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母隔窗望着病床上人事不省的邵烽, 摇了摇头:“我不累。阳阳, 你说你弟弟能醒过来吗?”

“会的, ”邵丹阳毫不犹豫地说道,“妈, 阿烽一定会醒过来的,他还要孝敬你和爸呢。”

邵母扯了下嘴角, 轻轻抚摸玻璃, 彷佛在抚摸病床上的儿子。

邵丹阳鼻子一酸, 偏了偏头, 看见了走来的程雁鸣以及许嘉宁。

“大姨,丹阳姐。”程雁鸣打招呼。

邵母目光落在他身侧的许嘉宁身上, 她知道许嘉宁,因为邵烽不同寻常的态度,她找人调查了一番。

诚如小儿子所说,的确是正正经经的好女孩儿,不是场面上混的。

对于小儿子的婚姻, 她没有过多的要求,更没想过联姻,他们家也用不着联姻了。只要人品端正,家世清白就好。

只是小儿子居然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让她惊讶之余又有些幸灾乐祸,还想着总算有个人能让他碰碰壁,她这小儿子一路走来太顺当了些。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壁会碰的这么鲜血淋漓。

邵母态度很平和,“谢谢你能来看他,他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许嘉宁看着她,邵母气质雍容典雅,与邵烽截然相反,不过骨子里都是一样的。当年她恳求邵家父母让他们管管他们的儿子,是他们的权势给了邵烽为所欲为的能力。哪怕明知道他在作恶,这对夫妻还是选择了袖手旁观。邵母还劝过她好好和邵烽过日子。

过往重重掠过脑海,许嘉宁深吸了一口气,才控制住了翻腾而起的怒意,从邵母身上转开目光,看见了病房内的邵烽。

裹着纱布插着各种管子,看起来十分可怜。这是许嘉宁第一次看见这么虚弱的邵烽,他身强体壮,一年到头连个感冒都没有,原来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一场车祸就能让他倒下,生死未卜,福祸难料。

许嘉宁以为自己会高兴,站在这却发现并没有,但是难过也是没有的。

“我可以走了吗?”许嘉宁直视程雁鸣。

程雁鸣说不出什么滋味,看一眼,还真的是看一眼,这一眼,还是他用她弟弟威胁来的。

“我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会走。”许嘉宁面容冷淡,抬脚想离开。

“许同学。”邵母唤了一声。

许嘉宁脚步顿了顿。

邵母走近两步,“阿烽肯定给你造成了不少困扰吧。”

邵母勉强牵了牵嘴角:“很抱歉,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伤害了你。你还能来看他,真的非常感谢。”

许嘉宁垂了眼,面对长辈她做不到口出恶言,面对邵家人她更做不到安慰问候,所以她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听见邵母沙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雁鸣,你送送许同学。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邵母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许嘉宁不是心甘情愿来医院的。

*

虽然许嘉宁说了不用,但是程雁鸣还是送了送她,等待的电梯的时候,程雁鸣苦笑一声:“抱歉了。”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句,“谢谢。”

许嘉宁不置一词,静静看着电梯显示屏。

叮咚,电梯门应声而开,席泽徐徐出现在电梯内,电梯内外的人皆是微微一惊。

席泽瞥一眼程雁鸣,他刚刚听说了邵烽出车祸的事,那么她?

“这么巧。”席泽神色如常地打招呼。

“是啊。”许嘉宁笑了下,走进电梯。

程雁鸣紧随其后。

“过来探望一位长辈。”席泽笑着道,也是在那位长辈的病房里听说了邵烽的事。

许嘉宁礼貌问候,“还好吗?”

“老毛病,没大碍,你是?”

许嘉宁静默了一下。

程雁鸣皮笑肉不笑:“许师妹是来探望邵烽的。”

席泽看着程雁鸣,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遗憾和同情,送上早日康复的祝福。

程雁鸣扯扯嘴角挤出一抹假笑,心想,要没你横插一杠,嘛事都没有,邵烽这样,求而不得是一方面,席泽这个死对头起码也是一方面,心上人和死对头凑一块了,简直是人间惨剧。

席泽看他一眼,又问许嘉宁:“待会儿有事吗?”

“没事了。”

席泽就道,“有个办公室,我觉得不错,你要不要去看下?”

许嘉宁看看他,慢慢点了下头。

一旁听着的程雁鸣心浮气躁,什么是差距,这就是,邵烽这个混蛋就会横冲直撞耍威风,让女孩子把他当年臭流氓。反观席泽一套一套的,全是套路,一套一个准。

越想越糟心的程雁鸣把许嘉宁送到住院楼门口便不接着送了,虽然许嘉宁也不需要他送。

望着并肩离开的两人,程雁鸣重重吐出一口郁气,快步返回,远远的看见枯立在病房前的邵母,心里又酸又胀。

程雁鸣走到病房前,望着里面的邵烽。

臭小子,再不睁开眼,就真的没戏唱了。

此时此刻,邵烽正在无止境的噩梦中轮回,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她推开他的手,满眼的解脱,随波而去。

邵烽觉得她甚至是笑着的。

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一黑,邵烽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迎接他的是家人欣喜若狂的表情。

