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仿佛只是挑选了一件衬衫那样简单。

他轻轻侧脸,正蹭过了沐沐低下来的脸颊,皮肤的触感如此光滑清晰,彼此呼吸都很诱人沉重,可是她却很难捕捉他那若有若无的薄荷味道。他怔了一下,迅速移开了一些距离,仿佛又戴上了那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具,陷入了他的私人空间——

拂去电脑上的灰土,扣上水箱门,一只手扶着底座,另一只手飞快地开启系统,调试电脑。

沐沐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关于那似曾相识的记忆,关于她苍白记忆中闪现的他的过去,关于那神秘的71层。

可是少年冰冷的气息让她欲言又止,她看着他捧着宝贝电脑走向了玻璃屋子,索性在平台上逛了起来。

整个人靠在顶层的扶手边上,风吹来,远天真的飞来一群白鸟。她知道天才开启了玻璃门,也知道他并没有走进去。

仅仅是今早走进玻璃屋子一次,她就记住了有人进入玻璃屋子时安检装置的声音,如今这声音并没有响起,证明天才还是在等她。

总得找点话题进行下去,沐沐想到这里竟然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是一个自杀的好地方。”

回应沐沐的是良久的沉默,然后是来自电脑的合成声音。

“进入集中营的人,没有自杀的权力。”

沐沐转身,她不过也只是个少女,那般轻生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完全没有标榜非主流的装腔作势。

而站在她面前的天才,不过也只是大她几岁的少年,可那完全没有悲伤意味的回答,却如利刃上闪烁的寒毒,势必在刺入伤口后还要钻心剜骨的痛上几分。

沐沐挽了挽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偏向了那群慢慢飞过的白鸟,它们是那样的自由舒展,就在她身边流连而过。

“组长是去找司徒先生谈判了么?”

关于那朵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罂粟花。

天才眼神里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只是摇了摇头,单手敲入几个字,合成声音飘了出来,依旧没有任何语调:“我们称此为,对峙。”

组长行走在这条寂寞的走廊里,只能听见自己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黑色的风衣下捂着两把手枪,每一把都是荷枪实弹。

这是当初她接手人渣集中营的诸多条件之一。

到了一扇合金门前,她拔出手枪冲着大门就三次开火,巨大的回音响彻在走廊里,跌跌撞撞。

门开了,里屋传出了司徒的声音。

“我还是不太喜欢你敲门的方式。”

组长哼了一声,将手枪握紧,谨慎地迈脚进入。

司徒的办公室布置得就像跨国集团CEO的办公室一般,简洁的黑白风格中仍有对自然写意的追求。悬挂在墙壁上的窗户透过来人造阳光,可以随外界真实天气状况而变化。密不透风的屋子中甚至弥漫着草坪的芬芳。

这一切当然都只是伪装,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钢筋水泥的死胡同,连辐射都穿不透的洞穴。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色西装坐在那里,胸前依旧插着一朵罂粟花,而桌面上的花瓶插着同样品种的罂粟,似乎在佐证胸花的由来。

“这是缉毒组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你说他们是不是很有创意?”司徒注意到组长从进屋开始就一直盯着这瓶罂粟花,于是微微一笑,“你要是喜欢,可以——”

话没说完,组长已经大步走过来,手伸进了黑风衣的口袋,掏出那朵遗忘在大卖场七层的罂粟,拍在司徒面前,然后径直走到一侧的沙发边,坐下,一声不发的将手枪膛内的子弹一颗颗倒了出来。

弹壳撞击在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我没有子弹,对你不构成任何威胁了。现在,可以说了么?”

“说什么,生日礼物么?”司徒双手交叉,面带笑容:“缉毒组送我罂粟花,不知道拆弹组会不会送雷管?”

“兴许他们送的是拆弹组总指挥的三截手指。”组长面无表情地回应,“如果他们还能在现场找到的话。”

“总指挥是我的朋友,对于现场的这次意外我也很抱歉,你们几个人都还好吧?”司徒笔直地坐在老板椅上,眼神落在那朵残败的罂粟花上,“我知道你误伤了一个自己人,还丢了一把手枪。天才的电脑也报废了,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信息。不过好在手枪和电脑对于你们两个来说从来都是消费品,我不会太难为你们的,回头填写个办公用品报废单吧。”

“你找回来的女孩,那个叫沐沐的——”组长见他不肯就范,于是推进一步,“就像你推荐的那样,很出色。”

“我已经观察了她一年。”司徒的面部表情终于有些松弛,似乎是很想和她聊聊家常,说说关于这个新人的轶事,可是组长根本没有给他机会。

“她在现场捡到了这朵罂粟,从现场录像带中看,的确是从第一目标身上掉落的。可以请你解释一下,为何这朵花会在今早出现在你的西服上么——”

司徒直直地看着她,两个人对峙的目光电光火石。

“你昨天说要欢迎新人,如果有小案子就让她练手,结果今天就突发了炸弹案。”组长不甘示弱地死死瞪着他,“不仅如此,案发时间又正好是拆弹组运送合金盒样品的时候,倘若总指挥不是和你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也不会身上带着合金盒就跑到现场来。”

“你在怀疑我?”

