏子被人告到我爸和我姥爷那里,那才是吃不了兜
着走。我在万方,也不过是挂个名,谁还认真管我,乐得逍遥自在。
长生闷笑,是。我觉得你最适合是当江湖老大。
他本是随口一说,赵星野却真来了兴致,认认真真地点头,我跟你说,住宅地产和商业地产、工业地产大不一样。政府官员倒好办,真正遇上钉子户,拖家带口要死要活的,还有,施工过程中万一出现什么意外,你当不需要那些人出面吗?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他又絮絮说了好些运作内幕,长生皱眉听着,末了说,你这些话可别跟别人说,仔细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不好。你父亲是要名声的人。
赵星野拿筷子指指门口,这是自个儿的地方,这里就我们两人,你是我兄弟,我不信你信谁?话说回来,这一顿你请。
他这样推心置腹,肝胆相照,长生心里一热,只得举杯相陪。饮到微醺时,只听赵星野笑语,只怕谢江南不那么容易放你过身。常言道,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
长生心中一凛,迎上赵星野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对视一笑,世家子弟骨子里的练达,耳濡目染的精明,不是纨绔的外表可以掩盖的。
他说,你放心。谋定而后动。我有什么打算,会提前知会你。
长生没有跟赵星野提范丽杰,这个女人眼下正是城中热点,众人津津乐道,说起来,又有一些云山雾罩,爱恨交织的意思,他不欲让人误会自己和她过从甚密。
4
事后,范丽杰再约他时,长生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何不直接找谢江南合作?
他问得直接,令她一番准备好的说辞暂时失效。范丽杰微微错愕,没有显露出来,落落大方地说,原因有官方版本和非官方版本,你要听哪一个?
长生答得干脆,两个都要。
范丽杰不以为忤,抿嘴一笑,贪心的小孩。见长生目光灼灼看着她,便娓娓道来,鸿达看好内地的住房需求,进军内地是势在必行,董事会的意思,不仅要一鸣惊人,还要求稳中求胜。谢江南野心勃勃,锋芒毕露,与他合作风险太大。
长生好整以暇地说,天子脚下,人才济济,我不信除了谢江南和我,你能没有别的备选?
范丽杰端着咖啡,靠在那里,笑得眉眼弯弯,点头道,那自然是有的,不过那是退而求其次了。你是第一人选。如你所说,天子脚下,派系林立,我这样的外乡人,如果不是深思熟虑过,也不会跟你开口,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香港那边有你的个人资料,我们做过分析。这六年里你做过哪些事,帮承天赚了多少钱,你有多少能力,我们恐怕比谢江南还要清楚。
长生淡淡道,承蒙夸奖,人贵自知,我不想失掉自己为数不多的长处。
范丽杰笑吟吟地瞧着他,走近些,微微侧身,便有一缕如兰似馨的香气透过来。眼波流转,半是调笑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清心寡欲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她相当乐意同他打这样的眉目官司。
长生抬眼看她。今次不同以往,范丽杰不着晚装,亦不同于大觉寺里休闲打扮,身着有一套看似平凡又极见品味的套装,剪裁得宜的西服长西裤套装,将她的气质凸显得更为不俗。
装的。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在她的笑声中,长生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窗边,垂目把玩着手中的瓷杯,那杯中绿意沁人,阳光下看来分外悦目。他嘴角勾起浅浅笑意,Lisa,你还是不能说服我。
他那样凭窗而立,一笑之间,风神夺人。范丽杰只觉得眼前似水波一晃,险些乱了心神。
她低头抿了口咖啡,做出个无奈的样子,好吧,实不相瞒,我们同样看中尹家的资源,而尹守国看重的人是你,不是谢江南。这你不必自谦。我想知道的事,自然有了解的渠道,至于尹莲,她从小待你亲厚,如果你提出自立门户,她应该不会反对,反而会帮着你应付谢江南。私人的原因是,我中意你。
她随即话锋一转,你现在长期受制于人,束手缚脚,仍将承天打理得有声有色,一旦你放开手脚,前途未可限量。这么出色的人才,我怎么舍得放过?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她盯着他,眼中水光潋滟,半笑半叹道,哎,有问必答,我这样开诚布公,言无不尽,你可满意了?
