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吧。”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我酒量一般。”
明弓点点头,“那就啤酒吧。”
啤酒我其实喝不出好坏,看别人点百威也跟风点百威,想着我们都还没吃晚饭,又点了意粉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吃食。不过,自打啤酒送上桌,明弓就只抱着啤酒瓶发呆,对于送到他面前的那些食物连看也懒得看一眼。
我已经可以肯定他是在借酒浇愁了。表妹借给我看的几本小说里的男主角都是这样的,只要失恋了就会找个地方拼命喝酒,然后抱着大树哭着喊着说我爱你什么的。似乎大多数男人都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宣泄负面情绪。不过依照我对明弓有限的了解来看,他大概不会这么失态的。
如果他唠叨什么,我就老老实实地听着,就当是对他救我一命的报答好了。虽然我对于感情问题没有什么经验,不过提供一对耳朵还是能做得到的。
我想起海伦那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心里不由得有些疑惑海伦到底对明弓的这份心意有几分察觉,按理说说女孩子对这种事都是很敏感的。如果她是故意在装不知道…那其实就是变相地拒绝了。
明弓并没有唠叨什么,他只是抱着酒瓶子小口小口地抿着酒。我还是觉得通常这种情况下,那个想要借酒浇愁的人都会找自己的哥们儿作伴,好哥们儿或者谈得来的朋友,吐吐苦水的同时顺便寻求点儿感情上的支援。像我们这样各自发呆的,实在是…太奇怪了。
“呃,你平时喝什么酒?”我开始没话找话。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请客,客人再怪癖我也得有个主人的样子。
明弓缩在沙发里,望着从屋顶垂下来的长短不齐的球形吊灯怔怔出神,听到我的提问也只是懒洋洋地瞟了我一眼,“平时不喝。”
“好习惯。”我干巴巴地点了点头,“饮酒过多对身体不好。”
明弓的视线又飘到我身上,脸上带了一点儿似笑非笑的表情缓缓说道:“你今天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你知道么?”不等我有什么反应,他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以前每一次看见你你都好像长着刺一样。”
“今天不长刺也不奇怪啊,我又不是找你打架来的。是要道谢么。”我觉得他这个说法挺幼稚的,原来那都是什么情形啊,不长刺行么?
明弓抿着嘴唇笑了笑,“换了一个人似的。有点不习惯。”
“那时候我们是敌人啊,对敌人客气那不是…神经么。”我拿不准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夸我呢?还是不动声色地损我?
“敌人不可怕,你知道比敌人更可怕的是什么?”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在出任务的时候,要说有什么比敌人更可怕,那应该就是站在自己身后的战友突然变得…靠不住了。
明弓并没有追问我的想法,而是略带自嘲地笑了起来,“是你一直把他当做亲人,当做值得尊敬的长辈来看待的人。”
亲人,值得尊敬的长辈,这样的人我生活里自然也是有的。但是为什么说这样的人可怕…这话听起来就透着些阴谋的味道了。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明弓碰了碰我手里的酒瓶,“来,陪我干了,我就告诉你。”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可能在无意间触碰到了他心里的某个伤疤。这种感觉让我有些不安,于是笑着打了个岔,“你们也讲究干杯啊。”
明弓的手停顿了一下,“这不是跟你们学的么。你一定猜不到我上岸有多久了,你们的语言、生活习惯对我来说都不是秘密。干杯这样的小事儿又算什么?”
“多久?”我忽然对这个问题好奇起来。
“很久很久。”明弓眯起眼睛笑了笑,“我爬出水面的时候,恐怕你的爷爷奶奶都还是小蝌蚪呢。”
他居然还知道…小蝌蚪。
“为什么说爬出水面?”我注意到他用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字眼,“不是应该是浮出水面,跃出水面什么的么。”
“是爬。”明弓摇摇头,脸上还带着笑微微的表情,眼神却在柔和的灯光下变得黯沉,“因为我当时受了伤,根本跃不起来了。又不能回族群,所以只有爬上岸一条活路。”
受了伤的人鱼为什么不回自己的族群里去寻求救治,而是要冒险爬上岸?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生出一丝奇怪的不安来。话题绕来绕去,似乎又绕回到了先前的那个断点上。对于危险的本能让我很想绕开这个话题,因为随着这个话题的深入,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种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奇怪感觉,有些不安,还有一些类似于同情或者更加复杂的东西。
“捷康那些人,你还记得吗?”明弓忽然问我,“就是地下层的那些人?”
