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她掉下床,躺在地上,一条腿还被扭曲地压在身体下面。我真是吓坏了。我跑进她的房间,她整个人躺在地上,双手握拳捶打着地板,像个发怒的孩子一样,还大声尖叫着,连屋顶都快被掀走了。那是我那么多年来唯一一次在半夜帮她把弗雷诺医生找来。弗雷诺医生从琼斯波特搭着科利·维奥莱特的快艇来到岛上。我打了电话请他过来,因为我认为她的腿扭成那样一定是断了,而且她震惊过度,不死恐怕也只剩半条命了。但是她的腿根本就没断,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断。弗雷诺医生说,只是扭伤而已。第二天她又进入了清醒期,一点也不记得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她比较清醒的时候,我问过她几次尘土怪的事,她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是个疯子,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这种事发生过几次之后,我就知道该怎么应付了。我一听到她那恐怖的尖叫声,就会马上跳下床,冲出房间——我的卧室和她的卧室只有两步之隔,中间放着一个衣柜。我将扫把搁在走廊上,在扫把的握把上挂个簸箕。我会大步冲进她的房间,挥动着扫把,好像在挥旗拦下邮政列车似的,然后放声大喊,这样她才听得见我的声音。
“薇拉,我会逮住它们的!”我会这么大喊,“我会逮住它们的!你只要握着该死的电话筒就好了!”
我会扫她盯着的那个角落,顺便再扫另一边的角落。有时候我扫完,她就平静多了,不过通常她会继续大喊,说床底下还有更多的尘土怪。于是我就双手撑在地上,双腿跪着,让她以为我也扫了床底。有一次,那个吓坏了的可怜的笨老太婆还探出头来,想自己瞧瞧,结果差一点就跌下床,压在我身上。要是她真的跌下床,可能会像压死一只苍蝇那样把我压扁。那可就好笑了!
我把让她害怕的每个角落都扫过之后,会让她看空无一物的簸箕,对她说:“全在这儿啦,亲爱的,有没有看见呀?我已经将那些扎人的尘土怪都扫进来了。”
她会先看看簸箕,再看看我,整个身子还不住地颤抖着,眼里满是泪水,就像浸没在河里的石头一样,然后低声对我说:“哦,多洛雷丝,它们的颜色好暗哪!好脏哪!快将它们拿走。拜托你将它们拿走!”
我就将扫把和空空的簸箕放回我的房门外,方便下次使用,再回去尽力安抚她,顺便安抚我自己。如果你们认为我不需要安抚,那你们自己试试在半夜,在一间像那样又大又旧的博物馆里独自醒来,外面有狂风呼呼吹,里面还有个疯女人在尖叫。我的心跳得就像火车头一样快,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我不能让她看出来我和她一样害怕,否则她就会开始不信任我,那我们两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这样一阵折腾之后,我通常会帮她梳头发。这似乎是最能让她迅速平静下来的好方法。刚开始她会哭哭啼啼的,有时候她会伸出双臂拥抱我,将她的脸贴到我的肚子上。我还记得,每次她发完尘土怪的疯之后,她的脸颊和额头总是热烘烘的,有时候她的眼泪还会湿透我的睡衣呢。可怜的老太婆!我想在座各位一定不知道,活到那把年纪,背后还有一群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恶魔追着你,到底是什么滋味。
有时候我帮她梳头不到半小时,她就安静了。她会继续看着我后方的角落,常常会一边喘着气,一边啜泣着;或者对着黑暗的床底下挥手,然后再将手快速抽回,好像床底下有什么东西要咬她的手似的。有一两次,连我自己都以为我看到床底下有东西在动,我必须紧闭着嘴巴,不然我可能会尖叫。当然,我看到的只是她手的影子,这我知道,不过从这一点也看得出来,她真是搞得我心神不宁。哎呀!即使是我,也被她搞得疑神疑鬼的,哪怕我这个老太婆的头脑的冷静程度和我的嗓门一样大。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如果我没有别的工作要忙,我就陪她入睡。她会伸出胳膊抱着我,紧靠在我身旁,头枕在我左胸前,而我也会伸出胳膊抱着她,就这样等她睡着。之后我再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真的又轻又慢,因为我不想吵醒她,然后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有几次我甚至根本没回我自己的房间。那几次她都是三更半夜大声哭号,将我吵醒,于是我就和她一起入睡。
就在这样的夜晚,我梦见了尘土怪。只不过在梦中,我并不是我,我是她,被困在那张病床上,肥得几乎没有办法自己翻身,阴道由于尿道感染总是火辣辣地疼,还闷得湿热(因为她老是尿裤子,所以这个毛病挥之不去),也没有什么抵抗力。你也许会说,那块写着“欢迎”字样的迎宾垫现在任凭虫子和细菌糟蹋,不过摆的方向倒是没错。
我朝着角落望去,看见一颗由尘土组成的怪头。那个尘土怪双眼上翻,嘴巴大张,露出长长的尘土尖牙。它开始朝着床这边滚过来,但动作缓慢,就在它滚到正脸这边时,它的眼睛正看着我,我发现那是薇拉的丈夫,迈克尔·多诺万的脸。不过,尘土怪第二次滚到正脸这边时,却变成我丈夫的脸。那是乔·圣乔治,他面目狰狞,龇牙咧嘴,露出好多紧闭着的尘土长牙。尘土怪第三次转到正脸这边时,我就不知道那是谁的脸了,可尘土怪是活的,还一脸饥饿相,而且摆明了要一路滚来我这里,把我吞了。
我猛地一跳,将自己从梦中唤醒,差点掉到床底下。当时还是清晨,太阳才刚出来呢,在地板上投下缕缕阳光。薇拉还在睡梦中。她流了口水,流得我整条胳膊都湿了,但是刚开始,我根本没有力气将她的口水擦干。我只是躺在床上颤抖着,冒了一身汗,试着让自己相信,我已经醒了,一切都没事了,就像你们从噩梦中醒过来时会有的反应。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还看见那个有着大大的空洞眼睛和长长的尘土尖牙的尘土怪,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那个噩梦就是这么逼真,这么可怕。然后尘土怪不见了,地板和墙角干干净净,空无一物,就像平常一样。不过从那一天开始,我常常纳闷,会不会是她将那个梦传送给我的?我是不是目睹了她尖叫时看见的那些怪物?或许我分担了一点她的恐惧,将她的恐惧变成我的?你们觉得现实生活中,真的会有这种事吗?或者只是杂货店里卖的廉价小报胡诌的?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那个梦真的吓坏我了。
唉,算了。反正她在星期日午后和半夜那种让人吓破胆的尖叫声,就是她糟蹋人的第三种方式。这一点也同样让人难过。事实上,她糟蹋人的这些方式都蛮让人替她难过的,可有的时候我还是想把她的头拿来转转,就像转纺锤上的线轴一样,我想只有该死的圣女贞德才会有同样的感受吧!我猜,那天苏茜和肖娜听见我喊着要杀了她,或者是其他人听见我这么说,或听见我们彼此破口大骂时,他们一定以为,等她死了,我会提起裙摆,在她的坟上大跳踢踏舞。安迪,我猜你昨天和今天也听过类似的说法吧?不必回答我,你的表情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就像是定期出现的告示板那么清楚。而且我也知道大家有多喜欢嚼舌根,他们会聊我和薇拉的事,我和乔的事也被加油添醋,谣言满天飞。他还没死之前,他们就开始在背后乱说了;他死后,谣言更多。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最有趣的事莫过于突然撒手西归了,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们现在谈到乔了。
我一直担心这件事,我猜说谎也没有用。我已经说过,是我杀了他,这样就够了吧!不过,难以说出口的却是我是怎么杀他的,我为什么要杀他,还有,我什么时候杀了他。
安迪,我今天一直想到乔,想到他的时间比想到薇拉的时间多,这倒是真的。我一直想记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他,只要想起一个原因就行了。起初,我半个原因也想不出来。一会儿之后,我开始有点慌了,就像薇拉以为枕头套里有蛇时那么慌。然后我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我想找出和爱情有关的部分,就像我是薇拉在6月雇用的那些愚笨的小女生一样,她们通常在夏天还没过完一半时就被解雇了,她们没办法遵守她的规矩。我想找出和爱情有关的部分,但即使远在1945年的时候,我和乔之间也没有多少爱情的成分,当时我才18岁,他19岁,崭新的世界就在我们面前。
你们知道我今天坐在海边的阶梯上,冻得半死,想到的唯一原因是什么吗?他的额头很好看。我们两个都在上中学时,紧挨着坐在自习室后面,当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我还记得他的额头看起来好光滑,上面一颗青春痘也没有。他脸颊和下巴上有几颗痘,而且鼻翼很容易长黑头,不过他的额头却非常光滑,像乳霜一样。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真想摸摸他的额头,说老实话,我做梦都想摸摸他的额头;我想知道,他的额头摸起来是不是就像看起来那样光滑。后来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去参加初高中毕业舞会,我马上就答应了。这样我就有了机会摸他的额头,他整个额头真的就像看起来那样光滑,他的鬈发往后梳,形成好看又顺滑的波浪。我抚摸着他的头发和他光滑的额头,那时萨莫塞特小酒馆舞厅里的乐队正在演奏《月光鸡尾酒》。在那些摇摇晃晃的阶梯上冻了几个小时之后,我至少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你们可以看出来,过去毕竟还是有些回忆的。当然,接下来的很多个星期,我不只摸了他的额头,而这就是我铸下的大错。
我们先把事情讲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将生命中的黄金岁月浪费在那个酒鬼身上,不光是因为我喜欢七年级自习室里,灯光斜洒在他额头时那光滑的样子。才不是呢!我想说的是,今天我记得的有关爱情的部分只有这一点,这让我觉得很难过。我今天坐在东海角的阶梯上,想着往日时光,那可真是他妈的难受呢!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我当初可能把自己贱卖了,或许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也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知道那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敢想,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有资格拥有乔·圣乔治的爱,而他可能只爱他自己。你们或许会认为,像我这样说话不客气的老太婆,怎么可能相信爱情,但我可能只相信爱情这回事,这是实话。
不过,这和我后来决定嫁给他的原因没什么关系,这一点我必须先和你们说清楚。当我们互许终身时,我肚子里已经有个六星期大的女娃了,而这就是最精彩的部分,说来让人难过,但这是事实。其他的就是一堆愚蠢的理由了,我这辈子学到的一件事就是,愚蠢的理由造成愚蠢的婚姻。
我不想再和妈妈吵架了。
我不想再被爸爸骂了。
我所有的朋友都这么做,他们有自己的家,而我想和他们一样,变成大人,我不想再当愚蠢的小女生了。
他说他要我,我就信了他。
他说他爱我,我也信了他。他说完他爱我之后,问我是不是也爱他,我想不这么说的话可能不礼貌,所以我也说了我爱他。
如果不这么说的话,我很怕未来会发生的那些事——我要何去何从,我工作的时候谁来照顾我的宝宝。
南希,如果你将我的话全部写下来,整件事情会让人觉得很可笑。不过最可笑的是,我知道很多和我一起上高中的女孩同样也是为了这些理由结婚。她们中的大部分现在仍是已婚状态,但有很多只是强撑着,希望能活得比家里那个糟老头久,这样她们才能把他埋了,从此将他醉后放的屁从床单上甩走。
到了1952年左右,我已经将他的额头忘得一干二净了。到了1956年,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对我也没有什么用处了。我猜我是从肯尼迪继任艾克[5]那一年开始恨他的,不过又过了好几年,我才有杀他的念头。我心里想,至少我的孩子们需要爸爸。就是为了这个理由,我才可以忍着和他一起生活。这真是可笑啊!可这是事实,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但是另外一件事,我也要发誓:如果上帝给我第二次机会,我还是会杀了他的。即使这样会让我被地狱之火折磨,永不得逃离,我也不在乎。或许我真的快下地狱了吧!
