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7)
沿着窄小的石阶从一楼走上二楼,廊道幽暗狭长,昏暗无光。桑耶交通闭塞。正因如此,这些历时约一千三百年的壁画经历患难,才得以保存。有些年代久远的壁画剥落、凋残,如敦煌壁画一般。只剩鲜艳的色彩和模糊的线条可见,金粉闪烁,犹如历史的余烬,古旧乐章连绵,诸相尽归无常,湮灭始终令后人感慨,惋惜。
长生打着手电细细观看。佛本生记,经变,传说以及佛经里的故事,内容繁复浩大。每看一卷都要耗费极长的时间。他珍惜这样的一期一会,深深感到自豪。再走出大殿,依然日光明照。高原的阳光让人很难准确地察觉时光流转。有一种错觉,他仍是那个身在寺庙里的小男孩。
在顶层俯瞰整个寺庙,仿佛大千世界尽收眼底。眼睛和记忆同时被擦亮。长生想起,尹莲对他提及,当年她前往藏地是因为重复做一个梦,梦中寺庙的转经廊和桑耶寺一模一样。
红尘浩瀚,她因此机缘遇见他。婆娑世界,他因为遇见了她,命运由此截然不同。
生命中最初始的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年,如果他没有随尹莲去北京,他就不会成为尹长生。也许,他会终生留在这高原上,安静无名度过一生。也许就留在寺庙里,成为一名心思净洁,终身侍佛的修行人,和桑吉一样。
命运的暗流在庞杂浩荡的人世间穿梭进退。假如,再给他一次抉择的机会,三十多年后,他确然知晓自己依然会做出当年相同的选择。尹莲是他的缘起,亦是他的劫数。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长生和桑吉在寺庙旁的宾馆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在镇上吃完早餐,捎上路边的两位阿尼拉,一起出发。
青朴和桑耶虽然相隔只十余里,但山道难行,行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若不是越野车,怕会慢上加慢。太阳未出来之前,海拔四千五百米的地方仍是寒凉。云雾深浓。青朴山若隐若现。长生开车,桑吉坐于副驾,两位阿尼拉在后座,一路除了诵经声,四人不交一言。
车到山下就停住,车上的物资需要徒步背上去。路过朝圣的人都来帮忙,如此仍是往返了三四趟。
山道上,彩色经幡和玛尼堆随处可见,青朴山云雾缭绕。那淡白,始终若隐若现的,也许是雾气,也许是煨桑的桑烟。回望半山,有一个小小的湖,明亮清澈,草甸上繁花点点,牛羊闲悠。山势旖旎回环,脚边就是潺潺流水。
自从七世纪时莲花生大师在此修行以来,青朴就是苦修者的圣地。山上散布着不同,用以修行的大小洞穴。
最高的山洞被云雾遮蔽。据说那是莲花生大师修行的山洞--扎玛格仓。这山中隐匿着太多与世隔绝的修行者,他们奉持着往来圣贤觉者的教诲,决意要从轮回的苦海中拔除出来。
一路长生都在想,如果自己是一个修行人,在苦修的路上,就算能减灭一切身体上的欲望,又能否敌得过追寻信仰途中的孤寂?信仰的长度,有似梦的长度,不能道听途说。真正的大信,需要用一生去丈量。
真正的修行,是无言的坚持,尤其是在山中,无人督促,全靠自律。若有饥饿,病痛,也无人料理,多半是听天由命。
坚守信仰,是与命运另一种精神层面的对抗,不容被这无常反复和庸常琐碎湮灭了人生的大信,不肯屈从于习气的摆布,誓要从中拔节而出,证得稀贵永恒。
在山上住下,与桑吉日夕相对,长生时时自省,深感到命运的吊诡。其实他比桑吉更早有机缘踏上修行一途,命运同时在他面前展开两条道路。他跟随尹莲选择了远行,离开。
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8)
他为自己择定的那条路,指向三十一年的红尘颠沛,欲望深渊。堕入城市,与人缠斗,感情纠葛,煎心熬骨,时时五内如焚。
直如行走在绝崖边缘,下一步就前功尽弃,粉身碎骨。无人倾诉,只能独自吞咽苦水和灰烬。无论外人看他如何清洁峻拔,他自知损伤,难以自欺。
而今他回到这里。发现留在此地专注修行的桑吉与当年截然不同。他端静,柔和,满蓄慈悲,对任何人事亦然。他犹如天上自在的云朵,月明风清,而自己是蛰伏于地上的阴影,满身尘罪。
如今的桑吉是他内在渴望成为的样子。长生不禁想,若然当年自己留在甘丹寺,追随罗布拉修行,会不会如桑吉一样成为虔心修行的僧人?