我点点头。
“他们是另外的一个族群。”明弓晃了晃手里的酒瓶,懒洋洋地又缩回了沙发里,“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他们的族群就和我的族群水火不容。我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幼崽,打架不在行,又笨,被他们一群围住了,受了很重的伤。”
我愣住,“你一个人?”
“是啊,一个人。”明弓垂下眼睑笑了笑,他的笑容在灯光转暗的一瞬间显得格外冰冷,“所以差一点儿就死在他们手里了。”
“为什么会一个人?”我不解。既然是幼崽,不是应该和族群在一起?
明弓脸上那个看起来冷冰冰的笑容里微妙地掺进了几分自嘲的意味,“因为我是被放弃的啊。没有天分、不会打架、又笨的幼崽,族群要来做什么呢?”
我心里微微一痛,像有根细针在心尖上倏地划了过去。
灯光再次转暗,远处的舞台上一个男孩用低哑的嗓音唱起了一首怀旧的英文老歌。酒吧里已经陆陆续续的上了些客人,歌声里混杂了嗡嗡嘤嘤的低语。但不知为什么,我却觉得比刚才更加空旷了。
“海伦说的叛逃什么的…就是指这件事?”
“她懂什么。”明弓不怎么在意地摇摇头,“小孩子家家,别人怎么说她怎么听。何况她又不是跟族人生活在一起。”
“她…”
“她的身世比较复杂。”明弓打断了我的话,“不说她。来,喝酒。”
这个她,其实也是他心口上不能轻易触碰的东西吧。
我沉默地碰了碰他的酒瓶。啤酒在冰过之后会很爽口,但是留在嘴里的余味却很苦涩。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不懂得品味的缘故。
我决定换一个话题,“你的名字是谁给起的?你姓明?”
“我们这样的族类,哪有什么姓氏?”明弓失笑,“给我起名字的那个人是在天明时分捡到我的。仅此而已。”
“是这样啊…”我略略有点尴尬,这算不算又戳到他的痛处了?
“名字挺好听的。”
“弓。”明弓喃喃念着自己的名字,“他说这个字的意思是张弛有度。”
“谁?”我有点儿反应不过来,“起名字的人?”
明弓没有出声,闷着头喝掉了半瓶酒。拨拉拨拉桌面上的几个空酒瓶,抬手叫来服务生又要了一打啤酒。
“要不要来点儿饮料什么的?这里的特调饮料据说很有名呢。”我想拦着他,又觉得身为主人拦着客人不让喝酒似乎不是很合适。可是,万一他喝醉了,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担心了?”明弓手上开酒瓶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抬眼看着我的时候甚至还隐隐带着笑意。可我还是觉得他的表情里有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他想压抑的同时又渴望释放的、矛盾难言的情绪。
“你喝酒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我绞尽脑汁想找个合适的字眼,“嗯,后果?”