我猜,住在小高岛上的人,除了那些新来的,都知道我杀了他,大部分的人或许以为他们也知道我杀他的原因——他会揍我。不过,并不是因为他动粗我才送他上西天的,很简单的一个事实:不管岛上的人当时是怎么想的,在我们婚姻的最后三年,他再没动过我一根汗毛。在1960年底或是1961年初的时候,我治好了他手痒的毛病。
可在那之前,他真的常常打我,这一点我不否认。而且我忍受了,这一点我也不否认。他第一次打我,是在我们结完婚的第二个晚上,我们去波士顿度周末,那是我们的蜜月之旅。我们住在帕克旅店,很少出门,就像一对乡下老鼠,很怕出门会迷路。乔说,要是将爸妈给的25美元浪费在出租车上,那可真是糟透了。天哪!那个男人真是个蠢蛋!当然,我也是。不过,乔有一种我没有的天性,那就是永远多疑。他认为全人类都想算计他,他就是那样。我想过很多次,或许他喜欢喝醉酒只是因为,这样的话,他睡觉时就不用睁着一只眼睛提防别人。
这不重要。我刚刚要说的是,那个星期六晚上,我们去旅店的餐厅吃饭,晚餐很丰盛,然后我们又回到房间。我还记得,乔走在走廊上时,身体一直往右倒。他下午已经喝了大概十瓶啤酒,晚餐时又喝了四五瓶。我们进房间之后,他就一直盯着我看,最后我问他是不是我的脸上长了什么怪东西。
“没有,”他说,“不过我在餐厅倒是看见一个男的一直盯着你的衣服,他的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你也知道他在看你,对不对?”
我差点就要告诉他,哪怕是加里·库珀和丽塔·海华丝坐在角落里,我也没注意到。然后我又想,算了,乔喝醉酒的时候,和他争执简直是对牛弹琴。我嫁给他,并不是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我也不想骗你们说我真的没搞清楚。
“乔,如果有人在打量我,你为什么不过去叫他闭上眼睛?”我问他。那只是玩笑话,或许我只是想岔开话题吧!这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他却不认为那是玩笑话,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乔是开不起玩笑的,其实啊,我应该说,他几乎一点幽默感也没有。我嫁给他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件事。我以为幽默感就像鼻子或耳朵一样,虽然有些人的鼻子或耳朵更灵一些,但每个人都有。
他抓住我,将我放在他的膝盖上,用他的鞋子打我。“多洛雷丝,这辈子只有我可以知道你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他说,“你听清楚了没?只有我可以!”
我真的以为那是一种爱情游戏,他只是假装吃醋,要哄我开心。我当时就是那么蠢。那确实是吃醋,没错,不过和爱情一点关系也没有。吃醋更像是狗用爪子霸占着骨头,如果你靠近,就朝你吼叫。当时我还不懂这个道理,所以我就忍下来了。之后他打我我也忍了下来,那是因为,我以为男人偶尔打老婆,只是婚姻的一部分罢了。当然不是什么美好的部分,不过话又说回来,打扫厕所也不是什么美好的部分,但是许多女人脱下婚纱,摘掉头纱,将它们收到阁楼之后,扫厕所却常常变成她们的工作。南希,我说的没错吧?
我爸偶尔也会打我妈,我想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会以为丈夫打老婆没有关系吧!我以为遇到这种事,也只有认了。我很爱我爸,他和我妈也彼此相爱,但是他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就能气得七窍生烟,大打出手。
我记得有一次,我当时应该是,哦,我想我当时应该是9岁吧!那一天,我爸去乔治·理查德在岛西的田里帮他割草,回家后发现我妈没有帮他准备好晚餐。我不记得为什么她没有煮好晚餐,他走进屋子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却记得很清楚。他在门廊上脱掉了工作靴和袜子,因为上面沾满了草屑。他的脸和肩都晒得红通通的,头发被汗浸湿了,紧贴在鬓角上,还有一根草正卡在他额头中央的皱纹里。他看起来又热又累,随时准备发飙。
他走进厨房,餐桌上什么都没有,只摆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花。他转身问我妈:“你这个蠢货,我的晚餐呢?”她张开嘴,还来不及说话呢,他就一巴掌朝她的脸打了过来,然后将她推倒在墙角。当时我站在厨房门口,看见了这一切。他朝着我走过来,头低着,头发垂在眼睛上,我有点害怕。以后我每次看到男人这个样子走回家,因为一整天的工作而疲惫不堪,肚子还饿得要命,我总会想起我爸。我想闪开,因为我觉得他也会将我推倒,但是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不过,他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用他温暖粗糙的大手抱起我,将我放到旁边,就又走出去了。他坐在砧板上,双手放在大腿上,头低垂着,好像在看双手。刚开始,鸡都被他吓跑了,一会儿之后,它们又回来了,开始在他工作靴周围啄着。我以为他会踢它们,踢得它们羽毛满天飞,但是他也没有那么做。
过了一会儿,我转过头去看我妈。她还坐在墙角,用擦碗布遮着脸,正在哭,双臂还交叉在胸前。这是我记得最清楚的部分,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双臂能像那样交叉在胸前。我走过去抱她,她感觉到我的胳膊抱着她的腰,于是也回抱着我。她把那块擦碗布从脸上拿开,用它来擦眼泪。她要我出去问爸爸,想喝一杯冰柠檬水还是一瓶啤酒。
“一定要告诉他,冰箱里只剩两瓶啤酒,”她说,“如果他想多喝几瓶,最好先去店里买,否则就别喝了。”
我出去告诉了他,他说他不想喝啤酒,柠檬水正好可以解渴。我跑进屋里帮他拿柠檬水,我妈正在帮他煮晚餐。她的脸因为哭过有点肿,不过她正哼着歌。那一晚,他们的弹簧床就像大部分的夜晚一样,嘎吱嘎吱地叫着。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以前这种事被叫作家庭行为纠正,这是男人的工作。如果我后来想起过这件事的话,我也只会认为我妈一定是欠打,否则我爸当时是绝对不会出手的。
我还看见他“纠正”过她几次,但是这一次我记得最清楚。我从来没见过他用拳头揍她,像乔有时候揍我那样,可是有一次,他用一片湿帆布刮她的腿,那一定很痛。我记得当时她腿上还留下了红印记,整个下午都没有消去。
现在没有人称这种事为家庭行为纠正了,就我所知,大家说话时不会再用到这个词,消失得好!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一直以为,如果女人和小孩的行为有偏差,偏离了那条窄窄的直道时,男人就必须负责将他们导回正途。可我要说的是,虽然我在成长过程中受到了这种教育,但并不表示我就认为这种行为是对的。我知道男人用拳头揍女人这件事无关“纠正”,但长久以来,我还是容忍了乔一直殴打我。我得做家务,夏天得帮人家打扫房子,得抚养孩子,还得清理乔和邻居造成的脏乱,这些事让我累得没有力气和他争执。
嫁给乔,唉,妈的!其他人的婚姻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猜所有的婚姻都不一样,不过所有的婚姻都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这我可以给你们打包票。大家看到的一对已婚夫妻的生活,与这对夫妻真正的生活,通常会有所出入。有时候这种生活很糟,有时候又很有趣,不过通常这就像生命中的其他事情一样,都是苦乐参半的。
大家认为乔是个酒鬼,喝醉酒的时候常常会揍我,或许我的孩子们也这么想。他们认为他后来太得寸进尺,打我的次数太多,因此我终于反击了。没错,乔喜欢喝酒,有时候也会去琼斯波特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的聚会,不过他和我一样,并不是酒鬼。每隔四五个月,他会去狂饮一次,通常和里克·蒂博多或史蒂维·布鲁克斯那些废物一起去,那些人才是真正的酒鬼。后来,他就不去了,只是晚上回家喜欢喝一两杯,就这样而已,因为他手上有酒瓶的时候,喜欢分几次慢慢喝完。我这辈子知道的那些真正的酒鬼,才不会想分几次慢慢喝完酒瓶里的酒呢,管他是金宾、老公爵,还是经过棉絮过滤的防冻液。真正的酒鬼只对两件事有兴趣:想办法付清手中那瓶酒的钱,以及想着下一瓶酒的着落。
不,乔不是酒鬼,可如果大家要这么想,他也不介意。这反而让他找到差事做,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我想这几年来,大家对嗜酒者互诫协会的看法有所改变,我知道大家现在比以前更常提到这个协会,不过有一点并没有改变,那就是大家想要帮助那些宣称已经戒了酒、想要自力更生的人。乔有一整年都没有喝酒——不管他到底有没有喝酒,至少他都没提起过喝酒这件事。一年之后,大家在琼斯波特帮他举行庆祝会,请他吃蛋糕,还送他一枚大奖章。后来去应聘夏天来岛上度假的人提供的工作时,他告诉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他是个正在戒酒的酒鬼。“如果你们因为这个原因而不想雇用我,我也不会怪你们,”他说,“但我一定要实话实说。我去嗜酒者互诫协会一年多了,那些人告诉我们,如果不诚实,我们就没办法戒酒,没办法保持清醒。”
然后他会拿出那枚金奖章给他们看,露出自己除了便宜馅饼,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别的东西的表情。根据他的说法,每十五分钟他的酒瘾会发作一次,但他会克制住自己,一切由上帝做主。我猜有一两个人听完后都要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他们一般会非常想雇用他,而且常常将时薪提高50美分或是1美元。你们可能以为这个把戏在劳动节之后就不管用了,可即使是在这个岛上,在这个大家每天都能看见他,而且应该比较清楚内情的地方,他的把戏照样行得通。
事实其实是这样的,乔打我的时候,脑子通常很清醒。他喝醉酒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来烦我。在1960年或是1961年的时候,有一天他去帮查利·迪斯彭齐里把船拉上岸,晚上回的家,他弯腰开冰箱,准备拿可乐喝时,我看见他的短裤从后面唰的一下裂开了。我大笑起来,没办法,我忍不住。他没说话。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正在煮热腾腾的晚餐,我记得很清楚,就像是昨天才发生过的事。就在我转身去看炉子上的卷心菜时,他从木柴箱里拿起一块枫木,重重地打在我的腰背上。那可真是痛啊!如果有人重击过你的肾脏,你就会理解我的意思了。重击之后,肾脏好像变小了,而且觉得很热、很重,就像它们快要脱离原来的地方,像装着铅块的篮子似的不断往下沉。
我一瘸一拐地走到餐桌旁,坐在椅子上。要是那把椅子摆得再远点,我走不了那么远,就得倒在地上了。我就坐在那儿,等着看痛楚会不会慢慢消失。事实上,我没有哭号,因为我不想吓坏孩子们,不过眼泪却一直流下来。我没有办法止住眼泪,那是因疼痛而流下的,是没办法止住的。
“你这个臭婊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笑我。”乔说。他将刚才重击我的枫木丢回木柴箱,然后坐下来看《美国人》报。“现在你应该比十年前更乖才对。”
我在椅子上坐了二十分钟,才能再站起来。我必须叫塞莱娜帮我把火调小些,免得那锅菜给烧焦了。即使火炉离我坐的地方只有四步远,我也没有办法自己来。
“妈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将火调小?”她问我,“人家正在和乔伊看动画片呢!”