现在他愿跟随桑吉,秉持纯善的信念,以善信化解生存之途上的疾厄。不畏惧,不抱怨,不言退却,遇到任何事都当做是修行路上的考验。
如此单纯专注,奉行不悖,心生欢喜。
他对桑吉说起往事。他说,桑吉,我写给你的信,你还记得吗?
桑吉说,我记得。我还收着我们从小到大的每一封信。
长生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在信中提起想念西藏,是在什么时候吗?
桑吉说,我记得。那是你十二岁的时候。你来信说,尹莲结婚,她与谢江南去了深圳,你留在北京和波拉一起生活。
长生默然。不须信笺提点,他亦能分毫不错地想起,这三十一年间,聚散离合的大事。
3
与尹莲结婚之后,谢江南对工作赋予更大的积极和热情。从那一年起,他频繁出差去深圳,不久之后,谢江南从原先的计算机公司辞职,打算自己办公司。
在谢江南的说服下,尹莲决意与他共同进退,一同前往深圳。她知道,虽然自己对商业没有什么灵感,但自己的家庭背景总能在无形中给谢江南必要的帮助。
考虑到长生,尹莲又很犹豫,不知道是带他到深圳好,还是应该留他在北京。
彼时,长生即将升学,如果此时去深圳,一切又需重新安排,重新适应。
为这事在家中商议,尹守国不以为然,怎么?你走了还要把长生带走?一个人都不留给我,你愿意去闯去拼我由得你,长生不能跟着你折腾。
长生的心瑟缩了一下,深黑眼瞳悲喜莫辩。良久,他说,我留下陪波拉吧。我走了,波拉一个人会很寂寞。
尹莲听长生这样说,心里既失落又欣慰。从感情上来说她希望长生同去深圳,但理性告诉她,长生留在北京更合适,可以替她陪伴父亲,另一方面,她也希望谢江南拥有相对独立的空间。
谢江南对此本不便发表意见,长生不愿同去,其实正合他心意。
事实上,他们初到深圳也着实辛苦。创业的前几年,凡事亲力亲为,早晨七点已到办公室处理事务。事无大小,都得亲自定夺。自行车锁在门口,晚上十点以后才满身疲惫地骑车离开。日日如此,没有假期。
事业没做大之前,每一笔支出都要精打细算。请人吃饭花几百块,面上带笑,心里作疼,如果事不成,这钱就算是打了水漂了。处处看人脸色,小心着意。这期间种种甘苦磨砺,不是尹莲和谢江南两人独有的,是那一代商人共同的辛酸经历。
尹莲走后,长生怏怏不乐。他长久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常常站在阳台上,像一块从远古流落至此的石头。看这燕赵故都污浊的蓝天,乱絮一团陈旧的白云,凌乱的树枝,在楼群之中疲于奔命行色匆匆的鸟群,暗淡的苟延残喘的星月。
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9)
这城市的繁华、落寞。日复一日的变化,或者毫无变化,与他有什么关系呢?失去了尹莲,他就失去了与这城市最根本的联系。
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不会恐惧,想不到孤独远比他想的强悍。长生又一次明确感觉到它的存在。原以为尹莲会帮他摆脱无助的感觉,结果却适得其反。
长生上初中之后,尹莲两头牵挂,经常来去匆匆,在家待过周末又去深圳,往后三四年间她往来频繁,长生与她聚少离多,渐渐也成习惯。
像始终来不及愈合就不断被撩开的伤口,他与生俱来的孤凉因与她不断分离而根深蒂固,成为生命的印记。
尹莲回北京时,虽然极力神采奕奕,绝口不提创业之劳累艰险。但她消瘦、疲惫,是被长生和尹守国看在眼底的。看尹莲如此义无反顾,尹守国表面不说,暗中为女儿女婿提供不少方便。
以世俗标准来说,谢江南不失为出色的男人。他聪明果断,善于把握时机,虑事周到有格局,意志坚毅,是天生的生意人,又有尹家背景扶助,不消几年,他的商贸公司就经营得有声有色。
就在此时,尹莲回到北京长住。长生来不及欢喜,就得知尹莲怀孕的消息。
长生震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尹莲对长生说,长生,你将会有个弟弟或是妹妹。你高兴吗?