“难倒你不觉得自己可疑么?”

司徒看着面前这个无比认真的女人,不自觉露出了笑意。

她还是一点没变,执着,率直,却一根筋,不会玩含蓄,也不会多绕个弯子。

“一个能够让集中营和拆弹小组束手无策的敌人,想必他栽赃嫁祸的本领也很高超,我倒是很感兴趣他是如何能在我眼皮底下偷出那朵罂粟花的,兴许是从垃圾筒里拣走的?让我闻闻有没有垃圾筒里早饭的味道。”司徒从座位上站起来,像模像样地嗅了嗅那朵罂粟,一摊手,“可惜,对方很专业,处理水平很高超,这下子我是死无对证了,要不这样吧——”

司徒慢慢走到她跟前,在她面前蹲了下去,把子弹一颗一颗捡了起来,然后拿起她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枪,上膛,打开保险,把枪塞在她手里,最后扶住她的手,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你可以现在就打死我,免得你猜来猜去,我知道你不是个喜欢动心思的女人。”

组长眯着眼睛,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无赖,当年他就是用了同一招强迫她接下了亡夫留下的烂摊子——人渣集中营。

那是在一个嘈杂的酒吧里,他扶着她的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也是这般轻浮地笑着,说:

“你可以现在就打死我,但是如果你下不了手,那就跟我回去,集中营需要你。”

和当天一样,此时此刻,她还是无奈地放低了枪。司徒看到她劈了的手指甲,细心的掏出钥匙扣,打开指甲钳,为她细细地修剪起指甲。

碰到深入甲肉的部分,组长还是不禁皱眉。

司徒慕年,总是能让她从金刚不坏的女超人变回血肉之躯,想起疼痛的滋味。

万般纠结,几近爆发,组长哽咽地说:

“我们联系不上老枪,他应该已经遇到意外。”

靶子

炸弹案进行到一半时,先知就与老枪失去了联系。

只是那时大卖场情况一发千钧,先知不能让组长分心。

况且,虽然语音系统突然中断,但是显示屏里第二目标依旧伏击在那里,时时刻刻对准着对面吉利大卖场七层。

他只是迟迟不见老枪的身影。

他不可能看见老枪,因为监视器早就被动了手脚。

此刻,老枪的耳麦被从后面突然冲出来的第二目标打了个稀巴烂,只能任人宰割地站在那里。

他是奉命来清除第二目标的,没想到却中了埋伏,当他转身的刹那,已经有了死的觉悟——

对方却只是一枪打爆了他的耳麦。

老枪慢慢放下枪,在这个空旷的大堂,只剩下两个人的对峙。

“你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找到一个同时有两个伏点的绝佳场所?”对方摘下了黑色套头,其实从她开口说话的那一刹那,老枪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不,从她没有杀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感应到了。

彼此的手臂都处于全放松状态,老枪知道她不会出手,也知道自己无法还击。

“你离开我们是为了你的自由。可你所说的自由,就是加入堕天使么?”老枪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子,她剪短了头发,变得愈加干练了。

脸却依旧习惯性地侧向一边。

她毕竟还是他记忆之中的她。他曾经的营友,他喜欢的女人。

当年他们一起在伏击点等待命令时,她的长发总是让他分心,任他怎么据理力争,她都没有剪去那一头长发。

她说,在你怀里的时候,我希望我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把狙击步枪。

如今一晃三年。

她不是他的女人了,她是一个杀人武器。

堕天使出品。

“我用一辈子的服役才向司徒换来了你的自由,看来你并没有好好珍惜机会。”老枪深沉地望着她,他的她,他的“靶子”。

他一直不知道她的代号为何会是靶子,作为一个狙击手来说,这样的代号是很不吉利的。

可是她还是这么叫了,而且叫了很多年,一路上将无数人变成了她面前的靶子,而没有人能命中她的红心。

就连他也不能。

“我离开,是因为集中营已经没有我的一席之地。而没有地位的人,在集中营是找不到想得到的答案的。”

女人仰着下巴看着他,表情难以捉摸。老枪蹙紧了眉头,在集中营这么多年,什么冠冕堂皇的犯罪理论他没听过?那不过都是自以为是的说辞。

“你究竟想要什么?钱?名誉?人命?”

“真相,”靶子安静地再次举起了枪,这么近的距离,狙击步枪看上去有些滑稽,“那才是每一个进入集中营的人的生存价值。”

老枪面目肌肉像是冷冻住了一样,没有一丝变化,他在想着如何转移话题。

“集中营很久没碰上这么麻烦的对手了,从C+无端升级到B+,原来是因为你在做堕天使的军师。”老枪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叛徒。”

“各为其主。”

“想必你早就知道先知会调出监控器,于是事先做了手脚。怎么,不敢出现在我的正面,怕我忍不住将你一枪爆头么?”