明弓低着头笑了起来。
我心里一直当他是苦情戏的男主角,借酒浇愁的角色。他这么一笑,我反而开始心慌了。别是被我问着了,真有什么我接受不了的后果吧?刚才一直不愿深入去想这个问题,现在看他一瓶接一瓶地灌酒,我才惊觉其实自己最担心的就是他会不会在酒醉之后现出原形来?就像故事里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一样?我虽然不是许仙,但是周围这么多人…真要出现那么惊悚的一幕,我不敢想接下来会怎么样。
我开始后悔把他带到这里来喝酒了。
“你都在想什么啊。”明弓揉了揉眼角,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底水光浮漾,映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亮丽得让人心神恍惚。
一刹间的心慌,我忽然觉得喝醉酒了的人并不是他,而是我。
夜色撩人
明弓脸上仍是一副忍笑的表情,从矮几上探身过来在我的额头上弹了个爆栗,“放心,不会有你担心的那种后果的。”
我揉了揉被他弹过的地方,被人看透的感觉让我有些讪讪的。他真实的身份,始终让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我心里,人形的他和鱼形的他是两个完全分离开来的形态,很难在意识中将他们合而为一。刚刚看到真相的时候,我曾经以为我是一个接受能力超强的人。现在看来,不过是反射弧过长,被打击的神经一直没有恢复过来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笑了一会儿的原因,明弓的神色看起来轻松了一些,一直紧紧绷着的肩膀也微妙地松弛了下来。舞台上的男孩换过一首欢快的曲子时,他甚至晃着酒瓶子一起轻声哼唱了起来。
他的音色很美,低沉醇厚,悠长的尾音轻灵飘渺,仿佛自幽深的林地间宛转飘出,带着一丝神秘莫测的诱惑的意味。很像岛上的那夜,我曾听过的,莫琳的歌声。
这个神秘莫测的种族,也许就是海妖的后代吧。一想起海滩上莫琳挥舞着触角,令人毛骨悚然的样子,我忍不住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不是说一开始受伤就是因为他们?”
明弓举着酒瓶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后颇有些意兴阑珊地笑了笑,“因为捡到我的那个人是他们族里掌握着权力的人。”
“螟蛉之子,蜾蠃负之。” 我喃喃念叨,“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明弓答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呃…”他竟然还会这么文邹邹地说话,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也许我的惊讶表露得太明显,明弓抿着嘴笑了笑,“如果你用‘螟蛉有子,蜾蠃不负;杀以为饲,以饲其子’这句话来概括我和夜族人的关系,我想应该更加准确一些吧。”
也许是身体里的酒精开始发挥作用,明弓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黯淡。就好像他的身体里有一个伤口,包扎得严丝合缝,可是这一刻,在剥落了外面层层包裹的绷带之后,才骇然发现它仍然深可见骨,仍然痛彻心扉。
我心头微微抽痛,“如果你没有主动离开夜族人…会怎样?”
“是不是主动离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明弓眼里惨然的神色一闪既没,眨眼的功夫又变回了先前那个波澜不惊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也淡漠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在月族人眼中我一开始是个废物,后来变成一个叛逃者,是夜族人的狗腿子;在夜族人眼中,我始终是一个月族人,不能委以重任,不能够全心信赖。这种四不像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
我想起莫琳曾经放过的狠话,心里有点儿担心,似乎这些所谓的夜族人并不打算放过他。
“那你有什么打算?”
“夜族人做的事过了我的底线,”明弓微微加重了语气,“我不希望他们的试验继续下去。”
“所以你故意让我去取你的文件?”
“是。”明弓回答得斩钉截铁,“谢丹必须退出。她的试验虽然失败了,但是以她那股不服输的尽头,也许很快就能摸索出正确的方法。”
我的感觉有些复杂起来,“你知道我的身份?”
明弓的眼神迅速闪开,片刻之后又落回到了我的脸上,“聂行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说出了很多事情。”
原来…如此。
我的心又揪了起来,却分不清到底是愤怒多一些,还是疼痛多一些。我在矮几的下面攥紧了双手,声音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聂行…他还能恢复过来吗?”
明弓直视着我,微带酒意的双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神情。几秒钟之后,才低声说:“很抱歉。”
我把脸埋进手掌中,揪心的感觉慢慢沉下去,压的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无比。聂行是否能够康复是我一直心存希望的事,如今就这么落空,我心中空空荡荡的,连怨恨都仿佛没了力气。
“谢丹是很关键的一个因素。没有她的参与,这个实验就算不能彻底停止,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明弓加重了语气,“聂行可以作为现成的一个证据。”
“证据?!”听到他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提到聂行,我忽然间怒火中烧,“聂行已经生不如死了,还想拿他怎么样?”