长生心中苦笑。他能说什么呢?难道他能说不高兴?难道他能高声宣扬,你的生命里只能有我,不能出现其他人?所有的事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也不会按照他的预期去发展。
已经被卷入一个乱局中,长生感到无比颓丧,无能为力。他不明白自己的生活之中为何接二连三出现对手,而且个个强大无比。先是谢江南,后是这个孩子。
他们是因果关系,是命脉传承的母子或母女。他和她是夫妻,而自己是因缘际会插足的第四者。
长生笑一笑,对尹莲说,是菩萨赐予你的,我当然高兴啦。
尹莲释然。得到长生的祝福和允诺,她是真的安心了。
尹莲怀孕之后备受呵护。她初期妊娠反应强烈,精神倦怠,动辄吐得翻江倒海,一点东西也吃不下,每每吐得胆汁都翻出来。家中虽然有保姆贴身照应。谢江南依然坚持每周五赶回北京,过完周日再赶回深圳。
眼见谢江南如此细心周到,尹守国对他的恶感也减淡几分。
这几年,长生和谢江南之间不冷不淡,或许彼此都有防备敌意,但碍于尹莲,只能相敬如宾。长生不是傻瓜,他知这孩子一旦出生,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孩子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4
几个月后,长生看着肚子明显隆起的尹莲,觉得陌生异常。她待他仍是亲厚,但他知道,她已经是别人的母亲。
尹莲生养的辛苦,难产时九死一生,差点丢了性命。长生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代她去经历生关死劫,甚至不能守在她身边。他只能在心中一遍遍念着六字真言,
嘛呢叭咪
……
原谅他不够虔诚。这么多年,只有在最危急的时候才想起请神灵菩萨庇佑。希望诸佛慈悲,不要遗弃他。
长生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显现藏人风范,是在尹莲危急的时候,他在医院的走道上磕着等身长头,不理会来往的人侧目,他们如何劝,拉他,他也不起来。最后是尹守国到来,看着他,对众人说,你们随他吧。
最终尹莲母子转危为安。长生深信一定是神灵保佑。上天一定接受了他的祈祷。
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0)
确信她安然无恙,长生才回到家,昏昏沉沉睡去。
孩子出生后,取名谢惜言。取“惜言如金”之意。
这却是个天生精力充沛、闹人的孩子。许多次尹莲抱着他,对着长生叹气,长生,他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听话,省心呢?
长生不言语。见她抱得累了,就接过手来。好在谢惜言一到他手里就不哭不闹。百试百灵。
长生原本以为,他和尹莲之间会因孩子的出生而疏远,但至少在当时看来并不是这样。谢惜言仿佛是他介入尹莲和谢江南之间的一个合理借口。
唯一煎熬的是内心。时时的情绪起伏,需要他用尽全力去遏制。他需要说服自己,尹莲对谢惜言全心全意的关爱是正常的。任何一个慈爱的母亲都会这么做,他不该妒忌。
可是,如何才能不妒忌呢?生活展现在长生眼前的一幕一幕,无微不至顺理成章的父母之爱,都在提醒他,他是一个缺失了父母的孩子。就算是尹莲来到他身边,就算是尹守国所给予他的,也是接近成人的爱,克制,隐忍,绵长,不动声色。
多少次,长生看尹莲为惜言神色疲惫,熬红了眼睛。每当谢惜言生病时,只要尹莲一打电话给谢江南,谢江南就会急急忙忙赶回来,两人一起守着生病的孩子,彻夜难安,直到他好转。如天下间所有初为人父母的人一样,尹莲和谢江南全心全意呵护惜言,在谢惜言身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值得他们倾心,关注,为之欢喜,为之担忧。
真是爱得如珠如宝。如果没有对比,长生也不会觉得难过,因他本身也不是渴求与人亲近的,而今,在他默默隐忍过了这么多年后,遽然呈现的温馨美满,令他如被擦亮双眼,随之翻涌的满腹心酸又从何倾泻?
虽然他与自己的父母素未谋面,但长生幻想自己和他们相处的情形,应该也是这样的温馨甜蜜。
长生懂事之后,问起自己的父母,罗布告诉他,每个孩子都带着父母的爱和希望来到世间,父母有时会因特殊的原因不能守在孩子身边,不能看着孩子长大,但这爱是与生俱来的,不必怀疑。
故而,长生是不恨的,只是会惆怅。现在,他忍不住会想,我的父母在哪里?他们还活着吗?
这个疑问不时出现在长生的脑海里。
5
在这样的困顿下,长生再次提笔写信给桑吉。在桑吉面前,他不用伪装大度和坚强。
桑吉,我觉得我在这个家里是多余的。我想回西藏,回到罗布拉身边去,我想和你在一起。你还好吗?
