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熟识这些年,从未听过他的抱怨,这几句话却让我听到了他心底的无奈,他不介意世人的眼光,可不代表他愿意让我也接受世人如此的对待。

医者的冷静,未必是看透了生死的从容,更多的或许是无能为力的沉重,在心头一声惨然叹息。

“如果我说,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想要的生活作出的抉择,你愿不愿意呢?”不答反问,亦是同样平淡的语气,“你认为我能不能做到?”

他沉吟了很久,很久……

“或许亦师亦友,才是我们之间最好的定位。”柳絮飘飘中,他颔首微笑,丰姿渺渺。

谁说女子报恩的唯一手段是以身相许?我许不了莫怀旻恩爱情深,却承了他的衣钵,他要的是妙手世人,我还他一个人间悬壶,这是他所向往的,也是我真正为自己心意而做的事。

学医,辨药,习针,枯燥又安谧的生活过充实而飞快,莫怀旻对我从未有过半分藏私,近乎是倾囊相授。

偶尔,云崖会来探视,告诉我外界的消息。

世间再无“红云”“梁墨”,风翊扬和易清鸿携手天下,定国号为“宁”。

给百姓一个安宁的世界,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一字“宁”太为不易。

唯一出我意料之外的,是他们谁也不曾登上那个最令人向往的位置,风翊扬承下了摄政王的位置,易清鸿冠上了监政王的头衔,而那明黄最高,却给了另外一个人——姐姐的儿子。

终于明白,风翊扬那一句若是儿子之后隐而未露的话,不是忌惮不是恐惧,只是若为子,皇位有人承袭,天下有人掌管。

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胸襟。

转眼十年,我不曾走入过京师半步,不曾去见过他们一眼。他们也不曾给我半点消息,仿佛彼此就这么断了一切,不再有任何瓜葛。

转眼,已是十年。

142、情缘难续 卿归何处?(大结局下) ...

江水清冽,缓缓流淌,水声浅浅,夕阳余晖中,不少女孩汇集,站在岸边笑闹着,手中一盏红莲河灯,期盼着。

“风姨……”稚嫩的娃娃喊着我的名字,手指拉拽着我的裙摆,“您在干什么?娘让我喊您回去吃饭呢,说一会要赶着为您放河灯。”

伸手把粉嫩嫩的娃儿抱起,捏了捏他的鼻子,“谁说我要放河灯的?”

“可是娘说要给您放。”他蹭在我的颈项间厮磨着,“她说您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要祈求老天保佑您,还说,让弟弟随了您的姓,过继给您当儿子。”

“啊……”我摇头,“你娘可真见外,我不过是名医者,治病救人是职责,没必要如此。”

“可是。”纯真的娃娃完全没有半点隐瞒,嘟着粉粉的唇,“娘说没有您就没有她和弟弟的平安,您如此好心的人不能无后。”

无后!

又何止是我?

他们,怕都是未娶。这些年四处行走,坊间流言听得多了,唯独没听到他们成亲的消息。

我们有风家的姓氏,谁都没有为风家尽孝。

娃娃在我怀里扭动着,拽着我腰带上的穗子玩的开心,“风姨快点回去嘛,我还想您一会带我来看河灯。”

“好,好,好……”拗不过性急的小子,我转身朝着河岸边的人家行去。

十年,我不曾再踏足这曾经属于“红云”的京师,属于我成长的地方。随着游历的步伐才回到这里,却碰上小笙的娘即将临盆,胎位不正和产时过长,眼见着就是一尸两命。

救了她,她却因为元气大伤久久卧床,不忍她那憨厚的夫君手足无措不会照顾,我索性留了三个月,这三个月的照料,让我来不及多走几步去看看曾经荒废的风家大院,唯有面对着清清的河水,遥望前方不远的那座石桥。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放在心里太久的东西,会在熟悉的景物前一一展现,心里遗忘的过去,清晰的就如同昨天。

“风大夫。”小笙的爹热情的招呼我,憨憨的笑容透着河边人家特有的朴实,“今天晚上您去河岸边走走,您外地人不了解,今天晚上可会好好热闹一番。”

我默默的点头,清浅展颜。

“前面不远处的‘情缘桥’您可能不知道吧。”他笑容可掬,“传说在这里遇到自己的爱人,就能携手一生的呢,我和孩子他妈,也是在这里结识的。”

里屋里传来娇嗔,似是责怪他将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说,不难听到声音里的甜蜜,让人意会。

“情缘桥”,爱人,一生一世。

多么甜蜜的字眼,恍如隔世的记忆。

“您去走走,再放个河灯,说不定就能遇上自己一生的伴侣。”他犹在说着,“您这么好的人怎能没有好男人疼,老天一定会保佑您的,一定。”

笑笑,已是食之无味了。

索性放下手中的筷子,“那我可以现在去看看吗?”