女人轻声笑了。“你太低估我的同伴了,我根本不是后援,我才是第一线。”

因为目标根本一开始就是合金盒。

靶子不屑于和他这么多废话。

此时此刻,对面大卖场一声轰然,炸弹终究还是爆炸了——

老枪猛地一抖,靶子对着他的黑洞洞的枪口依旧没有移开。

就在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这枪口,谋划着如何能脱逃时,一个男人的声音骤然响起。

“——是我低估你的同伴了,雷诺的艺术品竟然被毁掉了。”话音从老枪右耳灌入,他一个颤抖。侧目,一个白衣男子翩翩而入。

这大概就是第一目标了吧?那个总是正好站在他狙击视野之外的聪明男人?

这个男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居然完全不知道。

就像一个影子,没有任何气息。

“我听说堕天使里面最近来了个很厉害的年轻人,叫做影。”老枪提起枪,知道在这两个人的夹击之下,自己已经毫无逃脱可能,“应该就是你吧。你说的不错,你低估了我的同伴,看来你还算诚实。诚实的人不应该出现在堕天使。”

“也不应该出现在集中营。”

白衣男人戴着面具,用变音器说着话,那眸子却是洞悉一切的分明,打量老枪的眼神就像是在解剖试验品。

让人不寒而栗。

“我不知道你用什么狗屁理论说动了靶子加入你们,可是你说服不了我。”老枪只剩下一只眼睛,可是常年的强迫性训练却让他有了判断距离感的能力。

面前这个男人站的距离是典型的无防范距离,在自己的攻击范围内,只要一挥胳膊,那枪把就能直击他的小腹。

顶多后背上同时被“靶子”打穿一个洞,那也算他死得其所。

“我就给你一个理由,请你好好听,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妄图攻击我。”影似乎猜透了他的想法,顽劣地笑了,就像在耻笑一个想要恶作剧的孩子。

这让老枪很不舒服。

“陈兴国,前国家队种子选手,固定靶移动靶多项世界记录保持者,居说飞碟项目也做得不错。九五年由于一次训练意外瞎了左眼,不得不退役,成了悲情英雄,我说的都对么,老——枪——”

老枪提着枪的胳膊肌肉一直在颤动,那仿佛是一页沾了血的回忆,是他一直想要忘记的梦魇。

陈兴国早就死了,在他加入集中营一周年的时候,被司徒慕年蒸发了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从出生证明到关于世界冠军的一切报道。在那个网络尚不发达的时候,一切尚好操作。

他成为一柄孤独的老枪。

这么多年,为了能在大浪淘沙一般的淘汰中站稳脚,为了成为集中营绝无仅有的唯一的狙击手,他经受了多少非人的折磨,才锻炼出单眼的距离感。

而今,那写在所有艰辛之前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却从影的口中轻描淡写而出。

“意外伤了你眼睛的同门师兄第二年就打破了你的世界记录,光芒万丈的退役。人和人的境遇,因为一点点的阴差阳错,就万般不同。”

影继续剥离着老枪伤口中的腐肉,露出血淋淋的疼痛。

“你跟我走,我不会伤你,也不会要求你加入堕天使。”

“我要回到我的同伴身边去。”

“如果我可以让你再见一面你的师兄呢?你加入集中营的初衷,不就是为了找到他,为了问一句为什么,为了一个真相么?”影嘴边扬起一个微妙的弧线,他在一点一点击退老枪最后的防线,“事隔十几年,你就这么放弃了?”

放弃,不可能放弃,这个真相几乎成了他生存下去的全部意义。

“你会想知道的。”靶子的声音在背后适时响起来,“集中营的人都是残缺的,可是其实这些残缺都是人为的,影会告诉你真相。”

靶子微微侧过来脸,那从耳根到脖子的一整片的疤痕仍旧明晰。

“那场让我毁容的大火不是意外。”靶子的声音听上去仍像当年一样,温润,俏皮。她还是当年在他怀抱里撒娇的靶子。“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加入堕天使么?你跟着我们走,就会知道。”

窗外飞来了直升飞机。

在对面处理炸弹后续事务的拆弹小组没有注意到对面新世界商场的背侧飞来了接应的飞机。

此刻,先知的显示器上是一片空白,老枪已经和他们失去了联系。

老枪提起枪,影伸出了手。

“光明在黑暗的最深处,在天堂待得太久,没有人告诉过你,那其实是个地狱。”

营救

“因为你的完美表现,从今天起你正式成为集中营的一份子。”司徒慕年观看了沐沐精彩的拆弹录像后,特意在屋顶玻璃屋子开了转正大会。

这一天阳光极好,玻璃屋子里暖洋洋的,不知为何,沐沐却没由来的冷。

这冷意,不仅来自于司徒过于灿烂的笑容,还有周遭那极不协调的两个人。

仿若没看见顶头上司来访一样,组长依旧摆弄着她的手枪,那枪口不偏不倚,总是正对着沐沐的左侧太阳穴,害得她冷汗直流。

天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玩着电脑,侧眼看去屏幕上都是极为复杂的几何图形,大量的数字充斥着屏幕,就像中了病毒一样。

就在司徒等待沐沐说点什么的时候,玻璃门打开,先知从美国赶最快的一个航班杀了回来,一进门就与司徒亲切拥抱,嘴上说的却是:“已经确认无误,老枪身陷堕天使亚洲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