缦华看他一脸无所谓,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笑起来,说不定后面就跟着私家侦探,你小心。

以行笑着跟她碰杯,彼此,彼此。

缦华望着他,你老人家潇洒。我这边满城风雨,污水横流。

以行给她盛了碗汤,递给她,天地良心,我那边也鸡犬不宁。我想求你收留庇护,你也不在。我只能一个人顶着枪林弹雨,唉,一个字惨哪!

缦华幽幽笑着,要不要写个冤字送你?

以行闷笑着给自己盛了碗汤,一边喝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么勇敢地追求爱情,你是不是该鼓励下?

见他一脸正色,说着这样无赖的话,缦华含着一口汤差点没喷出来,好容易强咽下去,握着嘴喘气。这哪像正陷入婚姻难题的人正常该有的严肃的忧国忧民的态度?缦华微微颔首,嗯,不容易!我去西四买个奖颁给你。

两人清闲戏谑不像在谈正事,缦华笑看他,问,大人,小女子孤苦无依,请问该怎么办?

以行回答得很干脆,她闹随她闹,我和她离婚。我净身出户。你准备接收我。

缦华说,我也无所谓,别说不在这行业做,就算不在北京,我也无所谓。

缦华今日未着妆,素着一张脸,益发显得眸如点漆。以行深深望着她,半晌笑道,放心吧,以你男人的能力,就算净身出户,也不至于饿死,养你还是养得起的。

这其实就是承诺,但两人都表现得轻描淡写。见以行之前,缦华就想好,如果以行态度模糊,她就退出,远走他方,不再涉足这摊浑水。如果他愿意在一起,那两人就共同进退。

缦华笑,谢主隆恩!低头却要流出泪来。以行见她眼皮泛红,眼波滟滟,说不出的可怜可爱,唯恐她伤心难过,忙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傻丫头,这不是应该的吗!

缦华亦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手心温热,只将头点了点,心下安宁。

她其实是在赌。现在以行的态度,告诉她结果。缦华深感庆幸,自己认定的男人并非胆小怕事、临阵脱逃之辈。换言之,他们都是义无反顾的狂徒,内心认定的人事,不惧流言障碍。

事态发展未如两人预期,即便以行愿意净身出户,处理这桩事的难度依然超乎他的想象。

4

以行最终未能离婚,还有另一个原因。第二年的体检时,以行发现自己患了某种不易治愈的病,身体会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是遗传基因的病变,就目前的医学水平,即使去国外也难有彻底救治的方法。镇定下来以后,以行拿着诊断书给缦华看,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两种可能在缦华心中交战。既然以行说出分手,接受不接受,结果只有一个。如果他说谎,那么无谓纠缠下去。但她宁愿以行在说谎,编造谎言来骗她,亦不愿确知他得了不治之症。

第四章年来多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1…

她知道,接受分手,就是承认了他会离开的结果。明明是下午,外面天光正亮,她陡然觉得天全暗了。世界在这一霎那离她而去,将她弃绝。

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他的话如雷鸣般响在耳边。

没有人告诉她,与至爱诀别的感受是这样,电影、电视、书。从小到大,听过的,看过的桥段都不作数,远不如此刻的感觉真实、复杂、凄厉,难以形容。

突然一阵虚空,难以立足站稳。仿佛魂魄离体。她看见自己摇头,听见自己说,我不要。我们分手了,你怎么办?谁来照顾你?

那声音并不凄厉。她分明感觉到垂死的惊悚。那种痛,更接近沉闷的撕裂。她体内有什么东西迸裂之后悄然粉碎了。

以行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说,缦华,这由不得你。如果我能照顾你,我会离婚和你在一起,这是我已经决定的事。现在我不能照顾你,她那边又不愿离婚,我跟你在一起是置你于险境。两败俱伤的事,何必呢?如果你想让我安心,我们分手,我的身体,我自己会处理。

缦华看见自己傻呆的样子,仓皇地退了一步,若无其事的,仿佛还带了点笑意,只管摇头,我们分手,我离开。只求你告诉我,这张诊断书不是真的就行。我不信,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不要拿这么拙劣的借口来骗我!