“嗳、嗳。”他连声应着,急急的拿起一个河灯放到我的手中,“这个是我自己扎的,您要是有什么心愿就写上,放进河岸中就行了,别嫌粗糙。”

“怎么会。”我莞尔,牵上小笙的手,“走,风姨带你去看河灯。”

河岸边,笑语片片,河水倒影着岸边的景色,黑色中波光粼粼,小小的河灯在水中悠悠荡荡,超着下游缓慢的飘去。

问岸边的卖灯人借了纸笔,在手中的笺条下写下自己的心愿,冷不防拥挤的人群一阵热闹,挤撞上我的身体。

趔趄中,来不及看身边鲁莽的人是谁,我急忙抓上小笙的手,保护着小娃娃。而他,紧紧揪着我的裙边,忽闪的一双眼,好奇的望着我。

不敢在人群中多待,我抱起小笙行到河岸边,小笙纤细的胳膊绕着我颈,怀里抱着河灯,忽闪的大眼睛盯着我手中的笺条,“风姨,为什么要写心愿?”

我拍拍她的小脑袋,“河灯早些时候是为了祭奠离去的家人,希望他们能够看到自己的哀思。后来,就成了许下心愿的传统。”

“那心愿都会实现吗?”他的眼中闪着渴求的光,“爹爹说,他许愿娘亲以后都不会再遇到任何病痛,一家人快快乐乐。”

心愿都会实现吗?

我许过清鸿一生一世,我许过翊扬不离不弃。清鸿许过我远走大漠,翊扬许过我深隐山林。

当一切已成过往,那些承诺与心愿,就成为心底抹不平的伤痕,在摩挲间留下一声喟叹。

或许,也正是因为不确定和恐惧,才有了心愿,只为了让自己更加的坚定,所以才有了心愿往往无法成真的一语成谶。

我紧了紧怀里软软的娃娃,肯定的点头,“当然可以,只要你许下了心愿并且坚定的去做,就一定能实现。”

将笺条塞在莲瓣间,慢慢的蹲□体,手中的纸媒擦着火光想要点燃河灯中的烛火,小笙乖乖的在一旁蹲着,撑着脑袋看我的动作,“风姨,你许什么心愿啊?”

蜡烛被点燃,光从莲瓣中透了出来,映的花瓣粉粉嫩嫩的。

曾经的我,对这样的行为是不屑一顾的,总觉得太过无稽和自我安慰了。许是年纪大了,许是牵挂多了,便也随了俗的开始祈祷,祝愿。

“许两个人的健康平安,娶妻生子。”我笑着,将手中的河灯小心翼翼的伸了出去。

十年了,他们可好?

十年前,我也曾站在河畔,看着一盏河灯在水面漂走。十年前,也曾有人在“情缘桥”头蓦然回首。

不知不觉,竟然这么久了。

耳边,姑娘的议论声不经意的传来,轻易的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那记得小时候,风少将军打马街前飞驰而去,英姿绝潇洒如风,那时候就想要是将来嫁人,定是要嫁风少将军那种。”姑娘捧着河灯放下,对着身边的女子笑着,“一晃十年,当年的风少将军如今成了摄政王,却还是孑然一身,真想嫁与他。”

身边的女孩摆摆手,“我只听说青衫才情满京华,满朝文武无人及,清鸿风流当世第一,若嫁人定时要嫁这般的男子,才够温柔体贴。”

“别想了。”初始的少女幽幽一叹,“爹刚去京师朝贺少帝十年生辰,回来说监政王已辞世了,只是摄政王怕人心不稳秘不发丧,但是朝中几是人人知晓了。”

手中的河灯,倏忽落下,翻滚着掉在水中,熄了灯火,纸糊的河灯一点点的被水浸透,慢慢沉落不见了踪迹。

“怎么可能!”女子惊呼了声,“监政王才不过三十出头,而立之年怎会……”

“爹说早年间受了创伤落了隐疾,这些年伏案政务,身体每况愈下,朝中人其实心中都是有数的,只是无论怎么劝说,监政王都不肯听。大家都说,监政王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几年,为了给天下一个安稳才如此拼命。”

声音唏嘘,到了后面,我已什么都听不见了。

清鸿他,身子一直不好吗?为什么我听到的消息却从来不曾提到过?

河面上,飘荡着一张信笺,在黑沉沉的水波中载浮载沉。

就在刚才,我还在许愿,愿他和翊扬平安康泰,愿他们长命百岁,愿他们百子千孙。

就在适才,我的眼前,还幻化着他的面孔,想着那夜的月白风清下,他清朗的笑容,那对我悠然伸出的手,那一句一生一世的承诺。

斯人……已不在了吗?

他曾说过,凝卿若离去,清鸿绝不再续弦纳妾。如今言犹在耳,他竟已比我先行了吗?

断了名分,绝了音讯,原来竟是今生不能再见一面!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天意竟会如此?