“我在休息。”我告诉她。
“没错,”乔在报纸后面说,“她话太多,说累了,现在正歇着呢!”说完他哈哈大笑。这就够了,那个笑声就够了。我当下决定,绝对不让他再打我,除非他想付出高昂的代价。
我们就像往常一样吃晚餐,也像往常一样,吃完晚餐后看电视。我和两个比较大的孩子坐在沙发上,小皮特则窝在他爸爸的腿上,他们一起坐在宽大的摇椅上。皮特就像平时一样,7点30分左右在他爸爸的大腿上睡着了,然后乔抱他上床睡觉。一小时之后,我送小乔上床睡觉,塞莱娜则在9点上床睡觉。我通常10点左右上床睡觉,而乔可能会一直坐到半夜,他打会儿盹,看会儿电视,再看会儿刚刚漏看的报纸,还挖着鼻孔。所以弗兰克啊,其实你还不算糟的呢!有些人到老也改不掉那些坏习惯。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照往常的时间去睡觉,我和乔一起坐在那里。我的背已经好多了,起码可以进行我的计划了。或许我有点紧张,不过,如果我当时真的紧张过,我现在也不记得了。我打算等他开始打盹了再动手,他终于开始打盹了。
我站起身,走进厨房,拿走餐桌上的奶油罐。我并没有专门去找这个罐,它会摆在桌上是因为那天轮到小乔清理餐桌,结果他忘了将它放回冰箱。小乔总是忘东忘西的,像是忘记将奶油罐放回冰箱,忘记盖上黄油碟的玻璃盖,忘记将面包纸袋往下折,这样隔夜面包的第一片才不会变硬。现在,我看见他在电视上发表演说或是接受采访时,总会想到这些事。我有时候想,如果那些民主党人士知道,缅因州参议院多数党领袖11岁的时候根本不能将餐桌清理干净,会做何感想。不过,我还是很为他感到骄傲,你们绝对不要以为我心里不这么想。即使他是个该死的民主党人,我还是很为他感到骄傲。
反正啊,他那天晚上确实忘对东西了。那个罐虽然不大,却很有分量,拿在手上刚好。我走到木柴箱那儿,从箱子上面的架子上拿了我们放在那儿的短柄斧头,然后走回客厅,这会儿他正在打盹呢!我将奶油罐握在右手,朝下一挥,正中他的侧脸,罐被砸得粉碎。
安迪,我这么做之后,他突然坐起了身。唉,你真该听听他的叫声!很大声?我的老天爷哟!他的叫声活像是那玩意被花园里的门夹住的公牛发出的。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用手捂着正在流血的耳朵,还有一些凝固了的奶油块粘在他脸颊和腮边的连鬓胡上。
“乔,你猜怎么着?”我说,“我再也感觉不到累了。”
我听见塞莱娜跳下床,但是我不敢回头看。如果我回头,他可能就将我丢到沸水里了。要是他真的想那么做,他的动作可是快得吓人呢!我左手一直拿着那把斧头,垂在身旁,斧头几乎被围裙盖住了。当乔想从椅子上站起身时,我亮出斧头给他看。“乔,如果你不希望我将这家伙往你头上劈,你最好还是乖乖坐好。”我说。
有那么一秒,我以为他还是决定要站起来。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么他当时就完蛋了,因为我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他也看出了这一点,屁股就这样僵在离椅子大概5英寸[6]的地方,一动也不动。
“妈妈?”塞莱娜在她房门口叫道。
“乖女儿,回去睡觉,”我说,一秒钟也没有将视线从乔身上移开,“你爸爸和我要聊点事情。”
“没事吧?”
“当然没事喽!”我说,“乔,是不是啊?”
“嗯哼,”他说,“对极了。”
我听见她后退了几步,却没听见她关上房门,我知道她正站在那儿看着我们。乔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一只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屁股离椅子5英寸左右。大约过了十秒,或者十五秒,我们才听见她关上房门。这时乔才发现,他刚刚的动作有多愚蠢,半坐着,半站着,另一只手捂着耳朵,脸颊上还有小块奶油缓缓往下滑落。
他坐了下来,手也放下了。他的手和耳朵上都是血,不过手不像耳朵那样是肿的。“你这个可恶的臭婊子,这笔账我会好好和你算清楚的。”他说。
“哦,是吗?”我说,“既然这样,乔·圣乔治,你最好给我记住:不管你怎么和我算账,我都会加倍还给你的。”
他对我龇牙咧嘴地狂笑,好像他无法相信我刚说的话。“看来我只能杀了你了,是不是?”
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我就将手边的斧头递给他。我根本没有打算这么做,不过我一看见他拿着斧头,我就知道那是我当时唯一能做的事。
“动手吧,”我说,“一次就将事情解决,省得我在这里痛苦。”
他看看我,又看看斧头,然后又看看我。要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他脸上的惊讶表情其实很好笑。
“你杀了我之后,最好自己将菜热了,再多吃点,”我告诉他,“吃到你的肚子爆开为止,因为你会被关进监狱,我可没听说过监狱里会像家里一样伺候你吃香的喝辣的。我猜他们会先将你送去贝尔法斯特监狱,我敢打赌,他们一定有合你尺寸的橘色囚服。”
“臭婊子,给我闭嘴。”他说。
但我还是继续说。“之后他们很可能会将你转去肖申克监狱,我知道他们不会将热腾腾的饭菜放在你的餐桌上,也不会让你星期五晚上出去和你那些酒鬼朋友打牌。我只求你下手快、准、狠,别让孩子们看到血肉模糊的景象就好了。”
说完后我闭上了眼睛。我很确定他不会下手,不过,当你的生命危在旦夕时,确不确定倒也没什么用。这是那晚我弄清楚的一个道理。我站在那儿,双眼紧闭,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心里想着,要是他真的用斧头劈开我的鼻子、嘴唇和牙齿,那会是什么滋味。我记得当时我想的是,我可能会在死前尝到斧刃上木屑的味道。我也记得,当时我还觉得蛮开心的,因为两三天前我才磨过斧头。如果他要杀我,我可不希望斧头是钝的。
我觉得我好像在那儿站了十年那么久,然后他粗暴又恼火地说:“你是准备上床睡觉,还是像海伦·凯勒做梦那样一直站在那儿?”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已经将斧头放在了椅子下面,斧柄尾端从荷叶边布饰下露了出来。他的报纸落在脚上,像帐篷一样。他弯腰捡起报纸,抖了几下,努力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但他的耳朵继续流着血,双手不住地颤抖,报纸在沙沙作响,前后几页上还留下了他红色的指印。我当下就决定,在他上床睡觉之前,一定要先点火烧了那些沾到血的报纸,这样孩子们才不会看见,在心里头乱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乔,我待会儿就去换上睡衣,不过我们得先达成协议。”
他抬起头,咬牙切齿地说:“多洛雷丝,你不要得意过头了,否则你会后悔的。别把我惹毛了。”
“我没有惹你,”我说,“你打我的日子已经结束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件事。如果你再犯,我们其中一个人就得进医院或者太平间了。”
安迪,他看了我好久好久,我也看着他。那把斧头不在他手上,而是放在椅子下面,那也没有关系;我知道,如果我比他先低头,他对我拳打脚踢的日子就永远不会结束。经过长久的对视,他终于再次低头看他的报纸,喃喃念着:“女人,你做点有用的事行不行?至少可以拿条毛巾给我擦脸吧——如果你干不了别的事!血流得整件衬衫都是。”
那是他最后一次打我。你们看,其实他本质上是个懦夫,不过我从来没有对他这么说过,当时没有,之后也没有。我想,叫人家懦夫是最危险的事,因为懦夫最怕人家发现他是懦夫,比死还怕呢!