即使当日说出在一起的承诺时,以行也没有如此严肃。他们都太了解对方的个性,知道决定的事,如离弦之箭,势无挽回。

缦华心如刀搅,只觉得魂飞魄散,层层血肉都刮净了。可就是这样执拗的人,当此诀别,她却无泪。

大悲无声。以行的语气是那样淡,却是没入骨髓的颓然。他说,这不是演戏,所以我不会编造一个自己都不会相信的理由骗你离开。缦华,你听好,我们之间的感情是真的,我不要你猜。现在是,我爱你,请你离开。不是我不爱你,要你离开。如果你对我也是一样,你一定要走。我们好聚好散。

没有拥抱,擦肩而过。最后的分手是她一个人站在屋子里,看他走出去。走出她的世界。听见他关上门,发动车,像一个逝去的梦境。她伸出手去,握不住任何东西。

这一生永不复见了……这一生。

以行走了之后,她一个人哭到呕吐。

若然是不够相爱,抑或是单恋一场,以苏缦华的性格,痛苦一番之后都可断然放下。偏偏是相爱至深、至诚,一片真心不假。

他们是年岁愈大,愈知不可任性。爱情算什么呢?简直轻如鸿毛,说出来,贻笑大方。他们不可手捧着爱说,我们相爱,请让我们在一起吧!在现实面前,爱情必须退让。现实是,如果你还有爱,必须走得干脆,潇洒离开,让这个人不再心有牵挂。

人们常说,心碎如死,可现实是,心碎了也不会死。

生离死别亦可以悄无声息。她终于明白,背负着爱的回忆离开,比背负着伤害的回忆离开,更寸步难行。

5

苏缦华辞去工作,只身离开北京,她孑然一身,没有多余的人际牵念,只去信告诉父亲自己去远行。等安顿下来再联络。选择远行的目的地时,她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清楚知道不想待在城市,甚至不想待在汉地。

在新疆和青海盘桓数月。最终决定由青海湖上溯,前往拉萨。

青海湖藏语名为措温波,意谓青色的湖泊。游人不多的时候,依然可以窥见这片湖泊静谧寂定的姿态。

若在以前,她也会反感游客喧杂,当地人学得奸巧滑坏,牵着牦牛和羊劝人照相,拉着你非住他家的帐篷。吃饭讹人,要匪夷所思的高价。卖假货,兜售廉价纪念品。现在,离开了以行,一切都不一样了。

当生命中最难舍弃的一部分舍弃之后,她进入一个更广大、宁静的世界。看待世间更深静,开阔,并无那么多冲突和急于纠正的地方。无论是游人、生意人、当地人,他们的存在,自有其必要和理由。

心如止水,与世无争。

她有时坐在湖边,思索的已经不是爱与不爱的问题--甚至感觉到自己也消失了。

就像我们不能只要生,不要死;只要黑,不要白;只要好,不要坏。世事总是美丑交错,善恶交织。变数又太多,人是多么渺小。一点点变故就可以让自以为是的稳固转眼面目全非。人自以为可操纵的,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这是青海湖给她的启示。

天地茫茫,山势逶迤不绝,她坐在那里观湖,从日出到星沉,湖水清澈,浩淼。

青海湖的水色,每日在日光下经历几次变幻。每一次变幻都值得凝望。水复有辙,人之聚散无凭,流浪之路无期。白天鸟群起落,翻飞若旧事蹁跹。晚上风吹草长,一地星光。

她住在帐篷里,远处就是沙陀寺。寺外有个大的玛尼堆,经幡在风中摇动,玛尼堆上手绘的佛像真言五彩斑斓,在夕阳里发出令人心醉的湛湛微光。

夜深了,高原上寒意执著、难以抵挡。盖上被子依然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侵体,辗转难以入睡安眠。听得见,风声、雨声、犬吠、鸟叫、虫鸣,甚至能感觉到星光闪烁的声音。

主人家的小姑娘怕她冷,掀帘进来添柴。缦华在老人的诵经声中,朦胧睡去。

梦里看见以行。以行分明是走了长路来看她,风尘仆仆,尘霜满面。她坐在他身边看见他鬓间的白发,要伸手去抚摸他眼角的细纹。眼泪将落未落时,他的脸却变成了父亲的样子。再看她自己,业已退回到少年时,仿佛刚涉过青草河滩、荷花池塘,手把花枝,无忧无虑地笑着。

可她心里是这样苦,苦不堪言。对他和他,已经没有怨了,连潜意识里也没有,只是悲,还舍不掉。

醒来心中沉痛,眼中却无泪。掀帘看去,天色依然暗黑。黎明未至。

日出于东海,月沐于千江。黯然销魂者,唯别而矣!