长生不置可否地一笑,承天发展到今天,是谢江南领导有方,善于把握时机。他是很有魄力和远见的人,我不过是奉命行事,尽我本分罢了。
他慢慢地喝了口茶,放下茶杯说,时间不早了,想必你还有约,我先走一步。
范丽杰点头,款款起身拉开房门,脸上笑意不减,那我不送了。
5
长生的车刚出了范丽杰住的酒店车库,就接到尹莲电话,他对尹莲极是上心的。她语气稍稍有异,他便察觉出来了,问,怎么了?
尹莲只说,电话里不方便说,你快回来。
长生心下一松,尹莲既然不在电话里说,想来不是尹守国或是惜言出了什么意外。待他回到家中,看见尹莲等在客厅,身边一个杂人也无,气氛已是大异往常。尹莲见了他便迎上来说,跟我上楼,波拉在书房。
乍听本该在西山疗养的尹守国在家,长生不由得脸色一变,想着什么事,事态这么严重,远远超出他预料。
他见尹莲神色凝重,额头一层密密的细汗,来不及多问,急急脱了衣服,跟着上楼。
尹莲反手关了门,尹守国示意他和尹莲坐下,书房里一时静得鼻息相闻。长生正待开口,只听得尹守国一通猛咳,他和尹莲一同站起来,长生站到尹守国背后帮他顺气。
好一阵面色才缓过来,尹守国睨了垂手不语的尹莲一眼,现在知道急了?
长生尚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尹守国眼风甚是凌厉,被他眼风扫过只觉得心头一凉。此时见他嘴角微抿,轻扣桌案,眼皮微跳,隐隐是动了真怒。尹守国虽生性威严,不苟言笑,对着尹莲和长生却一贯温和,从小到大,他这般严厉神色并不多见。
长生不明所以,当下不敢插言。尹莲见父亲气色缓过来,也是不敢坐下,垂手肃立,轻声说,爸,那这事到底怎么办?
话音未落,只见尹守国一掌拍在桌案上,震得那茶盏中茶水飞溅,厉声道,你们有胆子走私,就该想到后果。现在不过是协助专案组调查,你急什么?
只听得走私二字,长生已是心头大震。“你们”这二字,想来是包含了尹莲的,难道此事她早已知情?他想起公司里那些透着古怪的账目,不由朝尹莲望去。
夕阳余晖从窗外脉脉地投进来,纷纷扬扬落在高大的书架上。屋里光影错落,沉香袅袅,暗淡里生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庄静。只见尹莲低垂着头,她脸上的神色,隐隐是惆怅、委屈,长生不知怎么的出了神。
等他回过神来,只见尹莲已平复了神色,柔声道,爸,此事可大可小,不知承天能不能安然度过。
转眼入了秋,那个案子牵涉甚广,幸而谢江南介入不深。经尹守国一番运作之后,承天只关了手下南方两个涉案的运输公司了事。
眼看京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长生方知自己一路走来多么幸运,简直可算是未经人事。警醒这荣华显赫背后的刀光剑影,如履薄冰。桩桩件件都跟政治的动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来这也是范丽杰强调的背景的用处。
风波之中,长生倒是见出谢江南的担当来,暗中对他很是佩服。公司里,除却极少数的几个人,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牵涉了要案。谢江南照常办公,理事,应酬也不误,那份不焦不燥,镇定自若,倒不似作伪。只不过要协助调查的缘故,比之前少了出差,除却必要的应酬,只回家中。面对尹守国的冷淡,也是泰然自若。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长生自忖,若教他长年累月应对尹守国的冷淡,他未必有那个定力。
为料理这个事,尹守国常住家中,尹莲虽未开口,长生想着替她缓和关系,也不声不响搬回来住。这么一来,尹莲自然是高兴的。
尹守国只她一个独女,不过是气头上责备几句,事后照样缓过来,何况谢江南在此事中不过沾了点烟草运输的事,不涉要案,很容易洗脱,比起其他人来,显得清白规矩许多。尹守国猜是尹莲暗中把关、规劝的原因,回心一想,对她的怒意不免又消减几分。
尹莲历来孝顺,此番又格外上心,兼有长生从中斡旋,惜言在旁插科打诨,不久哄得尹守国回心转意,围桌吃饭,颇有了一些其乐融融的意思。
不论外间如何,这家中倒还风平浪静,恍惚中,又回到了当初的样子。