明弓愣了一下,很无辜地冲着我摊开双手,“我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我恨不得举起手里的酒瓶子冲着他的脑袋来一下,“别人的命在你们眼里到底算什么?蚂蚁?小白鼠?你他妈的就没有朋友么?”
“没有。”
这个回答迅速得过了头。一直到心底涌起的那股狂躁激怒都退下去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回答的完整版是:没有朋友。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忽然间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愤怒悲伤,也不是单纯的同情怜悯,什么都不是,又好像什么都有一点儿。
“我没有朋友。”明弓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重复他的回答,“从来都没有过。”
“你是想用这句话来博取同情?”也许是隐忍得太用力,我的嗓子有点哑,听起来好像要哭又拼命忍着似的。
“不。”明弓摇摇头。在暧昧不清的光线里看去,他的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柔和的了,“我只是无法理解你对同伴的感情。你们不是情侣,可你为了他却能去搏命。我不懂。”
“那是因为,他也会为我做同样的事。”
明弓眯起眼睛,表情困惑无比,“是这样吗?”
“是。”
明弓沉默了。
从“第七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对照着酒吧里疯狂到极点的热闹,午夜的街头冷清得令人不适。
我和明弓一前一后地走下台阶,嘈杂声都被隔绝在了身后那道玻璃门里,耳边骤然间静下来,只听得夜风轻柔,虫声呢喃。酒醉的眩晕感也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我能感觉到脚下的路面是软的,踩上去总有点儿让人站不稳的感觉。明弓看起来要稍好一些,至少走路的时候没有乱晃。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转来转去,转得我什么也不能想,只知道机械地跟着他往前走。街灯将脚下的路面、我所呼吸的空气都染成了柔和的橙黄色,是看了就让人感觉温暖的颜色。可是这样的夜,安静得落寞,到处都冷冷清清。
温暖的同时又让人感觉冰冷,这是个多么奇怪的夜晚啊。
明弓在路口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文件的事,你会考虑吗?”
我揉了揉昏沉沉的脑袋,一边想着文件的事是什么事,一边理所当然地答道:“当然会。”
明弓垂下头笑了笑,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我忽然发现在看过了他真实的样子之后我反而更加不了解他了。那些我曾经见过的冷漠的、冷酷的、平静的、温和的面孔,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样子呢?
“我要走了。”
明弓走过来停在了我的面前,我一直觉得他的个子并不比我高多少,可是面对面站着,我才发现自己不得不仰着头看他。
他比我印象中的样子更高,也更瘦。我呆呆地看着他,脑子里一团混沌地重复着他说的话,许久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要去哪儿?”
明弓摇摇头,唇角轻轻抿着,在他脸上形成了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不知道。”
“要去流浪啊…”我心里不知怎么就有点儿难过,“还回来么?”
“不知道。”明弓眯着眼睛仰望着头顶上方墨蓝色的夜空,叹气似的说:“你看,今晚的夜色真好。”
我茫然抬头,却只看到一团不停旋转着的细碎星光,让我有种想吐的感觉。低下头想要避开这不舒服的感觉,却在下一秒被一双男人的人捧起了我的脸。
一瞬间,我的呼吸和心跳统统停了下来。
“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明弓很认真地看着我,这么近的距离,呼吸相扰,我甚至看得见他眼瞳里那个神色迷离的自己。
我摇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跳在那一下微妙的停顿之后就变得疯狂起来,一下一下,无比急促地撞击着我的胸腔,身体也随之轻颤。我仿佛变成了一块水面上的浮木,所有的感官都不再属于自己了。
“我在想你这样一个人,无论是做朋友还是做对手,都是最好的选择。”他凝视着我,神色无比认真。就在我几乎以为他会吻我的时候,他很突然地后退了一步,轻轻放开了我。
我的身体骤然一轻,像被人卸去了全部的力量。手和脚却还在不受控制地轻轻发抖,怕冷似的,想忍都忍不住。
明弓又退后了一步,然后背过身去很随意地摆了摆手,“再见了,陈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