日月(第二部分)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1)

拾伍

1

走到哲蚌寺,桑吉在上课。长生同缦华在僧房等他,缦华对长生说起前事。

她说,那个晚上,我仿佛探测到某种真相:一个人,留下还是离开,世界一直是这样开阔浩大。说破,不说破,这世界都在繁芜开谢。因果不息。我们在梦境中跋涉,求取永恒,在幻觉中追求幻觉,还以为那是甜美的果实。世界让我领会真相,我体察到了。却还不能如实接受。

长生定定地看着她,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

缦华问,现在呢?

长生一笑,有时候好一点点,有时候退转,倒回去更多。

缦华没有再追问。相视无语,洞悉彼此的沉默。漫长的寂静中,

桑吉来了。长生和缦华起身将供品给他。桑吉合掌感谢,笑呵呵地

说,东西已经很多了,什么都有。你们来就很好了。如此干净的笑容,令人见而忘忧。缦华去向喇嘛们敬献哈达。长生与桑吉端着酥油茶,走到殿外的

平台上活动身体。靠着栏杆并立交谈。远眺是拉萨一望无垠的蓝天,苍黄山脉。长生说,桑吉。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地羡慕你。你像一尊古佛,与世无争,而我在尘世间费尽心机,上下求索,成了满身尘罪的罪人。

桑吉凝视着他,次仁,不要这么说。出离,但不要落入差别的执念。不要对自己厌弃,所有的心态和境遇都可以转换,如日月之轮转不息。从你离开的时候我就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你属于这里。

长生想起,尹莲带着他离开之前,他去跟桑吉告别,是如何地依依不舍。他并不清楚,两人从此会走向全然不同的两条路。彼时,他有着跃跃欲试的英勇和决然。挥剑斩断过往,跟随内心涌动的欲望,奔往未知的远方。

桑吉说,少年时,我羡慕你可以离开,去过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当我跟随罗布拉苦学经文和仪轨时,我常为自己的愚钝羞愧。我想,换作是你,你一定会做得好。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以你为念,我一直非常想念你。

长生想起,在差不多的年纪,当桑吉成为一个在寺庙中修行的英迥拉,苦苦想念他的时候,他已经成为尹长生,正专心致志全身心投入,学习城市生活的种种规则。

相比桑吉,他是自私,世故,无情的。他握紧拳头,埋头向前冲。毫无疑问,他做到了,甚至成为佼佼者。然而,摊开双手,除了耗费的光阴在心上留下的沧桑印记。他一无所有。

长生摇头说,不,桑吉,如果说,当年的我比你聪明,那如今的你,比我智慧。你专注于修行,自性清净。我却沦身于欲,迷失了菩提。

桑吉笑道,仅仅是迷失。如今,你回来了,不是吗?“在欲行禅知见力,火中栽莲终不坏”,次仁,请你记得这句话。无论我们经历了什么,都只是经历。

故人似旧还新,桑吉的沉静宽容让他无言以对。长生饮尽碗中的酥油茶,对桑吉说,法会结束以后,我想和你好好聊聊。

正说着,长生一眼瞥见缦华靠在门口招手,进来啦,别说悄悄话了。又说藏语,欺负人听不懂。

长生一笑,跟桑吉一起进殿入座。

2

缦华其实早站在那里,看着长生和桑吉,见他们有话说,就没有上前。

长生惯常穿着最简单的灰白T恤,绒裤。桑吉着绛红僧衣,袒露右肩。两人站在午后的艳阳中,不紧不慢说着话,像两只偶尔到此的仙鹤停栖在殿角。一只灰白相间的猫溜达着从他们脚边经过。缦华靠在门边,看着这静美如画的一幕。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2)

从前她独自游走在寺院的高墙下,看见那些年轻或年迈的身影,心里总有向往和探究,想知道他们眼中深广的慈悲和宽悯是怎么来的,想知道他们心中是否还有困惑。她想知道答案,却不便探问他们内心的想法。偶尔交言,也是匆匆就散。

自从遇见了长生和桑吉。她所获知的答案,比她料想的还要多。他们向她昭示着某种她尚且不能达到的圆融境界。

眼前长生和桑吉并立,皎如日月。

此时她确知自己领觉到两股亘古存在彼此呼应的强大力量,豁然到达,流经了她,清除了内心的尘垢。缦华心有所悟,那一瞬间仿佛走入一个从未看见的天地,体验到清净充盈的法喜。

人与人之间互为映衬。一个人相对于另一个人而言,可能是日之湛湛,亦可能是月之澹澹。阴阳没有确定的界限,两者之间亦可互转,无分性别。每个人内在的能量,性格的构成,若以日月来象征,明暗互映,亦可说得通。