可毕竟不似当初。尹莲也难以细述这当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即便心知肚明,这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化解开的心结,年岁愈久,她愈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秤砣,小心翼翼惦着斤两,维系着微妙的平衡。这样一想,连吃到嘴里的甜汤,亦有了丝丝苦味。
拾玖
1
用过饭,照例是长生陪尹守国去散步。谢江南去了三楼办公,尹莲盯着谢惜言做完作业之后,才回到房中。
窗棂边一抹淡淡月华,如霜如雪。她不自觉地伸手拂去,指尖微凉。房中这样静,静得可以将她沉没在里面,静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也似听不见。
等了又等,不见谢江南回房,尹莲径自去了书房。只见书和文件散乱放在桌上,那杯茶也是原封不动地冷了。谢江南站在露台上,点着一支烟,低头想着心事。
尹莲是能看出他暗中消瘦了许多。他是这样好强的人,人前总是极修边幅,神采奕奕,不肯叫人看出端倪来。
听见脚步声,谢江南回过头来一看,见是她,不由得温颜一笑,你来了,我就快好了。
她心中一软,拿起他随手丢在沙发上的外套,走过去替他披上,晚上风大了,你站久了仔细着凉。
谢江南沉沉一笑,就势握住了她的手。尹莲见他神色松懈下来,便有说不出的疲惫、倦怠。即使是笑着,那眉头也不由自主地皱着。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颊,柔声道,你也别太辛苦了,生意上的事忙不完的。就着这阵子的事,你歇一歇也好。
谢江南若有所思,良久叹了一口气,父亲那边,多亏有你担待,你可会怪我?
尹莲摇摇头,说,夫妻之间,何必说这种见外的话?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是清楚的。爸爸对你的态度,我也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其实是你担待得多。
她这样说,明明是与他贴心的。谢江南心中一暖,握她的手更紧。两个人并肩而立,只见那月华如水,映得他脸上有惘惘之色。尹莲留神看去,只见他眼中矛盾挣扎,一掠而过,她几乎疑心是看错。
谢江南不知怎的,忆起旧事。说,记得那年我们在杭州听昆曲,那时只贪辞藻华美,腔韵动人,现在想来,人生真如那戏文所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任你花好月圆,总是有不足之处。“富贵险中求”,尘世中功成名就的人,哪个不是刀光剑影搏杀过来的?这当中的风险、苦楚、无奈,杜丽娘那种不经人事的小姑娘哪里晓得。
他说得那样恳切,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疲惫。尹莲心中一哽,几欲流出泪来。她千辛万苦和谢江南在一起,自然也知道他千辛万苦的坚持所为何来。他这样苦心经营,他的野心,说穿了,也不过是比旁人多出了几分不甘罢了,不甘出身寒微,不甘屈于人下,不甘仰人鼻息,不甘被她父亲和身边这些人看低了去。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扪心自问,即便他自甘淡泊,落在尹守国眼里,也未必可取,恐也不免落个碌碌无为的评语。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知道,喜欢不喜欢,往往是一面之缘,也往往根深蒂固。即使不能释然,也要云淡风轻,当做若无其事。
她知道他累。做一个成功的商人,需要极高的心智和定力。本身亦是修为。但在中国,始终秉持善念,谨守操行从商基本是妄想。许多变故会来撩拨,挑战道德底线。许多规则必须熟悉、懂得、接受、与之交媾。就尹莲自身经历而言,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已是殊为不易。
商道,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中国又是这样魔幻现实的地方,今日不知明日事。一朝风云变,令人防不慎防,得势时不得不抓紧时机筹谋后路。她是入世深了,才懂得很多事,身不由己,是非曲直不是那么料理得清。怪不得尹凯旋当年宁愿清清白白去念个工程师。