“宁……宁……”长久的昏迷令他的声音又沙又哑。

没有宁宁了。

许嘉宁死了。

邵烽死里逃生,昏迷一年,奇迹般苏醒。可许嘉宁没有他的幸运,她的运气,一直都不那么好。

幼年被遗弃,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又遇上了活土匪一般的邵烽,被胁迫,被禁锢,被逼死。

邵烽坐在轮椅上,被程雁鸣推到殡仪馆,她的尸体一直单独保存着。

“出事后,盛叔叔要求火化了。我想着你肯定想送她最后一程。”程雁鸣拍了拍的邵烽的肩膀,“送送她吧。”

程雁鸣按着邵烽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妹她模样有些……你做好心理准备。”

江水里不满暗礁,尸体有些不雅,哪怕找最优秀的化妆师整理过,依旧让人不忍目睹。

邵烽已经瘦的不成人,直勾勾盯着那一片白布,面无表情。在程雁鸣想伸手时,嘶声道:“我自己来。”

程雁鸣犹豫了下,收回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满眼的担忧。

邵烽慢慢伸手捏住了一片布角,手指渐渐重发抖,带着整只手都抖起来,彷佛捏着的不是一轻飘飘的布,而是千斤巨石。他抖着手一点一点掀开白布,露出伤痕累累的青白的脸,邵烽嘴唇剧烈颤抖,牙齿切切作响,喉咙里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眼泪却直流,整个人都在颤抖。

悲恸的哭声回荡。

程雁鸣的眼眶也跟着红了。

那一天,邵烽赶走了程雁鸣,独自在里面待了一夜。

第二天,程雁鸣看见的邵烽骨立形销,却镇定从容的让他胆战心惊。

“马上安排葬礼,让她入土为安。”

程雁鸣:“已经在安排了。”

邵烽:“墓碑用张开放的名义立。生前,我没给他安宁,死后,”他笑了下,笑的比哭还难看,“我还她清净。”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 晚了

☆、第 71 章

那一天阴沉沉的,还飘着细雨。

第一眼看见石碑的来宾多多少少都露出惊讶之色, 但是都没说什么, 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邵烽以及盛开泰。

盛开泰形容憔悴。失而复得,哪怕她不认他, 他心里也是高兴的,偶尔还能见到她, 活生生,亭亭玉立的。

可老天爷连这点念想都不给他留。得而复失, 失踪半年, 回来的是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即便这样了,邵家都不肯让她入土为安, 等着邵烽醒来那一天。

欺人太甚!

而他这个父亲,却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巨大的悲哀涌上心头, 盛开泰险些撑不住身体。他侧过脸, 不忍再去那块冷冰冰的石碑。

一转眼, 盛开泰就见一个人不紧不慢地走来, 走近以后,盛开泰认了出来, 是席泽。眼见着他是往这边而来,盛开泰愕然,这一年,席邵两家势如水火,尤其是席泽和邵烽, 据邵烽说嘉宁出走,就是席泽暗中帮忙。

之前,盛开泰半信半疑,如今,看着手捧白百合的席泽,盛开泰惊疑不定。

直愣愣凝望着石碑的邵烽听到动静转过头,灰败的眼神徒然凌厉,刀子一般,冷冷盯着一步一步靠近的席泽。

“滚!”这一声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席泽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发梢上覆盖了一层水雾,手上的百合花在细雨下格外莹润晶莹。

席泽视若罔闻,举步走向墓碑。

邵烽勃然大怒,推着轮椅过去,恶狠狠瞪着他,“滚远点。”

席泽停住脚步,居高临下望着满腔愤恨地邵烽。

邵烽眼底充血,若不是身不由己,早已挥拳相向,“少假惺惺的,要不是你从中作梗,怎么会有今天。”

“没有我,她也会走上这条路。”席泽神色冷漠,“到了今天,你还没明白,逼死她的人是你。”

邵烽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半响说不出话来,浑身力气都流失了,他靠在轮椅上,只能死死盯着席泽。

见势不好,程雁鸣上来打圆场,抓住席泽的手臂,一边打眼色一边说,“席总,你的心意我们收到了。”

席泽挥开程雁鸣的手,“我只是想送她一程。”

触到他冷厉的眼神,程雁鸣怔愣当场。

之前,邵烽没少跟他嘀咕席泽对许嘉宁不怀好意,他没信,邵烽就是个醋坛子,要是哪个男的多看许嘉宁一眼就觉得人家不怀好意,要是多说上几句话,那更不得了,妥妥地要挖他墙脚,简直有被绿妄想症。

所以邵烽说的话,他一直当耳旁风,席泽怎么可能许嘉宁许嘉宁,他们都没接触的机会。邵烽就是因为许嘉宁看不上他,所以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总是疑神疑鬼。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越过他一步一步走向目墓碑的席泽,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的悲伤,隔着一个背影都能感受到。程雁鸣匪夷所思,怎么可能?