我当然知道他生性怯懦,如果我当初没有把握可以成功,是绝对不敢贸然用那个奶油罐打他的头的。而且,就在他打了我之后,我坐在椅子上等着肾不再发痛时,想通了一件事情:如果当时我不起身对抗他,我可能永远都不会那么做。所以我就反击了。
其实啊,拿起奶油罐打乔还不算难。这么做之前,我必须先忘却脑海里我爸推倒我妈,以及他用湿帆布刮她腿的那些记忆。要摆脱这些记忆的束缚反而比较难,因为我很爱我的父母。不过最后,我还是做到了,可能是因为我非这么做不可吧!我很高兴我做到了,即使只为了让塞莱娜以后不必记得她的妈妈曾坐在墙角,脸上掩着擦碗布在大声哭泣。我爸出手,我妈照单全收,我不想评判他们谁是谁非。或许她非得忍下不可,或许他不得不出手,不然就会被每天一起生活、一起工作的男人们看不起。当初那个时代和现在可不同,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多么不同。我当初笨得嫁给他,并不表示我就得忍受他对我拳打脚踢。男人用拳头或是木柴箱里的大木块打女人,并不是什么家庭行为纠正。最后我下定决心,绝不再让乔·圣乔治那种人或是任何男人伤害我。
有几次他抬起手想打我,想了想又作罢了。有时候他的手举得高高的,很想打,可是又不敢打,我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一直都记得上次的奶油罐,或许还记得那把斧头。然后他会假装他抬起手只是想挠挠头或是擦擦额头而已。那是他得到的第一个教训,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他用大木块打我,我用奶油罐回敬他的那个晚上,还发生了别的事。我不想提起那件事,我是想法比较老派的人,相信在卧室里发生的事,出了卧室门就不该说。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说出来,因为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局面,可能和那件事有关。
接下来两年,我们仍然保持着婚姻关系,并且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也有可能接近三年,我记不得了,不过之后他只试着行使了几次丈夫的权利。他——
安迪,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当然是他阳痿!不然我说的是什么?他冲动的时候穿我内衣的权利吗?我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但他后来就是“不行”。他不是你们说的那种“夜夜春宵”式的男人,甚至一开始都没那样,他也不是那种时间很长的,通常只是“轰”“砰”“谢谢你,女士”。说是这么说,他一个星期还是会有一两天想爬到我身上,当然,这是在我用那个奶油罐打他之前。
部分原因可能是饮酒过量,最后几年他喝得很凶,可我不认为那就是全部的原因。我记得有天晚上,他忙碌了二十分钟左右,他的那个小东西还是一点都不争气。我不记得我们后来到底在床上折腾了多久,不过我知道我们的确做了。因为我记得我躺在那儿,肾脏一阵阵地痛,我心里想,待会儿要起来拿片阿司匹林止痛。
“怎么样?”他说,几乎要哭了,“多洛雷丝,我希望你满足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什么都没说。有时候,女人不论对男人说什么都是错的。
“觉得怎么样?”他说,“多洛雷丝,你有没有满足?”
我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躺在那儿,看着天花板,听着外面的风声。那晚吹的是东风,我可以听到风中夹杂着海洋的声音。我一直很喜爱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安抚了我。
他转过身来,我可以闻到他喷到我脸上的啤酒味,又臭又酸。“以前关灯就好办多了,”他说,“但是这招现在不管用了。即使是在黑暗中,我还是能看见你那张丑脸,”他伸出手,抓住我的乳房摇晃着,“还有这个,”他说,“又垂又平,像块煎饼似的。下面就更糟了。老天哟!你还不到35岁,可是和你上床,简直就像在钻泥坑。”
我本来想说:“乔,如果我下面像泥坑,那就会很软,你大可以进来,那不是正好让你省事了吗?”不过,我什么话都没说。我刚刚就告诉过你们,帕特里夏·克莱本养的女儿可不是笨蛋。
然后是一阵沉默。我猜他丑话已经说得够多了,终于睡着了,我正想溜下床去拿我的阿司匹林,他又开口说话了。那次我很确定我听见他在哭。
“我真希望从来没见过你的脸。”他说。然后他又说:“你为什么不干脆用那把他妈的斧头,把自己的脸砍了算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所以你们看嘛,不只我认为我用奶油罐打他——还告诉他我以后不会再任凭他对我拳打脚踢——可能和他的问题有关系,他也这么认为。不过,我还是半句话都没说,只等着看他是想睡觉,还是想再对我不客气。他赤裸裸地躺在那儿,我知道要是他有任何举动,我第一个要攻击的是哪个地方。
不久,我听见他开始打呼。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最后一次想在我面前当个男人,如果不是,也不远了。
当然,他的朋友们绝对没有这么精彩的遭遇,他也不会笨到去告诉他们,他的太太用奶油罐砸他的脸吧!那他这只黄鼠狼就抬不起头来了,对吧?他才不会这么做呢!所以,要是有人开始吹嘘,他们如何将老婆管教得服服帖帖,他也会和他们一起说大话,告诉人家要是我说话太过放肆,或事先没有问过他,就擅自拿饼干罐里的钱去琼斯波特买衣服,他一定会好好修理我。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这个嘛,因为有些时候我可以闭上嘴巴,注意听别人说话。我知道今晚你们在这儿听我唠叨,可能很难相信我可以不说话,不过这是真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去马歇尔家当兼职帮佣。安迪,你还记得约翰·马歇尔吗?他常说他要搭一座桥,一直连到大陆那边。这时候,门铃响了,只有我一个人在房子里,我急着要去应门,结果在一小块地毯上滑了一跤,重重地撞在壁炉角上。我的手臂因此起了一大块淤青,就在手肘上方的位置。
大约过了三天,就在淤青的颜色从暗棕色转为黄绿色的时候,我在村子里撞见了伊薇特·安德森。她正要从杂货店出来,而我正要走进去。她看了看我手臂上的淤青,和我说话的时候,声音中充满了同情。女人唯有看到比猪在屎堆里打滚还乐的事,才用那种同情的语气和你说话。“多洛雷丝,男人可真糟糕,你说是不是?”她说。
“这个嘛,男人有时候很糟糕,有时候不糟糕!”我回答。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我心里只想着要快点买到一些特价出售的猪排,免得被人家买光了。
她轻轻地拍着我没有淤青的那只手臂,然后说:“你要坚强点!事情总会好转的。我是过来人,所以我很清楚。多洛雷丝,我会为你祈祷的。”她说最后这句话时,语气就像她刚刚告诉我,她要送我100万美元似的,说完她就到街上去了。我走进杂货店,还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刚刚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可能会以为她脑子不清醒,不过认识伊薇特的人都知道,她清醒的地方已经不多了。
我采买到一半才突然想通了。我站在那儿,看着史基皮·波特称我的猪排,购物篮挎在我手臂上,我头往后仰,从内心深处发出一阵大笑,当你知道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随心而动时,你就会笑成这样。史基皮转头看着我说:“圣乔治太太,你还好吧?”
“我很好,”我说,“只不过是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情罢了。”然后我又开始大笑。
“我想也是。”史基皮说,又转身去称肉了。安迪,愿上帝保佑波特一家人。只要他们这一家还在,岛上就至少有一户人家知道,管好自己的家务事就好。我继续笑着。有些人看着我,好像我疯了一样,但是我根本不在乎。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该死的有趣,让人不得不开怀大笑。
伊薇特嫁的人是汤米·安德森。在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汤米是乔喝酒打牌的哥们。我的手臂起淤青一两天之后,他们一堆人来到我们家,想看看乔的最新斩获——一台旧的福特皮卡。那天我休假,我帮他们端上一壶冰茶,这么做主要是希望他们别在家里喝啤酒,至少在太阳下山之前别喝。
我倒茶的时候,汤米一定看见了那块淤青。我走之后,他可能问乔发生了什么事,或者他只是说了一些什么。不管是哪一种情形,乔·圣乔治可是个不会让大好机会就这样溜走的人,至少这样的好机会,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从杂货店走回家的路上,我将整件事情仔细想了一遍。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乔到底告诉汤米和其他人我做错了什么,可能是忘记将他的拖鞋放在炉火下,好让他穿上拖鞋的时候双脚暖暖的,或者是星期六晚上的豆子煮得太煳了之类的。不管他说了什么,汤米回家以后就告诉伊薇特我做错了事情,所以身为丈夫的乔·圣乔治“纠正”了我。而我做的不过就是急着去应门,却撞上马歇尔家的壁炉台罢了!
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婚姻有两面——一面是外人看见的样子,一面是里面真正的样子。岛上的人看我和乔,就像他们看其他和我们同年纪的夫妻一样:不是太快乐,也不是太难过。通常像是一起拉着马车前进的两匹马,它们可能不会像以前一样注意到彼此,注意到彼此时,它们的感情可能也不会像以前一样融洽,不过它们被套上马具,并排绑在一起,只得沿着同一条路迈步前进,不能互咬,或是浪费时间,或是做一些讨打的事情。
但人不是马,婚姻也不像拉马车。我知道,从表面上看,这两者有时候倒是蛮像的。岛上的人不知道上次的奶油罐事件,也不知道乔在黑夜里哭号着说,他希望他从来没见过我的这张丑脸。不过那也不是最糟的,最糟的事发生在我们不再履行夫妻义务之后一年左右。这可真是好笑,对吧!人们怎么可以瞪眼看着一件事发生,却对事件起因得出完全错误的结论呢?不过,这也是很自然的事,只要你们记住婚姻的表面和内在情形通常是有差距的。我现在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婚姻的内在情形,而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不会说出这件事。
回想过去,我想问题真正出现是在1962年,塞莱娜刚开始在大陆那边上高中的时候。她真是越来越好看,长得亭亭玉立。我还记得高一结束的那个夏天,她和她爸爸相处得比之前几年好多了。我本来还担心她会有青少年的叛逆,我以为她长大后,他们两个人会有许多争吵,她会开始质疑他的想法,而且愈来愈质疑他所谓的父亲的权威。
然而,他们两个人却相安无事,而且感情好得很。她会到房子后面看他修理那堆年久失修的旧机器,或者晚上在全家看电视的时候,坐在他旁边(我可以告诉你们,小皮特倒是觉得这没有什么),然后在播电视广告的空当,问他那天过得好不好。他会以一种罕见的沉着冷静又深思熟虑的口吻回答她,我还记得,他以前也那么对过我。我记得在高中的时候,在我刚开始认识他,而他决定要追求我的时候,他说话就是那种口吻。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开始疏远我。她还是会做好我分配的家务活,有时候也会聊起学校里的事情,不过得要我开口问她的时候。我们之间变得冷淡,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到了后来,我才开始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明白事情是从那一天她走出卧室,看见我们在客厅,她爸爸的手捂着耳朵,血不断从他指间流下来,而她妈妈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斧头开始的。
我刚刚已经说过,他那种人是不会让机会白白溜走的,这次也一样。他对汤米·安德森胡诌了一个故事,他对他女儿说的故事虽然内容不同,本质却如出一辙。我猜他刚开始只是对我心存怨恨。他知道我有多爱塞莱娜,也一定想过告诉她我的心地有多坏,脾气有多糟——甚至还可能告诉她,我有多危险——是个报复我的好方法。他试过让她和我反目成仇,但从来没有成功过,不过他确实在想办法和她拉近距离,比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亲近许多。为什么不呢?塞莱娜本来就是个心软的孩子,她是的,而且我从来没见过像乔那么会装可怜的男人。
他终于成功进入了她的生活,在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之后,他一定注意到她变得有多漂亮,于是决定要从她身上得到更多,不只要她专心听他说话,或是在他躺在破烂卡车下修理发动机的时候递工具给他。就在事情发生变化的这段时间,我四处奔走,做四份工作,想办法付清账单,每个星期还要再帮孩子们存点上大学的钱。我什么都没发现,直到事情差点变得不可挽回,我才发现真相。
我的塞莱娜是个生性活泼又喜欢说话的孩子,而且总是想取悦别人。如果你要她去帮你拿点东西,她不会用走的,她会用冲的。她长大一点之后,我工作不在家时,她就负责煮晚餐,而且都是主动的,不必我再叮咛。刚开始,她会烧焦菜,乔会吹毛求疵或是取笑她,他不止一次让她哭着跑进卧室。但是,出现我刚刚说的那些变化之后,他就不再那么做了。那是1962年的春天和夏天,他的样子好像她做的每个派都是天上美味似的,即使派的皮硬得像水泥;而且他极力夸奖她做的肉块,仿佛那是法国大餐。他这么称赞她,她很开心。她当然开心,每个人都会有这种反应吧!可她并不因此膨胀,她才不是那种孩子。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好了:塞莱娜最后离开家的时候厨艺已经精进,煮得最差的时候,也比我煮得最好的时候更美味。
说到帮忙做家务,她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儿,尤其是这个妈妈大部分时候得去清理别人的脏房子。塞莱娜从来不会忘记在小乔和小皮特早上出门去上学时,给他们带上午饭,而且每学年年初,她都会帮弟弟们的新书包上书皮。至少小乔可以自己完成这件小事,但她从不让他做。
她高一的时候就是班上的优等生,可她还是对家里的事情很感兴趣,有些聪明的小孩可不是这样的。大部分十三四岁的孩子觉得超过30岁的人就是老顽固了,老顽固前脚刚踏进门,他们就想闪人。塞莱娜可不会这样。她会帮大人端咖啡,或者帮忙洗碗之类的,然后坐在炉子边的椅子上,听大人说话。不管是我和一两个朋友聊天,还是乔和三四个哥们讲话,她都会坐在一旁听着。要是乔允许,他和朋友们打牌时,她也会在一旁看着。不过我不让她看他们打牌,因为他们会说一些不入流的粗话。那个孩子会一点一点地吸收大人说的话,就像老鼠一点一点咬掉奶酪皮一样,她吸收不了的内容,就先囤起来。
后来她变了。我不知道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她刚上二年级不久,我就发现她不对劲。我想那应该是9月底吧!