从商这么多年,太多不愿做的事,她也做了,只为陪着身边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事到如今,她只能暗中把着他,不让他走得太快。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他的理想,虽不是她的理想,也只能默然相随。
尹莲想得深了,暗自沉吟不语。谢江南见她低眉敛目,依偎在旁,说不出的温柔体贴,虽说人到中年,但身材纤弱,气质娴雅,白净脸庞上一双眼乌亮澄静,睫羽闪动,如许的矜贵娇美,倒似不解人事的少女。
心知她是依恋自己的,谢江南心里愉悦,不由放柔了语气笑道,我刚才站在这里,不着边际地想,“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但到底也要江山在手过,才有权力这样感慨。一见到你,我又觉得自己俗不可耐。
尹莲也笑,说什么傻话?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无论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们会一起走下去。只望我们能抛开商场上这些烦心事,
清清静静在一起的日子快点到来。
他说,会的,等惜言长大,我们就放鹤归山。
尹莲点头,他说的是惜言,她想到的却是长生。
2
夜来,谢江南在身边酣睡,他呼吸安稳平静,尹莲却辗转难眠。这次的事,她固然受了父亲几句责难,倒不至于使她无眠,她是由此事,渐渐梳理出一个明确的头绪:将集团分出去。谢江南仍做商贸运输,有余力,他要涉足金融也可以,但必须趁早将集团业务分开,给长生自立的机会。不然的话,将来一旦发生变故,很可能就回身乏术,重创到底。
尤其是,今夜听了谢江南的剖白之后,尹莲更加确定,这是保存实力,制约他的方法。
她慢慢睁开眼睛,晦暗的光线里,看不清谢江南的脸,他刚毅的轮廓在夜里看来无端柔和了几分,睡得迷蒙了,无意识揉鼻子的动作有些孩子气,看得她心头一软。她是太了解,太熟悉这个人了,他眉峰的起伏,鼻梁的高度,嘴角的弧度,乃至他心里的九曲十八弯,她十有八九都拿捏得到。有时候是太清楚了,所以必须装糊涂。
谢江南得知此事的反应,不问可知。她暗中叹了口气,借此按下心底的歉疚和犹疑,喃喃道,江南,别怪我心狠。
长生听尹莲提出拆分承天想法,很是吃了一惊。当下也不便表态,只有默默静听而已。唯是尹守国听尹莲这样说,精神一振,不免丢了个十分赞赏的眼色给女儿。意云,你还不算糊涂。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他一直担心尹莲对谢江南一往情深,情到深处丧失判断力,现在看来未必,倒令他放下大半的心。
我觉得这主意很好。他很是开怀地说。
尹莲静静定定地笑着,语带娇憨,爸,你难得夸我一回。我这就出去看看今儿太阳是打哪边落的?
长生却没有他们父女那份轻松愉悦。暗礁多年,又共事多时,他自然十分清楚谢江南的秉性为人。叫他不去开疆掠土,已是千难万难,此番叫他拱手交出半壁江山,他又如何肯干?
如果说谢江南的反应是意料之中事,尹莲的提议是让长生真正意外的。尹莲看来不理外事多年,想不到仍保有这份清醒敏锐,选在这个时机提出,更见出其决断。
但,这样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对公司,对这个家……他越想越觉得需要慎重。尹莲看出了他的疑虑,笑道,拆分的事势在必行,宜早不宜迟,我会让他答应的。
长生一愣。
尹莲说,你别忘了,我是承天最大的股东,如果我坚持,他很难不答应的。
言语间竟有一种不容忽视的霸气,令长生错目。
他问,拆分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尹莲微微蹙眉,叹气,赚钱的买卖固然不少,但很多事我们沾不得,又要顾及承天原有的业务。我想了多时,房地产或是个不错的切入点,人会越来越多,地终归是那么多,这是刚需。而且,地产工程和承天原先的商贸运输可以结合。况且,真正进军这一块,你波拉的很多关系,可以用得上,也不算全无基础和头绪。
长生暗自一震,想不到尹莲闭门不出,她的判断竟然和范丽杰不谋而合。他不禁看了尹守国一眼,只见他面色怡然,颔首道,我觉得可行。长生,你放手去做。
尹莲不由笑道,爸,这是今天你第二次赞成我了。尹守国瞪了她一眼,你说得有理,我做什么要反对?你当我老糊涂了不成?