席泽停在墓地一米之外,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乌发红唇,眼底没有一丝忧郁,只有浅浅笑意,美好又纯真

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十分年轻,约莫二十,应该是大学期间拍的,苦尽甘来,风华正茂,对未来抱着无限期许,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蓬勃朝气。

席泽勾了勾嘴角,弯腰放下洁白的百合花,凝视着照片的眼底流转着复杂的光芒,片刻后,他长长叹了一声。直起腰,缓缓鞠了三个躬,转身离开。

经过邵烽身边时,席泽脚步略缓了缓,扫他一眼,却没说什么,继续离开。

他来了,放下一束花,又走了。

邵烽坐在轮椅上,眼前浮现着席泽那一眼,彷佛是悲哀,又彷佛是怜悯,他一寸一寸扭过脸,与墓碑上的许嘉宁遥遥对望,她在笑,他在哭吗,眼泪滚滚而下。

“妈,妈,你看,阿烽他,”邵丹阳激动地拉着邵母的胳膊,“阿烽他在流眼泪,医生,医生!”

满腔的激动和希望却被泼了一盆冷水,流泪只是神经本能性反射。

邵母闭了闭眼睛,谢过医生。

主治医生拿捏着分寸小心翼翼安慰了一番。

程雁鸣也道:“大姨,阿烽肯定会醒过来的。”

*

席泽介绍的办公室就在阿拉丁楼上,面积不算大,一个百平方,许嘉宁觉得已经足够,起步阶段,本来就用不了太多人,之后要是扩张,再换便是,用不着花钱租一个豪华办公室,钱还是地用在刀刃上,哪怕席泽这个投资人十分慷慨。

“还满意吗?”席泽笑着问许嘉宁。

许嘉宁点头:“很满意,这样都不满意就找不到满意的了。”

“那就好,”席泽道,“那今天就可以把合同签了。”

签好合同,许嘉宁准备回学校,婉拒了席泽送的好意。她客气道: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就行,很方便的。”

席泽便也没再说什么。

许嘉宁悄悄松了一口气,终究是不自在,好在他十分有分寸,不会让人太过为难。

一直到许嘉宁离开,席泽都没有问及她为什么会去医院探望邵烽,许嘉宁自己也不曾提及。

之后,邵家人再没来找过许嘉宁,许嘉宁则忙着筹备公司的事,一直忙到了开学,她还把左雯雯拉拢进来,目前左雯雯的专业知识还不够,不过可以做些文员类工作,对她而言也是一个不错的实习机会,左雯雯本人也兴致勃勃。

日子如水一般的平静流过,转眼就过去了两个月,公司雏形初现,已经有了十二名员工,有了这些人的帮忙,搜索项目进展飞快,只等测试通过投入市场。

在此期间,许嘉宁少不得和席泽接触,他彬彬有礼,言行举止都恰到好处,觉不令人尴尬。有时候,许嘉宁都会忘了那一桩事,觉得是自己产生了非分之幻觉。

左雯雯扭了扭脖子,今天是周六,她例行来公司兼职,她很喜欢这份工作,能学到很多课堂上学不到的东西,就是工作量略微有那一点点一点点多,看电脑看的她眼酸脖子麻。

“最近怎么不见席总过来?”左雯雯纳闷,席泽一周会过来一两趟,开开会会听听进展,反正楼上楼下很方便。

许嘉宁道:“去美国出差了。”

左雯雯哦了一声,随口问,“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就这两天吧。”

左雯雯咦了一声,“你怎么这么清楚。”

迎着左雯雯八卦的眼神,许嘉宁无奈,“我需要向他汇报进度,当然知道。”

左雯雯撇撇嘴,“我又没说什么。”

“但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打住,很危险,千万别想。”

左雯雯轻哼了一声。

两人说笑着走进寝室楼,一进门,许嘉宁就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盛开泰。

盛开泰看着墙边的绿萝发呆,若有所觉一般,他转过身。盛开泰嘴唇轻轻颤抖,眼神极其激动。

许嘉宁看着他,心一点点往下沉。三天前,老家的赵院长打了一个电话给她,告诉她,有人来询问她的情况。

高考结束,她的信息在本地被大肆报道,很多人寻上门来,有些是真的想找孩子,有些则是纯粹想来摘果子的。当她要求谁想认亲谁出亲子鉴定费后,认亲了人散了大半。

不过还剩下的一小半也让人烦不胜烦,她对自己的身世既好奇又好奇,慢慢的就不再好奇,因为她越来越倾向于自己是被抛弃的。

在电话里,赵院长说,这次来打探的人和之前都不大一样。

许嘉宁隐隐的就有一种预感,见到盛开泰这一刻,许嘉宁想,终究还是来了。

☆、第 72 章

盛开泰是来找许嘉宁的。

打去年得知狄婉婷不是他亲生女儿,他亲生的女儿被褚丽华遗弃, 他就循着褚丽华的线索沿着那段铁路寻人, 只褚丽华留下的线索十分含糊,又过去十九年, 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小半年来找了十几个城市都毫无收获,盛开泰都快绝望了, 不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安顺找到了许嘉宁。

弃婴, 冬天, 铁轨旁,十九年前, 一一对应。

有些信息他是了解过的,因为狄婉婷的缘故, 他找人调查过许嘉宁, 万万想不到, 她竟然就是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