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不对劲的事情就是,她不像前一年那样在放学后搭早班的渡轮回家,尽管对她来说,这样的时间安排更好一些。之前她会在弟弟们回家之前,在房间写完功课,然后打扫屋子或做晚餐。但那时,她不再搭下午2点的渡轮,而是搭下午4点45分从大陆那边开的渡轮。
我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她只是喜欢放学后在自习室写完功课而已,然后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眼神,表示她不想再谈这件事。我想我在那个眼神中看见了羞耻,或许还有谎言的影子。这让我很担心,不过我决定不再继续追问,除非我确定事情真的不对劲。你们瞧,我和她连说话都难。我已经感觉到我和她之间的距离,我也很清楚这都要追溯到当年那件事上——那天乔半坐在椅子上,流着血,而我拿着斧头站在他面前。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可能和她说过那件事,以及其他的一些事情。
我心里想,如果我一直追问塞莱娜在学校待到那么晚的原因,我和她的距离可能会越来越远。不管我想问她哪些问题,我的口气听起来永远像“塞莱娜,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如果连我这个35岁的人都觉得我问问题是这种口气,一个还不到15岁的孩子又会觉得我是什么口气呢?孩子到了那种年纪,和他们说话可真难哟!你必须小心翼翼,就像处理一瓶放在地上的硝化甘油一样。
学校开始上课不久就召开了家长会,我还特意抽空去参加了。我对塞莱娜班主任的态度,可不像我对塞莱娜那么小心翼翼。我单刀直入,直接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塞莱娜今年要在学校写功课,搭晚班渡轮回家。班主任说她不清楚,不过她猜塞莱娜只是想写完功课。是吗?我心里想:她去年在房间里的小桌子上,还不是把功课写得好好的,为什么今年要待在学校写?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呢?如果我觉得那个班主任对我有所隐瞒,我可能会直接这么说,可我看得出来,她真的不知情。去他的,搞不好学校的下课铃一响,她就滚回家了,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他的老师也都帮不上忙。我听着他们将塞莱娜夸上天,对我来说,那是很正常的,然后我就打道回府了,觉得此行毫无收获。
我坐在渡轮船舱里面靠窗的位置,看着外面栏杆旁和塞莱娜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他们手牵着手,欣赏着月亮从海面上升起。他转过头去对她说了一些话,她开心地对着他大笑。我心里想,要是错过这个好机会,你就是个大笨蛋了,小鬼。不过他没有错失良机,他向她靠了过去,握着她的另一只手,轻柔地吻了她。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马上就想通了。天哪,你真是个笨蛋。如果不是笨蛋,就是年纪大了,根本忘了15岁是什么样的。整日整夜,你身体内的每条神经都停不下来,好像罗马焰火筒似的喷发着。塞莱娜交男朋友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她交了男朋友,他们可能下课后就一起留在自习室做功课,不过更可能专心地看着对方,而不是书本。我告诉你们,这么想了以后,我真是松了一大口气呢!
接下来几天,我又不断想起这件事。洗床单、熨衬衫、用吸尘器清理地毯,光是做这些事就有一大堆的时间可以想了。我愈想,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首先,她根本就没提过什么男孩子,塞莱娜要是遇上什么新鲜事,一定会说出来的。没错,那时她对我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不加保留,那样亲密无间,不过我们两个人之间也不像隔了一堵墙,不和彼此说话。而且我总是觉得,如果塞莱娜恋爱了,她很有可能会在报纸上登广告,想要昭告全世界呢!
重要的事——让人害怕的事——是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我注意过,女孩子要是喜欢上哪个男孩子,眼里总是闪耀着光芒,就像有人在眼睛后面开了手电筒。但是我在塞莱娜的眼中找不到那种喜悦的光芒。这还不算糟。更糟的是,她眼中本来的光芒这会儿已经消失了。看她的眼睛就像看一栋房子的窗户,而这房子的主人临走前忘了拉下窗帘。
就是看见这个情形,才让我真正发现事情不对劲,也让我开始注意所有那些我早该注意到的事情。我想,要是我没有那么辛勤地工作,要是我没有自作聪明,以为塞莱娜为了上次我伤害她爸爸的事情而生我的气,我应该可以早一点发现的。
我发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她不只疏远了我,也疏远了乔。乔在修理那堆破铜烂铁或是别人的舷外发动机时,她不再出去和他聊天;晚上看电视时,她也不再坐在他身边了。如果她待在客厅,就自己坐在炉火边的摇椅上,腿上还放着编织用的毛线。不过,通常她都不待在客厅,她会回自己房间,然后关上房门。乔似乎也不介意,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又坐回他的摇椅上,让小皮特坐在他的大腿上,直到小皮特该上床睡觉为止。
她的头发也不对劲,她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洗头发了。有时候头发油腻腻的,都可以煎鸡蛋了,那真的不是塞莱娜的作风。她的肤色本来很漂亮,那桃花般细致粉嫩的肌肤,可能是乔他们家族的遗传。那年10月,她的脸上却长满了青春痘,就像阵亡将士纪念日之后,镇公有地上盛开的蒲公英。她变得好憔悴,食欲也没了。
她偶尔还是会去找她那两个最好的朋友塔尼娅·卡伦和劳丽·兰吉尔聊天,但是她们不像初中时那么常来往了。这也让我注意到,开学后,塔尼娅和劳丽就没来过我们家,可能从暑假的最后一个月开始,就没来过了。安迪,这件事让我慌了,于是我更加密切地观察我的好女儿。我发现的事实让我更加不知所措。
譬如说呢,她穿衣服的风格也改变了。不是不穿这件毛衣,改穿别件毛衣,或不穿半身裙,改穿连衣裙而已;她整个穿衣服的风格都变了,而且所有的变化都很糟糕。她将身体整个罩住,你根本看不出来她的身材。她不穿半身裙或是连衣裙去上学,而是改穿太过宽松的A字裙,让她看起来肥肥肿肿的,但是她根本不肥。
她在家里只穿超大尺寸的宽松毛衣,长到都盖住膝盖了,而且一直穿着牛仔裤和工作靴。她每次出门都会在头上包块难看的头巾,头巾大得垂在她眉毛上,使她的两只眼睛看起来好像从山洞往外看的动物。
她看起来像个男生,但是我以为她过了12岁,就不想再像个男生了。有天晚上,我忘了敲门就走进了她的房间。她那时刚刚要从衣柜里拿出睡袍,发现我进去后,她紧张得差点摔断腿,可她明明穿着连身衬裙呀,又不是没穿衣服。
最糟糕的就是,她愈来愈沉默。考虑到我们当时的关系,我可以理解她为什么不想和我说话,可她对其他人也一样,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她就这样坐在餐桌前,头低垂着,长长的刘海已经遮住了眼睛。我要是试着和她聊天,问她当天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之类的,她就只回答“马马虎虎”或“大概吧”,而不是像以前一样连珠炮似的说一堆。小乔也试着要和她搭话,但是也和我一样碰壁。有一两次他看着我,脸上满是疑惑,我只能耸耸肩。然后等饭一吃完,或是碗一洗完,她马上就走出餐厅或是走回房间。
哎呀,愿主保佑我!我确定她并不是爱上了哪个男生之后,首先想到的是大麻的问题。安迪,你别那样看我,好像我根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似的。那玩意以前叫作大麻烟,不过呢,都是一样的东西。如果龙虾的价格下跌,岛上会有许多人开始走私大麻。其实即使龙虾的价格没跌,一样有人走私。那个时候啊,有许多大麻通过沿岸岛屿走私到岛上来,就像现在一样,而有些大麻就留在岛上贩售,不再运到别的地方。还好当时没有可卡因,可如果你想吸大麻,总有办法拿到货。就在那年夏天,海岸警卫队因在马克·贝努瓦的“快乐玛吉号”上发现了四大包那玩意而将他逮捕。或许是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才让我有这样的联想。但是即使到了现在,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搞不懂自己当时怎么会将这么简单的事情想得那么复杂。问题的真正症结就出在每天晚上坐在餐桌对面的那个男人,那个需要洗澡、刮胡子的男人身上。于是我开始观察乔·圣乔治,小高岛上那个什么都会做一点,却什么都不擅长的家伙。我开始怀疑,我的好女儿下午是不是就在高中的木工房后面,吸着那种快乐烟卷。我老是喜欢说,我老妈养的可不是笨蛋哟!