尹莲笑吟吟地应道,是是,转头对长生说,我们分头行事。你给我一份详细可行的计划书,我需要的不只是数据,要让我看到你自己对这个行业的认识和判断。至于江南那边,我去跟他谈。
他们说好大概的时间节点,长生点头,我记下了。尹莲起身笑道,好了,本次家庭会议到此结束,家庭妇女要去安
排晚饭了。长生不由地跟着站起来,说,姑姑,我去帮你。却被尹守国叫住,厨房能有什么事?你留下,我还有话跟你说。尹莲笑道,接着来,我帮不了你了。
3
尹莲下楼后,尹守国对长生说,你也不必顾虑大多,天下无不散的宴席,早分开,对彼此都好。你要记得,为人最怕所行之事与道德观冲突,内心纠结。若能内心甘愿,道无对错,事在人为。
长生点头应了,他不是料不到这一天,亦不是畏惧自己要自立门户,独撑大局,只是念及尹莲为维护他不惜夫妻芥蒂,恩深义重,真是无以为报了。
这世上有人对己如此寄予厚望,而这个人又是尹莲,对他而言是
无可取代的原动力。他这样默默想着,只听尹守国说,明天送我回西山。长生转念之间明白过来,尹莲虽说得轻松,但她和谢江南为此争
执在所难免,尹守国不想介入,是以先行回避。
一直以来,长生都深知自己是幸运的。他的每一步,或险或巧,都有人提点。他只不过在此机缘的基础上做出决断,要不要这样做而已。故而他始终不觉自身的流徙有多坎坷,多么患难深重与众不同,亦是不懂自怜,始终保持着健旺的命力。也因此可以一直与内心的磋磨相抗衡。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那一场争执,长生一直怀疑,不是避不开的,但是谢江南有意发作开来,要他看见或听见。故而他一到家,就有人专程引到三楼的战争现场去。
他看到书房里一片狼藉,书桌上的东西大半被拂到地上去,不便立刻进去,就避在门口,一眼望见谢江南站在那里,气得脸上色变,浑不觉有人来,恨声道,我一直稀释自己的那部分股份,保全你的,现在你竟然以此来要挟我!他忽而想到什么,指着尹莲道,你分明是在算计我,步步为营,只等这一天。是!你一早算计好了。
尹莲没有做声,她站在那里,似乎无视眼前的杂乱和耳边铿锵有力的指责,她只是觉得,失败。从头到尾,心里深深涌现,重复出现在脑海的,真的就两个字,失败。这么多年小心翼翼地维护婚姻、家庭、事业的关系。耗费心血,陪他在商场上搏杀,多少次患得患失,在失望的边缘徘徊,他们互相鼓励、支持。哪怕明知要面对的,是一个狰狞的、惨烈不过的结局。
那时多磋磨,都不觉得自己失败,心底有一股不熄的斗志;再劳累,隔天醒来依然充满干劲受人敷衍,依然可以打起精神来,笑脸迎人。现在,听着他的话,她真的觉得全身无力,连动嘴反驳的劲头都没有。
谢江南见她不语,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怒火中烧。他道,长生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护着他?你最好搞清楚,谁才是你的丈夫!
真是字字诛心。一股热血涌上脑门,长生几乎站立不住,要冲上去迎面殴他,只是被一丝修养和理智勉强拽住,捏得手上青筋暴露。偏偏这个时候,谢江南回过身来,怒意未熄的脸,带上一丝讥诮的笑意,哦,长生,你来了。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长生略略点头,让开了他,一步踏入房中。
谢江南还待说什么,尹莲转过身来,一双眼幽幽沉沉,莹然有光,竟然未曾动怒,心平气和地说,江南,既然长生来了,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吧。
谢江南转身坐下,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尹莲不理他面色难看,条理清晰地说下去,我把我的股份转给你,你和我依然持有同样份额的股份。你可以转移经营方向,主力进军金融,我不干涉。长生主理房地产这一块,如果他启动的项目不能为公司赢利,他现在所持有的股份归你所有。
谢江南眼睛一亮。
尹莲看他神色,又道,江南,你想想,承天原有的运输公司和地产项目合作,赚了仍是你的。你只当是开辟了一项新业务,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