日行月随,日夜滴漏。日所象征的阳代表光明,积极,进取,突破禁制的刚强。月所象征的阴代表禁忌,守旧,脆弱,沉淀在生命中,孕育着可好可坏的转变。力量自身呈现中性,无好坏对错,只看操持它的人如何理解和运用。

日月为明,容光必照。一个人若能通达内在自有的力量,善加运用,就能步向觉悟的正途。

缦华想到这些,内心更加开阔,静定。

喧嚣的间隙,缦华听到长生对自己说,我一直觉得桑吉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我,一个令我向往的我。

说完这句话,长生就不再说话,凝视着坐在前排的桑吉,持诵经咒,仿佛刚才那句话不是从他口中说出的一般。

听到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话。缦华没由来地心中一痛,愣在那里,不知作何反应。似是那早有预感的结果陡然间清晰可见。一股酸辛直冲鼻端,险险落下泪来。

自她看见长生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他注定不会在尘世中搁置太久。他的出世,已明白无误,自然地贯穿于他的行为举止和思想中。

长生正沿着修行之路一步步往前跋涉,她有幸追随,无权阻止。毕竟,这是一条通向真正的自由之路,无漏之路。然而,一想到他有朝一日会彻底离去,还是会不由自主眷恋,难舍。

犹如那些眼看着仓央嘉措跨鹤高飞的人。虽然他曾承诺他会回来的,虽然知道这是因果轮回,谁也逃不开,那被遗落在尘世中的人,依旧忍不住千般依恋,万载怀想。

3

安坐在桑吉的僧房里,这次是缦华开口问,桑吉,有没有方法为亲人祈福?

桑吉微微一愣,问道,你的家人和朋友怎么了?

缦华仰起头,侧过脸去看窗外,任窗外的阳光晒干眼中的泪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脸来,看着桑吉说,我的母亲过世了。我的朋友身患重病,生死不知。

悲伤是如此深切,简单的一句话,长生已经感受到缦华抑压的怆痛。

长生坐在旁边。缦华身躯轻颤,她眉宇间的悲伤像水一样淹没了她。见惯了她的笑容,她的眼泪没来由地令他心悸。有一些事他已经知道。更多的事和细节,他亦是第一次听闻。

父亲远离,母亲故去,爱人生死未卜。长生闭目,亲身聆听这生命中隐隐作痛的故事。从另外的角度去深入了解人生,将那重重悲喜拆开、品尝,那乱云堆叠后的真相是……百川纳海,殊途同归。他要问的,其实是缦华正在问的问题。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3)

关乎生死,关乎存在。

若桑吉是他,缦华何尝不是以另一种方式和经历存在的他?或者他是以行,她是尹莲,明暗交融,角色转换。众生,本无分别。

他忽然有一种解不开的困惑,我们要经过多久跋涉,多少磋磨,才能遇着人生的清喜水泽,得到分内的太平盛世?

他听见桑吉说,好的纠缠也是一种福气。这话刺透了宁静,不可自控地,Sam的影子又再浮现心上。

是的,好的纠缠,或者不应叫做纠缠。它应是一种助缘,由思忆而生,清灼如莲花,指引我们祛除内心的尘垢,穿越执障,拔节而出。Sam走入不归之途,长生不知自己在其中担当了什么角色,是否起了致命的作用?

这是他一直困惑,不能释然的地方。

长生和Sam分别之后,一直未再见面,他偶尔收到Sam的信。Sam告知他最近动向,唱片获奖,将在何处开演唱会。他亦有主演电影,偶尔参演电视剧。长生离开香港之后,Sam签约做了全职艺人,他是有星相的人,影视歌三栖发展,很快红遍香江,魅力散播到东南亚,成为炙手可热的新人王。

他们的生活,就这样截然分流。他在商场奋战,他嬉游在娱乐圈,看上去良辰好景,两两皆宜。

长生会默默去看Sam演的电影,连他历来不看的电视剧亦会看。他留意Sam在每一部戏里的改变和成长,看他的演技从青涩到成熟。Sam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长生都不自觉地回味琢磨。看得出他是用心还是敷衍。许是太熟悉了,长生总能从他的角色里看出很多前尘旧影,不动声色的心底微澜。

Sam不会知道,他默默陪他看了多少场电影,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

隔着屏幕,他看得出,Sam眼瞳深处泛起的倦怠。那是魅惑众生的笑容无法掩盖的,是万人仰望,流光溢彩的生活无法抵偿的。他知道Sam不过是竭尽所能扮演一个符合众人意想的角色,生活演变成一场永不谢幕的表演。人在戏中,身不由己。