我开始想着要进她房间,搜她衣柜和梳妆台的抽屉,但当下我又不齿自己有这种想法。安迪,或许我有许多缺点,可我从来不希望自己是个偷偷摸摸的人。虽然我觉得我在事情的核心之外浪费了太多时间,但是我仍然希望问题会自己解决,或者塞莱娜自己来找我。
然后有一天,离万圣节前夕还有几天,因为当时小皮特在门口摆了个纸巫婆,所以我记得那件事发生在万圣节之前,那天我本来要在吃过午餐后去斯特雷霍恩家打扫。我和莉萨·麦坎德利斯要去将他们楼下那名贵的波斯地毯翻过来,这每六个月就得做一次,地毯才不会褪色,或者褪色才会褪得均匀,诸如此类。我穿上大衣,扣上扣子,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想到,你这个笨蛋,穿这件厚重的大衣做什么?外面至少有18摄氏度,真的是小阳春天气呢!而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说,海滩那边的温度不会有18摄氏度,可能只有10摄氏度,而且很潮湿。于是我想到,下午我根本不该去斯特雷霍恩家,我应该搭渡轮到琼斯波特,和我女儿好好谈一谈才对。我打电话给莉萨,告诉她我们改天再去处理地毯的事,然后就前往渡轮站。我刚好搭到下午2点15分的那班渡轮。如果错过那班渡轮,我可能也会错过她了。要是那样,谁又知道后来会有什么不同的结局?
我是第一个走下渡轮的人,踏上码头的时候,他们还在忙着将最后一根系船的绳子绑在柱子上,我直接去了学校。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我心里想,不管她和她班主任怎么说,我是绝对不会在自习室找到她的。她一定在木工房后面,和一些混混在一起,他们所有人大笑着,到处摸女孩子的屁股,或许还互传着一瓶用纸袋包着的便宜红酒。如果你们从来没有经历过那种场面,你们是不会了解那是怎么一回事的,我也没有办法描绘给你们听。我只能说,我发现不管怎么样,人总是无法做好万全的准备,可以让自己不伤心。你只能继续迈步向前,然后拼命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打开自习室的门,探头往里面瞧时,却发现她在那儿,坐在窗边的书桌前,头低垂在代数课本上。刚开始她没有看见我,我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她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和一些不良少年鬼混。但是安迪啊,我还是有点伤心,因为她好像完全没有朋友,那是不是比交上坏朋友还糟呢?或许她的班主任并不觉得放学后,女孩子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自习室学习有什么不对劲,或许还觉得这个女孩子很了不起。可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也不健康。她甚至没有留堂的孩子陪着,因为琼斯波特比尔斯中学将行为不端的学生留在图书馆里。
她本应该和女同学在一起,可能一起听听音乐,或是痴痴地想着哪个男生。但是她没有那样。她坐在那儿,午后灰蒙蒙的阳光照了进来,教室里充满了粉笔和地板漆的味道,还有他们在所有孩子回家之后锯木头留下的红木屑。她坐在那儿,头垂得低低的,都快贴到书页上了,好像生与死的所有秘密,都藏在那本书里面似的。
“嘿,塞莱娜。”我说。她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缩了一下,想转头看说话的人是谁,却把桌上一半的书都弄到地上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占了半张脸,她的脸颊和额头好苍白,像白杯子里的白脱牛奶一样,当然除了新长出来的那几颗青春痘。那些青春痘红得发亮,就像烧伤的印记。
她看见说话的人是我,脸色不再惊慌,但也没有露出笑容。她的脸上好像拉起了一扇百叶窗,或者像她待在城堡里,刚刚将吊桥收起来那样。没错,就像那样。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吗?
“妈妈!”她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本来想说的是:“我的小宝贝,我是来接你搭渡轮一起回家的,顺便问你一些问题。”但是我知道在那间教室里这么说不太恰当,在那间空荡荡的大教室里,我清楚地察觉到她不对劲,就像我闻到粉笔和红木屑的味道一样清楚。于是我决定查个水落石出。从她的表情来看,我知道我已经等太久了。我不再认为是吸毒的问题,可不管问题是什么,它都饥饿得很,已经快把她活活吞噬掉了。
我告诉她,我决定放下手边的工作,出来逛逛街,但是找不到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想,或许你和我可以一起搭渡轮回家,”我说,“塞莱娜,你介意吗?”
她终于笑了。我告诉你们哪,我愿意付1000美元来换她那个笑容,只为我展露的笑容。“哦,妈妈,我怎么会介意呢?”她说,“有个伴很好啊!”
于是我们就一起走下山坡,前往渡轮站。我问她课堂上的情形,她对我说的话,比过去几个星期加起来的还多。她刚才看见我时受惊的眼神,就像一只被雄猫逼得走投无路的兔子的眼神,这时总算比较像她本来活泼的样子了。我开始有了希望。
我猜南希可能不清楚,下午那班4点45分开往小高岛和其他海岛的渡轮,几乎没有什么人搭,不过安迪啊,我想你和弗兰克可能清楚。大部分住在岛上的人会搭5点30分那班渡轮回家,4点45分那班通常就载一些包裹啦,快递邮件啦,商品啦,还有运到市场上的食物杂货之类的。所以,即使那是个美好的秋日午后,天气不像我预期中那么湿冷,船尾的甲板上却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看着船的尾流冲向大陆那边。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在西边了,水面上映着日光,船行过时打散日光的影子,化作了片片金子。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常常告诉我那是金子,还说有时候美人鱼会出现,拿走那些金子。他说,她们用傍晚阳光的碎金片当海底魔法城堡的屋瓦。当我看见海面上那些碎金水痕时,我总会注意附近是否有美人鱼的踪迹,哪怕到了塞莱娜这个年纪,我也从未质疑过这些事情,因为我爸爸告诉我这些事情真的存在。
那天的海水是深蓝色的,只有在10月海面平静的时候,海水才是这种颜色,渡轮上柴油机的声音让人觉得宽慰。塞莱娜将绑在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高举手臂大笑着。“妈,这景色好美呀!你说是不是?”她问我。
“是啊,”我说,“真的好美呢!塞莱娜,你以前也很美的,为什么最近变了?”
她看着我,仿佛有两张脸似的。表面那张脸有点迷惑,而且还在笑着,但是隐藏在表面之下的那张脸却露出谨慎、不信任的表情。我在表面之下那张脸上所看到的,全是乔那年春夏搬弄是非的结果,那是在她也开始疏远他之前发生的事。那张脸对我说的是,我一个朋友也没有,你当然不会是我的朋友,他也不是。我们看着彼此愈久,表面之下的那张脸就愈往上浮。
她不笑了,也不看我,转过头去望着海面。安迪,她这么做真让我难过,但是,不管这些事情有多令人难过,我再也不能任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就像之后我不让薇拉继续糟蹋我一样。
事实是,有时候我们为了当好人,必须先狠下心,就像医生帮小孩子打针一样,即使他知道小孩子会哭,会不理解,他还是得这么做。我自问能不能做到这一点,我知道,如果必须这样做,我是可以做到的。当时我也被自己的这种想法吓到了,现在还是有一点点。知道你必须狠下心,真的可以狠下心,而且事前不犹豫,事后不后悔,不质疑自己做得对不对,那种决心真是让人害怕。
“妈,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说,她看着我的眼神却极为谨慎。
“你变了,”我说,“你的外表,你穿衣服的方式,你的行为。从这些事情上我就知道,你遇上麻烦了。”
“什么麻烦也没有。”她说,但是她边说话边往后退。我在她退得远到够不着之前,抓住了她的手,握在我的手中。
“一定有,”我说,“我们两个人谁也别想走出这艘渡轮,除非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真的没事!”她大叫。她想要抽回她的手,但是我不肯松手。“什么事也没有!放开我,放开我!”
“还不是时候,”我说,“塞莱娜,不管你遇上什么麻烦,我对你的爱永远不会改变,可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帮你解决呢?”
她不再试着挣脱,只是看着我。我在刚刚那两张脸之外,又看见了第三张脸,那是一张我不怎么喜欢的痛苦又悲哀的脸。除了肤色,塞莱娜的其他方面都遗传了我家族的特性,但是那个时候,她看起来却像乔。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说。
“如果我知道答案,我一定回答你。”我说。
“你为什么打他?”她问我,“那次你为什么打他?”
我开口问她“哪次”,主要是想利用这几秒的时间来思考,不过,我马上就知道了。安迪,你别问我是怎么想到的,可能是第六感,或者是人家说的女人的直觉,或者其实我看出了我女儿的心思,反正我就是想到了。我知道要是我迟疑,即使只迟疑一秒,我就会失去她。或许只有那一天,不过更有可能会永远失去她。我就是知道,我也毫不迟疑。
“因为那天晚上早些时候,他用大木块打我的背,”我说,“差点把我的肾都打碎了。我只是决定我再也不要被揍了,我绝对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
她惊愕地看着我,就像有人猛然打了你的脸时你会有的反应。她很惊讶,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O形。
“他不是这样说的,对不对?”
她摇摇头。
“那他是怎么说的?是因为喝酒?”
“他说是因为他喝酒和打牌,”她低声说着,声音低得我几乎都听不清,“他说你不想让他或其他任何人玩得开心,所以你才不想让他去打牌,所以你去年才不让我去塔尼娅家过夜。他说你希望大家都和你一样,一星期工作八天。当他挺身而出,和你讲道理的时候,你用那个奶油罐砸他,然后还告诉他,如果他敢有任何举动,你就会砍下他的头。你会趁他睡觉的时候这么做。”
安迪,要是事情没有那么严重的话,我当时真想大笑。
“你相信他的话?”
“我不知道,”她说,“一想到那把斧头,我就好害怕,怕得不知道该相信谁。”
听她这么说,我的心真是有如刀割,但是我并没有让她看出这一点。“塞莱娜,”我说,“他说的都是谎话。”
“你别管我行不行!”她说,试着抽回她的手。她脸上又露出受惊小兔的表情,我知道她不只是隐瞒了一些她觉得羞耻或是担心的事情,她快吓死了。“我会自己解决的!不用你帮忙!你别管我!”
“塞莱娜,你没有办法自己解决的。”我说。我说话的语气低沉轻柔,就像你对被带刺铁丝网钩到的马或小羊说话时的那种声音。“如果你可以自己解决,你早就解决了。现在听我说,我很抱歉让你看见我拿着那把斧头,我很抱歉你那天晚上看见和听见了所有那些事情。要是我知道你会因此变得这么害怕、这么不快乐,不管他当初怎么惹我,我都绝对不会还手的。”
“你别再说了,行不行?”她问道,终于抽回了她的手,用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再听了!我不要再听了!”