视线,渐渐模糊。心头,悸动的抽疼层层叠叠的涌了上来,弥漫向身体,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相见未有期,相见已无期。

十年,不敢再见任何一个人。十年,天涯漂泊的随性,再听到这样的消息,却是在当年情浓之地。

我重新回到了这,他却已不在。第一次想要为他们祝福,他竟已等不到了。

痛,让我久久无法呼吸,这不是我想要听到的消息,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结果……

清鸿一生,惟愿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了,所以你也了无牵挂了,是吗?

“风姨,你是在哭吗?”小心的声音带着几分懵懂,嫩嫩的手指拭上我的腮边,声音带着几分惊慌,“是不是小笙惹您生气了?”

抱着他的小小身子,我吸了口气,默默的摇了摇头。

身边,似有人蹲下放着河灯,我抱着小笙,起身欲离去。

起身间,淡淡的皂荚香冲入鼻端,让我脚下一顿,忍不住的看去,奈何眼前朦胧一片,只有点点河灯的金色光芒。

那人放下河灯,呢喃着愿望,“清鸿一生,惟愿天下太平,凝卿安康,十年前如此,如今依然。”

声音不大,字字清晰,犹如鼓槌砸在我的心头。

好像,好像他的声音。少了几分清润,多了三分沧桑,可是,真的很像。

他刚刚说什么,清鸿?凝卿?

我,只怕是魔怔了,竟连幻觉也出现了。

恍惚间,垂落的手掌被握住,温暖包裹中,才发现自己的手是寒凉如冰,“十年未见,你还要再度离开我吗?”

怔愣,忘记了回答,也忘记了反应,似乎连呼吸也忘记了。

视线,渐渐清晰。

月华如水,流泻满地,打在他的脚边,青袍浅律,俊朗提拔的身姿带着明朗的笑容,犹如月光一样的润泽清辉,散发着淡淡的温柔气息。

一切,似都未改变,多了几分成熟,沉淀了岁月的痕迹,只是依然君子如玉,沉稳淡然。

近乎贪婪的望着眼前的人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余年,老天给他的,只有气度更加雍容,眼角眉梢多了些许风烟尘世的痕迹。

静静对望,想要寻找他的改变,他的不同,诧异和熟悉交织在眼底心头,悄然拉近着十年间的风雨更迭。

“凝卿,可好?”他的声音略带沙哑,慢慢的开口。

泪水,在刹那间潸然滑下,太多的情绪缠绕,竟不知是为了什么,“君,可好?”

“好。”他微顿颔首,轻轻的咳了两声。

“你……”心头,被这两声轻咳牵动,忽生不忍,“是病了吗?我为你诊诊脉。”

手心,被握的更紧,他摇了摇头,“不用了,这些年一直如此,习惯了。”

是那年剑伤的后遗症吗?

询问,写在脸上,他已是温柔浮起脸颊,“凝卿,还记得这里吗?”

他的身后,一弯石桥横跨河岸,月光的晕黄中,两字入眼——“情缘”。

月光下的他,潇洒一如当年。

桥头的他,淡然一如当年。

我面前的他,笑容一如当年。

此番场景,犹如梦中。或者说,午夜梦回时,也见过他伫立桥头,微雨人独立,如今真见了,却恐是身在梦中。

想要说什么,喉咙却凝噎,唯有泯着欲哭的笑,颤了嘴唇努力翘着弧度,“为什么他们会说你……”

话到了嘴边,最后那个字眼始终出不了口。

或许我不能也不愿见到他,但是始终祈愿他的平安,知道在天涯的某一方,他安然的生活,就足够了。

“说我死了是吗?”他的手轻触我的面颊,指尖沾着泪水,一滴泪顺着莹白的手指滑下,“这是为我而哭?”

别开脸,默默不言。

他的手间,湿透的信笺晕开了字迹,却不难分辨原先写着什么,正是我放在河灯间的祈愿条。

“凝卿,我只应承了入朝十载,还记得吗?”他的目光中跳动着月华水波,“十载已过,自是归野还朝了。”

“那坊间流言?”不自觉的握了握那抓着我的手,在掌心中感觉到温暖,惶恐与不安在慢慢平复。

“真的,也是假的。”

默默点了点头,我抱紧小笙,“看到你好,就好。”

没有更多的语言,只牢牢记着:好,就好。

“凝卿。”他启唇,“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

十年了,我不曾回来看过一眼,那曾纪属于风家的我的家,还有那晏相府的我的家,想去,只因为小笙娘亲的病耽误了,偶尔打听了两声,得来一句:荒废了。

风家的老宅荒废了,昔日的晏相府也荒废了,旧时的记忆过去就过去了。

“不了。”我低下头,手指轻抚过小笙的脸,“我有自己的去处,您自便吧。”

他眉头微挑,“他是……?”

“我儿子。”谎言出口,那么自然,没有丝毫做作。

在他错愕的瞬间,我抱着小笙,转身而行。