长生心知肚明Sam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偏是他不能给予。想安慰总是词不达意,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欲落笔的一刻又全数收回。有时想给Sam打个电话,拿起话筒又放下。

进退不得,思前想后,唯有缄默是最妥当的。回信语亦寥寥,只道平安喜乐。

在深夜回信,失眠之后,长生一遍遍听Sam的歌。那歧路少年,迎面风雨,满身风尘,不辨梦与现实的差距。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

长生的失眠在那时愈来愈严重。晚间十一点上床,一点钟醒,四点钟醒,六点钟再醒,比定时还准。辗转反侧,尝试入睡的时间比入睡时间长。睡眠被彻底绞碎,毫无休息效果。有时醒来,一阵伤神,内心恍惚悲凉,不知身在何处,活着所为何来。

失眠是一尊年代久远的大鼎,熬煮着他。滴水的屋檐,半湿的砖墙,老宅上茂密的爬藤绿了又黄。他一人住一栋房子,隐没在窄巷深院中,时日是墨色的,将年轻的日子,染成了老年。

感到内心抑压,无可倾诉,遂在深夜里铺开宣纸练字。他从八岁开始练习书法,柳体已颇见功底。当年尹守国为他选学柳体,即详细告知他柳公权的生平,其人历仕七朝,注重操行,其字风骨如老洞深泉。柳公权援佛入儒,始终保持做人的气节,佛老的静达旷放用儒家的浩然正气来支撑,成就虚静高洁的心灵和淡泊超逸的人格。

第五章春来秋去忙如许,未到晨钟梦已阑(4)

长生从尹守国的言谈中,感知他对自己的期许,是希望他成为柳公那样端正静直的人。

而今年岁渐长,长生愈发能领会柳公“心正笔正”的说法,无端亦解柳公心中苦闷。今夜他不想临《金刚经》,临的却是纳兰容若的一阙《于中好》:“书郑重,恨分明,天将愁味酿多情。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

4

长生睁开眼睛,看见桑吉和缦华还在缓缓地聊着,偶尔端起酥油茶来饮。他不知自己暗中陷入回忆多久。

长生起身为他们续茶,听到桑吉说,缦华,不要灰心。正视死亡正是你的精进。

见长生和缦华都沉默。桑吉说,我们聊天倾听彼此的过往和心声,就是在听法,深切领会对方的感受,感同身受就是在观想,能从彼此的交流中打开心灵,各自有领悟,能量的交换就是加持。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桑吉的僧房是与世隔绝,静思的好地方,敞开心扉的对谈,致使人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当窗外暮色像潮水一样托起漫天星辰,才惊觉已到告别的时候。

料峭的春夜寒风中,桑吉送他们下山。三人并行了许久,隐隐可见山下灯火零星,渐渐落于身后的哲蚌寺像是一个古老的梦。

长生对桑吉说,如果你这几天能下山,我们一起转林廓。

桑吉不多问,毫不迟疑应承下来,法会结束之后,我都有时间。他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说,次仁,你问我的事,过几天见面告诉你。

如是约好。

“林廓”是围绕着大昭寺、小昭寺、布达拉宫等拉萨市内的十多个寺庙进行的大转绕。

夜间的拉萨寂静辽阔如深河,清晨的拉萨桑烟飘荡,如云间的城池,神圣幻美。从夜至晨,缦华和桑吉缓缓走在长生身后,缦华向桑吉趁机请教。

缦华说,现在修行的人越来越多,喜欢皈依有名望的活佛,法王,尊其为自己的上师,像追星一样,仿佛这样说出去才有面子。桑吉,请你告诉我,什么是上师,我们如何才能找到真正的上师?而不是被外在的名望所惑。

桑吉微笑颔首,你能够这样想真好。上师分两种,外在的上师,是生活中具备上德的师尊,他有不同的实修经验和法门,可以直接指导我们修行;内在的上师,是人自身所具备的,公正,客观,清醒,平和看待世间的智和慧。它具备圆满佛性,不被消减,染污。我们需要追寻的是真正的思想,而非成为某一个著名人物的崇拜者。

缦华看着前方一丝不苟磕着长头的长生,心有所感地说,那我是否可以将你和长生看做我的上师?

桑吉一怔,答道,当然可以。你可以将任何给予你启发的人事物看做是上师的显现。不过,他羞涩地笑起来,我呢,真是不够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