此时桑吉已经可以用藏语流利地写信。他很快回信,次仁,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要相信你和索姆的感情,必须经历这样的考验。你不能独占她,任何人都不能独占另一个人,你明白吗?你要接受这现实。
长生拿着信,一遍一遍地看,久久地陷入思索。
尹莲在家的时候,依旧是未嫁时的样子,待长生一样亲厚。
有时长生会恍惚,一切未变吧。她就像她承诺的那样一直看顾他,守着他长大,她结不结婚,好像也影响不大。
她视他为孩子,他却有着成人的悲伤。他在太小的时候,就必须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掩藏自己的感情。虽然这么多年他只叫她姑姑,可是从她收养他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成为他的母亲。名分已定,这是铁硬的事实。
虽然年少时,他也曾幻想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之后能够成为保护和陪伴尹莲的人。但日复一日,长生早已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还是希望,在某个意义上,尹莲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他要守着她,陪她老去。
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1)
因着这个念想,长生对尹莲的感情既复杂又单纯。从谢江南的身上,他也明白,自己要成为一个出色的,强大的男人,才足以衬得上尹莲。
他发誓要比谢江南更出色,优异,强大。
十五岁,俊逸的长生,开始受到女同学的瞩目。进入青春期,他迅速长高,不似以前的瘦弱矮小,而是高大挺拔,在众人之中鹤立鸡群。又因着一贯的淡漠低调,举止沉稳,迥异于飞扬跋扈的高干子弟,让人油然而生亲近。
但是当身边的女孩来示好时,他不自觉地躲避她们。一视同仁疏离。他总是冷着脸,如非必要不和女生讲话。
长生对同龄女孩的冷漠令死党好奇。最要好的几个朋友中,赵星野已经开始同女生交往,前前后后谈了几任女友。眼见长生毫无动静,赵星野私下拍着长生的肩膀说,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是?不是有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好色的毛病!长生笑着回他一句。引来众人一阵会心哄笑。
我是正常,人不风流枉少年。青春期的赵星野的性格益发桀骜不羁,相较长生内敛沉默,赵星野是另一种飞扬夺人的风采。
玖
1
长生对桑吉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只觉得如一道深长漫卷的河流。独自浸身其中,寒凉侵体。遇有惊涛骇浪也无人可诉。那些记忆拖沓成狭长暗影,紧随身后,挥拭不去。
他至今脑海中仍不断出现尹莲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依然记得,那天尹莲归来。高高盘髻,簪一根凤簪。露出修长白皙的颈脖,线条优美,引人遐想。嫁衣,是一件质地精良,剪裁合身的旗袍,寸领、斜襟、琵琶扣。领口、袖口有繁复绮艳的绣片,端庄之中暗藏妩媚风情。手上带着宽大的龙凤镯,都是容青云留下的旧物。
在八十年代。尹莲持有的依然是旧时大家女子的风范。气质特出,迥异于时代。宁愿衣着静简,亦不着剪裁粗糙的衣物。平素戴得体不张扬的首饰,簪起长发,身上淡淡幽香。
尹莲脸颊飞红,连眼皮亦泛红,走路摇摇晃晃。一见长生就推开众人,走过来抱住他,蹭他的脸,笑道,要不是从小在部队里待着,今儿真被他们灌翻了!这群疯子……长生,你以后见他们躲着点。
她絮絮说着,呵呵笑着,顾盼生辉,身上有酒气,流露出真心欢喜的洒脱豪情。她拖住长生嬉笑,直到被人搀上楼去,仍不住回头叫着,长生,你来,你来。
长生在房中陪着尹莲。谢江南在外和亲友们周旋,不甘就此散去的亲友准备闹洞房,满室欢欣热闹,仿佛唱戏。无人留意长生眼中的苦涩和失落。作为一个孩子,在这样热闹的场合,被理所当然地忽视。
那孩童年纪,说痛苦还太做作。可是,眼睁睁看她嫁作他人妇,这痛苦自那时起,分明根深蒂固,未从他心中消失过。
他今日面对桑吉,一一细述。他是如何不甘,如被命运狠狠掌掴,那痛感鲜明而持久。
尹莲婚后对长生并无多少怠慢,但谢惜言出世以后,她的精力却不可避免地分薄在幼子身上。