“我不能不说,因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回不来了,”我说,“但是这件事还没有。所以让我帮你,小宝贝。求求你。”我伸出手想抱她,将她拉回我身边。
“不要!不要打我!你别碰我,你这个臭女人!”她一边尖叫,一边往后退。她在栏杆边绊了一跤,我很确定她会往后翻过栏杆,掉到海里。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但是感谢上帝,我的手并没有停下来。我急忙伸出手,抓住她外套前面,将她拉向我。我在湿滑的地上滑了一跤,差点跌倒在地。不过,我又稳住了身子,就在我往上看的时候,她抬起手,打了我一巴掌。
可我根本不介意,只忙着再次抓住她,再次抱着她。要是我在那个节骨眼上,放弃和塞莱娜那种年纪的孩子澄清误会的机会,我想我和那个孩子的感情就永远结束了。而且,那个巴掌根本一点也不痛。我只怕我会失去她,在内心深处,我也不觉得痛。就在那一秒,我很确定她会越过栏杆,头朝下、脚朝上地掉到海里。我真的很确定,几乎可以想见那个画面。当时我的头发竟然没有变白,可真是奇迹呢!
她一边哭,一边告诉我她很抱歉,她说她不是有意要打我,她从来都没想过要出手打我,我说我知道。“别哭了。”我说。她接下来说的话简直让我愣住了。“妈妈,你应该让我掉下去的,”她说,“你应该放手的。”
我放开她,离她一臂之遥,那时候我们两个人都在哭,然后我说:“小宝贝,我绝对不会那么做的,绝对不会。”
她一直摇着头。“妈妈,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觉得好肮脏、好混乱,不管我多么努力地尝试,我还是快乐不起来。”
“到底怎么啦?”我说,我整个人再次感到了害怕,“塞莱娜,到底怎么啦?”
“如果我告诉你,”她说,“你可能会亲自将我推到海里吧。”
“我会不会这么做,你比我清楚,”我说,“我的心肝宝贝,我再告诉你另一件事好了:除非你一五一十告诉我,否则我是不会让你踏上陆地的。如果我们今年必须在这艘渡轮上待着,那我们就在这儿待着。不过啊,我想,就算我们没被渡轮上那个快餐店里提供的烂食物给毒死,不到11月底,我们也会被冻僵的。”
我以为这会让她发笑,但是并没有。相反,她头垂了下来,眼睛盯着甲板,低声说了些什么,声音真的很低。当时风呼呼吹着,还有发动机的声音,我根本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宝贝,你说什么?”
她又说了一次,这一次我听见了,虽然她并没有提高音量。我马上就了解了整件事情,从那一刻起,乔·圣乔治喘气的日子就所剩不多了。
“我根本不想那么做,都是他逼我的。”她这样说。
听完后我愣住了,只能站在那儿,后来我向她伸出手去,她退缩了。她的脸好苍白,像纸一样。然后那艘渡轮,就是那艘老旧的“海岛公主号”,突然倾斜了一下。整个世界都倾斜了起来,当时要是塞莱娜没抓住我的腰,我猜我那骨瘦如柴的老屁股可能已经跌坐在甲板上了。我马上又抱着她,而她就伏在我的肩膀上哭泣。
“来,”我说,“上我这儿,陪妈妈到那边坐着。我们在这艘船上已经折腾得够多了吧?”
我们肩搭着肩,像两个伤兵一样,拖着脚走到船尾甲板梯边的长板凳上。我不知道塞莱娜是否觉得我们像伤兵,但我真的这么觉得。我只是流泪,塞莱娜却是痛哭流涕,再不停止的话,内脏似乎都要哭出来了。不过,我很高兴能听到她那么用力地哭。听着她哭泣,看着她的泪水滑下脸庞,我才明白,她的感觉曾经变得多么麻木,就像她的眼睛失去光彩,衣服之下的身材被掩盖住一样。我当然喜欢听她笑胜过听她哭,可即使只能听到她哭,我也愿意。
我们在长板凳上坐下,我让她继续哭着。等她的情绪终于平缓一些之后,我从包里拿出手帕给她。她并没有立刻用那块手帕,只是看着我,脸颊都湿了,眼窝发黑,深陷进去。“妈妈,你不会恨我吧?你真的不会恨我?”
“不会,”我说,“现在不会,永远都不会。我保证。但是我要弄清楚这件事,我要你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告诉我。你的表情告诉我你觉得自己做不到,可我知道你做得到。还有,记住这一点——你以后不需要再提起这件事,甚至也不必告诉你的丈夫,如果你不想这么做的话。你明白吗?”
“妈妈,我明白,但是他说,如果我说出去……他说,有时候你会变得很疯狂,就像你用奶油罐打他的那个晚上……他说,如果我想要说出去,我最好别忘了那把斧头,还有……”
“不,不会的,”我说,“你现在必须从头说起,一直说完。不过听你说之前,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你爸爸对你乱来,对不对?”
她头垂得低低的,一句话都没说。我知道我已经得到了答案,但是我觉得,她必须将这件事大声说出来。
我把手放到她下巴上,托起她的头,直到我们互相直视对方的眼睛。“对不对?”
“对。”她说,然后又哭了起来,这次她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哭得那么激动,时间也没有那么长。我让她继续哭着,因为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不能直接问“他对你做了什么”,因为我想她很有可能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会儿,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是不是已经侵犯了她?但是我觉得,即使我说得很露骨,她可能也不太明白,而且那些话让我觉得很难听。
最后我说:“塞莱娜,他有没有进入你的身体?有没有碰你的私处?”
她摇摇头。“我不让他那么做,”她咽下了一次抽噎,“至少现在还没有。”
她说了那句话后,我们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至少不那么拘谨了。我的心里只有怒气,好像里面长了一只眼睛,在那天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这只眼睛的存在,我的这只眼睛看见的是乔的那张长长的马脸,他的嘴唇永远是皲裂的,他的整排牙齿老是泛黄,他的脸颊总有裂痕,而且颧骨泛红。之后我总能看见他那张脸离我很近,即使我已经睡着了,两只眼睛都合上了,那只眼睛也还是睁着。于是我开始明白,除非他死,否则那只眼睛是绝对不会合上的。那就像坠入爱河一样,只是情形刚好相反。
与此同时,塞莱娜开始讲起整件事情的经过。我静静听着,一次都没有打断她,事情当然就是从那个晚上开始的。那一晚,我用奶油罐打乔,塞莱娜正好在门口看到他用手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也看见我拿着那把斧头站在他面前,好像真的要砍下他的头。安迪,我这么做只是想让他停止这一切,而且我是冒着生命危险这么做的,但是这些她都没有看见。她只看见了对他有利的一幕。人家说啊,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用善意铺成的,我知道此言不假,那些苦痛的经验让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为什么想做善的事情,总会导致恶的结果?我想这个问题还是让比我更聪明的人去伤脑筋吧!
我不想在这里说出整件事情,不是出于对塞莱娜的尊重,而是这件事真是说来话长。此外,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一想到这件事就心痛。不过我会告诉你们她说的第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因为这件事又让我深深地受到了打击。为什么事情的表面和真相会有这么大的差距?为什么会这么表里不一?
“他看起来好难过,”她说,“血一直从他指间流下来,他眼眶里充满了泪水,他看起来好难过呀!妈妈,看着他难过的表情,我好恨你,比我看着他的血和泪还恨你。当时我就决定,一定要补偿他。我上床睡觉之前,跪着向上帝祈祷。‘上帝啊,’我说,‘如果你让她别再打他,我会好好补偿他的。我发誓我会的。看在耶稣的分上,阿门。’”
我以为那时我的女儿已经关上门,没看见那一幕,结果却在一年多之后听到她这么说,你们知道我心里做何感想吗?安迪,你可以体会我的感受吗?弗兰克,你呢?那你呢,来自肯纳邦克的南希·班尼斯特?不,我看得出来你们都不能体会。我向上帝祈祷,你们永远不必经历这种事。
她开始对他好——他在后面的车库修理别人的雪地车或是舷外发动机时,她会去给他解闷;我们一家人晚上看电视时,她就坐在他身边;他在门廊台阶上削木头时,她也坐在他身边,听着他一贯的乔·圣乔治式政治屁话,像肯尼迪怎样让犹太人和天主教徒控制一切啦,共产党人怎样努力让南方黑人可以上学,可以和白人在餐厅里平起平坐啦,美国再过不久就要灭亡啦,诸如此类的狗屁。她专心听他说话,他说的每个笑话她都捧场,他的手一开裂,她就马上给他涂上护手霜。他也不笨,知道这可是大好的机会。他不再说一些评论政治的话,反而改说我的坏话,说我被激怒的时候有多疯狂,说我们的婚姻中出现的所有问题。根据他的说法,错都在我。
1962年春末,他开始越过父亲的界线,以不太合适的方式摸她。不过,刚开始就只是这样——他们一同坐在沙发上,而我又不在屋里的时候,他会趁机摸摸她的腿;或是她把啤酒拿去后面的车库给他时,他会拍拍她的屁股。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后来他变本加厉。到了7月中旬,可怜的塞莱娜怕他就像怕我一样。到我终于决定要去大陆那边,问她个水落石出时,他已经对她做了一个男人能对一个女人做的所有事,只差没侵犯她而已,而且还威胁她必须满足他。
我猜,要不是因为小乔和小皮特放学回家,常常在旁边碍手碍脚的,他早就下手了。小皮特年纪还小,不懂事,但是我想小乔或多或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挡他的路。如果真是这样,我只能说,愿上帝保佑他。那个时候啊,我一天要工作十二个小时,有时候甚至是十四个小时,根本一点忙也帮不上。我不在家的时候,乔就对她纠缠不休,摸她,要她吻他,要她摸他“特别的地方”(他的称呼),还告诉她,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他必须求她帮忙,她对他很好,而我不是,以及男人有生理需求之类的屁话。可她绝对不能告诉我这件事。他说,要是她这么做,我可能会将他们两个人都杀了。他不断提醒她,别忘了那个奶油罐和那把斧头。他不断告诉她,我是个多么冷血又性情暴戾的臭女人,还说这种事他自己也没辙,因为男人有生理需求。安迪,他向她灌输这些观念,逼得她快发疯了。他——
弗兰克,你说什么?
是的,他有工作,没错,但是他那种工作却不会让他慢下追在自己女儿后面的速度。我说他是个半吊子,他真的就是那样,什么专长也没有。他帮夏天来岛上度假的人打一些零工,还看管两栋房子。我希望雇用他做事的那些人有清楚的财产目录,别丢了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呢!有四五个渔夫会在忙的时候让他上船帮忙,乔没喝醉酒的时候,搬起东西来可不输任何人。当然啦,他还有修理小型发动机的副业。也就是说,他的工作就像岛上其他男人一样,这边做一点,那边做一点,不过他并不像大部分的人那么辛勤。像这样的人,可以灵活运用自己的时间。那年夏天和初秋,他就趁我出门工作的时候,尽量让自己待在家里,纠缠塞莱娜。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懂不懂我想说些什么。你们看出来没?他不仅想努力得到她的心,也想努力得到她的身体。我想,她会变得那么无助、那么恐慌,是因为她看见我拿着那把该死的斧头,而他也充分利用了这一点。当他发现自己不能再利用这一点得到她的同情时,就拿它来吓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要是我发现他们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将她逐出家门。
“他们”做的事情!天哪!