得而复失,整个初中,长生都沉浸在巨大的失落中。他性格又不叛逆,唯有将精力和不忿发泄在读书上。高干家的子女,少有似他这般成绩优异的,直接被保送上重点高中。而与他交契的赵星野,成绩之差令人除了摇头叹气,别无他法。能进了同一所高中,毫无疑问是动用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山上夜宿一处,湛湛星辉下,长生想起赵星野,忍不住笑道,桑吉,我觉得赵星野俨然是你化身,他和你一样,总是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让我觉得日子不那么难熬。
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2)
桑吉听了也忍不住笑,说起自己差不多年纪时在寺中也这般淘气,尽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桑吉露出胳膊上的刺青说,看,这是我小时候刺的金刚杵,现在长胖了,金刚杵也变肥了。
见他说得声情并茂,长生大笑。
桑吉笑眯眯地说,不止呢!我算好的,刺在胳膊上,袈裟盖得住,有些师兄弟贪玩刺在袈裟盖不住的地方,执事僧见一次打一次。真的拿棍子追着打。
与桑吉相对而坐,微弱烛光中,凝视他笑容,如莲花悠然盛放。长生感慨。数十年光阴弹指一瞬,是非悲喜已经无足轻重。他能回到这里,寻回桑吉,已是上天至深的福德。
吹熄烛火,躺下入睡前,长生说,桑吉,谢谢你。谢谢你还在这里等我。
黑暗中,长生能感觉到他回应的笑容。
桑吉说,次仁。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长生安心睡去,还有更多的往事,他将在醒来时一一解封,告知桑吉。
2
山间夜来有雨。长生梦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那声音牵引他回到一座海岛上,在梦中,分明还认得出这是觉华岛。十八岁,高中毕业,与同学一起旅行的地方。
高中三年,长生愈发像城市男孩。这几年正是尹莲对谢惜言倾心最重的时候。为避免日日相对的尴尬,长生选择住校,多跟同龄人交往。在赵星野的带动下,他结识了许多性格各异的朋友。和他们在一起,谈不上有多快乐合拍,至少可以泯然众人,消磨时光。
生活平顺,交际简单,课业更花不了他太多精力。长生从未为课业烦恼,高考亦如平时,只不过稍加用心,是以他从无青春期因压力而生的迷茫倦怠。锥心之痛他已悄然承受,心态逼近成人。以一个成年人的心态去对待青春期的种种困扰,真是云淡风轻,不值一晒。
高考结束之后,长日无事,长生应允参加赵星野组织的野外旅行团,前往辽东的海岛过暑假。
一行人出发,到车站会合时,长生才发现队伍里还有两名女生。他眉头一皱,低声问赵星野,怎么回事?还有女生?
赵星野满不在乎地说,唐僧取经一路还有女妖怪主动送上门呢!咱四个大男人出门,不带个女的做伴,有意思吗?带一个怕人家尴尬,索性带两个了!他拍拍长生肩膀,安慰道,放心,咱这队伍,待遇好,米粮管够。
听他一番歪理邪说,长生嗤笑,学着他的口气说,有意思吗?看你忙不忙得过来?
赵星野看了两个女生一眼,正要张口说什么,汽笛声响起,火车到站。长生推着他说,别贫了,赶紧上车,这一路还不够你啰唆的。
十八岁时邂逅的女孩,在生命中留下的印迹,宛如夜空中的流星般浅淡迅疾,到如今,他连她名字样貌差不多都忘记。
到了觉华岛,长生才发现,其中一个女生确实是赵星野当时心仪的女孩,短发,长相娟秀,小鸟依人。另一个明显与赵星野没什么暧昧。她脾气火暴,常常像护雏的母鸡一样护着那短发的女孩,唯恐她被赵星野染指。那女孩视赵星野为洪水猛兽,两个人说不到三句就抬扛。
长生在旁边看着这女孩伶牙俐齿,几句话噎得赵星野直翻白眼,忍不住偷乐,对那女孩刮目相看,暗笑赵星野自找麻烦。
开始的几天,长生与那女孩并无话说,只是偶尔举动的默契,让两人相视一笑。那女孩看得紧,赵星野为着得手,暗中央告长生出马调虎离山。几天观察下来,长生亦觉这女孩个性独立,思想成熟,和她搭伴做事也不讨厌。
第三章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13)
起先两人相约一起去找食材,回来做饭,喂养其他几个坐享其成的懒汉。渐渐变成两人的探幽。
登山,访水,寻古刹,是十八岁风清月朗的少年男女。就算心中再多心事惹尘埃,入眼亦是风光如画。结伴穿行于海岛上,看见蓊郁丛林,山花招摇,行至崖边,粉白花瓣飘摇坠落。赤脚踩在沙滩上,方才见朝阳初生,海鸟啼鸣,转眼就金乌西坠,白浪如咽。日子消磨得这样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