她说,她不想做那件事。他说,那可真糟,不过要停下来已经来不及了。他告诉她,她已经成功挑逗了他,让他快疯了,还说那种挑逗通常正是造成强奸的原因,而且好女人(我猜指的是像我这种性格暴戾、手持斧头的臭女人吧)都知道这一点。乔不断告诉她,他会保持沉默,只要她保持沉默。“但是啊,”他告诉她,“宝贝,你可得明白,如果走漏一点风声,那可就全部泄露了。”
她不知道他说的“全部泄露”是什么意思,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是下午端杯冰茶给他,告诉他劳丽·兰吉尔养了一只新的小狗,就会让他产生可以随时伸手到她的两腿之间摸她私处的想法。但她相信,一定是她做了什么,才会让他做这么糟糕的事,所以她觉得很羞耻。我想这才是最糟的,不是恐惧,而是羞耻感。
她说,有一天她曾想过要将整件事告诉学校的辅导员希茨女士。她连面谈时间都约好了,可因为之前进去的女生面谈的时间超时,所以她在办公室外面又勇气全无。那是不到一个月之前的事,就在开学后不久。
“我开始想,别人听了会怎么看待这整件事。”我和她坐在船尾甲板梯边的长板凳上时,她这么告诉我。当时,我们已经航行了一半的路程,可以看见东海角了,那整个地方都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塞莱娜终于不哭了。她不时发出很大的吸鼻声,我的手帕已经湿透了,不过这时她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我真为她感到骄傲。她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一直死死地握着我的手。第二天我的手还有淤青呢!“我一直想着,要是我坐下来说:‘希茨女士,我爸爸想对我做那个,您知道的!’她很笨,又很老,很可能会说:‘不,塞莱娜,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只不过她会像她站起来时那样,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说:‘你说啥?’然后我就得告诉她,我的亲生父亲想要侵犯我。她绝对不会相信我说的,因为她家乡的人可不会做那种事。”
“我想那种事全世界都有,”我说,“听来伤感,不过是真的。而且我觉得,学校的辅导员应该也知道这一点,除非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塞莱娜,希茨女士是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不是,”塞莱娜说,“妈妈,我觉得她不是,不过——”
“小宝贝,你以为全世界只有你遇到了这种事吗?”我问她,然后她说了一句话,因为音量太低,我又没听清楚,所以我要她再说一次。
“我不知道全世界是不是只有我遇到了这种事,”她说,然后抱着我,我也抱着她,“反正啊,”她终于又继续说了下去,“我发现自己要是坐在那儿,根本就说不出口。如果我当时直接踏进去,可能就说出口了,但是我不止一次地站起来又坐下,反复想着爸爸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你会不会因此以为我是个坏孩子——”
“我绝对不会这么想的。”我说,然后再次拥抱她。
她对着我笑了,那个笑容温暖了我的心。“我现在知道了,”她说,“可那时候我不确定。就在我坐在那儿,透过玻璃看进去,看到希茨女士和先前进去的那个女生谈完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不进去面谈的好理由。”
“哦?”我问她,“是什么理由?”
“这个嘛,”她说,“这不关学校的事啊。”
我觉得很有趣,于是开始咯咯地笑。不久之后,塞莱娜也和我一起咯咯地笑。我们愈笑愈大声,两个人就坐在长板凳上,手拉着手,咯咯地笑个不停,像一对求偶期的潜鸟一样。我们实在笑得太大声了,连在下层舱房卖小吃和香烟的小贩都抬起头望了我们一两秒,确定我们没事。
在回家的路上,她又说了另外两件事——一件是她的嘴巴告诉我的,另一件则是她的眼神告诉我的。她大声说出口的那件事是,她一直想收拾行李离家出走;那似乎是条出路。但如果被伤得太重,离家出走也解决不了问题,哪怕跑到天涯海角,人还是丢不开记忆与情绪的包袱。而她的眼神告诉我的那件事是,她不止一次有自杀的念头。
只要想着那件事情,只要想着我女儿的眼神里露出自杀的念头,我心里的那只眼睛就更清楚地看见乔的脸。我可以看见他的嘴脸,看见他一再纠缠她,想要伸手在她裙子下乱摸,直到她为了自卫而不得不穿上牛仔裤,看见她因为好运而没有让他得逞,他却一直纠缠。我想过,要是小乔没有早点结束和威利·布拉姆霍尔的玩耍时间,早点回家,或是我没有及时睁大眼睛,看出她的问题,悲剧可能已经造成了。最重要的是,我还想到他是怎么在后面驱赶她的,就像一个坏心肠的人,拿着皮鞭或是木棍赶马,而且从不停止,没有爱心,也没有同情心,直到那匹马倒在他脚下死去,而他可能只是手持木棍看着那匹马,不明白马为什么死了。我当初想摸他的额头,想看看他的额头是不是真的那么光滑,结果却得到这种下场,事情竟然演变成这种局面。我真的看清一切了,我发现我竟然在和一个没有爱心,也没有同情心的人一起生活,他相信任何他触手可及的东西,都能任他占有和糟蹋,哪怕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一样。
想到这里时,我第一次有了杀他的念头。那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要杀他,上帝做证,真的没有,不过如果我说,那个念头只是想想而已,那我就是在说谎。那可远不止想想而已。
塞莱娜一定在我的眼神中看出了我的想法,因为她抓着我的手臂说:“妈妈,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快告诉我,不会发生什么。他一定会发现我告诉你了,他一定会气疯的!”
我想说一些她想听的话,让她安心,但是我说不出口。一定会发生什么,只是会发生什么,以及事情会不会很严重,就得看乔了。那晚我用奶油罐打他的时候,他让步了,可那并不表示他会再让步一次。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说,“但是塞莱娜啊,妈妈告诉你两件事情:第一,这整件事情都不是你的错;第二,他不会有机会再纠缠你了。你明白吗?”
她的眼睛里再次充满泪水,有滴眼泪溢出眼眶,滑下她的脸庞。“我只是不希望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她说。她停了一会儿,嘴巴动着,然后突然说:“哦,我真讨厌这样!当初你为什么要打他?他为什么要找上我呢?为什么事情就不能像以前一样呢?”
我握着她的手。“小宝贝,事情都会变的,有时候事情会出错,那我们就要想办法更正这些错误。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
她点点头。我在她的脸上看见了痛苦,但是没有怀疑。“是的,”她说,“我想我知道。”
这时我们已经到了码头,没有时间继续谈了。我很高兴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因为我不想看见她泪眼汪汪地看着我,像每个孩子一样,想要一切回归正常,却不要造成任何苦痛,不让任何人受伤;或者想要我做一些不可能的保证,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些保证。我不知道我内心的那只眼睛愿不愿意让我遵守诺言。我们走下渡轮,两个人都没说话,我觉得这样反而更好。
那天乔在卡斯泰尔斯家帮忙建后廊,他晚上回家之后,我让三个孩子去了杂货店。我看见塞莱娜沿着车道一路往前走的时候不时回头看看我,脸苍白得像牛奶一样。安迪啊,她每次一回头,我就在她眼中看见了那把天杀的斧头。不过我也在她眼中看见了别的想法,而且我相信这个别的想法让我松了一口气。她一定在想着,至少事情不会像以前一样一再重复,永不停止了。她是那么害怕,我想她心里一定这么想。
乔坐在火炉旁看《美国人》,这是他每天晚上的习惯。我站在木柴箱旁看着他,内心的那只眼睛似乎睁得更大了。我心里想,看看他,坐在那儿活像个老爷;坐在那儿,好像他不必像我们其他人一样,穿裤子得一条腿一条腿地来;坐在那儿,以为用他的魔掌侵犯他唯一的女儿是天底下最自然不过的事,而且做完之后还能问心无愧地睡他的大头觉。我想知道,我们是怎么从萨莫塞特小酒馆的初高中毕业舞会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他坐在火炉旁看报纸,穿着打了补丁的蓝色旧牛仔裤和脏保暖背心,我则站在木柴箱边,心里想着要杀死他,但是又下不了手。那种感觉就像是走入了一片魔幻森林,当你往回看的时候,却发现来时路已经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我心里的那只眼睛看得越来越多。它看见我用奶油罐打他,在他耳朵上留下的十字疤痕;它看见他鼻子上弯弯曲曲的小血管;它看见他的下嘴唇往外翘,看起来好像在生气的样子;它看见他眉毛上的头皮屑,还有他扯着长到鼻子外的鼻毛,或是偶尔在胯下抓个两下的死样子。
那只眼睛看到的都是不好的事情,于是我发现,嫁给他不只是我生命中最大的错误,还是唯一严重的错误,因为我不是唯一付出代价的人。当时他一心忙着纠缠塞莱娜,但是她后面还有两个弟弟,如果他一直想要侵犯他们的姐姐,又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事?
我转过头,那只眼睛看见了那把斧头,就像往常一样,还是摆在木柴箱上面的架子上。我伸手去拿斧头,紧紧握住手柄,心里想着,乔,这次我可不会将斧头交到你的手上了。然后我想起刚刚三个孩子离开时,塞莱娜一直回头看着我的场景,于是我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用那把该死的斧头。我弯下腰,拿起木柴箱里的一块大木头。
不管是斧头还是木头,都不重要,乔的死期已经不远了。我愈看他穿着脏背心,抓着鼻毛,看着可笑的报纸,就愈想起他对塞莱娜做的好事;我愈想愈生气,我愈生气,就愈想直接走过去,用那块木头将他的头颅劈成两半。我甚至可以看见我第一击落下的地方。当时他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后脑勺,已经没剩几根毛了。他椅子旁边的灯照过来的光线,让他的头看起来像个灯泡。你可以在剩下的几绺毛发之间,看见他头皮上的斑点。就那儿好了,我心想,就选那个地方好了。到时候血会喷得整个灯罩都是,可我不在乎,反正灯罩本来就丑得很,也旧了。我愈这么想,就愈想亲眼看见血飞溅到灯罩上的场景,我知道血一定会这么喷的。我又想到,血也会飞溅到灯泡上,发出咝咝的声音。我脑中闪过这些影像,我愈这么想,我的手就愈牢牢地抓着木头,调整到最好拿的位置。那真是疯狂,没错,但是我似乎没办法转身走开,而且我知道,即使我真的走开了,我心里的那只眼睛还是会继续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